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的鐵錨

蒼耳，本名李凱霆，祖籍安徽無為，生于合肥，長于青陽，曾下放農(nóng)村數(shù)年?，F(xiàn)任安慶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

著有散文隨筆集《紙人筆記》、《草間道》，文論專著《陌生化理論新探》等，入選《文學(xué)中國》、《中國新詩年鑒》、《三十年散文觀止》、《〈隨筆〉三十年精選》、《21世紀散文典藏（2000—2010）》、《21世紀中國最佳隨筆2000—2011》等國內(nèi)各種選本六十余種，曾獲第三屆“在場主義散文獎新銳獎”等。

水手離去

一張新貼上去的訃告，出現(xiàn)在小區(qū)鐵柵邊的墻上——那兒的招貼經(jīng)常更換。我的目光習(xí)慣地掃向它，卻被履歷里暗礁般的“水手”、“船長”阻滯在那里。這個逝者曾做過水手、船長呢。人的一生中，能當(dāng)水手乃至船長是幸運的。

世上的人流熙來攘往，不是人人都能相遇并相識的。比如，我與這個老水手相遇，竟是在一張“訃告”上。我認識他時，他正用模糊的遺照上的模糊眼神，空茫地望著這個他已告別了的世界。

倘他活著時，即便與我迎面走過，我也不可能知道他曾是水手。當(dāng)然，他還干過其他顯赫的職務(wù)，比如主任、書記、局長什么的。然而比起水手、船長來，竟一律黯然失色了。

在江上客輪鳴笛穿梭的年代，我只做過船客。我從未想過干水手，更遑論船長了。以前江城沒有火車站，迎送別離大都發(fā)生在江邊碼頭。逢年過節(jié)，也免不了要找關(guān)系幫親友買船票。當(dāng)然，在我的周圍不乏這個長那個長的，但罕有船長、水手的身影。在我的感覺中，他們似乎與日常生活相距甚遠；但在另一維度上，他們又距我很近：作為一種象征和喻體，他們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文學(xué)典籍中。比如惠特曼那首《哦，船長，我的船長》，曾被我反復(fù)誦讀。麥爾維爾最后一部小說《水手比利·巴德》更讓我著迷。水手比利“有著蔚藍色眼睛”，“他臉上所流露的仁慈，來自于性情的寧馨溫和，而那種表情是希臘雕塑家在某些事例中賦予那位強壯的英雄海格立斯”，“甚至還有那只堅固硬化的手，涂染巨嘴鳥鳥喙的赤橙黃褐，同樣是在昭告升降索和柏油桶的那只手”。然而，生性邪惡的兵器教官克臘加特卻對他無端詆毀——在威爾船長面前誣告比利有參與叛亂的行為；比利不擅言辭，一怒之下將克臘加特失手打死。威爾船長盡管非常欣賞比利，但他擔(dān)心水兵嘩變，最終判處比利絞刑，個人良知屈服于軍法和國家理性之下。當(dāng)比利走向前桅樓帆桁那臨時的絞架，他喊出“上帝保佑威爾船長”，表情是那樣坦然而從容！比利的純真無邪和英雄主義氣質(zhì)，為那個時代普遍的精神墮落提供了一面鏡子。讀者也不得不反思：如此赤子也難葆純真無邪而不得不殺人，凸顯了人性被邪惡包圍而走向墮落的普遍困境。

有關(guān)江上旅行的記憶，在我可以追溯到二十年前——一九九三年九月去重慶，那是我最后一次乘坐客輪。盡管客輪在過峽途中擱淺，但現(xiàn)在想來，那仍是一次漫長、溫馨而又令人懷想的旅程。如今，碼頭、客輪、船票、候船室等，已如舊時堂前的燕子一去不返；長江大橋建成后，連輪渡也絕少坐了。寫到這里，并非僅出于懷舊，或者僅出于為沒落的事物唱挽歌。坦白地說，我的周遭——世界或生活——已變得越來越精致和虛浮，它的表面覆上了一層光鮮的薄膜。這是一個連垃圾也精致的超速時代。且不說網(wǎng)上色情泛濫，說謊成了家常便飯，腐敗浸入社會肌質(zhì)，即便是接到一個電話或短信，也可能埋設(shè)著不可預(yù)知的陷阱。人們愈來愈滿足于虛擬生活和集體性囈語，將自我隱藏在網(wǎng)名之下，追索豪奢、裸露、炒作和窺隱，不屑于簡單、樸素、原真和舊物。那種粗獷、原始，與自然肌膚相親的生存方式，也距人們越來越遠了。比如，面對這條亞細亞最浩大的河流，我們僅自得于岸邊靜觀，在華燈下優(yōu)雅地眺望江景，卻漠然于它漂卷的垃圾、橫流的污水。我們可曾考問過自己：當(dāng)你對漲工資如此津津樂道，對個人遭際如此喋喋不休，而對白鰭豚、中華鱘之存滅，可曾焦慮過、失眠過？

“水手”停留在一紙訃告上。他沒有鐵錨和櫓，也沒有煙波、水草。

一個船長離開了“船”，便只剩下“長”了。逝者生前也當(dāng)過“主任”“局長”什么的。在世人眼里，這職務(wù)似更被看重。你在裝潢雅致的辦公室里抽煙，批文件，練字，看報紙，有時找女下屬談話。你試圖抵制官場那一套。你的聲調(diào)最初是高平，慢慢地變成仄聲，最后只剩下低啞的去聲了。你因這抵制的不徹底而慢慢上癮，如同抽煙，繼而在戒煙和抽煙之間不停地變奏。

你離那個水手越來越遠了。“局長”遮沒了歲月深處的“水手”——哪怕是一點點有關(guān)“水手”的記憶，也慢慢流失了。這似乎是不變的世俗的法則。一個水手離開了“水”，便只剩下“手”了。它肯定將被強力定語所重新制約，諸如“一把手”“第一推手”“老手”“對手”“咸豬手”。這與麥爾維爾剛好相反。他早年做過海上水手，《白鯨》出版后經(jīng)歷了商業(yè)失敗，他長時間停止了小說寫作，直至后來擔(dān)任海關(guān)稽查員。盡管他晚年生活慘淡，除了疾病纏身，長子自殺、次子早逝給他帶來難以承受的打擊；但在這種困境中，他默默地開始寫作《水手比利·巴德》，直到去世前三個月才寫完。他死時孤寂黯然，連一張訃告都沒有。在我看來，這時他與那個勇猛的年輕水手合而為一。三十年后，學(xué)者在一個鐵盒子里發(fā)現(xiàn)這部手稿，如同發(fā)現(xiàn)一個老水手隱秘的航海日志。

流水深處的水手必定是孤獨的。他在那兒，你看不見他。這個“局長”也看不見他。而我只看見“水手”，看不見那個“局長”，看不見那只“手”。

私心而論，“船長”是比“總統(tǒng)”要重的，但“船長”也會犯錯，甚至鑄成大錯。而“水手”是一群具有自由精神、勇于犧牲的斗士，如同比利·巴德，在“強風(fēng)之中收縮中桅帆篷，他在那兒，頂風(fēng)跨坐在帆桁的端口，腳踩鐙索像是踩著佛蘭德斯駿馬的馬鐙，雙手拉扯橫帆角上的耳索像是在拉拽韁繩，那姿態(tài)像極了年輕的亞歷山大，在勒束烈馬卜賽孚勒斯。”在黑云壓頂?shù)睦藵?，船長理應(yīng)堅毅、淡定而且幽默，水手們則激情昂揚一如閃耀的航標(biāo)。

如此看來，一個人離開“水手”，也類似一條白鯨離開水和岸。最終這條白鯨會失去雙鰭，以及鱗片。你曾是水手。對，是水手，不是別的。這很重要。那是你的另一個自己。

一紙訃告上停留著“水手”。這最后的紙片，載著你殘剩的信息在風(fēng)中顫栗。你的生涯從月黑風(fēng)高的河流開始，結(jié)束于打著呵欠的平庸的辦公室。

哦船長，在殯儀館為你送別的人群里，也許找不到當(dāng)年的水手兄弟。不過，在彌留時刻，倘有船索、絞盤和錨，有船頭犁起的浪花從你的腦海里一閃而過，也就夠了。至少它表明有一個老水手來為你送別了。阿門。

第二天，這張訃告便不在了。它被“茶葉銷售信息”和“尋狗啟事”交叉覆蓋了。

口琴的洋蔥味

在早年的記憶中，看別人吹口琴是會聯(lián)想到啃豬排的。你瞧，他一邊啃拽，一邊用手掌遮住它。當(dāng)然，吹出的樂音也很好聽。然而，在很少喝到肉湯的七十年代，我還是覺得他的嘴巴很過癮，不斷地啃咬、拉拽，似乎可以將任何一點肉筋剔除干凈。那時，偶爾吃一回肉是要躲到一邊的。誰愿意吃肉時被一群饞鬼圍觀？家中貓咪也是這樣的，它逮到一只老鼠總是四處躲藏，一般是跑到昏暗無比的老式板床底下。

那時我家有好幾把口琴，兩個姐姐各有一把，好像都是“國光”牌。那是她們的心愛之物，平時一般都鎖在抽屜里。我也有一把口琴，大都放在書包里，放學(xué)后常到河灘上吹著玩。

將口琴含在口中是有快感的。我至今仍對這種快感記憶猶新。它的飽滿、滑潤都讓嘴巴感覺到一種肉質(zhì)的食物。其實也不止于此。這里面有一種對異質(zhì)音波的饑渴。盡管我比樂盲好不了多少，但整天聽那些喇叭里的播音、哨子的尖叫，以及枯燥的發(fā)言、口號，耳朵也渴望聽點別的。這大概是我喜歡吹口琴的原因。它似在向我暗示：你有自己的身體，你的靈魂不過是它長出的好夢或惡魘而已。我覺得“滑奏”——就是用嘴唇快速地滑過它的二十四孔——特別有趣，仿佛饑不擇食后的狼吞虎咽，以此獲得大快朵頤的爽利和歡暢。至于會吹什么曲子倒在其次了。那時有一部阿爾巴尼亞電影叫《海岸風(fēng)雷》，里面表現(xiàn)一家人參加革命斗爭，可是兄長成了叛徒。其中一個鏡頭是他當(dāng)叛徒后在酒店里大嚼雞腿，一副餓狗啃骨頭的樣子。他是一個意志薄弱者，因抵抗不了物欲而成為可恥的叛徒。在當(dāng)時，將“物欲”與“叛徒”并置，代表了一種壓倒性的社會思潮：即物欲和私念皆是壞東西，必須消滅之，所謂“狠斗私字一閃念”?？吹脚淹酱蠼离u腿的樣子，即便你饞死也不能淌口水——如果那樣的話是很危險的，難道你也想當(dāng)叛徒？

那時候，口琴在城鄉(xiāng)間流行還有一個原因，就是它“身份”不明。誰也不知道它從哪里來，是洋玩藝還是土貨，是老資還是無產(chǎn)。不過，它如此簡單小巧，且價格低廉，因而天然地博得窮人以及少年的青睞。若干年后我才知道，口琴有點類似于“出口轉(zhuǎn)內(nèi)銷”。大約數(shù)千年前，中國就有一種由竹簧片發(fā)聲的樂器，叫做“笙”。十八世紀后期，笙傳入歐洲，洋樂匠們嘗試用金屬簧片來代替笙中的木質(zhì)簧片，不久，歐洲第一支口琴誕生，后來又回傳到中國。倘讓魯迅先生來鑒定，恐怕他也會皺眉的：它到底屬于“送去”、“送來”還是“拿來”的？

在陵陽的河灘上吹口琴是很放松的。這時天上有一層薄薄的云，既不燦爛，也不暗淡。我捏住口琴來回滑動，那微顫的音波是瀏亮的、異樣的，至少它誠實，畢竟是我自己發(fā)出來的；一陣清風(fēng)會將它傳到下游，那是一種跟蛙鳴、斑鳩不一樣的鳴聲；而且我還感到我身上寄生著另一個憂郁的患病的少年。在那個年代，若論權(quán)威樂器，恐怕非手風(fēng)琴莫屬。因為蘇聯(lián)電影上常常聽到手風(fēng)琴的樂聲，而且每次上面派下來文藝宣傳隊，那個拉手風(fēng)琴的也最引人注目。說白了，拉手風(fēng)琴的才屬于無產(chǎn)者“新貴”。這種感覺真的很奇怪。這并非說口琴純屬下里巴人那一類。不，我不這樣認為。我以為它介于流氓無產(chǎn)者和布爾喬亞之間。換句話說，保爾·柯察金不會拒絕吹口琴，冬尼婭也不會拒絕，盡管后者更喜歡彈風(fēng)琴?？谇龠@種微型樂器，看上去更接近大眾化，實際上它是少數(shù)可以在私人空間自娛自樂的玩藝兒。手風(fēng)琴則屬于大庭廣眾，屬于某個集團，屬于沒完沒了的宣傳攻勢，連那拉伸自如的折疊風(fēng)箱也極富烏托邦彈性。至于鋼琴這種“腐朽的資產(chǎn)階級貴族”，在那個時代已近乎滅絕?！拔母铩苯Y(jié)束后我才知道，有一個青年女鋼琴家開煤氣自殺了。她不及一只毛毛蟲。于是理所當(dāng)然的，正確的煤氣屠殺了不正確的鋼琴。

不妨再與吹哨子作比較。吹哨子傳達的是指示，是命令。它是尖利的，迅疾的，不容置疑的。那時候還沒有“吹黑哨”這個詞，但是在深更半夜吹哨子，倒是常有的。如果在夜晚聽見吹哨子，那是很讓人心驚肉跳的。你會貼著窗戶探看，再聽聽是否會涌來潮水般的腳步聲，以及口號聲。由此可見，盡管它們都通過肺部運氣和口部動作，但吹哨子和吹口琴并沒有什么可比性。

記得有一次，我在學(xué)校附近的河灘上吹口琴。沒一會兒，我的物理老師打那經(jīng)過。他走近我，問我口琴是什么牌子的。我答不上來。他笑著說我吹一吹就知道了。這個老師姓丁，是工農(nóng)兵大學(xué)生，相當(dāng)平易近人，平時澆菜園能挑大糞；但是他在“批林批孔”中迅速竄紅，揚言要批斗校長蔣射者，竟使后者如驚弓之鳥一度失蹤。記得丁老師上物理課講解“電阻”、“電壓”，時不時還以“打倒孔家店”為例。這未免有些莫名其妙?？墒悄涿畹氖露嗔?，也就不莫名其妙了。老實說，丁老師對我還不錯，經(jīng)常在課堂上表揚我。但是不知怎么搞的，丁老師吹過的口琴總有一股洋蔥味。事后我拆下來清洗，怎么洗都洗不掉。難道丁老師喜歡吃洋蔥？不過，那也不是正宗的洋蔥氣味，似乎還夾雜著大蒜的土辛味。說實話，這種氣味對我吹口琴的感覺造成了破壞。

那把口琴已悄然遠離，像流浪兒一樣不知所終。一個人與某物相伴或相離，是自有其因，也是自有其緣的，正如保爾·柯察金與冬尼婭何以會相逢，冬尼婭又何以要離開保爾·柯察金。在眼下這個豪奢的年代，口琴顯得太卑微，太寒傖，簡直不值一提。但我在回憶中依然感到餓，并伴有一種暈眩癥。事實上這種記憶也日漸淡漠了。然而，當(dāng)那些發(fā)黃的時光變成了廢鐵，在那銹蝕中依然能聽見一種孤單的微響……

責(zé)任編輯 何冰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