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姐夫歿了。這個消息意外又不意外,表姐夫得的是肝癌,被醫(yī)生判了四個月的生期,如今已近六個月。但我聽說自從吃了杭州中醫(yī)專家的藥,表姐夫感覺身體好多了,前一天晚上還和英表姐一道去看望了舅舅,精神不錯,想不到回來之后就死了。許是有了近半年的心理準(zhǔn)備,今早見到英表姐時,她的雙眸些許洇濕,倒也不顯得十分悲痛,我很欣慰她的堅強,既然不能挽回,只管悲傷悔痛又有何用。
母親家族的人,大都骨骼健壯,嗜肉好酒,性格暴躁。一桌里吃飯,分貝最高酒味最濃的肯定是表哥。表姐們相對內(nèi)斂些,但大都性格倔強執(zhí)著,英表姐是其中的典型。
年輕時候的英表姐,長得像六七十年代的美女:濃眉大眼,壯實質(zhì)樸。英表姐二十一歲那年,帶著不解世事的十歲的我去看戲文,回家時,背上背著熟睡的我,身后跟了當(dāng)時還是小后生的表姐夫。我至今回憶不起英表姐與表姐夫在戲文場里是怎么認識的,因為戲還沒開唱,臺上正鑼鼓喧天時,我便睡得人事不知,對于舅舅的盤問,我當(dāng)然一問三不知了。表姐夫極瘦,山羊胡子,凸顴骨凹眼窩,臉色蠟黃,就像電影電視里的走街串巷的江湖郎中。舅舅舅媽及親戚們一致評價表姐夫極聰明,但一致不贊成英表姐與表姐夫的婚事。是什么原因,小時候媽媽不讓我知道,長輩們湊在一起商量棒打鴛鴦的對策時,總把探頭探腦一臉好奇的我趕去做作業(yè)。但這不妨礙我平時支楞起耳朵搜羅來一言半語,以及長大后媽媽斷斷續(xù)續(xù)的講述。
為了拆散英表姐與表姐夫,舅舅把她關(guān)進西廂房,釘死了木頭窗子,鎖住房門,命大表哥與二表哥輪流守在門口,防止有人偷放英表姐出門與表姐夫幽會。主要是防備臉慈心軟的舅媽,不會防備我,因為我只是一個暑期客居親戚家的小屁孩,根本沒這個膽。英表姐在西廂房里被關(guān)了一星期,前兩天她每到月上柳梢頭便嚎啕大哭,想是思念夜夜候著她的表姐夫;第三天晚上,喉嚨嘶啞了,轉(zhuǎn)為幽咽;第四天,她開始絕食,表哥們送進去的食物,原封不動地退出來;等到第六天,舅媽首先慌了,亂了陣腳,吃晚飯時覷著舅舅的臉色,企圖伺機開口求舅舅釋放英表姐;第七天中午,硬如堅果的舅舅開始在西廂房門口來回踱方步,晚上,終于崩潰,把英表姐放了出來。不想再承受“牢獄之災(zāi)”,釋放之后的英表姐收斂了許多,表面上順從舅舅的意愿,其實她使的是明修棧道暗渡陳倉的戰(zhàn)術(shù),利用閨蜜及我作掩護,跑出去與表姐夫幽會,當(dāng)時的我全然不知被人當(dāng)作棋子利用了,還以為英表姐真的是想和我一道去玩。
我媽與舅舅感情極好,為了解決舅舅的煩憂,我媽把英表姐請到家里來,與喝了半肚子墨水的我爸一起,準(zhǔn)備一硬一軟,一武一文,析以利弊,導(dǎo)以情理,清英表姐心中之魔障,拉英表姐脫離苦海,奔向幸福生活。那夜恰好停電了,煤油燈的微光透過木門,在院子的地面上劃出一道道光帶,睡在藤椅上的我被門內(nèi)的一聲哭喊驚醒:這輩子做鬼也要跟定他了!我,我是他的人了!英表姐的這句話在八十年代EsEJa8ZlFFH8H9B98mxpw5iEwNeXySjWvw4pxTM9nVk=,是一語定乾坤,徹底斷了長輩的幻想。舅舅忿恨無奈,撒手不管英表姐,并揚言不給她一分錢嫁妝,隨她自生自滅。
英表姐初中未畢業(yè)輟學(xué),為鎮(zhèn)里的服裝廠車衣服。所謂車衣服是把廠里裁好的衣料拿回家用縫紉機拼成成衣。由于英表姐刻苦勤勞,每月收入不薄。幾年后與家里窮得叮當(dāng)響的表姐夫訂了婚,酒席、請媒人、購買訂婚禮物等費用都是她一分一分攢下來的工錢。正當(dāng)她美滋滋地期待著半年之后與表姐夫正式成親時,表姐夫卻因為倒賣國庫券入獄,這一等就是七年。
人生的戲文唱到這里,諸如此類二十出頭的年輕姑娘多數(shù)在家人朋友的勸說下另擇良婿,但英表姐矢志不移,關(guān)門謝客,埋頭干活。七年后,她等來了一貧如洗,身無一技之長的表姐夫,又拿自己的積蓄與他成婚、生女。日子看似安穩(wěn)下來,然而表姐夫是個聰明勁都用在歪門邪道上的人。出獄后的他既不想吃苦,又想快快來錢,于是動起了開假發(fā)票的腦筋,倒也賺得手頭滿滿,可天網(wǎng)恢恢,沒幾年又進去了,這一呆又是七年。我私下揣測英表姐的心理,第二次表姐夫的入獄,她對自己的選擇或許有些后悔,但倔強使她不肯低頭,咬著牙堅持;或許,她覺得這是她的命,是她前世欠他的;又或許,她真的很愛很愛他,愛得毫無怨言,愛得死心塌地。如果是因為這一點,拋開旁因,我覺得她是一個令人欽佩的女子,很少有女人會對一份赤貧寂寞的愛情堅定不移。至少我不是。在當(dāng)下的社會上,愛情已經(jīng)充滿了人間煙火味,并不十分純粹。
兩年前表姐夫終于出獄,我們都為英表姐舒了一口氣:丈夫歸家,女兒已長大,該苦盡甘來了。經(jīng)過十多年的洗禮,父母及親戚都已認同了他們的婚姻。然而令我擔(dān)憂的是,表姐夫本性不改,出獄后竟放起了高利貸,很快,欠了一屁股的債,繼后又查出肝癌晚期,又是一屁股的債。
從沒見過如此安靜的喪夫之家。入門只聽到年邁的舅媽趴在女婿棺材上嚎哭:你一走,孤兒寡母怎么過!但很快被親友勸止了。無望醫(yī)治的疾病拖延著只能給貧困的家庭雪上加霜,及早離去其實是親人心底的愿望吧。四十九歲的英表姐兩眼微紅,呆坐在飯桌旁,幾個嬸嬸姑姑圍兩旁,也都無話。我偷偷問我媽怎么想,我媽回答:她前世欠他的。我想也是如此。英表姐也如此想吧。否則如何能鎮(zhèn)定地堅持半生?她的半生,守候,守候,還是守候。半晌,英表姐自言自語地說了句:女兒高考結(jié)束了,女兒會出人頭地的。說罷,她起身忙去了。
明晨五時出殯,臨出門時,英表姐追出來問我送不送殯,我干脆地答了句送的。我送的,是英表姐的半生,如何不去。
責(zé)編 曉 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