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 生先

婆婆每天早上都要坐在西廂房的門檻上梳頭。

一個小小的梳妝盒，打開放在門檻上，里面的梳子是黃楊木的，篦子也是黃楊木的，還有一瓶抹頭發(fā)的刨花頭油。門檻有尺來高，兩三寸寬，是徽州盛產(chǎn)的雜木做的，木紋一條條的，都給坐舊了，仿佛給上了色。婆婆坐在上面，她的頭發(fā)散了下來，一只手在胸前按著，另一只手一下一下地梳著。

阿瓷來到灶屋里，踮著腳取下了鉤子上的竹籃，又將棒槌放了進去。她在灶屋里四處看了一下，將木盆上的洗臉手巾都放到了籃子里。

阿瓷又到堂屋里來等著婆婆。婆婆的雙手舉起來，繞到了頭上，正用篦子一點一點地篦著頭發(fā)。婆婆從來都是自己梳頭，阿瓷是插不上手的。

婆婆說話了，問她：說是那些洋人早上要到水埠頭上洗嘴？

阿瓷正癡癡地看婆婆梳頭，聽到婆婆問她，忙說是么是么。婆婆說，說是他們洗嘴還用刷子刷嘴哈？阿瓷說，是的，手指頭寬的小刷子，白色的毛。阿瓷豎起了食指，對著婆婆比畫了一下，想到洋人真好玩，自己笑了起來，看了婆婆一眼，又趕緊將笑容收掉了。

阿瓷想，難道婆婆知道自己去河邊洗衣服會見到那個洋人的么？阿瓷想到這里又瞥了婆婆一眼，婆婆依舊在篦頭發(fā)，天井的光線追著，撲了過來，縈縈繞繞地，可以看見婆婆梳頭時落下的頭發(fā)，一根一根懶懶地落在了婆婆的周圍，不肯走遠(yuǎn)，一副葉落歸根的樣子。

這幾天去河邊洗衣服都看見了那個洋人，阿瓷回來真想告訴婆婆。自從村里住進了洋人以后，村里人都說洋人長得一個樣，根本分不清他們。可自己還是一眼就認(rèn)出了那個洋人。其他的洋人也有在河邊洗嘴洗臉的，可這個洋人到底和自己說話了，雖然他說的話阿瓷一句也不懂，但自己因此也就記住了他的模樣，要說，洋人長得也是不一樣的，這個洋人個頭可魁梧了，大洋馬一個。

那一天早上，那個洋人正在石埠頭上洗嘴，見到阿瓷挎著籃子從臺階上下來洗衣服，便對阿瓷笑了一下，阿瓷臉紅了，也低頭笑了一下，算是招呼。沒一會兒工夫，正低著頭弄牙粉的洋人驚奇地叫了一聲，阿瓷讓他的聲音嚇了一跳，她順著洋人的目光，才看見他正盯著自己的腳。阿瓷也低頭看著自己的腳，三寸小腳，青布面布鞋，鞋幫上沾了一點點灰，阿瓷紅了臉，蹲下來用手蘸了一點河里的水擦了擦，那一小塊灰就沒有了?？裳笕诉€是盯著她的腳，仍然驚奇地大驚小怪地叫著，然后就用拇指和食指圈成半個圓，使勁地比畫著她的三寸小腳。

阿瓷這才明白了，洋人在問她的腳怎么這么小，怎么是這樣的形狀。阿瓷紅著臉笑了，又看了看洋人的腳，呵，那腳大得簡直像秤鉤河里的船了。

阿瓷忍不住笑了，格格格格，她一只手不住地撩撥著河里的5c847bee81a329e8b4cadf59c8829ce2水，另一只指著河里的一條過渡的篷船，又指指洋人的腳，也用手比畫了一下。洋人不懂她的意思，張大了嘴巴，嘴巴里的白沫子掉了下來，落到了河里，被河水帶走了。過了一會兒才明白了阿瓷的意思，笑了笑，依舊是低頭看著阿瓷的腳，又不可思議地?fù)u了搖頭，嘴里哇啦哇啦地說著串串阿瓷不懂的外國話。

阿瓷將洗衣服用的蒲草團放在了石埠頭上，一雙膝蓋輕輕地，一前一后地跪了上去，便開始洗衣服了。

阿瓷明白了，她邊比畫邊對洋人說，你是說我的腳啊，那是小時候在家裹的啊，裹了好幾年呢，咦！你們洋人婆娘不裹腳？女人家，那么大的腳，跟男人一樣，說得到婆家么？說不到婆家，就大在娘家，老在娘家了？你不相信？你就去看給你們洗衣服的潤就嫂的腳，也和我一樣，我們徽州鄉(xiāng)下的小囡都是裹腳的。洋人一雙眼睛睜得大大地看著阿瓷，只是不住地?fù)u頭。

這時候，阿瓷突然想到了裹腳時的痛，那痛是鉆心的，可誰家的囡不是這樣過來的呢？現(xiàn)在腳倒是不痛了，連婆婆都說阿瓷的腳裹得好，樣子好看。徽州人家的習(xí)俗，說媒的人到姑娘家都要看姑娘腳的。

阿瓷想回頭看一下自己的腳，可是忍住了，繼續(xù)一下一下地用棒槌捶著6ff6b47d9e3792b39e2a9db8d03f77ee石板上的衣服。洋人睜大了眼睛聽著阿瓷說話，也不知道可聽懂半句了，只是不住地?fù)u著頭。

這洋人和人說話的時候，怎么這樣看著人呢？阿瓷想，一雙霧一樣的藍(lán)眼睛就睜這么大地看著自己，高高的鼻梁像一只手一樣直指阿瓷，連嘴巴都半張著，恨不能幫耳朵一把似的。阿瓷說的徽州話，他顯然是一句也聽不懂，看樣子他又在那么認(rèn)真地聽著。她眼前的洋人的臉，簡直就是一棵向日葵，就這么熱乎乎大剌剌地對著自己。

阿瓷知道自己是清秀的，她依舊跪在蒲草團上，停下了洗衣服的一雙手，等河里的水面平靜下來的時候，低著頭在水里照了一下自己的臉。水里自然是看不清楚眼睛鼻子的，可自己那秀氣的鵝蛋形的臉一下子就在水里刻了個印，她連忙用手把水?dāng)噭恿耍珠_始搓衣服了，肚里卻有了心思：自己的男人和自己說話的時候，好像沒有這樣看著自己，也沒有這樣認(rèn)真地聽過自己說話。自己男人和自己說過許多話么？記不清了，記不清了，男人和自己好像沒有說過多少話，自己的男人好像不太喜歡說話。

男人在阿瓷過門后不久，就和公公一道到蘇州去做生意了。徽州人家都是這樣的，老話說，一世夫妻兩年半，有一輩子的夫妻，一共也就只有兩年半的光陰能團聚在一起，自己男人比人家還強一些，到底還陪過自己兩次回門了。婆婆說，徽州人家就是這樣哎，許多人把女人娶回后三四天就走了。公公婆婆讓自己男人在家待了一個月，等新茶上市的時候，才叫男人趁押送茶的時候去了蘇州。

這一刻，看著眼前的這個洋人，阿瓷卻怎么也想不起來自己男人的模樣了。她甚至一邊用棒槌捶著衣服，一邊拼命地想著自己男人的樣子，可到底還是想不起來了，她簡直都有點恨自己了，這是怎么回事呢？她決定，回到家里把衣服晾了，就到婆婆的西廂房里去看一下男人和公公在蘇州城里拍的相片，一定要把自己男人的模樣留在腦子里。

她又拿著自己正在洗著的婆婆的裹腳布，做了裹腳的動作給洋人看，說女人的腳就是這樣裹成的。洋人還是睜大眼睛搖頭。阿瓷不想再和他說了，低頭使勁地搓著衣服，想到洋人的婆娘要是有一雙船一樣的腳，那不難看死了。想到這里，阿瓷又笑了。

當(dāng)然，這一切阿瓷都沒有告訴婆婆。那天她從河邊洗衣服回來，本是想告訴婆婆的，這家里三進的屋子就是她和婆婆兩人過活，她是很想和婆婆說說話的。話都從肚子里跑到嘴巴里面了，阿瓷還是不想說了，她跑到灶屋里舀了一瓢水咕咚咕咚地喝了，把那些話給咽了下去。

這會兒，婆婆正盤著發(fā)髻，她將一根銀簪咬在嘴里，噓著聲音問阿瓷，這些洋人早上吃過飯，都在打谷場上教當(dāng)兵的練武吧？

阿瓷說，是的，聽潤就嫂子說他們那叫上操。

村里的這個武學(xué)堂可真大，到處都住上了當(dāng)兵的，上起操來，有上千人呢。

婆婆說，叫上操？潤就家里的每天給洋人洗那上操衣服？

阿瓷點頭說，是他們這個學(xué)堂里面的官大人到村子里來找來福公商量的。來福公想來想去，就想到潤就嫂了，說潤就不在了，潤就嫂一人帶幾個囝，怪可憐見的。就讓潤就嫂子去了，讓她苦兩個錢。他們這個武學(xué)堂里的官大人是我們漢人，不是洋人。洋人說話我們聽不懂，說的都是洋話，有個專門遞話的人，會說他們洋人講的話，他們說叫翻譯，白天在咱們這里，晚上歇在徽州城里。

婆婆抹了一點頭油在頭頂上，將頭發(fā)挽了起來，一圈一圈地，尖尖地堆在腦后，又用頭網(wǎng)網(wǎng)成了一個發(fā)髻，再用銀簪子橫穿在了那個髻上。銀簪子像一柄小小的長刀，就是洋人在祠堂前的場上武來武去的那種，簪子的一頭還有一截米粒大小的紅絲線。婆婆的頭梳好后，簪子就楔在了那個髻上了。

阿瓷看著，卻在想，每天梳這樣一個頭，婆婆的手怎么不酸呢？

婆婆梳好頭后，起身離開了西廂房。阿瓷這才跨進了婆婆的西廂房，在那張百子床上，找到了婆婆換下的裹腳布以及布襪子。婆婆都是快四十歲的人了，每天還是習(xí)慣用裹腳布裹了腳再穿襪子的。她又從地下的一個籮筐里拿出了一個皂角，放到籃子里，挎著籃子，來到了秤鉤河邊。

秤鉤河里漫著一層嵐煙，盈盈的飄飄的，河邊的樹上撒下了一大片長長短短的黃鶯的叫，唧唧啾啾的，像要將嵐煙啄碎了似的，阿瓷心里好喜歡。她將籃子放在了水埠頭的下面，卷起了褲腳，用手潑了兩捧水，將石埠頭沖了一下，將蒲草團放下來，跪坐在上面，就將籃子里的東西倒了出來，一件一件地洗將起來。

沒有聽見聲響，阿瓷的眼前出現(xiàn)了一雙穿著西洋軍鞋的碩大的腳，她順著這雙腳看上去，看見了高高在上的臉，那霧一般的藍(lán)眼睛，融在嵐霧里，向日葵般地對阿瓷笑著。又是他，當(dāng)然是他，那個洋人，他拿著一個杯子和那個洗嘴的小刷子，咧著嘴巴，齜著牙齒，對著阿瓷做了一個洗嘴的動作。

阿瓷笑著說了一句：洋人。

洋人微笑著看著她，有點奇怪，學(xué)著她的調(diào)子說，洋——人——？又指著手里的杯子和洗嘴的刷子說，洋人？阿瓷埋下頭笑了，笑得岔了氣，手撐在肚子上，使勁地咳了起來。洋人真傻，說他是洋人都不知道，還說杯子和刷子是洋人。

洋人看阿瓷笑，自己也笑了，還不住地聳肩搖頭，攤著一雙手。

阿瓷不笑了，站起來指著洋人說，說你呢，說你是洋人。

洋人指著自己說道，洋人？

阿瓷點了點頭，知道了么？洋人就是你??！

阿瓷將洗好的衣物在門口的竹叉上晾好的時候，婆婆坐在堂屋的一張?zhí)珟熞紊献鲠樉€，八仙桌上放著一只竹編的針線簍子。阿瓷一腳跨進了堂屋，堂屋的光線有點暗，阿瓷停下來揉了一下眼睛，老宅的堂屋升騰著一股阿瓷從小就熟悉的潮氣和霉味，淡淡地，滯重，嗆人，溫暖。阿瓷想到要把婆婆床上和自己床上的被子拿出來曬曬了。借著天井的光，她看見了婆婆。她喊了一聲，娘。

婆婆在縫布襪子，細(xì)白洋布，梅花錯的針腳，像排列整齊的白螞蟻，筆直，結(jié)實。其實去年公公和男人從蘇州回來的時候，帶回來過細(xì)線洋紗襪子，婆婆舍不得穿，把襪子都收到了箱子里了，說女人家整天在家里，也不到哪里去，就穿自己做的布襪子挺好的。

婆婆抬頭看了一眼阿瓷，過了一會，喃喃問道，見到洋人了？阿瓷愣了一下，難道自己臉上有什么印記么？她下意識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臉，隨即想把洋人剛才說的笑死人的話告訴婆婆，可想想又住了口，只回答說見到了，其他洋人都在場上出操，只這個洋人到河邊洗嘴。

阿瓷一邊和婆婆說著話，一邊將婆婆和自己的被子曬了，又把堂屋里的兩個長條凳搬到了門口，到灶屋里拿出了一個大篩子放在兩個條凳上，將前幾天做的豆豉拿到篩子里面，用手扒拉了幾下，想了想，又回到堂屋里，對婆婆說，來福公說了，這些洋人，是西洋人，是到咱們這個村里的練武學(xué)堂來當(dāng)先生的，是來幫助我們打東洋鬼子的。

婆婆沒有抬頭，只是將手里的針在頭發(fā)里劃了兩下，說，是啊，要不怎么說三英戰(zhàn)呂布呢？

阿瓷沒有說話。婆婆是識字的，從小和自家的兄弟一起讀過幾年私塾，自己男人走的時候，還讓阿瓷沒事的時候，跟著婆婆識幾個字呢。婆婆身邊的針線簍子里還放著一本書，書都黃了，卷了。阿瓷不識字，但聽婆婆說過，這書叫《金剛經(jīng)》。婆婆也曾讓阿瓷沒事的時候跟她后面念念。

婆婆突然放下了手里的活計，揉了揉眼睛對阿瓷說，你得空到來福公家去問問，蘇州城那邊不知道有人回來過么？打聽打聽東洋人現(xiàn)在扔不扔炸彈了？

阿瓷沒見過東洋人，徽州城里的人都叫日本鬼子或者東洋鬼子。她知道東洋人和這些洋人不是一個國家的人，東洋人來自日本，她聽說他們長得和村里人一樣。而這些長得和村里人不一樣的洋人，則來自美國。

自從山外面的官大人在村里辦了這個習(xí)武的學(xué)堂，每天都有成百上千的兵在村子里的曬谷場上、祠堂門口習(xí)武，村里人都說，這樣在家里倒是可以安心了，可公公和男人還在蘇州守著店，不愿意回來。

阿瓷和婆婆都不說話了，兩人的心，一下子都暗了下來，像給什么東西罩住了一般，記得剛聽說東洋鬼子從飛機上往下扔炸彈的時候，阿瓷和婆婆同村里人一樣，好不容易才搞清楚飛機和炸彈是怎樣的東西。那天，村里的人們聚在一起，有在外面做生意的人回來說，那飛機扔炸彈，就像天上飛著大鳥在下蛋，那飛機還嗚嗚響呢，先還小著呢，飛著飛著就過來了，像老鷹，大得嚇人。村里的人們聽了，驚魂難定，面面相覷，說莫非是哪吒？婆婆放下了手里的活計，說了一句說，關(guān)云長走麥城——大難臨頭了。

日本鬼子打了這么幾年，許多徽州的生意人都回到了徽州鄉(xiāng)下，男人和公公卻沒有回來，他們帶信來說日本人扔炸彈的時候，他們就到一種叫防空洞的地方躲一躲，過后再出來，他們甚至今年都沒有回來過年，信上說日本鬼子打來了后，蘇州城里茶葉生意不好做了，可過年總還是該有點生意的，家里開個茶葉店也不容易，到底是能做一點是一點的。阿瓷想，這日本鬼子可真是壞啊，人家在好好地做生意，過日子，礙你啥事啦，要打仗要扔炸彈。后來村里人都聽說，日本鬼子在徽州府也扔過炸彈，阿瓷縮了縮脖子，她都不能想象，街上正走著的人給天上掉下來的炸彈炸得身首異處的樣子。

忙好了家里的事情以后，阿瓷準(zhǔn)備到來福公家里去，她抓了一把曬在門口的豆豉出了門，邊走邊嚼著豆豉。

經(jīng)過武學(xué)堂的時候，阿瓷突然看見，那個與自己說話的洋人和翻譯急匆匆地走了過來，兩人臉上神色都不大好看。那個洋人迎面站了下來，臉上又向日葵般地笑了，他對著翻譯說了幾句什么，翻譯對他點了點頭，問阿瓷：這個洋人你認(rèn)識？阿瓷低下了頭說，下河洗衣服的時候碰到過。翻譯說，洋人問你叫什么名字。阿瓷說，我叫阿瓷，翻譯問，阿瓷？哪個瓷？阿瓷說，我媽生我的時候，第一眼看見的是床邊的一個瓷碗，就給我起了這個名字。

翻譯告訴了洋人，洋人學(xué)著說了幾句：阿瓷？China？然后又指著自己，睜大了眼睛說，我——洋人？翻譯和阿瓷都笑了。阿瓷有點不好意思地說，該叫你先生才對。洋人指著自己說，先生……生先？遞話的翻譯又說了句話。洋人又好奇地看著阿瓷吃著手里的豆豉，阿瓷遞了一點給洋人，對翻譯說，這是我們徽州人家家都會做的豆豉。洋人嘗了幾粒，不住地點著頭，又對翻譯說了幾句，就匆匆地走了。

阿瓷還沒有走到來福公家的時候，就聽見了鬧哄哄的人聲，走近了，看見來福公家的門口聚集了許多村里人。村里人在大聲地說著什么，阿瓷到跟前才知道村里出事了。給洋人洗衣服的潤就嫂，在給洋人送衣服的時候，讓幾個洋人給糟蹋了。

阿瓷心里怦怦跳著，她在人群里沒有看見潤就嫂，她的幾個孩子在來福公跟前哭。村里人也在忿忿地和來福公說著什么。

洋人？

阿瓷明白了怎么回事的時候，心里竟然一陣緊張，她學(xué)著婆婆的樣子捶了捶胸口，想，有他在里面么，剛才還改口叫他先生的那個洋人？怪不得，他剛才和遞話的翻譯皺著眉頭呢。他在里面么？那么一個喜歡對著她笑的洋人，竟然……阿瓷的嘴里像是吞進了一只蒼蠅。

她慢慢地踱了回來，和婆婆說了潤就嫂的事情。婆婆聽了，嘆了口氣，說道，潤就嫂是曹操遇蔣干——倒霉透了。

婆婆踅回廂房里面，嘆了一口氣，掀開了一個米壇蓋子，在稻草下面拿出了幾個雞蛋，用布口袋裝了，讓阿瓷給潤就嫂送去。阿瓷又用小口袋裝了一點自己曬的豆豉，就往潤就嫂家走來。

還沒到潤就嫂家，阿瓷就聽到了她家的一片哭聲。阿瓷的心又怦怦地跳了起來，她趕緊走了幾步，看見來福公正在和村里的幾個男人說著什么。她跑到潤就嫂家里一看，才知道潤就嫂回來就懸梁了。

武學(xué)堂里的幾個軍人和洋人教官，還有翻譯，正在潤就嫂家的天井里說著什么。不一會兒，這撥人又一同走了。阿瓷看見那個洋人也在里面，他轉(zhuǎn)身的時候，看見了阿瓷，對她點了點頭，阿瓷把臉轉(zhuǎn)向一邊。

來福公拿了洋人給的錢，讓村里的人家讓出家里的壽材來。來福公說，潤就家里的可憐，本來就是寡婦人家，我看她一堆孩子，才讓她給洋教官洗衣服的，卻是落了個這樣的下場。洋人賠了一點錢，我讓人去看了一下，鎮(zhèn)上棺材鋪里的那幾副料太一般了，我看，大年家老子的壽材木料好，上等的杉木，先用著吧，多給大年家兩個錢哈，大年老子有得活呢。你們?nèi)蓚€人先到潤就嫂娘家去，請她娘家的兄弟來一下。

兩天以后，阿瓷挎著籃子來到河邊的時候，換了一處水埠頭。她卸下了衣服，放下了蒲草團，一對膝蓋一前一后輕輕地跪了下來，她臉上那輕輕的笑靨沒有了，嘴巴卻嘟著。

在她揚起棒槌的那一下子，她看見了前面石埠頭上的那個洋人，在那里洗嘴，正抬頭看見她，便吐掉了口中的沫子，對她喊道，阿China！阿China！

阿瓷看了他一眼，沒有吭聲，低下頭繼續(xù)捶著衣服。洋人用毛巾擦了臉，便走到阿瓷這里來了。他看了看阿瓷，點了點頭，左右看看，使勁地對她比畫著，用手將自己的臉緊緊攏著，嘴巴鼓了起來。阿瓷知道，他這是在學(xué)她生氣的模樣，沒有吭聲，低頭搓著衣服。

洋人走到她面前，嘰嘰咕咕地說著什么，阿瓷聽不懂，只是覺得看他說了幾個潤就潤就，便知道他說的是潤就嫂的事情。他比畫著，指著自己說，洋人……哦，生先，又使勁地?fù)u著頭，攤開了一雙手。阿瓷明白，他是在說，他不是那幾個人中的一個。

洋人從口袋里掏出了幾個小方塊，那是用花花綠綠的紙包著的糖塊。阿瓷見過這種糖塊，自己男人和公公托人從蘇州城里帶回來過。洋人一手捧著這幾粒糖塊，遞到了阿瓷面前。一雙藍(lán)色的眼睛霧一樣地漫在她面前。阿瓷不動，洋人幾乎要來拉她的手，阿瓷縮著手，看了一下眼前這個洋人，眼睛一紅，說了一聲潤就嫂真可憐。

洋人聽到潤就兩個字明白了。他彎腰將手里的糖塊放到阿瓷的籃子里，便起身走了。

夏天到了，阿瓷家門前合歡樹上曳出了長長的知了叫聲的時候，村里人聽來福公說村里的武學(xué)堂要解散了。遠(yuǎn)處的打谷場上傳來一片嘈雜的人聲，那些軍人都在整理行裝。阿瓷趕忙回來將這一消息告訴婆婆。婆婆正在堂屋門檻上坐著篦頭發(fā)，說了一句話阿瓷有點不明白，婆婆說，日本鬼子是曹操下江南——來得兇，敗得慘。婆婆不大出門的，阿瓷不知道她為什么會這樣說。

阿瓷也顧不上問婆婆，只覺得心里好煩，心里像是有什么給挖空了似的。她聽到合歡樹上的知了喜鵲般地叫著，感覺煩，便拾起了一塊石頭往樹上砸了過去，知了受驚似的住了嘴。

那個洋人走來了。

洋人看見阿瓷的時候，停下了腳步，他比畫著說自己要走了，說著，他向阿瓷伸出了一只手，笑著，看著阿瓷。阿瓷看著洋人白白大大的那只手，虎口張得大大的，像有什么話要說的一張嘴。阿瓷知道洋人想和自己拉手，那怎么行，阿瓷紅著臉，將自己的雙手背到了后面。

洋人放下了手，走近了一步說道，阿China，阿China，又指著自己道，生先，要走了。阿瓷笑了，笑他到現(xiàn)在都不知說先生，只會反著說，真笨。不知怎的，阿瓷感覺到自己喉嚨輕輕地?zé)崃艘幌?，眼睛有點濕了，她趕緊將頭扭了過去。恨自己，怎么這樣呢。

洋人從口袋里掏出了一個小小的圓形的鐵盒子遞給阿瓷，并且做動作讓她放到衣袋里。阿瓷接了過來，在手上把玩著，看到上面還印著一個穿著衣服的猴子。

洋人向阿瓷揮了揮手，準(zhǔn)備走了。阿瓷叫住他，讓他等等，自己跑到屋里拿了一個小布口袋，從門口晾曬著豆豉的篩子里，抓了幾把豆豉放在里面，遞給了洋人，也學(xué)著洋人的樣子，和他揮了揮手。

責(zé)任編輯 張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