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996年的柏林東:黑泵
開往黑泵咖啡館的那路地鐵是又老又舊的,經(jīng)過了羅莎·盧森堡廣場站,這個將近有一百年歷史的地鐵站,座落在原來東柏林的地下,紀念與列寧同時代的著名德國社會主義者,國際共產(chǎn)主義運動的著名活動家羅莎·盧森堡夫人,地鐵站的墻壁上,有她大幅肖像,她有一張德國人苦苦思索著的臉。
經(jīng)過亞力山大廣場站,那是原來東柏林著名的廣場,離開不遠,就是馬克思恩格斯廣場。在廣場的中央,豎立著社會主義奠基人的銅像,馬克思若有所思地坐著,恩格斯若有所思地站著,凡是去到那里去看他們的游客,總會站到馬克思和恩格斯中間去,拍一張“馬克思、恩格斯與我”的照片。到了1990年,站在革命導(dǎo)師中間的人,臉上的笑容里總能看到一點悻悻然,無論那個人是美國口音,還是中國口音,或者是下薩克森州的東德口音。
開往黑泵咖啡館的地鐵路過亞力山大廣場的繁華區(qū)以后,就走到了地面上。傍晚時分,陽光也是一樣的金黃,讓人想起印象派的畫,它們一束束地照耀在老房子上,常常它們不如西柏林的老房子漂亮,因為它們已多年失修,即使是在金黃的夕陽里,也顯出了衰弱。許多原來是陽臺的地方,只剩下了封死的落地長窗,看上去很不合適夢游者居住。因為失修,陽臺已經(jīng)不能站人,于是,原來東德的房管部門就將陽臺拆除了事。常常還能看到老房子上巴掌大小的洞,據(jù)說那是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時的彈洞。那一個個碗似的彈洞里,盛滿了初夏時分金色的陽光。從西柏林過來,很快就可以感到這些街區(qū)里的一種隱約的凄涼。
長長的,無人的街道上,也能看到許多綠色的樹,草,只是沒有西柏林那么多的花,更沒有慕尼黑街道上那么茁壯的郁金香。樹和草看上去也不是照顧得很精心的樣子,有一點鄉(xiāng)野間的恣意。
在綠色的陰影里,能看到三三兩兩停著東德時代生產(chǎn)的簡陋窄小的汽車,這種馬力不大,價錢便宜,沒有富貴氣的小汽車,常??梢栽谔K聯(lián)、波蘭看到。在兩德統(tǒng)一以后,在原西德的高速公路上要是出現(xiàn)這樣的汽車,會被后面跟著的汽車嘀喇叭,要它讓路,所以,它們常常是知趣地開在最慢的那條車道上。掛著西德牌照的車刷刷地擦過它們的身邊,用140邁的速度遠遠把它甩在后面。而它們,在70邁掠過窗前柔和的風(fēng)里向前,雖然它們?nèi)缭傅刈杂尚旭傇谖鞯碌母咚俟飞希S便可以在任何一個出口下高速公路,進入紐倫堡,斯圖加特或者漢堡。但它們反而變得局促而不快,與德國知識分子常開的老牌捷達車在高速公路上從容而譏諷的70邁有很大不同。從車窗看到東柏林街道綠蔭里的小汽車,斑斑駁駁的陽光安詳?shù)匕葜?,像一只狗在它的藤條籃子里。
地鐵列車經(jīng)過生了銹的高架橋,在空曠的街道半空隆隆地響著,停進月臺。月臺上也看不到人,木條椅子上放著別人看完扔下的報紙,被晚風(fēng)吹得嘩嘩響,東德原來的報紙已經(jīng)銷聲匿跡,這是一份當天的《時代報》。在這個有一百年歷史,鑄鐵構(gòu)架的老式車站里,繼續(xù)向東柏林深處開去的地鐵車廂里面的人,在白色的燈下,臉上有些更樸素,更堅硬,更沉默的德國表情,近乎于嚴厲。
黑泵咖啡館就在地鐵站邊上的一條小街道上,在西柏林,很多人都知道有這么一家咖啡館,它門口的牌子就是從煤炭廠里拆下來的招牌。里面的墻上掛著原來的工廠牌子,還有原來在東德報紙上對這家國營著名大廠的介紹,從前的照片印刷得相當粗糙,讓人聯(lián)想到經(jīng)濟的困頓和生活品質(zhì)的馬虎,可是那上面的工人寬大的臉,洋溢著社會主義制度下工人強烈的驕傲神情。四處放著一些很大的機器零件,有些看上去像齒輪,有些看上去像是鏟斗,天棚上,掛著簡單的吊扇,像是從職工食堂里直接拆來的。
在沒有什么客人的時侯,這里并沒有多少咖啡香,更像是煤炭廠的廠史室。
兩德合并以后,國營煤炭廠因為生產(chǎn)工藝落后和原有的體制崩潰,失去支持而倒閉。聽說這家國營大廠關(guān)門以后,從廠長到工人,大部分成為領(lǐng)救濟金的失業(yè)者,少數(shù)年輕的技術(shù)人員,改行做其它工作,或設(shè)法進入大學(xué),重新選專業(yè)進修,以求得日后的發(fā)展。不少人選擇了幾十年前西德青年就很普遍的商科。從前,這些青年更渴望自由,他們中許多人愿意為自由而死,現(xiàn)在他們更渴望掙錢的本領(lǐng),它能幫助一個人在資本主義制度下建立自己的尊嚴與自尊。
昔日的一個國營大廠,現(xiàn)在成了開在東柏林街上的一家安靜的咖啡館。
他們提供的咖啡是普通的咖啡,桌上的糖罐不那么好使,怎么晃,也晃不出砂糖來。他們的酒保默默坐在用一堆不知道是什么機器做的吧臺里,并不怎么照顧客人。
吧臺前的高凳上坐著一個剃光頭的青年,穿黑色夾克和黑色皮靴。不知道是不是右翼光頭黨,光頭黨是原東德地區(qū)興起的新納粹組織,用暴力攻擊在德國的外國人。德國市民解釋他們是因為東德的高失業(yè)率,東德青年認為是外國人搶了他們的工作機會,所以仇視外國人。德國知識分子解釋他們是因為東德人經(jīng)過柏林墻倒塌的興奮和幻想以后,社會上彌漫的失落和憤怒。東德的知識分子曾說過:“我們并不是合并,而是西邊把我們吃了。可我們就卡在他們的喉嚨口,讓他們吐不出,咽不下。”說這話的人,在冰涼的藍眼睛里閃爍著蠻橫,恥辱,不屈和惱羞成怒。
臨街的窗上,伏著最后一縷夕陽,那種燦爛而悲傷的金色,只有臨死前的梵高能用得出來。那里的一張桌上,獨自坐著一個男人,在喝一瓶慕尼黑產(chǎn)的啤酒,他坐在那里,幾乎不怎么喝,只是看玻璃杯子里從底下不斷升起的如線的氣泡。他有一個沉思的背影,肩膀軟噠噠地靠在椅背上,可頭像眼鏡蛇一樣高高地直立。在這個寧靜的咖啡館黃昏,他在想什么呢?這個咖啡館里的一針一線,都帶著那么強的暗示和情緒,他還能自由地想與它全然沒有關(guān)系的事情嗎?
太陽已經(jīng)落山,打開的窗前一股股地涌進了充滿陽光氣味的溫暖氣息,天光柔和而明亮。一個非常美的年輕女子經(jīng)過窗前,走了進來,她的眼睛又大又圓,睫毛像向日葵似地張開,帶著與西柏林的女子不同的淳樸與詩意。那是更接近東歐的美。她找了靠窗的桌子坐下,要了晚餐和用藍色大陶杯子裝的牛奶咖啡,是通常用來吃麥片的杯子。她應(yīng)該是個從事藝術(shù)的人,因為她手上的手鐲,是用一把叉子彎成的。
吃完盤子里的東西,她拿出一本書來,翻到折過的那一頁,接著看了下去。
4.2010年的布達佩斯:一道藍邊
到達布達佩斯的晚上,我住在鏈子橋?qū)γ娴拇髽抢?。樓下熱鬧得很,都是新興的西方式酒吧,這條街上,連從前那些門楣高大,裝飾沉郁的舊咖啡館,在哈布斯堡王朝時代就赫赫有名的,現(xiàn)在晚上也開始賣酒了。旅游書上介紹說,聰明的旅游者到別具風(fēng)味的紐約紐約酒吧享用完布達佩斯最著名的古拉緒濃湯,而且,要問侍者要多多的紅辣椒面才算正宗的懂得,然后就到酒吧區(qū)來過夜生活。
秋天最后的溫暖空氣里,人們坐在室外,說話聲如山谷里的云霧般,帶有些清晰的齒音卻整體輕柔含混地蒸騰上來,偶爾還能聽到玻璃杯子相碰撞清晰的輕響。我打開了窗子,晚風(fēng)輕柔涼爽,像普希金詩歌里面寫的那樣拂動著窗簾。從大樓之間的縫隙里能看到一點點鏈子橋上的燈光,還有對岸城堡的影子,這就是伊麗莎白皇后最喜歡的城市,她是它的保護神。在慕尼黑時,她曾是茜茜公主。
這是秋天最后的溫暖時光,讓人懷著惆悵想起夏季。古老的公寓大樓,長長的木窗子連接著高大的天花板,在東歐我總有機會住在這樣短期出租的公寓樓里,從前人們叫它出租公寓,在布達佩斯有個更時髦的名字,公寓俱樂部。
這高高的天花板讓我想起許多東歐的城市,波蘭的華沙,盧布林,克拉科夫和扎莫什奇,以及東普魯士的舊城格旦斯克,俄羅斯的莫斯科,圣彼得堡和皇村,捷克的布拉格,東柏林,魏瑪,德累斯頓和波斯坦,甚至還有某些奧地利的城市,林茨和因斯布魯克。還有從窗子里浸入的聲響,更多的人聲,電視或者收音機發(fā)出的播音員的聲音。那都是一種與一切都在秩序之中的資本主義世界有著微妙不同的聲音,云一樣飄浮在高高的世紀初的天花板上方。
我到廚房里去為自己做一杯茶。
櫥柜里整整齊齊排列著各種杯子,刻花的葡萄酒杯,厚厚瓶底的啤酒杯,陶瓷的茶杯畫著一道藍邊,看上去像是社會主義時期遺留下來的東西,帶著一股鄉(xiāng)野地主農(nóng)舍里的樂觀氣息,與時代消亡帶來的惆悵。我取下它來,準備裝上我的茶。
在布達佩斯郊外的另一個小城,有個名叫“在斯大林靴子的陰影下”的雕塑公園,是布達佩斯歷史博物館的一部分。那里冷清的草地上陳列著從布達佩斯街道、廣場和學(xué)校中清除出來的各種社會主義遺跡,斯大林銅像,馬克思恩格斯一體像,列寧像,匈牙利共產(chǎn)黨領(lǐng)導(dǎo)人,蘇聯(lián)軍人像,工農(nóng)兵浮雕,以及戴著紅領(lǐng)巾的少先隊員群像,高大的蘇式街頭雕塑,按照一顆五角星的形狀排列在公園里。門口的紅五星商店里賣出當年的貨幣,紅旗,廢棄的黨旗與黨徽,以及各種勛章,還有洋鐵皮做的牛奶罐,以及帶有一道藍邊的茶杯。當一些舊有的生活遺跡集中在斯大林高高地踏在紅磚臺上的靴子旁邊,它們散發(fā)出一股監(jiān)獄般的氣息。下午好不容易找到那里的時候,有一隊小孩子與我一起參觀,帶著他們的是小學(xué)的歷史老師。
我將熱水注入放好了立頓茶包的杯子里,來自斯里蘭卡小英倫茶產(chǎn)區(qū)的earlgrey旋即散發(fā)出一股清新的檸檬草氣味,在藍邊茶碗里散發(fā)出世界大同的異國情調(diào)。在廚房中央的柚木小圓桌上,安放著一只笨重的收音機,我過去打開它,上一個使用者將波段調(diào)在音樂臺的頻道上,所以,它接著播出古典的鋼琴曲,已經(jīng)好久沒聽到收音機里傳出的音質(zhì)平扁的音樂聲了,恍若年輕時代。我想這曲子應(yīng)該不是《憂郁星期天》。但電影里那個故事,似乎就應(yīng)該發(fā)生在我住的街區(qū)里,現(xiàn)在想起來,它更像是個抒情的城市漫游電影。
我在小圓桌旁坐下,然后看到在小圓桌旁邊的墻上,褐色鏡框里掛著一首手抄的小詩,匈牙利語。
“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兩者皆可拋?!迸岫喾凭褪切傺览娙税伞5蚁M@里抄寫的不是這首政治化的詩歌,而是更為柔軟的,比如《悲哀嗎,是一片汪洋大海》,或者《我愿意是激流》?!爸灰业膼廴耸菞l小魚,在我的浪花中,快樂的游來游去。”那樣赤誠的奉獻與愛,在我看來就是典型的東歐,連萊茵河畔穿著短大衣赴死的維特都會黯然失色。
1968年,捷克有布拉格之春和《嘿,裘德》,1956年,布達佩斯有裴多菲俱樂部。在我少年時代,從道聽途說的竊竊私語中聽說過那些聳動的事件,才記住了這兩個充滿詩意與哀傷的城市。回想起來,我這一代人竟是用這種方式學(xué)到了世界歷史地理。當然,還有華沙1945年的屠城,卡廷森林的慘案,俄羅斯的古拉格群島以及叫安娜阿赫瑪托娃的女詩人,伯林在《俄羅斯的心靈》里描寫的圣彼得堡的夜色,他在堆著骯臟的雪的街道上匆匆而過,去拜訪那些噤若寒蟬的詩人們和音樂家們,八十年代優(yōu)美的拉拉之歌,那是《日瓦戈醫(yī)生》的插曲,紀念一個純潔的俄羅斯女人,她在壓力與精神追求之間的選擇展現(xiàn)了俄羅斯式沉重的詩意。
我從來對政治歷史沒太多興趣,我只是被那些在特殊的歷史地理里蘊含的溫柔的哀傷,與不論如何都不屈服的精神打動,只是一直都認定它們是我這輩子見過的最動人的奉獻。
在我沒什么閱歷時,就被這樣的故事深深打動,至今沒有太大變化。這是我經(jīng)歷了歲月洗禮的感情。每次我住在這樣安靜的,有些荒蕪的高天花板的東歐街巷中的一間房間里,心里都為自己還是保有著少年時代的價值觀而有點自豪。
高高天花板下,我只要有機會安靜地獨自坐著,這種來自東歐的詩意就如一種柔和的光線一樣將我的心籠罩住了。這是我在倫敦,紐約,巴黎,羅馬,馬德里和維也納以及阿姆斯特丹和舊金山這些偉大的城市都找不到的感覺,我也是愛這些大城的,但這愛不同,在東歐高高的天花板下,那是一種非常深切的,似乎能融化其中的感情。
我只是在那里能感覺到自己內(nèi)在,有一部分屬于它。
只是這樣的感情漸漸淤塞了。我知道它并未干涸,只是無從給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