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莊,黃昏細雨圖
細雨棲在鳥的鳴上
黯淡下去的黃昏,在打烊聲中
被舊木門板放回到門檻的木槽里
兩塊門板相遇發(fā)出來的響聲
像出走多年的兄弟,再次見面時
摟抱在一起相互拍打得興奮
歸家的烏篷船,沿著炊煙升起的方向
平平仄仄地聽著浪花吳語小調(diào)
放學的孩子赤腳在露出水面的河堤
彎腰逮到一條泥鰍,當他直起腰來
準備給無忌的童年留一個念想,誰知
年少懵懂的童年卻在指縫間溜走
檐下一串紅燈籠自在晃動
像風不著一字,卻讓人間悠揚低婉
女人在弄堂里洗涮,擇菜
在等待里,把一桌飯菜調(diào)配得溫馨吉祥
有腳步聲傳來,大樟樹探過墻來傳話
你家掌柜的和你家的娃馬上到家
唐詩宋詞里的雙橋鎖月
夜霧燈影中穿行的是烏篷船的吳語小調(diào)
四散開去的是槳櫓倒映在水中的漣漪
水墨的船娘,氤氳在唐詩宋詞的韻腳里
安靜得如同線裝書中端莊素雅的漢字
坐在雙橋的大橋上,透過取景框
柔和的月光照著汲水拾階而上的腳印
紅紗燈散落的淡淡光漫進清朝的木窗格,讓
酒肆茶樓在迎來送往中富足,吉祥
香樟樹籠罩的民舍宅第,像是那個
及第的書生在竹枝葉韻深處故意留下的一處留白
拙樸的石基,斑駁的白墻,灰色的飛檐翹角
半掩的小屋
讓我這個來自北方的男人,終于懂得了
什么是柔情似水,什么是洗凈鉛華
走在雙橋恍惚美麗之間,我看見成群的月光
棲息在一把小藤椅上,面對著桃木色的
油漆已剝脫的門板,訴說周莊的陳年往事
或是在行人匆匆的腳步聲里,陷入一段沉默
而夜雨,此刻羞答答地點亮石榴的紅燈
向東的流水上,小橋撐著油紙傘在耐心等待
欸乃的烏篷船
月光次第流淌下來,我在槳聲
欸乃的吳語里醒轉(zhuǎn)過來。此時已是夜半
身側(cè)那盞陳年的桂花,依舊在微醺
朋友送我的那幅山水畫,是否
還沉浸在酒不醉人人自醉的歡聲笑語里
白日還未曾消化告別,被路過的微風一吹
紗燈一盞一盞紅過來,在皓白的月光下
泛起瀲滟的波光,宛若詩歌絢彩而令人迷惘
流星悄無聲息地掠過水面,荷花里無眠的蛙鳴
把長勢良好的漣漪,用優(yōu)質(zhì)的熟宣盛好
把遠志封存,在流動的水墨畫中
我把流水、小橋、星光、樹葉,熄滅的窗戶
分門別類制作成書簽,讓周莊的美好
永遠在我燈下翻書疲倦的時候涌上心頭
那時,回憶該是一個多么溫暖而美麗的詞語
當夢中翻身的浪花輕輕碰了一下船尾
我在沈萬三、陳逸飛、三毛迷人的掌故中下得船
來
此時夜露無聲,萬物在流水的搖籃中漸次安睡
月亮收拾起椅子走了,留下的那些旅客也散了
只有那座古老的橋還在,只有依然流淌的河水還
在
今夜,我在富安橋上為周莊守夜
一尾叫做月光的魚,順著我隨手寫下的詩
在鳥鳴的枝頭盛開成水墨的露珠
那些在昆曲中長大的楊柳,在霓虹的鼓勵下
害羞地,在矜持里搖曳起鵝黃嫩綠的裙裾
年輕真好,有憧憬,有理想,有愛情
有隨心所欲的快樂,有肆無忌憚的憂愁
剛剛吵鬧著走過我身邊的那一對情侶
明明說走下富安橋就分手,怎么轉(zhuǎn)眼間
又在富安橋的彩虹中走進婚姻的殿堂
藤椅里搖動蒲扇的阿婆,你是在
說著碧螺春的沉浮,還是念叨自己的往事水痕
原來,幸福就是富安橋,連著兩岸相思的人
靜默的石獅子,你伏下身去,是想為我
鋪架一座彼岸,普渡并引領(lǐng)我,在歷史與現(xiàn)實的
端口
懂得面對,學會放下,在悲憫中常懷感恩嗎
今夜,我在富安橋上為周莊守夜
守著流動的水,守著橋兩側(cè)的人家
守著老宅里橫排的唐風,豎寫的宋雨
守著弄堂里散發(fā)出濃郁而溫暖的人間煙火
守著寧靜而閑適,內(nèi)斂而本分的周莊
守著那記憶,那黃酒,那茶味,那欸乃的時光
在三毛茶樓,而夜未濃,而茶水已空
那些在青石板上走動的月光,姣美的面龐
像一枚枚開花的露珠,撐著江南的紙傘
不過,這個平仄的雨中,卻再也尋覓不到
望舒先生筆下,那個丁香花一樣的姑娘了
坐在三毛茶樓線裝的古曲里,那些與水
有關(guān)的傳說和典故,以及我面前氤氳的龍井
構(gòu)成我詩歌創(chuàng)作不可或缺的元素,至于
那個風塵仆仆一走進周莊就淚流滿面的女子
就讓她成為一篇小說精美的開頭
那過程,那歸宿,留待有緣人去撰寫抒情吧
而撒哈拉不是夜色里的蛙鳴,而王洛賓
不是我手中陳年的月光,窗外
現(xiàn)代版的七彩霓虹,把往來的烏篷船
裝扮成,提著燈籠,坐在船頭歌唱的銀子
而夜未濃,而茶水已空,而我在未停的雨中
終于領(lǐng)悟到,失眠的蟬,為何叫: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