穿行在長城的記憶里

一

夜晚，寒月收盡最弱的一縷清輝，大地頓失顏色。一頭孤狼站在長城殘破的墻體上，仰望黑黢黢的峽谷，發(fā)出一聲長嗥。然后，它放開四腳，竄入重重險峰之中……

夏日黎明，大山里的生命都還睡著，方圓百十里，寂靜得幻如太虛。我爬上錐子山，在鋪滿赤紅色的碎石中間，發(fā)現(xiàn)一坨干得發(fā)白的狼糞。我不知道那頭狼什么時候從這里經(jīng)過，又去往哪里，它只在那個神秘的夜晚留下一坨糞便供人琢磨。晨光中，我依稀看到它孤獨的影子，輾轉(zhuǎn)于莽莽絕壁，偶爾停下來回首，樹枝搖動，風拂起它閃亮的毛皮，冷酷的雙眼竟射出幽怨的光。我覺著，它和那個無處收留的吳三桂一樣：所效忠的崇禎皇帝死了，陜西米脂的梟雄掃盡他男人的臉面，迎頭是一支洶洶而來、志在必得的敵人，他還有什么路可走？年輕的吳三桂握劍沉默，憋了半晌，喉嚨里爆一聲冷笑，硬起心腸，剃掉頭發(fā)，去迎接與他同齡的多爾袞。

吳三桂的智商絕對一流，但他接受多爾袞的命令時，只能裝糊涂。他清楚得很，多爾袞按兵不動，派他對陣李自成，意在考驗他是否忠心，也暗含消耗他的陰險。然吳三桂別無選擇，他必須奮勇向前，拉開你死我活的架勢鏖戰(zhàn)。就在吳三桂凌厲的刀鋒開始露怯時，多爾袞拍馬而上，腰斬農(nóng)民軍，闖王大敗。吳三桂抹干凈身上的汗和血，受封“平西王”，從此走上人生的另一條路。

三百多年倏忽逝去，當我渾身汗水地站在一座被野草和灌木封鎖的敵樓殘骸之上，眺望利刃般的群山和那條向南游走的長城時，思緒十分復雜，悲壯、慘烈、憂患、氣節(jié)，諸如此類的感受都有了，唯獨沒有愴然涕下的沖動。長城，什么都能給你，但就是沒有眼淚。在長城上，想流淚的人都是懦夫。

那條南去的長城連著九門口，再往西通向山海關。讓我不解的是，在九門口，我登上女墻，面向冀東敞開的谷口，想到悲憤絕望的吳三桂，躊躇滿志的多爾袞，目空一切的李自成，但我怎么也進入不了那血肉橫飛的場面，倒是到了并非當年征戰(zhàn)現(xiàn)場的錐子山，長嘶短嚎、飛木流矢和嗆人的煙火一下涌到眼前，幾乎將我沖倒。佇立于盛開的荊條花叢中，嗅著紫色的細碎花朵的清香，我醒悟了，貌似宏偉的九門口長城，過于整齊，過于光鮮，勾縫、磚塊的制造手法離我們太近，修復古跡的同時卻隔離了光陰，摒棄了滄桑。而錐子山長城的魅力，在于原始的野性，它傲視一切的逶迤，被風雨雷電剝蝕的殘剩，哪怕一塊斷磚碎瓦，也浸透著昨日的氣息。正是它的傷痕累累，絕世獨立，激活了我的心靈與想象。

錐子山長城最奇特之處，在于俗稱的“三龍交匯”。站在當年的敵樓之上，我清晰看到傳說中的三條巨龍：東來的橫貫綏中大地的遼東鎮(zhèn)長城；蜿蜒南去，通往九門口、山海關的薊鎮(zhèn)長城；一頭扎進西面疊嶂、伸向嘉峪關的更長也更古老的長城。它們匯聚在錐子山峰，浮游奔騰，氣象萬千。

領略“三龍交匯”的雄奇，須待日出之時。那一刻，伴隨著濃重的過山霧，初日映紅群山之巔，爍爍如佛光普照。尤其那霧，前呼后擁，閃展騰挪，一忽兒遮天蓋地，白茫茫一片，再一眨眼，又自山尖漸退，緩緩蠕動。我們?yōu)檠壑兴婓@呼沉醉，拍了許多霧中的錐子山長城照片，約定每人寫一篇文章，作為紀念。我雖積極響應，心底卻發(fā)虛——大凡美到極致的東西，都能輕易地瓦解人的思維，令你不知如何下筆。

我記住了錐子山長城的粗糲，同時那些刻在券門石、射孔和瞭望孔的雕花也拓印腦海。當我仰望券門石上的纏枝蓮、木馬蘭花，或俯身撥開野草，觀察射孔花紋飾樣，既迷戀也納悶：是誰想到的這個主意，讓硬邦邦的石頭呈現(xiàn)出活潑的生活氣息，以此裝點充滿殺機的長城？從那些有條不紊，頗具匠心的花紋看，它們顯然出自設計者的自覺審美，而非勞動者的即興創(chuàng)造。能為我的猜測提供依據(jù)的，是這樣的史料背景：當年的筑城官兵，有一部分來自煙雨江南。很可能是他們把江南建筑鏤空雕刻的特點，移植到長城身上，讓它陪伴著同樣是來自江南的駐守將士。

有人欣賞錐子山長城上的雕花，并因此給它貼上女性長城的標簽，我私下覺得似乎欠妥。從整體看，長城畢竟是雄性的，象征著權利和責任，廝殺和征戰(zhàn)，我們不好逮住一點陰柔的修飾，就以偏概全地下結(jié)論。給每一樣事物定性，還是考慮周全些才好。

二

錐子山長城是永安長城的一部分。永安長城最早修建于明洪武六年（1373年），用于抵御俺達汗和韃靼人的入侵。戚繼光調(diào)任薊遼總兵期間，在原有基礎上再度修繕加固，形成蔚為壯觀的景象。這段長城是中國歷代長城中最有氣勢的，其特點是，墻體統(tǒng)統(tǒng)修筑在人跡罕至的絕壁峰頂，你隨便挑選山腳下任一地方，一仰頭，跨山越嶺的敵樓就矗立在那里，像犟種的漢子，脊背赤裸，皮膚里滲透陽光霜雪，俯瞰滄海桑田。

那天早晨我從錐子山長城下來，草草吃罷早飯，又隨人登上大毛山長城。大毛山長城真的很奇怪，它的墻體比較單薄，在自然力量的剝蝕下，應當損毀嚴重才是。誰知大毛山長城墻體保存相對完好，倒是城上的敵樓大都被風風雨雨摧毀了。當我注意到腳下的青磚時，更加大吃一驚，嘴里立即蹦出“奢侈”兩字。平展光潔，質(zhì)量上乘的青磚，一塊接一塊，向前延伸，想一想，當年的青磚就是銀子??！是國家和地方的經(jīng)濟財力，如果沒有強大的財力支撐，大毛山長城怎會有這般質(zhì)地？然而，朱明王朝不惜工本建造的長城，到底沒有擋住努爾哈赤的鐵騎，那些闖出大山的滿洲人，一旦到了平原，視野開闊了，呼吸順暢了，再沒有什么可以阻礙他們縱橫馳騁。這朝代的更迭里，到底包含了怎樣的歷史密碼？迄今引人深思。

父親胸膛一樣的長城，今天已蒼老衰弱。坦率地講，面對著蜿蜒的長城，我總有些不忍落腳，我怕我增加它的負擔，加速它的坍塌。我更擔心散亂地躺在草叢墻角的十八斤大青磚被人順手牽羊。聽說，永安長城原來有一種印字的青磚，標明燒造窯主、年代等字樣，現(xiàn)在這樣的青磚已經(jīng)蹤影難覓，皆因有人假愛護之名，行盜竊之實。那天，我一邊汗流浹背地走，一邊暗暗思忖：當實質(zhì)性的保護退居其次，開發(fā)和宣傳就成了某種意義上的破壞，這與自然力量的摧殘沒有可比性，卻更令人痛心。為此，我深深祈禱，每個蒞臨長城的人，心境和善一點，手腳輕盈一點，我們醫(yī)不好長城的傷，但也別讓它再疼。

好在另有振奮人心的消息，聽說國家和地方政府啟動了長城景區(qū)詳細規(guī)劃編制工作，即將出臺關于長城的開發(fā)保護措施，且有望盡快落實。我緊繃的心多少有放松的感覺，默念一聲佛號，唯愿長城安然無恙。

三

長城腳下的山谷草木中，藏著很多村莊，那里的百姓熟悉長城，像熟悉自己的掌紋。

他們并不夸耀自己多么愛長城，對長城的感情多么深，只是年深日久地與其相依為伴，彼此注視著度過時光。

那晚夜宿小河口長城客棧，飯后逛進村莊，在一葉姓人家門口閑聊，一聊不打緊，方知這戶人家大有來歷：其祖上是戚繼光任薊遼總兵時從浙江義烏隨遷到這里的。再一打聽，一莊子的人大多姓葉，還說過去有句話，叫“姓曹的把總姓葉的兵”。了不起的一村百姓啊，厚道樸實的臉孔背后，竟隱藏著無數(shù)為國戍邊的忠誠故事。

自隆慶二年（1568年）到萬歷十一年（1583年），戚繼光帶著浙軍，鎮(zhèn)守薊遼。十五年間，義烏士兵由三千而九千，九千再二萬，他們告別鄉(xiāng)親父老，跟隨戚將軍修建長城，像狼一樣在長城上站崗放哨，甚至把家安在敵樓，帶著老婆孩子堅守崇山峻嶺。戚繼光去職后，侄子戚金繼續(xù)帶兵抗清，終于戰(zhàn)死。戚家兩代猶似勇于犧牲的頭狼，不惜性命，為國盡忠，實現(xiàn)了上報天子，下救黔首的夙愿。剩余的戚家軍卻留了下來，這群狼族繼續(xù)承擔戍邊責任，他們的后人也與長城不離不棄，一輩接一輩在它旁邊住著。

在時光淘洗下，小河口百姓已說不出祖先太多的事情，但他們牢牢記著，自己是戚家軍的后代，骨子里具有狼的特性，自己的生命與生活早已和長城血肉相融。節(jié)氣更迭，年復一年，戍邊人后代業(yè)已習慣到長城邊放牧、打柴、采摘，家里的豬槽子、牛槽子所用的石料，和長城的石料屬同一種。他們的日子過得清凈，也曾撿拾城磚砌院墻，但從未想摳下一塊拿去換錢。戚家軍的骨血們，有著狼的忠誠，也有人性中最美的溫純和淡定。

在葉姓人家聊到好晚，七十多歲的老夫妻再三請我們進屋，我們不好多打擾，堅持在院子里聊天，老太太就揩干洗碗的手，點亮屋檐下的門燈，微笑著陪著我們，笑容真切得讓人心軟。

葉家無子，娶個倒插門女婿，他和岳父一樣健談，邊為小女兒修自行車，邊告訴我們，近幾年，村子里的人回過義烏，那邊也有人來尋親，雙方走動較頻繁。我問他，義烏富得全國聞名，你和其他人可有遷回去的打算？他鼓搗著螺絲刀和板子，叮叮當當又擰又敲，接著笑道，村子里地少，但家家戶戶在山上種了栗子樹。言外之意，沒有回老家的必要。我問他，家里種了多少棵栗子樹，每斤栗子賣多少錢。他揚起三根手指，比劃道，大小三百棵，每斤栗子賣7塊錢左右。我釋然了，栗子的利潤比不了生產(chǎn)銷售小商品，卻足以應付一家人的吃穿費用。他們不洗桑拿，不開跑車，不住高檔豪宅，石墻瓦屋，雞鴨鵝狗，大門口一堆沙子，幾株花草，賣幾斤栗子打發(fā)這種日子是夠了。如果勤儉些，還小有結(jié)余，久了，也算殷實之家。

說話間，葉家女兒騎著摩托車進院，見家里來了客人，摘下頭盔就笑，那笑容和她母親一樣暖。一問才知，大毛山那邊也有客棧，專門接待登長城的游客，葉家女兒在客棧做工已有幾年了。支上車梯，葉家人商量起雇車的事情，原來在外打工的兒子今晚回來，爹媽要去接，我們識趣地寒暄辭別。

出村的路旁，有一株郁郁蔥蔥的老栗子樹，念及葉家人和一莊子的戍邊人后代，不禁思忖，人的腳下有根，根扎在哪里，哪里就是家。義烏子弟居塞外幾百年，故鄉(xiāng)早已化為夢里纏繞的情愫，他們的心，就像不知歲月的老栗子樹，深深嵌入遼西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