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路
烏山很小,它只是城南一塊隆起的小山包。它小,但不影響樹木的生長。它們把根扎在山上,綠便蔓延成一片。烏山上有清脆的鳥鳴,有澗水潺潺。春日,紫色的泡桐東一株西一株地站著,碩大的喇叭似的花朵開滿碧藍的天空。蕨類沿著溪澗攀爬,是鮮嫩的綠;楊梅樹把青青的果子隱藏起來,葉子便發(fā)出油亮的光;板栗的枝干總是很硬朗,它的身上綴滿帶刺的苞,翠綠翠綠的。
澗水繞山而下。挨著澗水,是一條窄窄的土路,兩邊長滿茅草,蔥綠繁茂。路的另一邊,農田春播秋收,四季風光更迭。
它是我上班的必經(jīng)之路。那時,我騎一輛自行車,小小的輪子,瘦瘦的我。車前的籃筐里,裝著課本與作業(yè)。逢著春日,小雛菊在山野開放,我就會停好車子,掐一把雛菊放入車筐。簡易的車筐,散發(fā)著書香和花香,沁人心脾。
我極其喜歡早晨的那一段時光,尤其在夏日。太陽升起的時候,小路還在沉睡,但鳥兒們都已經(jīng)在樹梢歌唱,委婉流轉的啼聲傳遍整個林子。
我腳步輕盈,車子也如此輕盈。一直,我都是個安分的女子,可是,在這樣的清晨,我卻總愛在無人的小道上按響鈴聲。我喜歡聽車鈴聲一路響起,我喜歡讓它在眾多鳥兒的鳴唱里脫穎而出。它略顯突兀的清脆,恰似我飛揚的心,單一而純凈。
若遲出門幾分鐘,小路上來往的行人便多了起來。一路騎行,超越背著書包的學生,一聲聲稚嫩的招呼可以從路的起點聽到終點。無論是熟悉還是不熟悉的孩子,都會送上可人的笑。一路下來,連車把上都是暖暖的問候。真好!
路小,在半道遇著拖拉機,是我最害怕的事情。那條路,只能通過一臺拖拉機。當它迎面而來時,我得趕緊下車,將車子推到路的最邊緣——那是一簇簇茅草的地盤。我的車胎不得不壓在茅草上,我的腳也沒入茅草叢里。它們扎著腳背,癢,而且疼。有一年的某一天,一位從不遲到的老教師沒來上課,一問,才得知,在與一輛車子擦肩的時候,她的身子失衡掉入溪澗,骨折了。
后來,山的另一邊,終于開始修建一條寬闊的馬路了。說是馬路,不過在土路上撒了些許石子而已。但是,它寬,可以并排行駛兩輛車子。我開始摒棄風光旖旎的小路,騎行在寬闊而塵土飛揚的石子路上。為了它的寬,為了不再因迎面而來的車子膽戰(zhàn)心驚。然而,那清麗的鳥鳴,我卻不曾再次聽到。我的車筐上,再沒有清香的雛菊,而是一層灰蒙蒙的塵土。這條大馬路,用它粗糙的寬度,阻隔了我享受美景的眼。
那一年,一場夜雨傾盆。石子路的坑洼里蓄滿了水。清晨,我騎車行駛在上班路上,一輛桑塔納從我身邊疾馳而過,四濺的水花掛上我的衣裳和頭發(fā)。那是一件素色的衣服,被水濺到的袖子和下擺處都是土黃的泥漿。我把車推到路邊,狼狽地整理著衣服,沒有人在我的身邊停下來,亦沒有人詢問我發(fā)生了什么。那些隨處可見積滿雨水的泛著黃的坑洼,冷冷地看著我,安靜地等待下一波的沖擊。我拿出手帕擦拭沾滿水的頭發(fā),竟仿佛聽見山那頭隱約傳來的一聲啼鳴。我的淚流了下來。
油印機
我一直不肯承認自己在慢慢老去,覺得“老”對我而言是遙遠的事情??墒?,當我和同事聊天時,當我神采飛揚地說起那些再也尋不著蹤跡的老物件,那條被廢石塊掩蓋住的小路,甚至,當我說到那臺老式的油印機,他們驚奇的目光告訴我,那些歲月,真的是很久遠很久遠了。
這些年,我總會想起那臺老舊的油印機,不知道它被堆放在了哪個角落,還能不能再印出幾張試卷來?文印室里的一體機和復印機高傲地立著,早已沒有它的位置了。
它也早該老舊了——油墨脫落,刷子干裂,那個朱紅的外殼,應該已經(jīng)不知所蹤了。
可當時,它是多么受人青睞!
我第一次拿到鋼板和鐵筆的時候,是多么新奇。長方形的黑色鋼板包裹在黃色的木板間,用手掌撫摩它時,指尖會觸碰到細小的顆粒,那是砂的質感。說是鐵筆,可是它那么輕,烏黑的筆桿底部裹著細細的針尖,握在手上,掂不出分量來。我把蠟紙放在鋼板上,落筆,就聽得“吱吱”的聲響。我很迷戀這樣細碎的聲音,這樣書寫的姿勢。我曾在電視畫面上看過一位舊時女教師刻寫蠟紙的鏡頭,素青的立領旗袍,紅色的外套,如此靜美。我于是也把自己的背挺得直直的,享受鐵筆游走的聲音。
刻好的蠟紙需要印出來,純手工的活兒,一個人是無法完成的。我常常會叫上兩個高年級的孩子幫忙。那兩個孩子漸漸熟稔了,一到辦公室,幫我把白紙數(shù)好分成兩沓。我將刻好的蠟紙放在其中一沓白紙上,刷子蘸上油墨,在蠟紙上用力刷三兩下,提起蠟紙,放在另一沓白紙上。才剛印好的那張試卷,被另一名學生迅速拿起,放在一邊。如此循環(huán)。
雖說油印是簡單而機械的活,但是,也常有把握不好的時候,有時,刷子按重了,出了邊線,沾到白紙上,劃出一道厚重的墨痕。弄臟的試卷,只能丟棄到一邊;有時,提起試卷時一個不小心,油墨沾上衣服袖子,很難清洗干凈。我的技術不高,往往一個班級的試卷印下來,白皙的手指上都是油墨,又黏又滑。
至于油印而起的笑話,在那時也是經(jīng)常發(fā)生的。算起來,弄花自己的臉也只能是小兒科了。一次,一位同事油印試卷,到一半時臨時有事,于是將沾滿油墨的蠟紙放在桌子的邊沿。另一名同事進來,未曾注意到桌邊的蠟紙,背靠在那張桌子上聊起天來。印試卷的老師回來,滿世界找蠟紙,最后發(fā)現(xiàn)那張蠟紙緊緊地貼在那位老師的后腰上,一時引來滿辦公室的笑聲。
在油印這件事情上,我必須承認自己的笨拙。我的油印技術在第一年絲毫不見提高。我教一年級的語文和數(shù)學,56個孩子,常常忙得沒有休息的時候。那時,外公和外婆住在我家,還沒像現(xiàn)在那樣老邁。他們心疼我的忙碌和辛苦。外公說,要不,我?guī)湍憧滔灱埌??外公和外婆都教過書,外公寫得一手漂亮的小楷。我笑了,真是求之不得。
于是將需要鐫刻的內容收集起來帶回家給外公。外公戴上老花鏡在燈下全神貫注地刻著試題,燈光打在他的白發(fā)上,有熒熒的光。
外公似乎不太滿足,他說,你把油墨帶來,我?guī)湍阌 ?/p>
在某一個夜晚,一張四方的桌旁,外公在中間,我和外婆在桌子的兩邊,外公大手一揮,唰唰幾下,提起蠟紙,試卷整潔而清晰。外公的技術很高,他的刷子從未曾滑出過蠟紙,白紙上也從未曾沾染過墨痕。
在很長一段時間,我們是油印的最佳組合,家里的餐廳就是我們的油印室,我從學校拿來一沓沓的白紙,拿回學校的是一張張清晰的試卷,還有,外公外婆對我的疼惜。
后來,學校有了油印機。它有朱紅色的外殼,滾動的滑輪替代了手工的刷子,再不需要用手去將蠟紙?zhí)崞穑凰幸粚蛹毤毜募喚W(wǎng),蠟紙夾在紗網(wǎng)的下面,滾軸一轉,試卷便油印成功,掀起紗網(wǎng),將白紙一翻,再次按下紗網(wǎng),轉動滾軸,簡單方便,只需一個人就可以操作完成,卻又似乎少了合作時的樂趣。
再后來,學校又購置了手搖的油印機,連翻紙的工序都省略了,與此同時,各個書店開始出現(xiàn)了眾多的課輔資料,學生幾乎人手一冊,再不需要花費精力去鐫刻油印各種試題了。新型的油印機漸漸被擱置在一邊,沾滿灰塵,成為擺設。
如今,文印室里只能看到復印機和一體機了。和年長的同事說起那些漸已消逝的老教學物件,聽年輕同事一片好奇的笑聲,不免引來一陣唏噓。
那么,是真的老了嗎?時光,容顏,或是那顆敏銳而善感的心?
老風琴
我還記得第一次打開老風琴時的心情,是深深的失望。它被孤零零地擺放在音樂教室里,一把小方凳子,亦是掉光了漆色,黯淡,破舊。教室的石灰墻面,泛著潮,有點點斑駁的印記。老舊的房子,老舊的風琴,而我,是新的。
我在風琴上彈:小朋友們好!到中間,音就斷了:這架風琴,原來是彈不出“哆”和“索”的。
斷了點的音,總是顯得別扭,不連貫,仿佛話語講到一半就被打斷了似的。那些學生,似乎已經(jīng)習慣了,你們照樣起勁地唱著:您好,您好,鐘老師您好!我便笑了,這稚嫩的問候,多可愛,是貼著心的暖,那么,彈不出兩個音又算得了什么?
音樂教室依山而建。到了春天,透過窗子,能看到四處綻放的野花。彈琴的時候,視線忽而就偏離了方向。歌聲里的春天那么美,而春日放歌更是如此地淋漓酣暢。在那時,老舊的風琴,成了春日的映襯。我雙腳踩下踏板的時候,心是輕盈盈的,我聽著學生唱歌的時候,心是輕盈盈的。我聽著他們唱《勞動最光榮》,聽著他們唱《小白船》,聽著他們唱《讓我們蕩起雙槳》……我看著他們從小心而吃力地搬著凳子走上臺階到學會從容地踏上臺階,到最后,看著他們輕巧巧地單手拎過凳子,三步兩步跨上臺階,來到音樂教室。
音樂教室窗外的野花,開了謝,謝了又開。
在某個春日的下午,我被音樂教室斷斷續(xù)續(xù)的琴聲吸引了,循著琴聲往里看,一個小女孩正站在風琴前彈奏。她一只腳踩著踏板,只用右手的食指按鍵,手指因為緊張繃得直直的。音符被一個個擠了出來,稚嫩而純真。我站在門旁靜靜地看著她,看她纖細的手指笨拙地跳過黑白相間的琴鍵。陽光把我的影子拉長了,風吹過,裙裾擺動,跳動的影子驚了她。她急急地縮回手,小臉漲得通紅通紅。她怯怯地看著我說,老師,我不是故意的。我拉過她的手看,那雙手很柔軟,手指白皙細長,是一雙彈琴的手。我問,你喜歡彈琴?她點點頭,臉依舊通紅一片,但目光透著堅毅。我說,那么,每天午飯后,你來音樂教室,老師教你。她看著我,用意外,甚至懷疑的目光看著我。我沒說話,只是微笑地看著她。
每個午后,音樂教室開始傳出琴聲,琴聲里依舊沒有“哆”和“索”,在流轉的時光里,琴聲漸漸流暢而自信。
一日,遇著那個孩子的語文老師,她驚喜地對我說,小鐘,真想不到,那孩子學了琴以后,整個人都變了,原來很自閉的孩子,現(xiàn)在竟然開始與其他同學交流了。
我依舊教她彈琴,我相信,是音樂改變了她,那架老舊的風琴,是一切快樂的源頭。她的十指越發(fā)纖長,她白皙的手指在鍵盤上行云流水般拂過,我常常只是坐在她身邊,做一名微笑的傾聽者。
她畢業(yè)了。每年的教師節(jié),我都能收到她寄來的賀卡,每張賀卡,都是她親手繪制,綠色的卡紙上畫著黑色的五線譜。她是個細心的孩子,她一定記著我曾經(jīng)告訴過她的話,老師喜歡綠色,你看窗外的綠,生機勃勃,這樣的綠,蘊含著希望和快樂。
我調離橫河時沒有通知任何一個學生,卻在第一年的教師節(jié)收到了她寄往我現(xiàn)在學校的信件。她說去老學校看我,才知道我已經(jīng)調走了,那架老風琴也找不到了……
責任編輯 谷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