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木在竹林村,名聲不是很好,出了名的游手好閑,背地里,有人叫他懶漢,有人叫他閑人。老木知道竹林村人對他的看法,但我行我素,一如既往地游手好閑。
一天晚上,有個關心老木的人,趁著朦朧月色,敲響兩扇破敗的木門,老木把此人放進屋。兩個人吃著煙,坐在一盞昏暗的燈泡下。此人對老木說村上要修公路了,需要小工,三十塊錢一天,如果想去,可以跟包工頭說一聲。包工頭是此人的小舅子。老木并不領情,說他對修公路沒有興趣。此人說你對修公路沒有興趣,對錢該有興趣啊?三十塊一天啊。你在地里刨上一月兩月,還刨不到三十塊錢呢!賣大米,二三十斤,才換得上三十塊錢呢!老木埋頭聽,頭也不抬,說他對修公路沒有興趣,對掙錢,也沒有多大興趣,有口稀飯,就滿足了。此人又費了不少口舌,見說不動,踩著朦朧月色回去了。
公路是從宜賓南岸修到趙場。
南岸至趙場,幾千年來,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公路,大家走的是田埂泥路石板路,如果不是南門大橋一夜間突然垮塌,修公路的事情,恐怕還遙遠。南門大橋的不幸,給趙場人帶來了福氣。南岸以前是菜蔬區(qū),現(xiàn)在是繁華的城市,住進南岸的人,天天過南門大橋去老城上班辦事買賣,汽車也過南門大橋在老城與新區(qū)間來來往往。南門大橋垮塌,一條奔涌的金沙江,將兩岸隔斷,為了急于解決通行,從南岸修一條公路至趙場,迂回曲折,汽車行人可以從二二四過金沙江下宜賓上柏溪。路程雖繞點,總算能過江進城??逅臉?,不是短時間內修得好的。從南岸修一條二十多里的公路,比修一座大橋容易。這條公路連接趙場鎮(zhèn),過魚池壩過轎子寺過金沙江大橋在二二四與宜柏公路匯合。鎮(zhèn)上有條到宜賓柏溪的公路,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修的,有班車天天從趙場上柏溪下宜賓,又從柏溪宜賓回趙場。
公路開工,竹林村的男人女人跑去修路掙錢,老木照舊過著他游手好閑的生活。這個曾經(jīng)結過婚的父母雙亡的男人,婆娘跟著一個來趙場做生意的人跑進城后,再也沒有娶妻生子,一大把年紀,年年守著他的一塊田一塊地過清寒日子。田地少,活不多,四季有三季閑著,老木這種人,早該進城打工,早該成為富裕人,不少人約他進工地,老木就是不心動,大言不慚說他喜歡在土里刨食,喜歡游手好閑耍。
老木的游手好閑,并不是無所事事,但在竹林村人眼里,他干的那些都是不務正業(yè)。有事沒事拿把苦竹魚竿蹲在池塘邊釣魚,有事沒事從這座山坡轉到那座山坡,有事沒事跑別的村找些樹木果樹回來亂栽,有事沒事還喜歡捧本破舊的磚頭厚的書瞎讀。這種不務正業(yè)的懶漢,竹林村,只有老木一個,大家都有點看不慣??床粦T歸看不慣,老木也不要大家看得慣,多年來,都是按自己的性子在竹林村過他自己的日子。
公路修攏下槽,老木有點坐不住了,蹲在池塘邊釣魚。開山劈石的爆炸聲弄得他心神不定;坡上轉悠,遠處傳來的轟隆聲也弄得他心神不定。晚上睡覺,夢里都是開山劈石的爆炸聲,老木睡不踏實,大清早起來,碰著露水去下槽看個究竟。這一看,老木更睡不踏實了。公路沿著一條古老的石板路修造,沿途的田地連石板路一起變成了公路,老木的一塊地,恰好在太陽坡的大路旁,也將變成公路。老木在那塊地里,種了多年的莊稼蔬菜,那些油菜麥子包谷紅苕花生豌豆胡豆和老木親如一家,如他喂養(yǎng)的兒孫一樣,當然,也是他侍弄的這些兒孫喂養(yǎng)了他。前幾年,老木還在地坎邊栽了兩棵臘梅,一棵玉蘭,一棵梨樹。梨樹村上有,臘梅和玉蘭,不知老木是從哪里弄來的。太陽坡對面有坡梨樹,村上栽的。起先村上想著用它改善經(jīng)濟,每年結的梨子倒是多,交通不方便,不好賣,不如工地上掙錢多,賤賣的幾個錢,還不夠跑腳費。這幾年,無人管理,自生自滅,年年春天,滿坡的梨花雪一樣明亮,成為竹林村的美景。這美景,無人欣賞,只有老木這種游手好閑的人,喜歡去梨林轉悠,喜歡下午坐在一棵梨花下聽清風聲鳥叫聲,喜歡看蜜蜂蝴蝶起舞,看春天的太陽在雪白的梨花上空,慢慢西斜,直到落山。晚霞露面,夜幕降臨,老木才從梨花下起身,穿過繽紛的花樹,慢悠悠回家。有人在遠處,看見老木獨自走進梨林,看見他獨自在花樹下一坐就是半天,這時,正好有人走攏這個人的眼皮下,這個人朝花噴噴的梨林上努努嘴,說:“你看,又發(fā)神經(jīng)了,又去樹林子了,又坐在樹下發(fā)呆了,年年都這樣,莫球得事干!”來人聽后,嘿嘿笑兩聲,說:“你又不是不曉得,神經(jīng)不正常,是個怪人!”來人繼續(xù)走,上坡去她的菜地砍菜。這個人不要她走,說:“你看他那個日眉聳眼的樣子,婆娘跑了,屁都不放一個!這些年,也不說再討一個!男人們都曉得出去掙錢,他雜種一個人吃了全家飽,無牽無掛的,也不說出去掙點錢!你看他那破房子,連人家的茅私棚棚都不如,簡直是在讓我們竹林村丟臉!屋里頭,連一個黑白電視都沒有,天天拿個破收音機聽過來聽過去,還自以為是!你說,他龜兒子雜種一天到黑沒有一個人跟他說話,悶不悶?要是我,嘴巴都要閉臭!”來人又嘿嘿笑了兩聲,說,“你狗日的操的哪門子心???人家不討婆娘不出去掙錢不蓋新房不買電視關你狗日屁事!你操的哪門子心???你男人過完年就出去了,是不是想?。空?,晚上找他說話去啊,他嘴巴就閉不臭了!就有人跟他噓寒問暖了!”來人說完,嘻嘻哈哈笑著,跑上坡了,屁股后面?zhèn)鱽硪淮挘骸肮啡盏乃榔拍?!你男人過完年還不是跑了?你有本事,晚上你去找那個雜種找那個怪物??!他正缺你這種不要臉的死婆娘呢!看你肥得跟豬一樣,人家恐怕還不要你呢!不得好死!”這個人罵完,也嘻嘻哈哈笑起來。
老木坐在梨花下,看天看云看蜜蜂看蝴蝶,并不曉得兩個女人在嚼舌根,拿他開心。
一天早晨,老木來不及吃飯,去了村長家,說修公路的事情。
兩個人坐在敞壩里,門口就是一塊半月形的水田,四周草色蒼翠。老木遞了桿煙給村長,為村長點燃火,自己也點上一桿吃。老木一向嘴笨,不善言辭,不善與人交往,煙吃掉小半截,吞吞吐吐地還冒不出一句話。
村長急了,問老木:“老木,一大早跑來,究竟有啥子事?說嘛。我忙得很,事情多球得很,大清早,你總不可能來找我吃頓煙吧?總不可能我們一個早上就坐在這里吃煙吧?我忙球得很,找我啥子事,說嘛。
老木使勁吃了兩口煙,慢吞吞說道:“也沒球得啥子事,就是公路的事。”
村長說:“修公路是件好事,盼了多年,要不是南門大橋垮塌,輪得上我們?”
老木說:“是件好事,就是,不應該那樣修?”
村長張大了眼睛,看了一會兒老木,干笑了幾聲:“老木,你又不是修公路的,又不是工程師,不該這樣修該哪樣修?你說該哪樣修?”
老木又點上一桿煙,吃了兩口:“不該把石板路造了,應該繞開石板路修。”
村長又干笑了兩聲:“笑話,繞開石板路修?從哪里修?現(xiàn)成的路線擺在那里不走,繞開修?想得好,你去修嘛?”
老木接過話:“要是喊我去修,我就要繞開石板路修,不會把一條好端端的路毀掉!把祖宗留下的路毀掉!”
村長臉色陰沉,說:“你回去把你那爛房子好好修下吧!這種事輪得上你來管?連我也輪不上……”
這句話似乎刺傷了老木,他半天沒開腔。
村長接著說:“沒有別的事,我忙去了,像你,成天沒有事干!”
老木慢吞吞說:“這修公路的事情,跟修房子,是兩回事,你不能把它們扯在一起。再說,修公路是件大事,你是村長,我可以向你反映反映?!?/p>
村長說:“我一個村長,哪里管得了這么大的事情。當初上面說修公路,大家都拍手歡迎,也沒聽說你反對……”
老木搶過村長的話:“我現(xiàn)在也同意,我沒說修公路不好,現(xiàn)在才想到,不應該毀掉石板路,這石板路,我們祖祖輩輩都走過,你不是不曉得,不應該毀掉?!?/p>
村長說:“當初說修路的時候,你咋個不跟上面提出來?現(xiàn)在找我說,我一個村長,管得了這種事?再說,公路都修到下槽了,7608a07928e8ebdd2910ce0be0412c4428ed8a954c4ebe0066d3e1dc4cc54f63馬上就要修到我們村了,莫非重修?異想天開!這事我管不著,我忙球得很,不陪你了!”
老木從村長家出來,沒有回家,直接去了鄉(xiāng)上。
他要找鄉(xiāng)長,鄉(xiāng)長進城開會了秘書接待了他,老木把修公路的事向秘書說了一遍。
秘書把他反映的事認認真真記錄在一個本子上,說是等鄉(xiāng)長回來轉告。
回家時,走在石板路上,老木想,當初上面說修公路,糊里糊涂的,也沒問問怎么修法。早曉得這樣修,就不慌答應,公路修到下槽,離趙場還有一半的路,如果有人管,改變路線,還可以保住一截石板路。
接下來幾天,竹林村留守的女人看見老木天天往鎮(zhèn)上跑,曉得他又去找鄉(xiāng)長,又去鬧事了。
老木并沒有見到鄉(xiāng)長,鄉(xiāng)長很忙,不是開會就是下鄉(xiāng)了,秘書說修路的事鄉(xiāng)上無權管,他的意見已經(jīng)向上面反映了。老木每次去鄉(xiāng)上等回音問結果,興沖沖去,蔫不唧地回來。老木不再往鄉(xiāng)上跑了,公路離竹林村越來越近了。
竹林村留守的女人,看見老木又天天往城里跑,早上去下午回,陰沉著一張臉,見了人臉上也不露笑容,有人招呼:“老木,又下城去???又去找政府???”老木“哦”一聲,看看問話的人,繼續(xù)走路,聽見背后傳來幾句:“老木,你硬是閑得發(fā)慌,沒事找事做,修公路哪點不好?盼了這么多年,以后汽車來汽車去的,下城買賣個東西也方便,石板路又不是你家的,又不是你修的,你管它在不在?瞎起勁!”
老木正走在還未變成公路的石板路上,聽了這話,并不回頭,坐在地坎上的一窩李子樹下,傷傷心心哭了一陣,繼續(xù)走路。
下午,老木從城里回來,一個人在石板路上發(fā)呆,望著正在忙碌的一截截延伸的公路發(fā)呆。沒有人來管他反映的事情,一條石板路該不該留下來,與大家都是沒有關系的,只有老木這種人天天操這份他管不著不應該管的閑事。老木進城反映,與去鄉(xiāng)上一樣,回來時抱著希望,接待他的人態(tài)度溫和,把他反映的都作了記錄。他以為會引起重視,再去,人家就開始給他這樣解釋那樣解釋,態(tài)度溫和,道理服人,要他顧全大局,顧全大家的想法和利益,要與時俱進,跟上時代的節(jié)奏。人家還溫和地批評他思想落后,抱殘守缺,缺乏時代意識。人家溫和地說:“老鄉(xiāng)啊,都什么年代了,不要總是石板路石板路的,社會發(fā)展到今天,早已經(jīng)不是石板路的時代了嘛!我們要向前看嘛!那條石板路留著,有了公路,哪個還去走石板路嘛!留著也是荒廢嘛!”
公路快修攏竹林村時,老木天天去到大路上,站在太陽坡嘴,看見龐大的機械同渺小的人一起在工地上忙碌。機械連同石板路兩邊的田地一起碾成了一條寬大的泥巴路,濕潤的黃土簇新,打眼。開路的是一臺推土機,所到之處,風卷殘云,樹木莊稼蔬菜片刻間被卷進泥土。堅硬光滑的青石板也被卷進泥土。老木站在太陽坡嘴,看著機械怎樣把土地上的植物卷走,怎樣把一條古老的石板路卷走。機械一路蠶食著開進竹林村時,首先要卷走的是一片簧竹林?;芍窳质莿⒓业?,老木小時候,喜歡去竹林耍,喜歡和幾個牛草娃兒,躲進竹林打撲克。不打撲克,幾個牛草娃兒躲在竹蔭下睡覺,睡醒,再去割草。老木看見推土機開進竹林,飛叉叉從太陽坡嘴跑下山塆,跑進簧竹林,站在幾竿竹間,一動不動,死死盯著推土機。司機憤怒地吼叫:“找死啊找死啊!沒看見挖過來了啊!閃開閃開!快點閃開!”老木沒有閃開,站在原地,面無表情對司機說:“留下這竹林,好不?留下這竹林。這竹林,比我的年紀還大!”司機吼道:“怪事!我是奉命工作,你現(xiàn)在跟我說這些,沒用!當初干啥子去了?”看熱鬧的在旁邊說:“竹林不是他的,是劉家的。”司機一聽,又吼道:“怪事!又不是你的竹林,主人家都不開腔,你跑出來放屁!閃開??!”司機說著,開動了機器,朝著老木和竹林開來,老木閃到一邊,看著幾竿倒下的翠竹發(fā)了一會兒呆,又跑進竹林,抱著一竿青竹,失聲痛哭。沒有人勸老木,由著他哭去,看熱鬧的人說:“神經(jīng)兮兮的,又不是他家的竹林,哭個哪門子!人家爹媽死了都不哭,他去哭!哭個錘子!”推土機風卷殘云般開到老木跟前,老木還在抱著竹子痛哭。司機吼了聲:“閃開閃開!”老木不得不閃開,眼巴巴看著推土機頃刻間把一片青幽幽的竹林吃掉。
推土機吃掉竹林,接著吃水田,塆里的幾塊沖田,推土機走過,變成了黃泥路,先前的石板路,已經(jīng)不留一絲痕跡。推土機與挖掘機聯(lián)合著,從塆里朝著坡上開來,老木站在太陽坡嘴,看著機器餓狗似的,所到之處,莊稼蔬菜石板路消失得無影無蹤。機器開攏坡嘴,老木又站在了推土機前面,這次他是站在自家的土地上。地坎邊的幾棵樹木,老木早已移栽進他的房前屋后,地里種的是萵筍,嫩油油的,還吃不得。青苗費,大家都領到了手,老木也拿了,雖不多,總比沒有強。司機看到又是神經(jīng)兮兮的老木,大聲武氣喊道:“你又要做哪門子事?又要做哪門子事?!”老木站在嫩油油的萵筍地頭,輕言細語說:“師傅唉,你走別的地方吧。你看,我這塊萵筍,剛栽下個把月,再過個把月,眼看就賣得了,你走別的地方吧?”司機說:“你開啥子玩笑!好笑!開啥子玩笑!你以為修路是整起耍的?想咋個走就咋個走?勘測公路時,找你們談過,地里的損失,賠了錢的,現(xiàn)在來鬧!要不是南門大橋垮了,南岸的人沒法進城,恐怕你們想修公路還修不成呢!人家看著公路修攏你們家門口,都羨慕呢,你還好意思有完沒完地鬧!”老木覺得司機說的在理,自己是有點無理取鬧,修公路,的確是件好事情,村上的人高興,老木也高興,看見機器毫不留情地卷走一切,老木就是受不了,控制不住情緒要無理取鬧一番。
老木站在地上,沉悶著,找不到話說,拿眼睛掃著司機和機器,又掃著地頭的萵筍。
老木掃視了一陣,突然蹲在地上,放聲痛哭。
司機看著老木哭了一陣,平靜地問:“哭夠沒有?哭夠了,麻煩你讓開,我該干事情了!”
老木讓開,一邊看著機器吃掉他的萵筍,一邊哭著喊叫:“我的萵筍??!我的——萵筍——??!”
看熱鬧的人,覺得好笑,其中一個對老木說:“萵筍又不是你老子,哭個球!”
這是多年以前的事了,公路修好,老木也享受到了公路的快捷。下個城,不再走二二四轉,南岸到趙場的客車,來來往往,半個小時一班。老木也常坐車下城賣些蔬菜瓜果的,高興了,也坐車進城看場電影,進小館子喝幾杯燒酒。
竹林村的男人,長年外出打工,年輕女子,都喜歡往城里跑。那些在異地掙了錢的人,首先要改變的是自家的房子,一座一座瓦房,慢慢地,都修成了水泥樓房,安了卷簾門鋁合金玻璃窗,墻外鑲了廉價瓷磚,地上也貼了廉價瓷磚。老木看著,心動,跟著村上幾個男人坐火車汽車跑貴州去修路,正月間出去,臘月間回來。過完年,老木留下,說是從此以后再也不出門,錢是掙到了,但日子過得不安逸。老木又過起了游手好閑的生活。老木的游手好閑,是在干完農活之后,再怎么貪耍,也要把自家的生活弄起走。老木現(xiàn)在種了兩塊田兩塊地,修公路,他家唯一的一塊地被占用,老木剩下一塊田,現(xiàn)在種的兩塊地一塊田,都是人家的。村上的田地,大塊大塊放荒,四季長滿野草,老木要種十塊八塊都有。老木不貪心,只把挨房屋近的田地開了荒種上糧食蔬菜。像老木這樣的莊稼人,每年種這點田地,是件輕松活。村上留守的婦女老人,常??匆娎夏静皇嵌自诔靥吝呩烎~,就是一個人在坡上轉悠,還看見他上七星巖,早出晚歸。有人問他上巖做啥子,他說是轉起耍。真是閑得無聊,七星巖上除了松林還是松林,有啥子好耍的!老木啊,你沒得事情到處轉個球,多種幾塊田地,多賣點糧食青菜,也把你那爛房子翻修一下不好嘛!老木聽著,不言語,干笑兩聲,繼續(xù)轉悠。
老木的房子,在竹林村,實在是破敗。像他這樣的土墻瓦房,竹林村乃至整個趙場,都難找了,村上的人都為他羞愧、難過。老木沒有一絲羞愧,也不難過,天天自在悠閑地過他的日子。碰見村上的有錢人,也不自卑,走進人家的樓房,也不覺得矮一截。村上人的心思不同于老木,從老木破敗的房子前經(jīng)過,看都不想看,又禁不住要看幾眼。老木低矮丑陋的土墻瓦房,掩映在樹木翠竹間。老木有心思有精力在房前屋后栽各種各樣的樹木,卻沒有心思沒有精力出門掙錢將丑陋的房子重新修一遍。土墻上的幾棵野草,也不拔掉,春夏秋冬,枯了又長,長了又枯。野草旁邊的窗欞,爛兮兮的,也不換換。兩扇木門,也是爛朽朽的,野草長到門檻下,也不鏟掉。小偷看見這樣的房子,都覺得寒磣,從門前走過都不會進去。老木在家,有人看見他坐在樹蔭下讀一本厚厚的書,和他的房子一樣陳舊。有時,又看見老木編竹器,筲箕撮箕簸箕篩子背篼籮筐,樣樣都編。趕場天,竹林村的人,看見老木坐在街檐下,賣他的竹器。竹林村,不缺編竹器的竹子,竹子都是有名有姓的,老木要用,人家也不會說啥。竹子年年發(fā)新筍長新竹,也需要有人砍伐幾竿。
老木的房子不光亮,兩塊水田卻整得光亮。
竹林村的水田,不再是古老的耕種。春天,留守的婦人走進水田,用雙腳將頭年殘留的谷樁踩進泥巴就栽秧子,等秋天收割完谷子,谷樁留在水田,發(fā)出新的秧苗,到春天栽秧時把這些長出新苗的谷樁踩進水田又可以栽上秧子,年年如此,省工又省力。老木不是這樣種田,老木種田還是沿襲著老方法,不省工也不省力。收割完谷子,老木要租條水牛,把田犁一遍,田里的谷樁,被犁鏵翻進土。晾曬一段時間,老木又要租條水牛把田耙一遍,耙得平平展展。水田里蓄滿雨水,風一吹,水波蕩漾,眼睛落進水田,就能看見四周的景色。這是秋犁秋耙。寒冬臘月,還要冬犁冬耙。春寒料峭,要春犁春耙。仲春,才將秧子栽進平展展光亮亮的水田。現(xiàn)在的竹林村,多年看不見這樣的光景了,看見的都是殘留著谷樁,谷樁上發(fā)出青苗的水田。老木兩塊亮堂堂的水田,在竹林村,顯得特別。老木年輕時,竹林村的沖田梯田,谷子收完,都被犁耙得平展展亮堂堂的,塊塊田蓄滿清澈的雨水。老木記得那時大冷天,他喜歡屁股上吊個笆簍,拿上劃魚竿竹囥囥,下田打幾條鯽魚下酒。現(xiàn)在不管哪個塆哪個沖,田里要么是野草,要么是谷樁,想打魚,也難找到清粼粼的水田了。
老木的日子,就這樣過著。
過著過著,老木在竹林村的日子有點過不下去了。
竹林村,在老木的眼里,越來越陌生,越來越不像他熟悉的家鄉(xiāng)。改變竹林村的,首先是公路,它的出現(xiàn),使竹林村的地形發(fā)生了變化,公路經(jīng)過的地方,原先那些完整的丘陵,缺胳膊少腿的。當然,公路也給竹林村人帶來了方便,下城買賣個東西比沒有公路快多了。省力又省時。后來是一座廠房出現(xiàn)在竹林村,在一坡松林一片竹林上蓋起了灰撲撲的石棉瓦。機器開攏松林竹林那天,老木又神經(jīng)兮兮地去攔機器,攔不住,又抱著松林翠竹痛哭。這種事情,發(fā)生過無數(shù)次?!昂么蠓慨a(chǎn)”在梨樹坡上建商品房時,滿坡的梨樹,正開著雪花,遠遠近近白蒙蒙的。機器開進梨樹坡,滿坡的梨花被機器吃掉,老木在最后一棵梨花下,抱著梨樹傷傷心心哭了一陣,仿佛機器吃掉的不是梨樹,而是老木的命。這種事情發(fā)生多了,村上的人也習慣了,一旦老木發(fā)神經(jīng),瘋子一樣在機器前抱著這樣那樣的樹木哭喊,大家看都懶得去看了。
現(xiàn)在的竹林村,已經(jīng)不是從前的竹林村了?,F(xiàn)在的竹林村,只不過是一個虛名罷了。所謂的竹林村,已經(jīng)看不見一竿竹子。坡上坡下,塆里塆外,都是樓房工廠。
老木還像從前一樣四處轉悠。
轉去轉來,所經(jīng)過的地方,不是工廠就是樓房,那些叫得出名字的坡啊溝啊塆啊坳啊田啊地啊都不存在了。
竹林村仿佛是老木記憶深處的鄉(xiāng)村!
某天早上,一個熟人看見老木擠在竹林村的工廠樓房間,向著七星巖那邊走去。
此人問老木:“你龜兒子又要去哪里耍?”
老木說:“找故鄉(xiāng)?!?/p>
此人望著老木越走越遠的背影,忽然回過神來:“找故鄉(xiāng)?找故鄉(xiāng)?找故鄉(xiāng)?!呸!狗日的又發(fā)神經(jīng)了!又瘋了!竹林村就是他龜兒子的故鄉(xiāng),一輩子都沒有離開過,龜兒子還要去哪里找故鄉(xiāng)?莫非他還有第二個故鄉(xiāng)?神經(jīng)??!”
有人說,不久,老木狼狽地從遠方回來了。
也有人說,老木再也沒有出現(xiàn)在竹林村。
這是一個傳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