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文人收藏傳統(tǒng)：戀寶大于惜命

文化收藏與歷史同行

史前時期，人們就開始了文化收藏。

夏、商、周之際，有了王室的文化收藏。殷商時期，王室的文化收藏已經(jīng)很豐富了，玉器、青銅器和甲骨卜辭是王室收藏的三大品種，殷紂王時這些收藏已堆積如山。后來，他與周文王作戰(zhàn)，兵敗自殺，死在烈火焚燒的珍寶堆里。

這個時期，除了王室的文化收藏，也出現(xiàn)了貴族、平民的私人文化收藏。

秦漢以后，王室收藏改稱皇室收藏。各個朝代的統(tǒng)治者，為此而建設(shè)了許多殿堂館所貯存他們收羅的典冊書畫、鐘鼎禮器、石刻碑文、金銀飾品、珠寶奇玩等。私人收藏方面亦有較大的發(fā)展，各個朝代都出現(xiàn)過可與皇室收藏比美的大收藏家。如秦代呂不韋的圖書收藏、西晉石崇的珍寶收藏、唐代張弘靖的書畫收藏等。

呂不韋、石崇、張弘靖，三個人的下場都不好。呂不韋受秦始皇打擊，丟棄了寶貴的收藏，自殺而死。石崇與權(quán)貴王愷斗富，遭到皇室貴族的嫉恨，最后為軍閥孫秀所殺，美妾綠珠殉情身死。張弘靖被迫將書畫精品陸續(xù)奉獻給皇帝，他雖因此而避去了殺身之禍，但家傳名畫十不存一，這些書畫比他的生命還重要，失去之后，連生活都覺得沒有意義了。所幸的是他有一個好孫兒張彥遠(yuǎn)，自小就向他學(xué)習(xí)書畫鑒賞，后來根據(jù)記憶和當(dāng)時的參考數(shù)據(jù)，寫了一本《歷代名畫記》，評析先秦至隋唐300多畫家的創(chuàng)作特色，此書被稱為畫壇之《史記》，流傳至今。

宋代是中國文化收藏大發(fā)展時期，文人皇帝宋徽宗主編的《宣和畫譜》《宣和書譜》和《宣和博古圖》記載了這個時期收藏事業(yè)大發(fā)展的軌跡。

宋代私人文化收藏亦有新的發(fā)展。山東著名詞人李清照協(xié)助丈夫趙明誠收藏的鐘鼎碑文，就是一例。趙明誠這類收藏多得驚人，他們在老家青州建立了十余間庫房來收藏這些寶貝。李清照幫助丈夫編輯《金石錄》一書，書中著錄的彝器古碑有2000多件，凡30卷。此外他們還收藏了大量的典籍秘本、法書名畫以及奇器珍玩等。1126年，金兵侵掠中原，她和丈夫逃亡南方，裝載了50車金石、古玩同行，但大量的藏品無法南運，只好留存家中，后來均毀于戰(zhàn)亂。

元代的皇室收藏在元大都有奎章閣，著名畫家柯九思掌其事，主要藏品為南宋的內(nèi)府和金朝的皇室秘藏，明開國時命大將徐達接收了過來。至明成祖時在此基礎(chǔ)上又有擴大，在編輯《永樂大典》時，皇室收藏的各種秘籍“堆積數(shù)庫”。清代皇室收藏更在明代內(nèi)府收藏的基礎(chǔ)上大力搜訪征購，其收藏之富，為歷代之冠。尤其是乾隆皇帝，極為重視文化收藏，命人利用內(nèi)府所藏的圖書寶冊編輯了《四庫全書》《石渠寶笈》和《西清古鑒》等大型圖書，為中國文化典籍的整理研究做了大量的工作。

明清時私人或民間收藏的規(guī)模大大超過以往各個朝代。明代的大收藏家有項元汴、董其昌、文彭、范西齋等，他們都是富甲天下的大藏主。

據(jù)最新的統(tǒng)計，僅中國內(nèi)地31個省、區(qū)、市（不含臺灣、港澳）的文博系統(tǒng)收藏的珍貴藏品（即符合國家一、二、三級文物標(biāo)準(zhǔn)）就有400多萬件，其中故宮博物院收藏的珍貴藏品有168萬件，占總數(shù)的42%。

中國文化收藏的另一部分，即所有權(quán)歸屬個人的私人收藏或民間收藏，其中包括個人的、家族的、拍賣公司的、企業(yè)單位的、寺廟道觀的、民營文化機構(gòu)和民間團體的收藏等。這些藏品，其數(shù)量可能比國家整個收藏多幾倍，但其珍貴藏品，特別是一級即“國寶”級的藏品不會有很多。故宮博物院的全部收藏中珍貴精品約占90%以上，一般收藏不到10%。而私人或民間收藏中珍貴精品和一般藏品的比例可能倒過來，即珍貴藏品10%不到，一般藏品占90%以上。即使這樣，由于私人或民間藏品數(shù)量龐大，10%的珍貴收藏，其數(shù)目也有上百萬件了。所以私人或民間收藏，絕不可輕視。

文人收藏在文化收藏中具有特殊地位

在所有私人或民間的文化收藏中，最重要、最應(yīng)給以關(guān)注的是文人收藏。

所謂文人收藏是指參與收藏者是文化修養(yǎng)較深厚，歷史知識較豐富，專業(yè)水平較突出，具有較好鑒賞能力，有辨物、審美的真知灼見和收藏魄力的文人。

由于歷史條件的不同，各個時代參與-文人收藏的人群亦不盡相同。古代社會，文人收藏者有官宦大臣，亦有名士風(fēng)流，有名家大儒，也有市野大隱；在現(xiàn)代社會有作家、教授，亦有專家、學(xué)者，有博士、院士，亦有學(xué)術(shù)家、藝術(shù)家。

文人收藏隊伍不大講究金錢、地位、門閥、權(quán)力，他們更多講究的是才學(xué)、知識、眼光、果斷。在書圣王羲之的真跡一紙難求的唐代，能不顧金錢、權(quán)位引誘，而死命保藏《蘭亭序》的，是一位聰明的、文化知識頗多的文化和尚辯才。當(dāng)上面刻有古文字的甲骨、龜板，被人當(dāng)做龍骨煮著喝的時候，首先認(rèn)識這些甲骨、龜板文化價值的是光緒年間一位研究古文字的翰林院小官王懿榮。在一幅已經(jīng)由國家定為國寶，并印為特種郵票大量發(fā)行的名畫《步輦圖》，受到不應(yīng)有的宣傳時，是一位愛好文化收藏的女畫家陳佩秋對它提出了真?zhèn)沃?。?dāng)古代黃青貴族喜歡焚燒的香料之王沉香，被人遺忘，并逐漸淡出收藏界的時候，是一位號稱“業(yè)余文化部長”的華裔商人何作如賣掉了私人產(chǎn)業(yè)，集資千百萬大量收購并用一個樓面珍藏了它。由于此舉，中國古代的奇香重振威風(fēng)，又成了文化收藏的珍品。

文人收藏不僅能使被人忽視或淡忘的文化珍品恢復(fù)其應(yīng)有的文化價值，而且還可以把被人錯愛的文化膺品還其本來的面目，這當(dāng)然應(yīng)歸功于文人收藏者的文化修養(yǎng)。文人收藏所以能受到社會各方面的重視、所以能在中國文化收藏中具有特殊地位，這是原因之一。

但文人收藏的特殊性還不止于此。在文人收藏中，由于文人對收藏品的整理、著錄和研究，還可以在相當(dāng)程度上增加收藏珍品的文化價值，這一點是一般的文化收藏者所難以做到的。

紅山玉是近年才出土的古玉，它的制作年代在良渚玉之前，大致是公元前3000多年新石器時代的文化遺存，那正是傳說中中華民族先人黃帝時代前后，所以對紅山玉的研究將為那個遙遠(yuǎn)的歷史年代留下實在的痕跡。由此紅山玉變成了炙手可熱的稀有寶貝。考古專家來了，文化商人來了，文人收藏者也來了。紅山玉的市場價格猛然上升，古董仿制商蜂擁而上，大批紅山玉仿制件像流水一般從現(xiàn)代手工業(yè)作坊源源流出，紅山玉的收藏出現(xiàn)了真?zhèn)坞y辨的混亂局面。

在一片混亂的紅山玉收藏隊伍中，有一位非常低調(diào)的文人收藏者陳逸民，他默默無聞地、長時間地在紅山文化區(qū)域走訪，甚至到過一些制作紅山玉仿品的單位去探察?！笆昴ヒ粍Α?，陳逸民兩本紅山玉專著的出版終于使這些堆在幾千年塵土下面的紅山玉重顯了史前的光彩。同時人們也由此認(rèn)識了這位“身居陋室，觀五千年風(fēng)云”的文人收藏家的風(fēng)采。

去年北京嘉德的春季拍賣會爆出了驚人的新聞，即在各種拍賣品因受市場大環(huán)境的影響而出現(xiàn)頹勢下滑時，文人收藏品卻逆勢上升，各種文人藏品以超過估價十余倍的價格成交。作家唐弢珍藏的朱自清楷書七言詩，只一個頁面，竟以估價20倍的161萬元成交。唐弢珍藏的梁啟超批注的《營造法式》，以218.5萬元成交。陳毅手書《行書七言詩》，也是一個頁面，以207萬成交。文人收藏品逆勢上升的現(xiàn)象，被人們稱為“朱自清現(xiàn)象”。

文人收藏的最高境界

市場利益像波濤洶涌的滾滾大河，推動和沖擊著高雅的文化收藏。大河中有一座力量無比的紅巖，像中流砥柱一樣堅守著自己的陣地。這座沖不掉、打不垮的紅巖就是文人收藏。不是所有的參與收藏的文人都沖不掉、打不垮，而是它的主體部分沖不掉、打不垮，這個主體部分不一定人數(shù)眾多，但卻是文人收藏的主導(dǎo)。這種為文化收藏而竭盡綿力的代表性文人在魏晉有張華、于謹(jǐn)，在隋唐有張延賞、李泌，在宋元有歐陽修、趙明誠、司馬光、陸游、鮮于樞、趙孟俯。在明清有項元汴、沈周、董其昌、孫承澤，近代則有傅增湘、周叔弢、張伯駒、徐展堂等。

香港文人收藏家徐展堂認(rèn)為：中華文物既是前人的創(chuàng)作，也是傳統(tǒng)文化的載體，其中的結(jié)構(gòu)巧制更是人類文明的瑰寶。

天津著名的文人收藏家周叔駛1942年為他一生收藏的善本書目寫了一個序，生動敘說了他傾力收藏善本古籍的志愿，他說：

“生計日艱，書價益貴，著錄善本或止于斯矣。此編固不足分海內(nèi)藏書家抗衡，然數(shù)十年精力所聚，實天下公物，不欲吾子孫私守之。四海澄清，宇內(nèi)無事，應(yīng)舉贈國立圖書館，公之世人，是為善繼吾志。倘困于衣食，不得不用以易米，則取平值可也。勿售之私家致作云煙之散，庶不負(fù)此書耳?！?/p>

這就是說，在周叔弢看來，文化珍品實為天下公物，他千方百計收藏，實為保護和傳承中華文明之精華，以讓天下之公物歸于天下人享用，并不欲傳之子孫，為私人永寶。這也就是現(xiàn)在我們所大力提倡的“做中華文明的守護神”精神。

1949年全國解放后，周叔弢終于實現(xiàn)了自己的心愿，把自己藏書最珍貴的715種善本全部捐于北京圖書館。有人勸他留一二部，他說一部不留。

張伯駒的收藏故事，是文人收藏最感人心扉的。

張伯駒（1889—1982）其父張鎮(zhèn)方清末曾署理直隸總督。他年少時即才華橫溢、風(fēng)流倜儻，是當(dāng)時著名的民國四公子之一（另外三人為張學(xué)良、袁克定、溥侗）。張伯駒青年時即有興趣于中國古代書畫的鑒賞收藏。他雖為貴公子，但肯折節(jié)求學(xué)，常與師友樊樊山、張學(xué)良等人探討學(xué)問。他常說自己是30歲學(xué)書法，30歲學(xué)詩詞，30歲始收藏法書法名畫。也就是在這期間，他與自己心愛的紅顏知己潘素成婚。他愛國心切，1936年聽說末代王孫溥儒所藏國寶韓干《照夜白圖》為上海畫商賣給了日本人，當(dāng)即函致主政北平的宋哲元將軍扣留國粹，勿令出境，宋氏派人查處，名畫已被盜賣出境。盧溝橋事變那年，張伯駒又聽說溥儒要將所藏西晉陸機《平復(fù)帖》出售，為不再讓此寶再遭《照夜白圖》的命運，乃請傅增湘從中說合，以三萬銀元抱回此帖。晚年，張伯駒回憶往事時感慨地說“在昔欲阻《照夜白圖》出國而未能，此則終了宿愿，亦吾生之大事?！比瓙蹏模S然紙上。

西晉陸機《平復(fù)帖》早于王羲之《蘭亭序》一百年，是“天下第一名帖”。張伯駒的收藏中，除了這“天下第一名帖”的故事還有一個更加驚心動魄的“天下第一名畫”，即隋展子虔《游春圖》的故事。

此畫為中國青綠山水之創(chuàng)始作，《宣和畫譜》評日：“寫江山遠(yuǎn)近之勢尤工，故咫尺有千里趣?！?/p>

末代皇帝溥儀在離開故宮時將許多名畫帶走，《游春圖》是其中之一。日寇投降后，溥儀帶著這些名畫逃離偽滿宮殿，后來落人了北平商賈之手。

1946年張伯駒得知此畫下落，堅請故宮博物院收購，賣主索要800兩黃金，故宮以經(jīng)費困難無法收購。張伯駒擔(dān)心這件名畫被外國人買走，只好托人與賣主多次洽談，最后談定220兩黃金。為此，他忍痛變賣祖產(chǎn)，愛妻潘素亦變賣了自己心愛的首飾相助。后來日本人和國民黨要員知道此事，愿出高于原價黃金幾倍的價格來買，都被張伯駒以“我愛的是畫，不是愛財”回絕。

張伯駒為保護法書名畫等國家級珍寶文物不至流散國外市場，傾盡自己所有財產(chǎn)來收藏。后來又慷慨地把這兩件國寶連同自己多年積累的珍貴文物，如李白書寫的《上陽臺》、范仲淹書寫的《道服贊》、杜牧?xí)鴮懙摹稄埡煤迷姟?、蔡襄的《自書詩冊》等全部無償?shù)孬I給了北京、上海、遼寧、吉林等地國家博物館、圖書館。國家考慮他收藏《游春圖》當(dāng)時是為國紓難，決定按原價收購，對其他捐獻，也給了幾千元獎金，張伯駒把獎金全部購買了愛國公債。張伯駒的義舉為文人收藏樹立了楷模，北京市民說張伯駒奉獻國家那么多國寶，他本人就是中國最大的國寶。

從張伯駒、周叔駛等人感人的收藏事跡中，我們看到了文人收藏的最高境界。

這種最高境界，在古代文人收藏者趙明誠和李清照的身上早就有了。在金兵侵入中原時趙明誠和李清照帶著一大批珍貴的文化收藏逃往南方。在趙明誠生命的最后時刻，夫人李清照問他：“我們帶了這么多圖書、典冊、古器和衣物同行，如有緩急怎么辦？”趙明誠答：必不得已時，先丟棄輜重，其次衣服，再其次書冊、卷軸，更其次古器。古器是指他們收藏多年的、最珍貴的鐘鼎碑刻等金石拓本。這些拓本共有兩千多件。在收藏家趙明誠看來，這些珍貴的拓本如同他們生命一樣重要，在危難時刻，要用自己的寶貴生命保護它，與之共存亡。這是一種多么偉大的文化品格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