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震云是當代中國第一流的作家,王朔曾這樣評價他——劉震云是當代小說家里對我真正能夠構(gòu)成威脅的一位。他的作品很早就被改編成影視作品,和導演馮小剛的合作更是珠聯(lián)璧合。他是中國最早被明星化的作家,人氣一點不亞于娛樂明星。
見到劉震云這天,他的行程排得滿滿當當。下午剛為“第二屆郁達夫小說獎”做完評委,便馬不停蹄地趕往下沙大學城為杭州師范大學的學子們演講。期間他只在車上閉目養(yǎng)神了一小會兒,在大學食堂匆忙地扒拉了幾口晚餐。
然而,晚上劉震云仍舊激情慷慨,睿智幽默地連續(xù)講了兩個多小時,對學生的提問、簽名要求來者不拒,親善有加?;顒咏Y(jié)束已是晚上10點多,但當聽說有位博士生特意從南京趕來,想請教劉震云一些與他作品相關(guān)的問題時,劉震云還是微笑著一一給予耐心解答。
跟隨采訪了一整天的我,看到的劉震云絲毫沒有明星的“霸氣外漏”,他就是一位有見識、幽默且慈祥的長者。
我媽不識字。我卻以此為生
記者(以下簡稱記):您小時候的夢想是什么?
劉震云(以下簡稱劉):我小時候的夢想是成為一個廚子、鄉(xiāng)村劇團敲梆子的人或小學老師。這樣就可以不離開故鄉(xiāng),可以生活在外祖母的身邊。
記:這么看來,外祖母對您的影響很深。
劉:我的世界觀、方法論的形成很多來自于我的外祖母。外祖母當時在村里的名氣很大,因為她割麥子割得比誰都快。她的秘訣是,只要彎下腰就不再直起來。人家歇她不歇,所以就比別人快。我很早就明白了這個道理,這也是我在日后文學創(chuàng)作上取得一點成績的原因。
記:您曾是個叛逆的孩子嗎?
劉:念大學的時候,從我進北大中文系的第一天起,每一個老師都告訴我,北大中文系不培養(yǎng)作家。我有悖老師的教誨。我媽不識字,我外祖母更不識字,而到我這兒,卻以此謀生,有點“薄積厚發(fā)”的意思。我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從傳承的角度來講,確實有點兒叛逆。
記:您母親養(yǎng)出個作家兒子,是不是特別自豪?
劉:當我母親知道她的兒子從事的工作是文學創(chuàng)作,她曾經(jīng)跟我有個“爐邊談話”。她說,聽說你從事的行業(yè)跟魯迅的是一個手藝?魯迅這個人在你們這個行業(yè)算是個大個兒?我讀過魯迅的書。我在小賣部賣醬油,閑來無事想學學認字,就翻了一本魯迅的書,我給你念念:后院里有兩棵樹,一棵是棗樹,另一棵也是棗樹。虧我不識字,我要識字,就可以這樣寫:供銷社后院有兩口缸。一缸是醬油,另一缸還是醬油。
反正,我媽覺得我的工作挺容易的,還總愛問我,文學有什么用?不過,我媽愛看電視劇。她覺得中國這些年最好看的電視劇就兩部,一部是老版《紅樓夢》,還有一部就是電視劇版的《手機》(改編自她兒子的小說)。
記:那您怎么回答這個問題——文學有什么用?
劉:文學除了表現(xiàn)生活,揭示生活之外,它還解決了所有學科都解決不了的一個問題——死的問題。清朝的人都死了,但是還有幾個人活著——他們是寶玉、黛玉、寶釵、襲人……他們不但不會死,而且永葆青春。文學能夠把青春、記憶、情感在時間和空間的坐標上給凝固住,這是文學真正的魅力。除此之外,它的背后一定有另外的更深的東西值得我們?nèi)ゲ粩嗵綄?。真正偉大的文學家都同時是思想家。
幽默的不是我。是生活本身
記:您的小說給人的感覺就是在城市和鄉(xiāng)土之間肆意游走,一邊,從早年的《故鄉(xiāng)天下黃花》到后來的《一句頂一萬句》,故土情愫很濃。另一邊,您在北京生活很多年,從《一地雞毛》《單位》到《手機》,城市生活百態(tài)也拿捏得相當好,《溫故1942》又是另一種情懷,這些不同的題材怎么能夠分別都駕馭得這么好,您是怎么做到的?
劉:寫農(nóng)村還是寫城市不重要,重要的是作者與作品之間的關(guān)系,你怎么去看待作品里這些人物看待世界的方式。作品背后的哲學才是最重要的。
其實我接下來特別想寫一個作品,《一地雞毛》的續(xù)篇。30年過去了,中國社會發(fā)生了劇烈的變化,從過去單一的權(quán)力社會的社會結(jié)構(gòu),到現(xiàn)在權(quán)力社會、金錢社會雙重的社會結(jié)構(gòu)。這些變化,30年來是怎么壓在小林的身上,讓他從小林變成老林。一個有能力的作家,不可能一直用同一種模式創(chuàng)作,一定會想去創(chuàng)新。
記:能談?wù)勀婉T小剛導演合作的新電影《1942》嗎?
劉:其實開始我覺得《溫故1942》不適合拍電影,這是紀實體小說。但馮小剛導演卻通過各種努力把它拍成了電影?!稖毓?942》最重要的不是苦難而是面對苦難的態(tài)度,不是改編的部分而是背后的態(tài)度。大家可以看到,這部電影和他之前幾部電影的不同。馮小剛是個好導演。大家都說他是商業(yè)片導演,其實他的片子里并沒有特別強烈的商業(yè)元素,沒有暴力,沒有性,可他的電影又確實有票房,這里面肯定有不一樣的東西。他改編過我的一些作品,比如《一地雞毛》《手機》《溫故1942》,嚴格說,我的小說從來不講故事,也沒有完整的情節(jié),是隨著人的情感流淌的。這其實是不適合改編成影視作品的。但他為什么要改呢?他看到的是另外一部分,比如對生活的態(tài)度,作品里面人物的態(tài)度。他是與眾不同的導演,是中國有可能成為世界級大師的一個人選。
記:您的書很暢銷,改編的電影票房火爆,在作家財富排行榜上有名……您還在堅持寫作,在這個浮華的時代,寂寞寫作圖個什么?
劉:選擇以寫作為生,是因為我喜歡。寫作給我?guī)砗芏鄻啡?,它是我摸索世界的一種方式。每一個人對世界都是懂的少,不懂的多。每個人都會通過自己的方法來探索這個世界,我用這樣的方式摸索得多一些。寫作總是要面對一些說不清楚的東西,包括情感、情緒、往事、夢,這些說不清的東西,對想要了解他們的人而言顯得特別難,文學不是要把他們說清楚,而是把世間不可能的事情變成可能,然后留下來。
記:您怎么評價自己?
劉:一個努力的人。
記:莫言這次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您怎么看?
劉:莫言獲獎,有很多人給我打電話,問我的感受。我就開玩笑說,這好比我哥娶了個嫂子,你們來問我的感受。我的回答是,祝他愉快。還有人馬上說,你也到了結(jié)婚的年齡了,我的回答是,我不急。有人說,莫言獲獎?wù)f明中國文學走向了世界。中國走向世界,這個概念本身是存在問題的。許多中國人說這話的時候,把自己的位置忘了,別人的世界才是世界嗎?一個民族總想被除了自己以外的民族承認,這是種弱小者的心態(tài)。我覺得莫言去申報諾獎的態(tài)度非常值得贊賞,他的得獎?wù)撟C了,中國作家的水平一點不比別的國家的水平差!
記:您一直堅持的語言風格是平實、自然、明白如話。但是現(xiàn)在許多孩子一寫就是重重的文藝腔,曾有些愛寫的孩子跟我談起他們的困惑,說似乎他們寫東西一旦“明白如話”了,文章就顯得特別沒貨、難看,顯不出文學水平。您覺得這是哪里出了問題?
劉:同樣一句話,同樣一個人,同樣一件事,20歲的你、30歲的你、40歲的你看法是不一樣的。寫作需要生活的積淀,需要見識的積淀,需要感悟的積淀。只有一個人胸懷越來越寬廣,越來越寬容,越來越善良,你對世界的認識才會越來越深入,你的目光才會到達過去你沒有到達的那些黑暗的地方。老有人說我的語言幽默。真正幽默的不是我,是生活本身,我就是個生活的搬運工,負責還原生活本身。所有悲劇都經(jīng)不起推敲,仔細推敲全是喜劇。
記:其實,熱愛文學,喜歡創(chuàng)作的中學生還是挺多的,但眼下文學創(chuàng)作有種被邊緣化的態(tài)勢。您想對這些文學少年們說點什么?
劉:一個作者寫好一個故事,寫好一個人物,包括語言能夠形成自己的風格,這些是稍作努力就可以輕易達到的。但是比這些重要的是,你除了能寫出寶玉、黛玉和襲人,你還能想到這是一塊石頭和一株草,能想到這是太虛幻境和人間,能想到清潔和骯臟的關(guān)系。這才是一個作者和一個偉大作家的區(qū)別。寫作品不在寫的時候,而在于不寫的時候。不寫的時候在干什么?在思想。
“功夫在詩外”是一句特別日常卻含義深刻的話。一個人在生活中是什么樣的人,他才能夠?qū)懗鍪裁礃拥淖髌?。如果一個人在生活中特別愛占人家便宜,這個人當官,他建的橋肯定撐不過20年,這個人當作家,一定會占筆下人物的便宜。所以在生活中,多請人吃飯,少占人便宜,這是干好任何事情的前提。
另外,這個世上本不存在事業(yè),只存在瑣碎,重復做一件事,做的時候堅持著每次往前一點點,你就會是優(yōu)秀的,無論干什么都是這樣。
我覺得這一代孩子很有希望
記:您覺得現(xiàn)在的90后與前幾代人相比,有什么特點?
劉:我覺得這一代孩子很有希望。這些年我開講座,跟許多年輕人交流,這一代人跟前一代人最大的區(qū)別是,提問的角度不一樣了。他們問的比較多的是,我該怎么辦,就業(yè)怎么辦,裸婚怎么辦,蝸居怎么辦……都是關(guān)注“自我”比較多的問題,而上一代人提的問題往往是“中國該往何處去”……我認為,當每一個人都關(guān)心著“我往何處去”的時候,就是這個民族的崛起。
記:回憶您自己的成長經(jīng)歷,您覺得最得意的和遺憾的是什么?
劉:在成長的道路上,得意和遺憾每天都會發(fā)生。更重要的是,要允許自己在青少年時代犯錯誤。正確的認識是從不正確的認識來的,做得好是從做得不好演變而來的。要釋然地去面對成長。中國的孩子是世界上最累的孩子。孩子十八般武藝都會,卻沒用。孩子就應(yīng)該做自己,不要做家長喜歡的事,不要做別人喜歡的事,更不要做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喜不喜歡的事。
記:聽起來,您女兒肯定是在一個特別寬松的環(huán)境中長大的吧?
劉: 我給她寬松,但她把我弄得很不寬松。處處管,事事管,一點也不知道抓大放小。平常都是她教育我,最常說的就是讓我做人要聰明點,為人處世、自理能力有待改進。她以前周末回家一扔書包,看到我就會問:小劉最近怎么樣?。吭谖覀兗?,她管我叫小劉,我喊她老劉,我們倆關(guān)系特別鐵。
記:您最想對《中學生天地》的讀者們說的,一句頂一萬句的話是——
劉:做自己喜歡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