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妮的腳步

麥妮和姜衛(wèi)杰結婚四年就做了七次整容手術，還不算割雙眼皮的那次。每次做完手術，姜衛(wèi)杰都面臨著同樣的難題：是支持妻子變得更完美呢，還是勸她懸崖勒馬，見好就收？女為悅己者容，麥妮這樣寬慰他，她不允許自己被時間拋到后面，每當她來到時光深巷的大墻面前，就忍不住一躍而過，奮力奔向那片四季如春的綠洲。姜衛(wèi)杰提醒她說，人，是無法犁平時間溝壑的，就連劉翔也有失手的時候。麥妮壓根就沒聽進去，依然我行我素地和同齡女人們拉開距離。眼看勸不動，姜衛(wèi)杰只好聽天由命，隨遇而安了。

把事情放在麥妮第一次和整容邂逅的那年，她正坐在電影院里看王家衛(wèi)導演的《花樣年華》。即將畢業(yè)的她在人們眼中屬于那種煽情，小資，還帶著那么一點兒新古典主義的女人。屏幕上，流光溢彩的旗袍潤濕了沉悶的空氣，每當張曼玉微合眼瞼，眉目傳情時，麥妮的心弦就隨之波動。和影片上那個有著不老傳說的女人相比，她的眼皮是不是太單薄，僵硬了？不錯，她要在工作之前，重塑自己的面容。

正如醫(yī)生提醒的那樣，做完雙眼皮的她每天都吃大量蔬菜，早晚啃蘋果，臨睡前還不忘轉動眼珠，促進血液循環(huán)。好不容易等到拆線，一個備受摧殘的形象卻把她擊回空谷，她哪里有一點明星相，分明就是大熊貓嘛！心噗嗵往下一沉，麥妮不禁埋怨起黑心醫(yī)生，退錢還是次要的，關鍵是她連鏡子也不敢看了。面對抽抽搭搭的麥妮，胡醫(yī)生還是那樣從容不迫。他一臉親切地對她說，我們都知道，美麗是會付出一點代價的，對不對？等腫消了，保證你有意外的驚喜！麥妮將信將疑地離開醫(yī)院，熬過那些輾轉難眠的夜晚，眼瞼終于變得平滑，光潔了。讓人喜不勝收的是，原本單調的眼瞼上拉出一道優(yōu)美、流暢的弧線，隨著眼皮扇動的節(jié)奏，所有嫵媚的光澤都鑲嵌在里邊。麥妮迫不及待地把這個好消息告訴了胡醫(yī)生，第二天上午，她一身新裝地站在大禮堂最顯眼的位置上，參加了學校舉行的畢業(yè)典禮。

關于這次手術，麥妮沒和其他人聊過，直到她和姜衛(wèi)杰新婚之夜的那天，才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訴他了。麥妮和姜衛(wèi)杰結合以前，在一家地產代理行當售樓小姐，文科出身，成績平平的她懶得做文員，售樓小姐提成高，房和車只用耍耍嘴皮子就來了。姜衛(wèi)杰是麥妮從業(yè)半年之后來到售樓部的，三十多歲的他穿著量身定做的西服，衣領堅挺，目光堅定，自信。稍一了解，麥妮才知道他是做軟件開發(fā)的，還在澳洲生活過六年，因而當姜衛(wèi)杰再次來到售樓部，麥妮馬上就不失時機地迎上去，給他倒咖啡，介紹戶型，領他看工地那邊的樣板房。一路上，微合嘴唇的姜衛(wèi)杰掛著笑意，上樓之后，他只掃了眼歐式裝修的房間，就走上陽臺，眺望長江對岸郁郁蔥蔥的風景。麥妮心一提，走上去問，美嗎？她想有過這次，男人差不多該下訂金了。姜衛(wèi)杰回身凝視著她，在她的眼中尋找著什么。略顯尷尬的沉默之后，他用不容置疑的聲音對她說，麥妮，我在你的眼睛里看到了世界，方便的話，今晚出來吃飯吧。

約會之后的第二年，麥妮和姜衛(wèi)杰訂了婚，作為女方的陪嫁，麥妮這邊未免寒磣，他們家是從貴州那邊搬來的，父親一直打零工，母親又有腰病，那幾萬塊錢實在撐不起門面。姜衛(wèi)杰并不在意這些，他也是靠自身打拼過來的。他愛她，還有什么比愛更有說服力的？麥妮聽了有些感動，終于調動起所有的勇氣，把去醫(yī)院做眼皮的手術對丈夫說了。作為一個手頭拮據(jù)的女人，相貌就成了唯一的優(yōu)勢和最有效的武器，她希望姜衛(wèi)杰能理解她的虛榮心。姜衛(wèi)杰聽了舌頭一彈，摟著麥妮的腰來到江景房的陽臺上。夜幕上的群星融化在黑夜里，滴成許多沙漏，等待他說話的麥妮有些不知所措。良久，姜衛(wèi)杰才把焦點挪回她身上，說，如果一個男人不懂得女人的天性，不懂得珍惜、完善那種美，他的一生都將變得黑暗！

姜衛(wèi)杰的話在麥妮聽來頗有詩意，新婚的這段日子，她頭一次放慢步伐，和丈夫享受火奴魯魯?shù)娜展庠?，用精致的工具撬開龍蝦外殼，享受酒色濃情帶來的快意。蜜月歸來，姜衛(wèi)杰重新投入到工作之中，麥妮也回到自己的崗位，兩人逢到周末才有一起消遣的時間，他們連體娃娃那樣黏在沙發(fā)上，看湖南衛(wèi)視和正在熱播的韓劇。姜衛(wèi)杰是個地道的哈韓一族，在枯燥的預算表和立方公式背后，男人柔軟的內心總需要滴入那么一點蜜汁，他能說出每位女明星的出生年月日，對她們的興趣愛好了如指掌，他最喜歡的女明星金喜善是他的夢中情人，他并不忌諱在她面前談論這一點，而麥妮的嘴巴卻史無前例地癟了下來。

她哪一點好了？麥妮手一甩，給了姜衛(wèi)杰大腿一巴掌。無論他如何搪塞，麥妮也要撬開他的嘴巴，掏出他心底的秘密。姜偉杰朝上一聳眉，問，說出來你真的不生氣？麥妮在他鼻子上擰了一把，說，你不說我才生氣！姜衛(wèi)杰拿拳頭支住下巴，想了半天才把女明星最打動他的地方說給妻子聽：金喜善的五官和三圍都趨于完美，不過最理想的還是她的臉型，削一分會瘦，增一分便肥。麥妮聽了，故作大方地沖他吐出舌頭，表示自己壓根就不會吃醋。當天晚上，麥妮每隔幾秒就拿手順著腮幫往下抹，第二天天沒亮，她就坐在電腦旁邊，搜尋磨骨瘦臉的相關資料了。

做磨骨手術大約需要三萬塊錢，這一回，麥妮想要把鼻梁一起整了。姜衛(wèi)杰并不心疼錢，卻不愿擔風險地看她吃套餐，河豚的滋味美是美，一朝失誤后悔就來不及了。望著丈夫擠成疙瘩的眉頭，麥妮滿臉笑意地說人們總喜歡夸大事實，在她天真的臆想之中，一旦把她略高的顴骨磨平整些，丈夫的夢中情人就會隱遁到天涯海角。做手術的那天上午，麥妮只喝了一杯牛奶，聳人聽聞的傳聞讓她看到那些手術失敗的女人會從佳麗變成類人猿。好在手術進行得很順利，不過麻藥的勁頭一過，她的兩腮就火燎一般疼，連接腮幫的神經一直傳到了太陽穴，她不停地吸著氣，呼喚丈夫過來，捏住他的手，讓他講故事幫她分散注意力。在家休養(yǎng)的那十天里，麥妮每天都比量著自己的臉型，鏡中的她逐漸呈現(xiàn)出夢幻般的光彩，無論從哪個角度看，她長短適中的下巴和鼻梁的側影都可以當成雜志上封面女郎的典范。

麥妮的新面容給姜衛(wèi)杰帶來煥然一新的感覺，日常生活總會磨鈍人們的感官，而麥妮卻能在適當?shù)臅r候給二人世界注入清風。為了證明丈夫沒有說謊，她自告奮勇地參加了姜衛(wèi)杰朋友舉辦的小型聚會。酒店包房里，溢美之詞不絕于耳，人們說婚后的麥妮已經打破了時空的格局，精心雕琢自己的同時，也緊緊地揪住了丈夫的心，姜衛(wèi)杰每天一下班就往家里趕已經說明了一切。麥妮微熏地享受著人們的奉承，接受了丈夫同事跳舞的邀請，撩起裙裾，開始她那飛揚、旋轉的舞步。但接下來發(fā)生的事卻給了她當頭一棒，某天早上起床，麥妮發(fā)現(xiàn)自己的鼻子脫離了中軸線，比薩斜塔那樣朝一邊傾斜。她愣愣地端詳了一會兒，喊來姜衛(wèi)杰，問他說，你看是不是有點往右邊偏？姜衛(wèi)杰沉默了半天，才憂慮地點了點頭，給醫(yī)生撥去電話。聽說植入用的假體出現(xiàn)了問題，麥妮肩膀一聳就捂住鼻子大哭起來?，F(xiàn)在，她不得不戴上非典時期才用的口罩，忍辱負重地去找醫(yī)生討回公道了。

再次從醫(yī)院出來，麥妮完成了婚后整容的三級跳，雖然其間犯了一個小小的錯誤，不過醫(yī)院賠償?shù)慕痤~和重新變得翹挺的鼻梁還是讓她有些洋洋自得。這一晃就到了年底，十一月初，麥妮和姜衛(wèi)杰捎上禮物回娘家探親。盡管麥妮再三提醒兩位老人不必興師動眾，二老還是起早做了一大桌飯菜，守在門口等他們。姜衛(wèi)杰的車駛過一截廢棄的鐵路，停在門口。麥妮從車上下來，朝母親招了招手，剛想往屋里鉆，母親就一把摟住她的肩，愁容滿面地說，妮妮，這是怎么了？怎么越看越不像你？麥妮臉一仰，笑說，不是我是誰??？難道您女兒被人拐跑了不成？母親眼窩朝內收縮地打量了她好幾遍，這才請他們進屋，把老伴喊了出來。從平房后院出來的父親在褲子上蹭了蹭手，一臉驚愕地瞪大眼睛。在接下來的一個多小時里，麥妮和姜衛(wèi)杰坐在后院的小板凳上，母親則坐在他們對面剝豌豆。圓溜溜的豆粒每每往小碗里一滾，這對年輕夫妻的頭便壓得更低些，母親對麥妮整容的事表示一千個不滿，浪費了那么多的錢不說，她的新形象也找不到和家人血脈相連的地方。

從娘家回來的路上，積雨云從遠方飄了過來，把大地籠成銀灰色，燕子低低地在平房周圍盤旋。在雨點落下來之前，姜衛(wèi)杰放了一首憂傷的布魯斯。黑人歌手沙啞、粗放的喉嚨正訴說著他的苦衷，麥妮母親訓話的最終結果是，老人把女兒的整容歸咎于男人的自負和強權，她的女兒雖然有追星逐月的毛病，但從單方面看，卻還不至于把自己送上火星。不是一代人，不說一類話。麥妮安慰丈夫說，這是最后一次，我也不想再聽媽媽嘮叨了。她把手放在姜衛(wèi)杰的大腿上，表示今晚會給他最大的補償。也是從這晚開始，經過深思熟慮的麥妮總算急剎車地把腳步挪回到既往的生活軌跡，地產熱銷的時候又快到了。

麥妮所在的地產代理行在江城向來成績不俗，經過這幾年的職場博弈，麥妮也由普通的售樓人員晉升為總監(jiān)助理，協(xié)同上司招聘售樓小姐，進行禮儀培訓，教她們如何揚長避短地說服客戶下訂單，避免綠化面積太小和樓間距過密的問題。頂頭上司和老板對麥妮的成績表示滿意，她所表現(xiàn)出來的氣場和招牌式的臉蛋已經登上了報紙的地產專版，隨著樓市升溫，老板也有了在其他城市擴大板塊的打算。第二年夏天，代理行從臺灣請來了一名職業(yè)經理人，負責北京和上海那邊的培訓工作。卓文婧到來的第一天，麥妮就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手下正用艷羨的眼光瞄著她，那個嗲聲嗲氣的女人有一雙修長、光潔，從模子里倒出來一樣標準的美腿?；蛘净蜃偰芤粋壬?，一蹺腿地讓每個人都看到她的優(yōu)點。卓文婧給人培訓的時候，麥妮一直在旁邊坐冷板凳，女人教售樓小姐們如何抬頭挺胸時，麥妮絲毫也看不出和她從前教的有什么區(qū)別。一周的強化訓練之后，卓文婧拿到了比麥妮努力工作一季還多的薪水，好在她馬上就要登機回臺灣了，也就不存在鳩占鵲巢的問題。開告別宴的那天，卓文婧吃了一半就去衛(wèi)生間補妝了。麥妮跟進去，和她一起站在盥洗臺前給皮膚補充水分，眼睛卻滑到她的腿上。卓文婧仰著脖子往臉上撲完干粉，向麥妮報以微笑。麥妮沒看到她有刻意為之的意思，便回報了她的好意。

你真的很漂亮，這幾天我一直在看你。卓文婧對麥妮說。

你也很漂亮，特別是……說出這句話，麥妮的心里舒服多了。

兩個女人一唱一和地聊了四十多分鐘，才雙雙回到飯桌上。

麥妮和卓文婧締結友誼的這天，也是姜衛(wèi)杰即將面臨妻子新一輪攻勢的前奏。和卓文婧之間的交談讓麥妮看到，一個女人想要在職場上站穩(wěn)腳跟并更進一步，需要用心雕琢自己的形體和儀態(tài)。這天晚上，麥妮把事先打好的活套拋到丈夫面前，說，你說女人的哪個部位最引人注目？姜衛(wèi)杰說，是胸，是屁股？麥妮說，總盯著女人的胸看不好吧。姜衛(wèi)杰這才領會到妻子手中的線頭正在收緊，她認為一雙美腿是人體的根本，它能讓步伐變得更加優(yōu)美，輕盈，賦予某種貴族派頭。沒等麥妮把話說完，姜衛(wèi)杰就投來反對票，他并不認為美腿會給人帶來職場運程，麥妮屬于那種珠圓玉潤的氣質，把腿做那么細，怕是不協(xié)調吧。再說了，就連維納斯也是因殘缺而美的。為了封住妻子的嘴巴，姜衛(wèi)杰又補充說，被你媽知道了，到時候吃苦頭的還是我。麥妮屁股朝旁邊一挪，哀怨地在自己的大腿上抹了一把，說，我呀，真是命苦，看來要等到下輩子才敢穿裙子了。

好不容易說服姜衛(wèi)杰，和醫(yī)生訂好手術日期，麥妮戒掉辛辣食品，每晚都躺在床上推算時日。等到手術的前一周，麥妮想到自己沒來月經，去藥店買來測孕紙一試，兩次都呈陽性，小寶寶已經悄沒聲息地蜷縮到她的子宮里。麥妮和姜衛(wèi)杰都沒兄弟姊妹，雙方的家長開會后一致決定，他們必須完成這輩子最大的使命。姜衛(wèi)杰諾諾稱是，麥妮只好推掉醫(yī)生那邊的預約，一門心思地呵護腹中胎兒。

六個月過去了，麥妮的肚子鍋盔那樣挺起來，從鏡子里看，那是一道彩虹的弧線。她每天來到售樓部的第一件事便是兩手扶腰，不慌不忙地繞著沙盤走幾圈，讓寶寶感受一下樓盤的宏偉規(guī)模，順便也做了胎教體操。目前，她的體重已經由九十二斤直線飆升到一百二十斤，她的胃口出奇的好，皮膚吹塑那樣脹起來，油光水亮。同事們都說麥妮比從前更漂亮，更有女人味了，一個女人一旦經過身為人母的歷練，才算完成自己的成人禮。人們的言論就像鉆石碎片那樣灑到麥妮身上，她就要當媽媽了，她是憑借自己的能力孕育出奇跡。姜衛(wèi)杰殷勤伺候母嬰的時候，麥妮由衷地感到自豪，然而到了臨產的那天，麥妮卻疼得連靈魂都快從天靈蓋崩裂出來，小咪這個淘氣包玩起了豎蜻蜓的游戲，無論麥妮怎么哭爹喊娘，就是不肯出來。小咪這樣一鬧騰，麥妮愈加倒抽冷氣地用力。她兩手揪住床單，收縮腹部，盆骨向上挺了好幾遍，女兒才不緊不慢地從里邊冒出頭來，用哭聲宣布自己的誕生。那一刻，麥妮的眼淚也跟著流下來了。在接下來的半年里，麥妮學會了喂奶，給嬰兒換尿布，可惜初為人母的喜悅很快就被一系列不由人控制的化學反應所湮沒，丈夫的天平早已偏到女兒那邊不說，她的乳房也開始變得松弛，乳暈變黑變大，那些貼身，凸顯身段的衣服全部塞到閣樓里去了。

把最喜歡的那件旗袍鎖到箱子里的那天，麥妮的胸口堵得慌。她給卓文婧打去電話，女人比她大好幾歲，麥妮想要從她那里取到真經。正在上海某樓盤做顧問的卓文婧說，你想要有字真經呢，還是無字真經？麥妮問，有字真經怎樣，無字真經又怎樣？卓文婧在電話另一頭壓低聲音地告訴她，所謂無字真經就是對自己的相貌和體型放任不管，一心一意維持家庭和睦就行了，就算丈夫將來有了外遇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在提到有字真經以前，卓文婧給麥妮講了個故事，說的是兩個漂亮女人婚后的不同命運。故事才聽到一半，麥妮就會意地做出了抉擇，她要搶在自己變成黃臉婆之前，重歸三千佳麗的行列。

聽說麥妮要一口氣要做完隆胸、抽脂和提臀的手術，姜衛(wèi)杰說什么也不同意。他對麥妮說，你已經當媽媽了，不能再像從前那樣隨心所欲。不錯，我是支持你把自己打扮漂亮些，但做任何事都要有所節(jié)制，我希望我們將來多把心思放在女兒上面。說著話，姜衛(wèi)杰把小咪放在嬰兒車里，嘀嘀-嘀嘀地把她推上陽臺，和她玩“蟲蟲飛”的游戲。坐在客廳的麥妮合上時尚雜志，一閉眼就看到某個體態(tài)臃腫的女人正在廚房里滿頭大汗地炒菜，她的臉和脖子上鼓起了青筋，兩只象腿木樁那樣釘在瓷磚地上。麥妮啞然失色地看著她，在女人回過頭來以前，她站起來，心有余悸地朝陽臺那邊走去。

麥妮偏頭疼的毛病就是從那晚開始犯的。她叫姜衛(wèi)杰去冰箱取冰來敷，吃了兩片止痛藥，連接中樞神經的紐帶依然繃得很緊。第二天來到售樓部，每個見到她的人都說她氣色不好，銷售總監(jiān)那句“有了娃娃就不愛臭美”的話更是給她雪上加霜。臨到下班，麥妮回娘家了一趟。她沒在家里看到母親，父親說她去中百超市前的小廣場活動去了。提步來到小廣場，母親正一身紅妝地在那里打腰鼓，手一舞，紅綢縈繞四周，桃花那樣漫天飛舞。等到中場休息，麥妮和母親坐在“麥當勞大叔”旁的椅子上聊天。母親問了她好幾遍，麥妮才告訴她，自從小咪誕生那天開始，姜衛(wèi)杰就沒從前那樣愛她了。母親一抿嘴，笑說這不過是她臆想出來的，婚前和婚后不一樣，當初之所以不支持她整容，也是怕她期望太大。麥妮心有所慮地問母親說，媽，您這輩子幸福嗎？母親放低眉梢，眼睛瞇成一條縫，說，有你就是我這輩子最大的幸福。麥妮又問，如果沒有我呢？沉默在鼓點的敲擊聲中擰成一股繩，緊緊地拴住母女二人的心。母親的手揪住褲腿的褶子，一出聲眼中就閃起了淚花：妮妮，我斗爭了一輩子才認清了這個事實，世界是屬于男人們的。

和母親有過這次交談，周遭的世界便發(fā)生了某種變化。麥妮發(fā)現(xiàn)和丈夫共浴時，姜衛(wèi)杰不再盯著她看，在售樓部工作時，客戶也極少找她搭訕了。一周之后，麥妮沒再猶豫就攜著銀行卡去了醫(yī)院。做完體檢的她先后完成了大腿的分層吸脂術，硅膠隆胸術和臀部再造工程，也許是過于勞頓的緣故，她的胃口變糟，多走一段路就感到惡心。目前，她的三張銀行卡的錢都花完了，姜衛(wèi)杰給她的信用卡也嚴重超支。工作人員遞交催款通知的那天，姜衛(wèi)杰正因小咪發(fā)燒的事而愁眉不展，孩子抵抗力弱，打了幾針都不見效。聽說麥妮一口氣就花完了六萬多塊錢，姜衛(wèi)杰放下閨女，手往木桌上一拍，說，麥妮，你有完沒完，求你以后不要再這么自私好不好？！這是姜衛(wèi)杰第一次在她面前發(fā)脾氣，隨著女兒的哭聲不斷加大，颶風從江景房陽臺那邊席卷而來，掀翻了桌椅，打碎了瓷器，把屋子里的空氣都撕裂開來。麥妮眼眶一紅，小聲嘀咕說，我這么做都不是為了你嗎？你還記不記得你追我的時候，說在我眼中看到了世界？姜衛(wèi)杰反咬住上唇，顫聲說，麥妮，你是不是也覺得有什么地方不對勁？我覺得真應該找個心理醫(yī)生給你看看，我不想我們的生活就這樣毀了！

懷著試一試的心情，麥妮去了心理輔導室。里邊有一張紅木桌子，一架書柜和理療用的折疊床。問明來意之后，馬醫(yī)生把整容成癮的病理原因歸納為四類：自我期望太高，愿望沒有得到滿足，整容后的滿足感遠遠大于整容時所承受的痛苦，以及心理疾病反復折磨。馬醫(yī)生認為麥妮的病因是屬于第一類，她本就生得漂亮，之所以反復折騰只不過想變得盡善盡美，只要就此剎車，便能把握原先的生活軌跡。回家后，麥妮按醫(yī)生說的那樣每天做健身操，多聽輕音樂，還找人學插花。兩個月過去了，從輔導室出來的麥妮一身輕地投入到姜衛(wèi)杰的懷抱，她向丈夫坦言承認這段時間不過是產后不適所帶來的負面反應，現(xiàn)在的她完全康復并徹底戰(zhàn)勝自我了。接下來，麥妮和小咪嘴對嘴地親了一下，去公園共度周末。池塘的荷葉翻舞著綠色的裙裾，望著一只逗留在花蕊上的紅蜻蜓，麥妮找回了久違的安寧。

從公園回來，麥妮多少做回了媽媽的模樣，她記得按時回家做飯，記得小咪喜歡粉紅色的發(fā)卡，記得每晚臨睡前要幫丈夫整理書房，手中的時尚雜志也換成烹飪相關的書籍了。同年九月，做為銷售代表的她被公司派到廣州開房地產交流會。在廣州出差的那幾天，她每晚都忙著聯(lián)系展場，催廣告公司趕印刷宣傳資料，監(jiān)督裝潢公司布置展場。這天晚上，熬到凌晨兩點的麥妮從展廳出來買夜宵，一輛紅色的敞篷跑車停到她身邊。卓文婧一身雪素地從車上下來，頭發(fā)披肩地散開，手腕上的鑲了寶石的金鐲和脖子上的掛飾螢火蟲那樣點亮了黑夜。麥妮喊了一聲：文婧！卓文婧徐徐回過頭，看了麥妮半天才認出她來。

寒暄兩句，卓文婧請麥妮一道吃茶點，坐在燈火通明的大廳里，麥妮發(fā)現(xiàn)每個男人的目光都繞過她的背影，攀上卓文婧陶瓷一般光潤，富有彈性的臉。再看幾秒，麥妮忍不住問，卓姐，這么久不見，怎么越看你越年輕了？卓文婧淡淡一笑，說，知道明星是怎么做的？麥妮說她早就聽說過瘦臉針，不過沒有嘗試過。我的老公不同意。麥妮的頭朝茶杯里一低，道出了自己的心里話。卓文婧聽了一臉諷刺地笑，她對麥妮說，你真把男人的話當真？她把肘往旁邊挪了挪，接著說，我想他那次教訓你，最主要的原因還是你女兒當時生病了。麥妮的心略一松動，說，我聽說針是不能隨便打的，很多人都出現(xiàn)了問題。卓文婧眼角一斜地對她說，醫(yī)生總是怕?lián)熑尾殴室獍咽虑檎f得那樣嚴重，就算你蹭破點皮，他們也會說有破傷風的危險。麥妮想了想，說，還是不要了，我已經答應過衛(wèi)杰了。卓文婧朝她這邊推來眼波，說，不是我故意破壞你們夫妻團結，不過就算你什么都聽他的，又能得到些什么？照我說，女人還是在有條件的情況下，對自己好一點吧。

卓文婧話中有話，麥妮沒有細問，但從廣州回來后，她卻發(fā)現(xiàn)丈夫并沒小別勝新婚的意思，他說今天做程序太累，被褥一蒙頭就睡了過去。第二天晚上，麥妮特意換了身鏤空花紋的性感內衣，等待丈夫光臨，然而姜衛(wèi)杰的手剛爬到她的乳房上，整個身體就疲軟下來。翌日清晨，站在鏡子面前盥洗的麥妮回想這半年發(fā)生的事情，深切地感到時間的大墻已經由原來的磚頭瓦片變成了鋼筋混凝土。額頭向上一擠，她的眼角就拉出了魚網紋。

為什么他越來越不喜歡碰我了？麥妮沒問姜衛(wèi)杰，而卓文婧的聲音則從后面推了她一把：麥妮，跟著自己的感覺走吧。猶豫再三的她取出最后的積蓄，背著丈夫去醫(yī)院打瘦臉針，醫(yī)生說確定沒有副作用，六個月以后便能注射第二次，情形好的話，幾年之后她便能青春永駐了?；氐界R子面前，麥妮看到自己的臉型更窄了，肌肉更緊俏了，用手一彈，皮膚就跟新生兒一樣嫩嫩的，滑滑的，從上摸到下也找不到粗糙的痕跡。這一回，姜衛(wèi)杰對麥妮的改變卻視而不見，他說下個月公司要去西部做業(yè)務，相關部門要求技術人員常駐那里，以便溝通交流。丈夫啟程的那天，不過例行公事地吻了吻她的額頭就坐上公司派來的轎車，一臉失望的麥妮回頭再看自己，發(fā)現(xiàn)下頜和耳窩旁邊的皮膚有些松弛，用手去捏，就像觸到橡皮泥上一樣，粘上去就下不來。把小咪哄上床睡午覺，麥妮躡手躡腳地下了樓，去醫(yī)院請求醫(yī)生注射肉毒桿菌。醫(yī)生一臉嚴肅地拒絕了她，說長期依賴注射治療會讓表情變得僵硬。你不能把它當成常規(guī)藥片！醫(yī)生說。麥妮倒抽了口冷氣，出門后又去了另一家醫(yī)院。兩天之后，她托人找關系買來麻醉劑和消毒劑，打算在需要的時候，自行理療。

第二次注射完畢，瘦臉針的副作用凸顯出來。麥妮的咀嚼食物時變得有些困難，左右兩側的臉不大對稱。她心慌意亂地拿熱毛巾敷了一會兒，略微好轉了一些，不過沒等她把針筒丟進垃圾桶，嘴角旁聚起的皺紋又催促她在兩周之后進行自我療愈。這一回，麥妮是躲在衛(wèi)生間給自己打的。她面對鏡子，彈了彈針筒，緩慢地把針頭移向臉部。大約太過緊張的緣故，她忘了事先要做麻醉，手一抖，抽骨吸髓的疼痛就迫使她唱起了變調的美聲。她取下針頭，發(fā)現(xiàn)扎錯了地方，左臉的肌肉抽搐不已，瞬間就腫成了肉包子。麥妮一手捂住臉，顧不上疼痛，去哄臥室里受到驚嚇的小咪。她的臉剛一湊近，小咪就屁股對她，一頭扎進枕頭里。麥妮喊，咪咪，咪咪，我是媽媽呀！小咪的屁股向上一翹，額頭已經抵住床頭板，撞得咚咚響。麥妮左哄又勸也不見效，只好抓住女兒的腿，把她拽了出來。小咪緊閉眼睛，握著兩個拳頭，眼淚蚯蚓那樣扭動著滑下來。女兒說什么也不愿相信母親瞬間就完成了易容術，她烏黑的瞳孔里折射出《聊齋志異》里豬龍婆的形象。女兒丟開她送過來的玩具，麥妮急得直跳腳。手足無措的她翻出電話本，給母親掛電話請求援助。四十多分鐘過去了，母親氣喘吁吁地來到樓上。老人走進屋里，看了眼麥妮，又看了眼小咪。母親沒問麥妮發(fā)生什么事就哆哆嗦嗦地托住小咪的屁股，走到門口。麥妮拊起額前的頭發(fā)，喉嚨發(fā)緊地喊：媽，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母親冷臉回向她，說，你不用解釋了。我和你說過世界是屬于男人們的，但我們做女人也該有她的自尊！

小咪去外婆家住了半個月，姜衛(wèi)杰從西部回來了。眼看女兒不在家，他放下手中的芭比娃娃，問麥妮說，小咪去哪兒了？麥妮怯生生地說明原委之后，姜衛(wèi)杰搶過掛在衣架上的外套，一句話也不說就走出房門。等他滿面倦容地從外面回來，已經接近午夜了。麥妮討好地湊上前去，問，咪咪呢？姜衛(wèi)杰說，你媽不肯放手，說我們兩個做大人的一點責任心都沒有。麥妮說，都怪我，聽信了卓文婧那些鬼話！姜衛(wèi)杰說，你總是愛放馬后炮，要是小咪再不回來，我們也要玩完了。麥妮眼皮一熱，說，這不是我一個人的原因，你，這半年多都不愿意碰我！姜衛(wèi)杰擰直喉嚨，指著麥妮的胸脯，說，你還好意思說我不愿意碰你？！你花了那么多錢在里面塞那些東西，又左一刀又一刀地拿自己做實驗，我真怕一碰就有什么東西壞了，真怕哪天醒來就認不出你了！你知不知道，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我至少二百天都要面對一個渾身纏滿紗布的女鬼，麥妮，你真的越來越不像你了！

姜衛(wèi)杰是否在說氣話，麥妮也沒有把握，好在沒過幾天，母親就把小咪送回來了。重新攬女兒入懷，麥妮不禁抽搭著用下巴摩挲她的臉，有過這次教訓，麥妮終于承認一個人應該順應時令的更迭，用心體悟人生中的每一階段。你會原諒我嗎？麥妮問姜衛(wèi)杰。姜衛(wèi)杰沒有說話，不過他去臥室鋪床單的動作總算慰藉了她的心。第二天一大早，麥妮把以往收羅的時尚雜志和美容資料塞進了大紙箱，用膠帶封好，搬到樓下去賣。到了周末，她去花鳥寵物市場買了只巴西龜，裝進水族缸里，送給女兒玩。除了培養(yǎng)女兒的愛心之外，也是要隨時隨地提醒自己放慢腳步，每當頭腦昏聵的時候，不妨冷靜下來，權衡一下利弊。女兒拿菜葉引逗烏龜?shù)臅r候，麥妮欣慰地笑了。姜衛(wèi)杰從背后摟住她的腰，像新婚之夜一樣把她推送到陽臺。黃昏在江面上映出艷炫的影姿，江鷗舒展的羽翼在航標船周圍拉出一道道銀灰色的軌跡，麥妮胸口一熱，《花樣年華》中的旗袍翻飛成一抹抹云霞，天水一色，消融殆盡。此時此刻，她的心中孕育出無限飽滿的情感，和五年前相比，沿江兩岸的景致無不鐫刻著時間的痕跡：顫動的樹葉綠了又黃了，堤壩上的野草已經被江灘公園的路燈和花壇所取代，江水依然渾濁發(fā)烏，不過扁而長的運船卻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著人們，在這個新舊更迭的城市里，永遠充滿著活力。

麥妮和姜衛(wèi)杰結婚第五年，麥妮徹底和往昔決裂，承認人生不免有所缺憾。把線頭拋得更遠些，我們看到麥妮對于當下的生活，談不上不滿意。和丈夫重歸于好的第二年，銷售總監(jiān)另謀高就，她順利晉升到職業(yè)生涯以來一直期盼的寶座。給麥妮開慶功宴的那天，老總說代理行的規(guī)模還將擴大，到了明年春天，他們將遠赴新疆開辟市場。麥妮舉杯喝著紅酒，那是葡萄牙酒廠一九八五年生產的，甘濃醇厚。然而在那些暗紅色的液體里，蘊藏著一些細屑的，不起眼的沉淀物：在她所從事的行業(yè)里，女孩們越來越趨于年輕化，專業(yè)知識相對她當年來說，已經不那么重要了。每逢麥妮看到女孩們躲進衛(wèi)生間補妝，探討哪個化妝品更好，怎樣讓胸部更具吸引力時，束好頭發(fā)，一身職業(yè)打扮的她就會以過來人的口吻提醒她們，女人是無法和時間賽跑的，她們應該多關心一下家人和自己生存的世界。喲，麥總來了！女孩們嘻嘻哈哈地戳對方的胳肢窩，纖細的長腿并攏，重新擺放規(guī)矩。她們扭著腰肢回到銷售大廳，麥妮才發(fā)現(xiàn)她們之間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有了代溝。

從衛(wèi)生間出來，麥妮無奈地笑了笑，接到某人打過來的電話。再次聽到卓文婧的聲音，麥妮眉梢一飛，瞬間就把那些想要責怪她的念頭拋到九霄云外。電話另一頭，卓文婧的聲音依然珍藏在時間的玻璃罩里，年逾四十的她還是跟從前一樣糯糯的，舌尖上卷了枚櫻桃。卓文婧把那張扮嫩的手機照片發(fā)過來之后，告訴麥妮說，她會在這座城市里做短暫的停留，然后登機去韓國培訓司儀。因為就算在整容成風的韓國人眼里，卓文婧也算得上是個有著傾城之貌的美女。

麥妮，能抽時間見個面？卓文婧對她說。

麥妮沒有立即回答她。耳畔嗡地一響，她的身體便漂浮起來，順著時間的隧道回到過去，回到男孩們熬夜給她做手工玫瑰，雨天站在她寢室樓下大聲呼喚她名字的學生時代。是的，她幾乎忘了，她也有過飽滿圓潤的大腿，石榴那般快要掙開的乳房和天鵝絨的脖頸，那時的她沒有被時間的利箭擊中，是無論如何也不會屈尊紆貴，把自己放在那群一粒粒挑豌豆的女人們之中的。卓文婧的催促聲把她抽離了回來。就在麥妮向前踏出一步，答復她之前，她騰出一只手來，拂了拂售樓部接待臺上的那簇假花。

責編 曉 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