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翼明教授在臺灣中國文化大學和政治大學中文系前后任教十八年,之前十年在美國讀書,到美國前的四十年生活在大陸,小時候在湖南鄉(xiāng)下長大,進高中以后一直生活在武漢。2008年他從政治大學退休,回到武漢定居。這簡短的履歷,足以透露他一生的不平凡,或者坎坷,或者充滿了戲劇性。但看了他的散文作品以后,你會覺得所有的形容詞都難以描述他的一生。
唐教授1990年來到臺灣,任教于文化大學。來臺不久,我們就在學術(shù)會議上見過面,此后多有往來,漸漸熟悉。在我眼里,唐教授為人直爽,講話不拐彎抹角,很合我的個性。更重要的是,他不像一般留美學人,隨意鄙薄中國文化,這讓我很敬重。他也知道我是臺灣的統(tǒng)派,不排斥大陸人,愿意跟我交往,所以談得還蠻愉快的。
唐教授轉(zhuǎn)到政大任教,不久升了教授,指導的研究生日漸增多。承蒙他不棄,常常向系里推薦我擔任答辯委員,見面次數(shù)增加??赡茉?006年的某次答辯中,我又見到他,距離上次見面至少一年多,我突然發(fā)現(xiàn)他的表情跟往日不一樣,就脫口說:“唐老師,你是不是很想家(指大陸)?”他非常驚訝地說,“你怎么知道?我明年就要退休,回武漢長住了,有空來找我?!钡诙晔罴傥矣秩タ妓粋€學生,他說,他馬上要回大陸了,不久,我去參加他的退休歡送會。我從旁人口中知道,如果晚一年退休,唐教授可以領一筆錢,但他顯然急著要走,連錢都不要了。
兩年后,他從大陸寄了兩本書給一些臺灣朋友,一本是他的書法集,另一本是散文集《寧作我》,這是以六十篇散文的方式構(gòu)成的回憶錄。我收到書后,當天晚上讀了大半本,一直到深夜。原來唐教授有這樣的過去,平常跟他相處,只看他意氣風發(fā),談笑自信,那里想得到他經(jīng)歷過這樣的苦難。
這本書的魅力很難形容,最好能夠讀幾段書中的文字。國民黨從大陸敗退時,唐教授的父母去了臺灣,把三個子女留給唐教授大伯看顧,他們按月寄錢回去。大伯雖然貪圖這筆錢,但對三個侄子根本不關(guān)心,也不照顧。土改時,農(nóng)民想分大伯的土地,就把三個小孩獨立成一戶,劃為貧農(nóng),這樣大伯一家四口占有八十多畝地,就可以構(gòu)成地主的條件,農(nóng)民可以分他們的土地。三個小孩無法獨立生活,最小的弟弟由人領養(yǎng),妹妹則因為痢疾而死。大伯對唐教授冷酷無情,使得唐教授在少年時就不得不脫離大伯獨自生活。為了考初中,唐教授清晨五點半從鄉(xiāng)下出發(fā),走三十里路,中午考完,再走三十里路四點半到家,中間“沒有吃過一口飯,喝過一滴水”,最后全村只有他一個人考上。要上初中時,他不知道如何走到學校,只好跟在一個挑擔子入城的人的屁股后面走。請看下面這一段文字:
你很快就發(fā)現(xiàn),走還不行,得跑,因為挑擔子的人邁的步子比走路的人大,他又是大人,他就是不挑擔子,你也很難跟得上他。現(xiàn)在他被擔子壓得不能不邁大步,你為了不被丟下就只好小跑了。你知道萬萬不能被丟下,因為不跟著他你就走不到學校。八月的太陽像火一樣,你汗流浹背。這還不打緊,麻煩的是,你很快就流起鼻血來了。你小時候火氣大,鼻子經(jīng)常流血,所以你倒也并不害怕。先是一邊流血,后來兩個鼻孔都流血,連呼吸也困難起來,那挑擔子的人也發(fā)現(xiàn)了,他可憐你,把擔子放下來,帶你到一口井邊,用井水澆你的后頸脖,血才慢慢停下來。他問你為什么要跟著他跑,你這個時候才有機會把原委講給他聽。那漢子竟然露出一臉佩服的樣子,說你將來要中狀元。他請你吃了一頓中飯。吃飯后休息了一會兒又跟著他跑,太陽快下山的時候來到一個岔路口,他把擔子放下來,指著那條岔路對你說,奶仔(讀奶吉,你們鄉(xiāng)下的土話,指男孩),你從這條路往前走十多里,就到了呆鷹嶺了,我還要繼續(xù)走那條路到城里。分別的時候他好像有些依依不舍,說,不要怕,你這個奶仔有出息,將來中了狀元不要忘了我啊。
唐教授自小聰明、活潑而有獨立性,讀書一直很順利,高中考上武昌實驗中學,這是湖北省最好的高中。高中也一直名列前茅,做過得諾貝爾獎的夢,看似前程似錦。此后,“外逃反革命分子”的家庭背景開始發(fā)生作用,高考全湖北省第二名,但卻落榜了,因為沒有一個學校愿意收他。請看唐教授這一段經(jīng)歷的回顧:
但是那一年你竟然名落孫山,不僅科技大沒有取,北大、清華也沒有取,連武大都沒有取,全國重點大學沒有一個要你,地區(qū)性的大學,如華師、武師也沒有你的份,最后,連專科學校也沒有你的份。你這樣說,不是為了營造文章“層層遞進”的語氣,而是照實描述,因為錄取的名單當時就是這樣一批一批先后公布的。總而言之,幾乎你所有的同學都榜上有名,連經(jīng)你輔導的最差的一個印尼僑生(你是班上的課代表,有責任輔導成績差的同學),數(shù)學期末考只考了九分的李××,都被錄取了。但你終于沒有聽到宣讀自己的名字。那個時候,省實驗中學的高考升學率幾乎是百分之百,考不上任何大學(包括??疲┑暮喼本褪钱悢?shù)中的異數(shù),而偏偏就被你碰上了。
你在床上躺了三天三夜,不吃不睡,總算沒有發(fā)瘋。上大學的夢破滅了,諾貝爾獎的夢自然也跟著醒了。你從來不服輸,這一次服輸了。
你這一輩子注定跟諾貝爾獎無緣,去他的!
還好,武昌實驗中學的何校長非常愛才,留他在學校當老師,這樣,一個高中畢業(yè)生,居然成了初中教師,只有十八歲,而學生們十三四歲,兩個僑生二十歲,但他還是成為學校最受歡迎的老師,直到“文化大革命”爆發(fā)。這個時候,他被打進牛鬼蛇神之列,領頭斗他的就是他最喜歡的學生。他“兩進牛棚,被囚三載”,這一段經(jīng)歷唐教授寫得虎虎有神,異常精采,很多段落都想引給大家看。但想引述的段落又都很長,建議大家自己看,從《一夕成名》直到《烏龜孫》,共六篇,特別是前三篇。
“文革”結(jié)束,恢復高考,唐教授理所當然考上武漢大學中文系,而且是第一名考上。不久,在臺的父母終于找上他,想把他弄到美國讀書,所以他以最快速度畢業(yè),成為大陸改革開放后第一個獲得碩士學位的人。
我本以為,唐教授在美國一定過得幸福又快樂,哪里想得到,在美國是他一輩子所遇到的最大難關(guān)。他雖然進了哥倫比亞大學,但必須重新從碩士讀起,而且必須在不到一年的時間內(nèi)通過本校美語進修班的第十級,才能進研究所就讀,而他當時的能力只在第四級。“一棵四十歲的大樹連根拔起,栽進一片陌生的異鄉(xiāng)土地,一切都不一樣,一切都重新開始,舉目皆是異類,開口幾同白癡”,“頓頓三明治,天天ABC,也讓我精疲力竭,胃口倒盡”,在重重的壓力下,他得了憂郁癥。下面要引的這段文字很長,但我認為這是表現(xiàn)唐教授的個性與毅力的最重要的一段,是絕對需要的:
那天正深秋,下了地鐵,在哈德遜河邊蕭瑟的秋風和枯黃的落葉中走回寓所,滿身是疲憊,滿心是凄涼。上得四樓,發(fā)現(xiàn)靜悄悄的,原來我是第一個回來的租客。從過道里走向我自己的房間,好像穿過一間空蕩蕩的鬼屋,只聽見自己的腳步聲在背后踏踏地響,心里涌出一股莫名的恐懼與悲涼。推開門,把書包放下,脫掉外衣,抽出一層五屜柜,準備換一件衣服。突然,一件奇怪的事情發(fā)生了,我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不能動彈,我取出了衣服,卻沒辦法把抽屜再關(guān)上,甚至連把衣服套在身上的力氣都沒有了。我并沒有感冒,沒有發(fā)燒,頭也不痛,四肢都健全,但就是不能動,身體彷佛只剩下了一個軀殼,所有的肌肉、血液和精氣神,都從這個軀殼抽干了。這個軀殼現(xiàn)在彷佛是一個蠶蛻,意識倒還在,但這意識無法指揮自己的手腳。我沒法判斷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一滴眼淚從眼睛里流了下來,然后是第二滴,第三滴,然后就不停地流,流得滿臉都是淚。一個空殼子就這樣留在了地板上,一分鐘,兩分鐘,五分鐘,十分鐘,半個小時,一個小時,一個半小時。窗外暗下來了,夜色落了下來,這個殼子還在地板上。我想,我大概永遠起不來了,我大概會這樣死去。
這樣的唐翼明竟然能活了過來,并且在四十九歲(1991年)時拿到哥倫比亞大學博士學位,真是令人驚異。在我身旁,我曾看到一些朋友、親人、學生得憂郁癥,有一段時間我的一些同事也懷疑我得了憂郁癥。一個人在情緒最低潮的時候,不靠堅強的意志力和旺盛的生命力是很難重新活過來的。許多憂郁癥患者以自殺了結(jié)一生,就是因為不能克服內(nèi)心的軟弱。唐教授寫憂郁癥的那三篇,值得一讀再讀。
因為有了這樣的經(jīng)歷,唐教授終于頓悟,并且在六十多歲時終于看開一切,毅然退休,回到自己念茲在茲的武漢,過起自己喜歡的生活。他退休后寫過一首詩:
退休歲月自悠長,日上三竿懶起床。
最是平生愜心處,讀書不再為人忙。
看得真是令人羨慕。本書自序的最后一段話我也很喜歡,抄錄如下:
我愛武漢,我愛長江。長江曾經(jīng)激起我青春時代對美好未來的展望,磨礪我中年時節(jié)百折不回的斗志?,F(xiàn)在到了晚年,我居然擁有一段長江,“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她時時警醒我加倍珍惜不多的余年,鼓勇前行,繼續(xù)趕我的路。是的,我知道,遠方還有更神奇更壯闊的大海。
說到底,我最佩服唐教授的還是他決定選擇自己的喜好,走自己的路,迎接人生最后的一段輝煌。這正是我目前的理想,我已決定在不久之后也跟著他的路子走。
唐教授雖然吃了很多苦,但他要寫的是過程,而不像傷痕文學那樣的只是揭露。譬如寫“文革”那一段,就好像是寫一個客觀的社會現(xiàn)象,只不過被斗的主角剛好是他。這一點是很了不起的,他沒有把自己經(jīng)歷的痛苦,當作多大的冤屈來控訴。
這得歸之于唐教授獨特的人生觀。他說,把筍子切成兩半,可以看到一層一層的筍節(jié),這些筍節(jié)長成竹子以后,就決定了竹子會長成多少節(jié),這是竹子天生的本質(zhì)。但筍長在哪一種地面,是好的還是壞的,就會決定竹子長得高大還是矮小。每個人的一生就像這樣,長在哪一種地面自己是不能選擇的,這是客觀環(huán)境,你只能認了。我覺得唐教授還有言外之意,人跟竹子到底不一樣,竹子長的地面決定了它的高大或矮小,但人卻可以憑自己后天的意志和努力從不良的環(huán)境中把自我發(fā)展得更充實,更全面,要不然,貧窮之家怎么能夠出現(xiàn)這么多杰出的人才。但人也不要太自負,畢竟人還是受了環(huán)境的限制,努力是要努力,但同時也要“知其不可奈何之處”,承認自己不是無所不能,這就是孔子所說的“命”。我覺得這是該書另一價值所在,唐教授以自己具體的一生,表現(xiàn)了中國傳統(tǒng)儒家最健康的人生觀。這樣的人生觀既有其能動的積極性,又有其收放自如的彈性,最后接受了“天命”,安心地選擇了“自己”,不隨大流,不準備隨時修改自己,以便向“成功者”靠攏。這樣的人生觀我完全認同,所以讀起這本書來,好像拿自己的經(jīng)歷在作檢證,并因為唐教授常常說出我心里的話而倍感親切與感慨。我由此知道,我們都是孔子的信徒,雖然政治見解差別很大,但人生觀卻是一致的。
我五十五歲從臺灣清華大學退休的時候,喜歡讀劉禹錫的詩。劉禹錫是個大才子,二十二歲(虛歲)就考上進士,三十四歲就當上屯田員外郎,標準的少年得志。但須臾之間從天上掉落,從此在巴山楚水的西南偏僻地區(qū)過了二十三年的貶謫生活,讓他的好朋友白居易為他感到不平,說他“詩稱國手徒為爾,命壓人頭不奈何”。但劉禹錫以五十三歲的高齡離開謫居地,卻說“滄洲有奇趣,浩蕩吾將行”,好像少年人初次游歷天下。他還說,“莫道桑榆晚,為霞尚滿天”,這比只活了四十幾歲的李商隱“夕陽無限好,只是盡黃昏”的衰颯,更讓人感到鼓舞。我最喜歡的是這兩句,“眼前名利同春夢,醉里風情敵少年”,一切都已經(jīng)看開了,但豪氣仍在,不輸少年人,就像唐教授所說的,“遠方還有更神奇更壯闊的大海”等待我們?nèi)バ蕾p。唐教授今年“才”剛滿七十,我今年也“只有”六十四,我們還要坐很多火車,坐很多飛機,前面還有許許多多的美景在等待著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