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寶玉
宋寶玉已經(jīng)死了,死去多年了。
我在他死前的兩年也許三年,見過他一次。是在隴東的慶城,在橋頭的西邊。橋頭的西邊,居住的大多是礦區(qū)的人。那天,大中午的,炒菜沒有鹽了,我出來買,天氣熱,外頭人少,卻遇見了他。他身上背著一個小孩,三歲的樣子,口水都流到他肩膀上了。他腰彎著,一頭汗,一只手從后面把小孩扣住。他只有一只手。他身后,還跟著一個女人,高個子,年輕,有些姿色。我一邊和他打招呼,一邊有些奇怪地看著他們。雖然我感到他倆關(guān)系不一般,但還是感覺出一種生硬的氣氛。他也不回頭,只是略略聳了聳離這個女人近的一邊的肩頭,平靜地說,這是我老婆。我問候了一聲,說吃飯了嗎,到家里吃飯去。他客氣了一下,說和老鄉(xiāng)約好了,就過去,老鄉(xiāng)給做的拉條子,等著呢,這次就不去了。礦區(qū)人愛吃面,面里頭最愛吃拉條子。那時,在家里招待熟識的人吃拉條子,也算是很高的禮遇。
他只有一只手。另一只手,不光手,整個胳膊,全沒有。這個,我在第一次見他時,就發(fā)現(xiàn)了。
那是1982年,礦區(qū)舉辦創(chuàng)作學(xué)習(xí)班,四面八方來的人多,都集中在慶城的礦區(qū)招待所里。礦區(qū)分散,一個點到另一個點,有的跑一天都到不了。九月的天氣,早晚還有些冷。宋寶玉和別人一樣,穿外套,只是右手上戴一只白手套,是那種棉線的。左手卻沒有戴。這自然異常,卻是不能問的。有人就告訴我,宋寶玉的右胳膊全沒有了,袖子里頭,是一條假胳膊。
好好一個人,一條胳膊沒有了,多不幸啊。我心里就同情他??墒牵退f話,看他神態(tài),感覺不到失去胳膊帶來的那種陰影。通常,殘疾了的人,不論有意無意,神情上,和常人不同,而且還經(jīng)常波動,并流露出來。這樣的人,敏感、自尊,還難以接近。因為在遭受了變故后,除身體上的創(chuàng)傷,也由于這種創(chuàng)傷的無法根除,而在語言上,行為上,待人處事上,表現(xiàn)出一些明顯的特征??墒?,和宋寶玉接觸,你知道他少了一條胳膊,但你總覺得他是一個健全的人。只是,在說話的間隙,他用一只手從煙盒里取煙,給別人散煙,用一只手劃火柴,自己點煙,也給別人點煙,才意識到,他只有一只手,一條胳膊。
宋寶玉說話,也不是談笑風(fēng)生的那種。你說時,他看著你,是專注的,他說時,語氣平緩,又帶著節(jié)奏。我們熱衷于文學(xué),也常常急于表達。宋寶玉的觀點,全面,深刻,讓我信服和接受。那時,他已經(jīng)在外面發(fā)表了好幾篇短篇小說,也寫了許多散文,在礦區(qū)已經(jīng)有些名氣了。有一篇小說我看過,意境美,人物美,故事美,的確是一篇佳作,用我說給他的話,和中學(xué)課本里的范文一樣。他呢,只是謙虛地笑笑,說哪里哪里,差得遠呢。
那時候,人互相聯(lián)絡(luò)不方便。礦區(qū)范圍大,分開了,各自東西,難得一見。我雖然對宋寶玉有好感,也沒有達到書信往來的地步。他的單位和我的單位,相互距離遠,自然也不會走動。不過,那時的人,沒有啥看的,都愛看少得可憐的報紙,愛看為數(shù)不多的雜志,我還是看到了宋寶玉發(fā)表在礦區(qū)報紙上的幾篇小散文,都喜歡。叫我佩服的是,一篇寫小縣城的散文,就寫礦區(qū)總部所在地周圍一帶,感情自然,娓娓道來,描寫的物事,我也熟知,我怎么就寫不出來呢。
再一次見他,又過了一年。是礦區(qū)舉辦的一個文學(xué)改稿班。是為了組織參加上級舉辦的一個征文活動,又把文學(xué)愛好者召集到了一起。礦區(qū)雖然大,寫作的人,也就那么幾個,于是,大家又都見面了。自然地,也會有不熟悉的。礦區(qū)十幾萬人,新舊更替,產(chǎn)生幾個能寫的新人,也是不奇怪的。這次來的一個女的,年輕,身材好,皮膚也白凈,引起了大家的注意。
礦區(qū)缺女人。都是在野地里搬鐵疙瘩,女人從事,是害女人呢。所以,到礦區(qū)一線,都是一色的爺們。只有在后勤單位,女人才占一定比例。因此,見了女人,礦區(qū)的男人在眼神上的反應(yīng),就有些過度,這也能理解。就說這次改稿班,也就三兩個女的,這個女的有姿色,身上的目光集中,也不奇怪。甚至,班上的幾個單身男人,產(chǎn)生了密切關(guān)系的幻想,都在合理的范圍之內(nèi)。
這個女的,是和宋寶玉一起來的,是一個單位的。他們這個單位,在隴東的涇川,基本上也算后勤,女的自然多。學(xué)習(xí)班改稿、討論,這個女的和宋寶玉坐在一起,怯生的樣子,也沒有人往別處想。一則,相處了一段,相互都了解了一些,就知道,宋寶玉有家室,妻子賢惠能干,而且還對宋寶玉特別體貼照顧。二則,宋寶玉的為人和做派,紳士一樣,女的和他在一起,有安全感,只能是這樣。平時出去,宋寶玉走哪里,女的也跟著,大家也沒有認為有什么異常。
印象里,班里七八個人,一起看了一場電影,叫《白求恩》。特別長,似乎超過了三個鐘頭,還枯燥,節(jié)奏慢。我坐后排,看到宋寶玉和這個女的座位挨座位,沒有特別留意。片子放到一半,我看到這個女的把頭靠在了宋寶玉的肩膀上,我也是覺得,這電影累人,女的信任宋寶玉,又熟悉,是自然的動作,我依然沒有胡亂聯(lián)想。那時,我正值如狼似虎的年歲,雖然也著急找對象,畢竟沒有識見過女人,想問題單純,不是裝糊涂,真的想不到別處去。我以我的理解,覺得宋寶玉和這個女的,不會有啥。這還有一個原因,就是,雖然我對宋寶玉的為人為文,都十分敬重,但是他畢竟是一個有缺陷的人,和這個女的年齡上也懸殊,就自然而然地認為他們不可能發(fā)生什么故事的。
結(jié)果,是我想錯了。礦區(qū)的消息,一般來說,是比較閉塞的,可是也有例外,只要是男女的事情,自己長腿,自己能飛,很快就傳開了,就大家都知道,都議論,說的人興致高,聽的人聽不夠。這一回,主角是宋寶玉和這個女的。我在野外隊,也都知道了。一次進城,遇見幾個一起參加了學(xué)習(xí)班的,也在說。其中一個,很是不解:這個女的,到底圖個啥呀,好好的小伙子,一抓一把,怎么就和宋寶玉好上了呢。是呀,為什么呢,為什么呢。連我,也拐不過彎,腦子凝固了。
據(jù)說,這個女的,和宋寶玉相好,被家里人知道了,就阻止,卻不見效。這個女的父親,還是一個不小的領(lǐng)導(dǎo),找到宋寶玉,希望不要和他的女兒來往。宋寶玉也把話說得明白,說他也這么給女的說,可女的不愿意呀,還是天天找他。這個女的家里沒有辦法了,就把女的關(guān)在家里不讓出門。這個女的似乎中魔了,竟然在夜里撬開窗戶,跳出去,還是要找宋寶玉。眼看再不能這樣繼續(xù)下去了,這個女的家里人只好來了一個絕的,把她調(diào)到中原一個單位去了,這才中斷了兩個人的聯(lián)系。
如果這只是發(fā)生在宋寶玉身上的一個偶然事件,過去也就過去了??墒?,后來我知道的其他種種,使我對宋寶玉的行為,有了許多的迷惑和不解。大約又過了一年多吧,我們參加改稿班出成果了,上級組織的征文揭曉了,礦區(qū)多人獲獎,我,宋寶玉,還有另一個我忘記了名字的,獲得的還是一等獎。頒獎會在山東的東營舉行,也就在那一次,我第一次進西安城,第一次坐火車……很是開了眼界。宋寶玉卻沒有去,是什么原因呢?原來,和又一個女人的瓜葛,影響了宋寶玉的行程。
原來,宋寶玉在和這個女的相好的同時,更早,還有一個女的,也和宋寶玉來往。兩個人的關(guān)系,自然也是非同一般。那個女的,對宋寶玉癡情到了什么地步呢,就是,天天寫日記,來記錄和宋寶玉的相見,和不相見時的思念。宋寶玉雖然和其往來,但沒有離婚另娶的打算。那個女的,和丈夫感情不和,不愿意過了,又不能長久地和宋寶玉在一起,就很傷心,加上一次和丈夫吵架,挨了打,一時想不通,竟然服安眠藥自殺了。人命關(guān)天,又和自己有關(guān),宋寶玉自然就放棄了去東營領(lǐng)獎的機會。
如果事情就這樣打住,也只是讓人們唏噓感嘆一陣子,也就淡下去了。對一件事情,人們通常不會總是保持熱情的??墒牵螌氂竦呐e動,倒是讓人吃驚不小。那個女的死了,家里設(shè)了靈堂,生前的親朋好友,都前去祭奠。這天,要出殯了,宋寶玉出現(xiàn)了,他一進門,全身倒地,痛哭不已,還用一只手不住擂打地面??此麄牡臉幼?,超過了那個女人的家人,這算什么身份呢。這樣的場合,不能弄出亂子,鬧出笑話,結(jié)果呢,那個女人的家人,叫了幾個人,連拉帶拖,硬是把宋寶玉送回去了。
這樣就行了吧,還沒有完。宋寶玉由于殘疾,在涇川這個單位,被安排在職工活動中心上班,負責(zé)象棋室、閱覽室,還兼顧放廣播,早中晚三次。廣播主要轉(zhuǎn)播新聞,也播放一些流行歌曲和地方戲劇。這天中午,廣播的內(nèi)容,就一個內(nèi)容:秦腔《哭靈》。這個劇目,可是悲劇呀,廣播里播著,聽得人淚水漣漣的,吃飯的胃口都沒有了。不用猜,宋寶玉利用他的特權(quán),以這種方式,表達著他對那個女人的哀悼。
如此說來,宋寶玉還是個記情的人。如此說來,宋寶玉還是個情種。
只是我在想,女人愿意和宋寶玉在一起,愿意委身于宋寶玉,她們得到的是什么呢,而宋寶玉,又是依靠什么,來吸引女人的呢。的確,我難以找到答案。我也不是貶低宋寶玉,人和人交往,都有功利心呢。如果宋寶玉是個帥哥,是個有錢人,我就不迷惑了??墒?,宋寶玉的優(yōu)勢在哪里呢。而且,他還缺少一只胳膊。據(jù)我了解,女人和宋寶玉相處,都不是可憐他,j1/yx5qiiyr/gDHXubtwHQ==同情他,不是的。女人都是因為喜歡他,才接近他,親近他的。
男女的事,說不清。
我進一步想,是不是宋寶玉有寫作上的才華,而產(chǎn)生了魅力,讓女人丟魂呢?這個似乎能成立,似乎又不能成立。就我知道的兩個女的,一個倒是熱愛文學(xué),一個呢,就不愛看書,照樣把宋寶玉愛得死去活來。
關(guān)于宋寶玉的胳膊是怎么失去的,我也是再后來陸續(xù)了解到的。說他原來在野外隊上班,一次夜班,在擰繩機上纏懸繩,這是給下一步施工準備的,懸繩粗,直徑十公分,是用細一些的棕繩,合在一起纏出來的。當時瞌睡來了,精神上不集中,就一瞬間,手被卷進繩子里,一條胳膊從肩膀這個部位,一下子拉脫了,幾乎粉碎了。當時的場面,很是血腥和慘烈。拉到醫(yī)院去,胳膊受損嚴重,連形狀都看不出來,接不成,只能放棄。宋寶玉遭受了這么大的傷害,傷口感染難以愈合,病危通知書下了幾次,三五個人照顧著,住了一年多醫(yī)院。出院后,又到省城去裝假肢,也受了不少罪。但假肢只是個樣子,使用不成。胳膊沒有了,傷口愈合了。宋寶玉心上的傷口,我覺得,永遠也無法愈合。胳膊完全的宋寶玉,和失去了一條胳膊的宋寶玉,從此成為分割開的兩個宋寶玉,這是注定的。
宋寶玉就是在住院期間,無聊、苦悶,為了安慰自己,為了打發(fā)時間,看了許多文學(xué)名著,慢慢地,也有了寫作的沖動,就自己動手寫起了小說、散文。宋寶玉寫作,付出要大于常人。首先,右胳膊沒有了,練習(xí)用左手寫字,就是不小的挑戰(zhàn),宋寶玉沒事用手指劃,在床單上劃,在肚皮上劃,總算過了這一關(guān)。其次,以前沒有寫過,新手寫東西,摸索起來,也有許多意想不到的困難。這個,宋寶玉似乎有天賦,很快就克服了,而且第一次給礦區(qū)的報紙投稿,就發(fā)表了出來。再后來,又連續(xù)發(fā)表了多篇,一下子在礦區(qū)有了影響。再后來,在礦區(qū)外的省刊上,也有小說被選用。這在礦區(qū)的文學(xué)愛好者中,更是激起了強烈反應(yīng)。那時,報刊少,在礦區(qū)的報紙登出來一篇豆腐塊都是很難的,更別說在省刊了。那時,我也是瘋狂寫作,投稿出去,幾乎全部被退稿,或者沒有消息。看到宋寶玉一篇接一篇發(fā)表作品,我是又羨慕,又崇拜。我有時就想,要是自己的作品,也能像宋寶玉那樣變成鉛字,我該多高興啊,那時還不會喝酒的我,也要喝醉一回。但轉(zhuǎn)而我又想,畢竟,我是個正常人,能發(fā)表作品,自然愿意,但不會給我?guī)硖貏e的回報,而宋寶玉缺一條胳膊,心里的苦一定多,發(fā)表作品,不光激勵他寫得更多更好,也能提振他生活下去的信心。我是實心希望宋寶玉因為文學(xué),而找到精神的寄托,證明自己不是廢人,即使缺了一條胳膊,依然強大,有創(chuàng)造力,也成為我學(xué)習(xí)的榜樣。
現(xiàn)在看來,宋寶玉寫作的動力,的確來自于傷殘帶來的刺激,而且也取得了成功??墒?,宋寶玉顯然不愿僅僅停留在這個層面上,他不會為此感到充分的滿足。他還有進一步要做的,而且要努力做到。他的傷口,還沒有愈合。征服女人,這最能證明一個男人的了不起了,這一定成為了宋寶玉的又一個選項。我估計,正是出于這樣的原因,宋寶玉才一下子打開了自己,釋放出了巨大的能量。他有什么法寶呢,我真的不知道,他能有什么法寶呢??墒?,事實擺在那里,就是有女人愿意跟他,就是有女人對她好。他沒有哄騙、欺詐、強迫,但一定有言語上,行為上的獨特手段。他沉默時的憂郁,談吐間的智慧,傾聽時的知心,我覺得,都是很能俘獲一個女人的心的。不過,我也只是這么分析,在男女感情方面,我自己是一個失敗者,沒有權(quán)威的發(fā)言權(quán)。
只是,當一種意識被確認、固化,并向著極端方向發(fā)展時,常常也會帶來有害的后果。不論有意無意,宋寶玉沒有去傷害誰,可他卻已經(jīng)造成了傷害。比如愛他的女人的痛苦,比如他的妻子。我聽說,宋寶玉傷殘后,妻子對他不離不棄,照顧得比以往更用心,就在他在外面和別的女人陶醉時,他的妻子,也選擇了沉默、容忍??墒牵词惯@樣,丈夫還是要離開她,而新的妻子,就是我在礦區(qū)橋西看到的那個女人。
這是我知道的宋寶玉密切交往的第三個女人。而且,還生米熟飯,要在一起生活。據(jù)說,這個女的,沒有正式工作,在涇川開了一家理發(fā)店,生意一般。宋寶玉去了幾次,就好上了。怎么好上的,我不知道,宋寶玉知道。女的小孩才兩歲,還是和丈夫離了婚。宋寶玉也費了些周折,和老婆辦了分手的手續(xù)。這一下,宋寶玉開始了新的生活。用俗人的眼光看,宋寶玉是個有福氣的人。想啥有啥,還是能走能睡的年輕女人,這不就是福氣嗎。
如果就這樣,就兩個人安穩(wěn)過著,也許對宋寶玉,也不失為一個理想的結(jié)果。男人嘛,嘴上說一套,心里想一套,有機會了,都想花一花,偷個腥呀,嘗個鮮呀,都難免??墒牵鄶?shù)人,要么不敢,要么不會,終歸只能當個老實人。我就屬于這樣的類型。宋寶玉明顯的是男人里頭的例外,即使身體傷殘了,情商指數(shù)還在,還能發(fā)揮效能。可是,誰又真正了解宋寶玉,理解宋寶玉呢?他的前妻、現(xiàn)妻,他交往過的女人做到了嗎?
我在礦區(qū)橋西遇見宋寶玉那陣子,文學(xué)沒有以前吃香了,報刊上,作家們都在興嘆文學(xué)的邊緣化。不過,對于我這樣癡迷了幾十年的文學(xué)愛好者,還沒有放棄,還在寫??墒?,在報刊上,我?guī)缀踉贈]有看到宋寶玉有什么新作。他是不是不寫了?遇見他第二個老婆,我似乎有了答案。孩子小,女的開理發(fā)店,宋寶玉的承擔一定多。要寫,也沒有多少精力了。實際上我說得不對,我聽人說,宋寶玉不但在寫,而且還寫出了一部長篇。并為此背著書稿到北京,找關(guān)系,去了四五家出版社,謀求出版。沒有想到,全都被否決了。這部長篇,名字就叫《我和五個女人的故事》,能看出來,是根據(jù)自己的親身經(jīng)歷和親身體驗創(chuàng)作的。五個女人,應(yīng)該也包括他的前妻。這樣,就有一個女人我不知道是哪個,其他的,或者見過,或者有所耳聞。但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宋寶玉辛苦寫出來的長篇,成了廢品,宋寶玉能承受得住這樣的打擊嗎?
又過了一年多,我回老家路過涇川,下車去看望宋寶玉。到了他單位,一問,人都知道,說在辦公室呢。去了,門緊閉著,敲了幾下,門開了,開門的就是宋寶玉。進去,里頭煙霧騰騰,還有人在打麻將呢。宋寶玉見我,顯得高興,忙倒了一杯水,然后說,你喝水,我把這一圈打完。我就看他們打。我第一次見宋寶玉打麻將,沒有想到,他雖然只有一只胳膊,碼牌、取牌,竟然比其他人還利索。宋寶玉原來就煙癮大,打牌這一陣,我看他一根接一根,不斷線抽煙,還不時發(fā)出咳嗽聲。見宋寶玉打牌興趣正高漲著,我坐了一會兒,就說,沒有啥事,就是來看看你,你繼續(xù),我回頭再過來,再來看你。宋寶玉聽我這么說,流露出抱歉的神情,但還是說,那好吧,我這個攤子剛支起來,咱們下回見。我就離開了。
這是我和宋寶玉最后一次見面。
再后來,我就聽說,宋寶玉死了,得的癌癥。聽說宋寶玉那部長篇沒能出版,幾乎變了一個人,徹底放棄了寫作,成天打麻將、喝酒,身體狀況越來越差,終于折騰出了大毛病。
他這是對自己的再次傷害,不是外力帶來的,是自己發(fā)動的,病灶來自自身。追溯起來,我覺得,根子還在當年失去胳膊帶來的舊傷。他掙扎過,成功過,但都沒有完全根治心中埋藏的傷痛,最后他選擇了浪費生命,毀滅生命的方式,一步一步,把自己推向了絕境,推向了人生最后的懸崖,帶著許多秘密跳了下去。宋寶玉算一個悲劇人物嗎?他一直是兩個自我,互相是排斥的,卻粘合在一起。前期,一個自我占上風(fēng);后期,另一個自我占上風(fēng)。兩個自我,實際是一個自我的兩面。每個人,都有兩個自我,在宋寶玉這里,反差更大,更強烈。當后一個自我主導(dǎo)了宋寶玉,他選擇了向這個自我投降,或者說進一步靠近。他累了,不愿意再堅持下去了。他是出題者,也是閱卷人,他就這樣完成了在這個世上的作業(yè)。
馬三十
1986年,我所在的野外隊,即將被整建制派往中原礦區(qū),我不想去,因為在馬嶺川的一家采油廠,我談了一個對象,正打算結(jié)婚,走那么遠,我擔心出現(xiàn)變故。于是,便托人打探,知道有一個這個廠的,在修井隊上班,想調(diào)動到我所在的單位。這樣,按照政策,我可以和這個人對調(diào)。這說起來容易,實際也得跑斷腿。我到修井隊去給隊長送禮,還被奚落了一頓。這時候,轉(zhuǎn)機出現(xiàn),一個熟人,認識采油廠的副政委,答應(yīng)引見。副政委,這可是大領(lǐng)導(dǎo)啊。
那時,礦區(qū)還按照部隊體制搭建機構(gòu),行政上的領(lǐng)導(dǎo),叫指揮,黨委的領(lǐng)導(dǎo),叫政委。
第一次去,沒有趕上點,剛剛下班,副政委走了,說買面去了,趕緊趕到廠機關(guān)對面的糧站,沒有見上。說剛走,推自行車剛走。那時,多大的領(lǐng)導(dǎo),吃面也得自己買,一袋子面,五十斤重,直接扛肩膀上的,自行車馱的,都正常。第二次,去了副政委的家里,是晚飯后,自然見上了。那時,到領(lǐng)導(dǎo)家里去,似乎也隨便。當時,副政委正蹲在地上撕棕皮,我看見,也幫著撕。我參加工作前,曾給皮革廠撕了一個月棕皮,有經(jīng)驗。副政委見我撕得又快又好,高興了,問起我情況,我一一回答。副政委撕棕皮干什么?包沙發(fā)。那時,開始流行沙發(fā),礦區(qū)人家,全都是自己包沙發(fā)。彈簧有專門制作的匠人,焊鐵架子,鋸木板,縫沙發(fā)套,都自己動手。沙發(fā)的頂層,覆蓋一層棕絲,透氣、柔韌,坐上去舒服。那天,副政委家里堆滿了包沙發(fā)的材料,包括一堆棕皮。那天,我撕棕皮撕到十點多,撕完了,還積極收拾,給副政委留下了滿意的印象。
這樣,我就對調(diào)到采油廠了。
本來,我應(yīng)該直接去修井隊,繼續(xù)穿油工服,卻被通知,到宣傳科幫忙三個月。這讓我興奮異常。我在野外隊時,曾在礦區(qū)的報紙上,發(fā)表過一篇散文,題目叫《初進馬嶺溝》,產(chǎn)生了一點影響。那時,人們沒有什么文化生活,一張報紙,拿著從頭看到尾,誰登上一篇,就能被讀者記住。那時,靠一篇文章,也能出名。而當時采油廠正掀起原油上產(chǎn)工程,需要在宣傳上造聲勢,宣傳科缺人手,一般就從基層抽人,干一段時間,再回去,我就鉆了這個空子,在機關(guān)上班,雖然是暫時的。我自然明白,能確定讓我?guī)兔?,副政委在這里頭起了決定性作用。我在心里,暗暗感激。
副政委叫馬三十,白胖的面容,說話和氣,待人親切。我以前接觸過的領(lǐng)導(dǎo),都是野外隊的,以為大領(lǐng)導(dǎo)會特別威嚴,難以接近,還喜歡發(fā)脾氣,見了副政委,我發(fā)現(xiàn)我的想法不對,大領(lǐng)導(dǎo)反而沒有架子,反而顯得平常。我當時下決心,既然給了我機會,不能辜負了,要表現(xiàn),要出成績,不給副政委丟臉,不讓副政委失望。
在機關(guān)幫忙,也是一個身份。那時,進機關(guān),難度極大?;鶎庸と?,到機關(guān)幫忙,一般最后都得回去。再往上,就叫以工代干,就留下了,再穩(wěn)妥的,可以轉(zhuǎn)干,就成了真正的干部了。我不指望留下,只愿意在幫忙的日子里,被同事,被領(lǐng)導(dǎo)認可,為以后進機關(guān)打個基礎(chǔ)。我在野外隊將近十年,四處漂泊,單身還可以忍受,要成家了,我希望有一個穩(wěn)定的生活。那時,文憑已經(jīng)開始吃香,大學(xué)畢業(yè)的,自然是干部,提拔起來的也是這些人。別說我沒有文憑,就是機關(guān)的干部,也是沒有文憑的居多。但我發(fā)現(xiàn),他們都參加一種自學(xué)考試,如果通過了相應(yīng)的科目,雖然不怎么正規(guī),也能拿上一張學(xué)歷,而且是被承認的。我也不怕笑話,買回來一堆教材,打算報名。自然,主要的精力,還是放在寫廣播稿,寫表揚信,給礦區(qū)報紙投稿上。一天,副政委叫我去他的辦公室,坐下,副政委首先表揚了我,說我這一段幫忙,大家肯定,評價正面,要繼續(xù)努力,也知道我參加自學(xué)考試,認為這是上進的表現(xiàn),又說了些鼓勵的話,說成績是集體的,也是你自己的,只要不斷提高,會有前程的,路子會更寬。
我的信心更足了,也更加嚴格地要求自己。平常上班,我都是早到一個鐘頭,提著四個暖瓶,到樓下的開水房打開水,然后拖地,抹桌子,整理報紙,然后,動手寫稿子。等科室的人陸續(xù)上班,我已經(jīng)完成了一篇。我給我定了任務(wù),每天最少要寫兩篇稿子。那些日子,我用掉了十幾本稿紙,用壞了十幾根圓珠筆。我還在晚上寫,那些日子,廠廣播早上播音,常常念的第一篇稿子,就是我寫的。是我寫完后,塞到廣播室的門縫里的,廣播員早上一進門,看到的就是我寫的稿子。在礦區(qū)的報紙上,我的名字,也經(jīng)常出現(xiàn),甚至還連續(xù)一個月,連載了我寫一個金牌采油隊的系列報道。
也是功夫不負有心人,幫忙結(jié)束,我沒有被打發(fā)回去,留下了,我也成了以工代干!
我知道,自己爭氣是一個方面,副政委為我說話,才有這樣的結(jié)果。
在機關(guān)工作,是榮耀的,到基層去,有人陪,體力的付出,也減少了,下班了,走路就能回家,手里提著在食堂買的饅頭,吃飯和家里人吃。這都讓我感到幸福。不過,在機關(guān),尤其是宣傳科,經(jīng)常熬夜,星期天得加班,也是挺辛苦的。還有,收入也降低了,我在野外隊,有野外津貼,在機關(guān)沒有,一月發(fā)的工資,不到一百塊。我狠心買一臺電視,就借別人六百,兩年才還清。那時,都這樣。有失有得,我能接受,還是滿意這樣的處境的。和以前比,強多了,我得知足。
那時,還經(jīng)常組織勞動。下雪到油區(qū)掃雪,下雨到井場修路,油井施工時,扛水泥,扛沙袋,都是召之即來,來之能干。曾經(jīng)挖了三天管溝,手上起一層水泡。這些勞動,領(lǐng)導(dǎo)都參加,一起干。副政委也是不落后,掃雪時,拿只大掃把,在最前邊掃,汗水冒出來,也顧不上擦。
到了機關(guān),我和副政委的聯(lián)系,并不密切。匯報工作,有科長,輪不上我。只是開會,一起勞動,能見到副政委。上下班遇見,我趕緊問候一下。
我在新崗位上的工作,逐漸熟練,我也為能遇上副政委這樣的領(lǐng)導(dǎo)感到慶幸。可是,看著健康的副政委,卻發(fā)生了身體上的意外。人常說,沒啥不能沒錢,有啥不要有病,這話是至理。人一輩子,總平坦,不可能,遇上一道坎,一條溝,都不奇怪。有的挫折,能過去;有的,過不去,遇上了,人生就停下了,就終止了。副政委遇上的坎,遇到的溝,就是大坎和大溝。
那是我到這個單位一年多后,副政委查病,發(fā)現(xiàn)食道癌,而且晚期,直接拉到西安治療。我知道消息,傷感了一些日子。我聽說,副政委本來要買冰箱——那時,有冰箱的人家不多——也不買了,還交待家里人,把借下的錢,給人還了。副政委在醫(yī)院,求生的欲望,依然強烈,食道潰爛、紅腫,通道只有火柴那么細,吃東西,無法下咽,副政委把蘋果糊吃下去,疼痛劇烈,還是要吃。覺得這樣就能吸收營養(yǎng),就有抵抗力。
這是絕癥,沒有救。很快,副政委就不行了。
追悼會是在廠區(qū)的禮堂開的,副政委的遺像掛在前面,和善的笑容,和肅穆的氣氛不協(xié)調(diào)。我低著頭,想著副政委對我的關(guān)心,心里一抽一抽的。
副政委老家在天水農(nóng)村,村里也來人了,來的是支書。說副政委是他們村出的最大的干部,一村人都感到光彩。據(jù)說,副政委知道自己不行了,留下遺言,身后要安葬在老家,要土葬??墒牵?shù)赜辛?xí)俗,在外面的人,咽了氣,是不能進村子的。當時副政委閉了眼,為了能送回去,便在到村口時,用擔架抬著,一個護士還高舉著輸液瓶,急急往老屋走,給人一個印象,人還有一口氣,還沒走,走也要在老家的炕上走。就這樣迷惑過去,算是滿足了生前的心愿。
我不能因為副政委對我有幫助,就光說他的好。他死后,還是傳出一些閑話的。比如,說他注重保養(yǎng),定期去衛(wèi)生所,全面檢查身體,按摩腰椎,吃保健藥,有的藥還挺貴。說得食道癌,就是把好藥吃多了。那時,群眾對領(lǐng)導(dǎo)的監(jiān)督,是嚴格的,能這么說,不會是捕風(fēng)捉影。雖說人無完人,畢竟,做了不該做的,就得有一份承擔,哪怕這微小,不足道,也沒有理由辯解。那個時候,領(lǐng)導(dǎo)自私一下,也就到這么個程度,想要更加過分一些,沒有條件,有許多限制。還有一件事,就是副政委去世后,要對子女有個安排,原來只有兩個孩子,卻又多出來了兩個,副政委的老婆一直在農(nóng)村,農(nóng)轉(zhuǎn)非不久,顯然,這是偷偷生的。超生可是要受重罰的,免職開除都有可能,不過,人死燈滅,已無法追究,也就不予追究了。
我說的這些,都過去幾十年了。我也早已離開這個采油廠,都換了幾個單位了。副政委埋在他老家的山上,墳頭的草綠了又黃,他也許不知道,如今的領(lǐng)導(dǎo),權(quán)大、膽子更大,和他那個時候,大不一樣了。不過,對于這些,對于世間發(fā)生的一切,他是不會再有興趣的,也都與他沒有什么關(guān)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