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一鳴把一個馬甲袋塞進我的抽屜里,然后兩只肥手握住我的手,用力晃了好幾晃:“兄弟,你忙,我不耽誤你工作了,改天再聚?!?/p>
我想起來送送他,被他用蠻力摁在座位上,就順水推舟目送一堆肉山一樣的他神奇地以輕快的步伐出去,輕輕地替我?guī)祥T。我拿出毛巾細細地擦自己的手——我有點小潔癖,被鄭一鳴那帶汗的肥手握過總覺得跟剛用手抓了一塊紅燒肉一樣,不擦干凈不舒服。
我不喜歡鄭一鳴,我跟他也不熟,這是我第三次見到他,前兩次都在飯局上。第一次人家介紹:這是慶州電視臺的業(yè)務副臺長韋若。他立馬兩眼放光喜上眉宇滿懷豪情昂首闊步繞了大半個桌子沖過來用他的肥手握住我的手,用力晃了好幾晃:“久仰久仰,經??匆娦值艿拇笞鳎忠呀浭斓貌荒茉偈?,人卻剛對上號,幸會啊!”第二次飯局主人介紹時,他又滿懷豪情昂首闊步地幸會了一下。惹得兩次都隨我躬逢其盛的小周竊笑:“此人記憶跟魚有得一拼,不過這臺詞倒是分毫不差。”
一個人精的記憶應該不會這么差,因此,這只能說明我還不夠分量讓他記住。人家是誰啊,鄭一鳴?。e看他小學都沒畢業(yè),慶州城賺錢的行當沒有一份他不沾著點的,一時高興還弄了個村支書當當,一不小心玩成了全國典范,通天了,慶州的父母官見他都禮讓三分。這次要不是他家二公子為了占風水,強拆了人家的祖墳,還開車撞死了那家的老太太,并且剛好被路過的小周拍了下來,做了個后續(xù)采訪準備播,估計他還得幸會我?guī)状巍?/p>
雖然我不喜歡鄭一鳴,但馬甲袋的厚度我還是喜歡的,我給小周打了個電話,讓他把帶子拿過來。小周開始以為這新聞要往省臺送很高興,聽我說不讓播像兜頭潑了盆冷水,大發(fā)牢騷,我動之以情曉之以理,最后跟他說:“作為一個新聞人,能挖到好新聞當然是重要的,但千萬不要讓自己成了新聞。”
“我們就天天歌功頌德吧!”小周憤憤地走了。
我揉了揉太陽穴,鄭一鳴那人我了解,急了做點什么都不奇怪,但小周不了解,他還太年輕。這不是他的錯,我像他那個年紀的時候也以為自己是正義的使者,引天下為己任,路見不平就大吼。摔了幾跤才明白,吼是沒有用的,自己也不是正義的使者,不可能挑起天下的大任。那時候真挺傻的,可是也挺好玩的……
我想著那會兒的事,嘴角剛牽出一絲笑意,門開了,一個穿著很鄉(xiāng)土的女人遲疑地站在門口,有點拘謹地問:“請問,若臺在嗎?”
“我就是,您有事嗎?”我略略坐直了身子,心里有一種奇怪的感覺,這女人我好像在哪里見過,但就是想不起來了。
“韋若,你不認識我了?”女人的聲音突然拔高幾度,把我嚇了一跳。仔細一看:啊,這不是秦如歌嗎?我怎么連她也不認識了!我們從小到大一直同學,后來又成了同行,雖然不在一個城市,但平時聯絡不少。上個月省城開會剛遇到過呢,沒聽她說要回鄉(xiāng),怎么突然來了,還打扮得這么鄉(xiāng)土,神情也很憔悴……
我連忙請她在沙發(fā)上坐下,給她倒了杯水,這期間她一直沒有說話,一臉愁云慘淡。我本來等她自己開腔的,但是在她對面坐了差不多五分鐘,她還是沒說話的意思,我就覺得很不自在,因為這情景非常像大學的時候我們倆分手的情景。我們倆從小玩到大,什么時候開始好上的很難確定,但是分手的時間和原因是很明確。
那時已經大三了,已經開始蟹走蟹路蝦走蝦路,為未來的職業(yè)奔波。我們學校在省城,按如歌的意思最好就在省城謀發(fā)展,我倒覺得大丈夫志在四方,省城有省城的好,回鄉(xiāng)也有回鄉(xiāng)的好,何必非在一棵樹上吊死。但如歌很熱心地找了在省臺當小領導的十八竿才夠得著的親戚,把我們倆都弄進去實習。我們不在一個部門,她晚上加班的時候比較多,差不多時間了我就從學校跑過去接她。那個晚上和平常一樣,我接她回校,因為月亮很好,快到校門口的時候,我們臨時決定繞到學校西門那邊進校。
西門比較偏,平時走的人少,因此綠化特別好,花花草草們瘋長,如歌說,這樣的月光下,它們肯定有種魔幻的效果,說不定我們還能遇見花妖樹精什么的,有一番奇遇。我們確有所遇,只是,我們遇到的是歹徒。歹徒有三個,一個控制著如歌,兩個挾持住我。他們把我的手拉到背后交叉起來,把全身的口袋都摸了一遍,不但拿走了我的皮夾,連左邊褲兜里一個五毛的硬幣都沒放過。
搜完我之后,兩個中的一個向如歌走去。天已經有點熱了,如歌穿得有點薄,加上一緊張呼吸急了,胸口的衣服像要裂開來一樣,三個歹徒忽然都奇怪地輕笑起來。靜夜里,這笑聲像一根毛蟲掉進了貼身的肉里一般惡心,如歌尖叫了一聲。
我想往前沖,身后的歹徒手一緊,接著我感覺到他在我的腰部抵了一把匕首,尖銳的觸感讓那一帶的皮膚都開始發(fā)冷。我停住了腳步,聽到歹徒在后面冷哼:“跑啊,你跑啊,不要命了你!”
走過去的歹徒給了如歌一個狠狠的嘴巴子,她發(fā)出一聲慘叫,我不敢再挪動腳步。不知道是害怕還是幻覺,后腰上的匕首像要融進我身體一樣,越來越冷,我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哆嗦。在這一哆嗦里我想起了老家的父母,想起了我爺爺、太爺爺,想起我們老韋家三代單傳就我這么一點血脈,要是我今天掛在這里了,我們家得哭死多少人……
我這么想的時候,走過去的歹徒的手已經摸向如歌的臉,她一邊徒勞地盡力向后避讓,一邊帶著哭音喊著我的名字,但是我不敢動,背上的冷讓我有一種幻覺:我的血正在流出來,我的身體因失血而冷卻……
這時突然從西門那邊竄出一人,一聲大吼:“你們干什么!”就這么一聲,三個歹徒居然落荒而逃。我一屁股坐倒在地,屁股硌到一根柱形的東西,冰冷的,我抖著手抽出來,原來是一根凍硬了的橘子水!剛才抵著我后腰的居然就是這貨!
那晚之后整整一個月我沒有見到如歌,直到她約我到圖書室。我們在那里坐了整整一個下午,連一本《讀者》都沒看完,也沒交談。她在離開的時候對我說了三個字:“分手吧。”我也回了她三個字:“對不起?!?/p>
那一刻其實我挺混亂的,這對不起我不知道是說給她或者是說給我自己,在那一個月里,我對自己感到陌生,至少,在這件事之前,我一直覺得自己即使不是英雄,也應該是個大俠,大難當前,腳踢南山猛虎,拳打北海蛟龍??墒?,我不是英雄,對不起,我不是。一直很冷靜的如歌因為我這三個字哭了。
這件事一直是我們的忌諱,很多年后,當我們終于可以彼此面對,促膝而談,也會有意避開這一段。只有兩年前開同學會,她有點小醉,我有點微醺,我們第一次開誠布公地談起這件事,她說那晚看著我她感覺真惡心,她覺得我應該會保護她的,可是后來那句對不起又讓她釋然了,因為每個人總有懦弱的時候,能面對自己的懦弱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然后她又說,阿若,后來我想想,在那種情況下,如果對方拿的真的是刀,你貿然以命相博,真的出了事,我該怎么面對未來,面對這個世界?我真慶幸你那時的懦弱。我看著她微笑:如歌,你長大了。她也笑:我們都長大了。我沒告訴她,如果時光可以倒流,我希望我還能回到那個晚上之前,當自己心里的英雄,不要長大。
我出了一會兒神,如歌仍然沒開口的打算,我開始煩躁,心中的不安加劇,琢磨著用什么樣的寒暄開場比較合適,嘴巴卻脫口而出:“如歌,出什么事了?”她哇的一聲哭了出來:“阿若,我媽被鄭一鳴的兒子撞死了?!蔽毅读讼拢骸笆裁磿r候的事?”她啜泣著把來龍去脈說了一遍。我才發(fā)現,原來鄭一鳴兒子拆的墳就是如歌家的,撞死的老太太就是如歌她媽?!澳銈冇浾吲牡搅爽F場,還過去采訪我了。阿若,這帶子什么時候播,你拷一份給我,我要告他們!”
我想起抽屜里那一個厚厚的馬甲袋,有點為難:“如歌,先不說鄭一鳴是什么人,你這事能不能成。這老太太走都走了,你告倒了他,老太太也活不過來了。顧死不如顧活,按我說,這事還是協商解決算了?!?/p>
一直在哭的如歌突然安靜下來,看著我,臉上血色一點點褪去,眼睛里深不見底。我慌了,感覺到我的后腰似乎又有冰冷的東西,摸了一下,沒有。我想說些什么來彌補下,可是腦子里一片空白,我甚至有一種感覺,如歌已經透過我,透過我寫字臺的桌板,看到了第一格抽屜里那個馬甲袋。
囁嚅了半天,我說:“如歌,我是為了你好,你看,你是明白人……”我其實很想說,如歌你都能理解我那晚不敢來救你,怎么就想不明白這活人與死人之間的利益關系了呢?
她沒聽我說完,嗓子里咯的一聲,傳出一種又像是笑又像是哭的聲音,抬起雙手,蓋住了自己的臉。等她的手放下時,已經完全恢復了平靜。她站了起來:“你忙,我不耽誤你工作了?!?/p>
這話聽起來特別耳熟,我心里怪異的感覺更強烈了,我轉身替她去開門,覺得還是得提醒她一下:“如歌,你知道的,這事硬碰硬沒好處的?!?/p>
我的手剛碰到門把,忽然聽到開窗的聲音,回過頭去,看到如歌不知怎么坐在了窗臺上,她微笑著看著我,嘆了口氣:“阿若,這么多年,你一直沒有改變?。 比缓笏娜司拖耧L箏一樣向窗外飄去——這可是十八樓!我沖過去,手指與她的衣裳擦過,那衣服看著很土很難看,觸感卻出奇的好,又滑又軟,就是有點冷,像那年的凍橘子水。
我看著她從我指間飛下去,飛出我的視線,想喊她的名字,嗓子像堵住了,發(fā)不出聲。我趴在窗口想起了多年前那個分手的下午,那山一樣的沉默又壓了過來。在那樣沉重的壓力下,我想起如歌微醉的臉:“阿若,真的出了事,我該怎么面對未來,面對這個世界?”
我跌跌撞撞到了寫字臺前,把小周的帶子拿出來,決定把它播出去。
像是回應我的決定,門開了,我又看到鄭一鳴那張豪情滿懷的臉,他微笑著發(fā)出一種和他身胚極不相符的尖細的聲音:“兄弟,你想干嗎?”
我脖子后傳來被鈍器擊中的痛感,臉隨著沖擊狠狠地砸到了桌面上,有點液體流過的感覺,我想我是流血了,我的后腰也傳來尖銳的東西捅進去的感覺,我確定這次不是凍橘子水,因為冷得不一樣,凍橘子水冷在一個點上,這個是全身都在慢慢冷起來的感覺。我終于還是成英雄了,為如歌,可惜如歌看不到了,我沒有為自己正名的機會了。這太讓人傷心了,傷心得我嚎啕大哭。
我是被自己嚎醒的,醒來時還在抽泣,還在奇怪這幢樓里平時看到一只蟑螂爬過都要尖叫的小麻雀們看到這么個大活人掉下去一點反應也沒有。十幾秒鐘后,我才意識到,我做了一場夢,如歌沒來過,她沒死,我也活著。脖子是我自己打瞌睡時睡疼的,流到臉上的液體不是血是我自己的口水……拉開抽屜,馬甲袋在,帶子也在,這兩樣倒是真的。
看了下表,離小周離開才十五分鐘,我居然就做了這么一個激情的夢。我給如歌打了個電話,匯報在夢里終于為她當了回英雄,她在那頭哈哈大笑。完了告訴我下星期要來慶州,拍鄭一鳴這個全國典型。我說你到時飯局上酒少喝點,可別把我這個夢給供了出去。聞言她又大笑。
正說笑,一聲大響,我辦公室沖進來一個人,我一看,是專題部的許林,這孩子平時挺穩(wěn)當的,今天煞白著一張臉,活像見了鬼。我擱了電話問他怎么了,他眼淚刷地流了下來:“若臺,小周出事了,挨了26刀,就在我們臺大門東邊五百米,現在送醫(yī)院了。”
小周當晚就去世了,我去手術臺上看了他。他才24歲,蒼白的臉那么稚嫩,臉上奇異地掛著一絲微笑,仿佛夢見了什么美好的事。但他脖子以下的身體那么殘破,那些翻卷起來的肉,那些清理得不是很干凈的創(chuàng)口,與他臉上的表情反差那么大。我蹲在手術室,吐了一地。
小周家在慶州鄉(xiāng)下一個貧困的山區(qū),父母是善良、老實的農民,對于兒子的死,他們很傷心,但他們一點也沒想到要為此討個說法,或者要點什么補償之類。那時,小周的死已經在慶州鬧得沸沸揚揚,網絡上也一片質疑追問聲,慶州市政府召開了新聞發(fā)布會,表示一定追查死因,嚴懲兇手。對于政府的態(tài)度,小周的父母很欣慰,他們相信在不久的將來定會看到兇手歸案。但我知道,這事到這就算完了。
小周落葬的那天晚上,我單獨去了小周家,把那個馬甲袋塞到小周父親的手里,他和小周的母親打開嚇了一跳,堅決不要,我說那是小周買股票掙的,原來托我買房,現在已經不需要了。他們信了。
從小周家回來,我去了辦公室。今天并不需要我值班,可是我不想回家,一想到老婆孩子我就會想起小周的父母,想起小周躺在手術臺上的樣子……
我從抽屜里拿出帶子,多年前那個夜晚的選擇又放在了我面前,左邊是小周是一位未謀面的老太太的或者還有更多的無辜者的血,右邊我或者還有我的父母妻兒的血。我該如何選擇?做個活著的懦夫還是當一個死去的英雄,這個年輕時就困擾我的問題,再次讓我困擾。
今夜,是個無眠之夜。
選自《雪竇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