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在望

記憶中，媽媽長得極美，脾氣卻很壞，微不足道的瑣事就能點燃她的怒火。幸運的是，我小時候極乖，甚至乖到“傻”的地步，這種討巧的性格讓淘氣的哥哥替我挨了好些責(zé)打。如果在人群中和爸媽走散，我會站在原地安靜地等。陌生人拿出糖果，用盡花言巧語，我也只是一聲不吭。一面冷眼看著他，一面等媽媽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從某個地方突然出現(xiàn)，拉著我離開。住在城市這種看不見云朵和天空的水泥森林里，不上學(xué)的日子就被鎖在家里，唯一的朋友就是滿滿幾書柜的書。

曹雪芹的《紅樓夢》，算是我的識字課本。

我習(xí)慣了一個人做自己的事情。比如長久地盯著廚房里油膩膩的醬油瓶，整整一個下午?；蛘撸弥讣庹褐谇嗷疑膲ι蠈懽?，風(fēng)吹起磚縫間的細土，字跡漸漸被陽光吸干，于是媽媽很困惑，她想不通我在干什么。

每個學(xué)期末，我都能把漂亮的成績單帶回家，卻沒有一個朋友。這種狀態(tài)持續(xù)了好幾年，以至于一向?qū)⑽业墓郧陕犜捯詾楹赖膵寢尪奸_始焦慮了。

我在學(xué)校經(jīng)常被欺負。沒有人愿意跟我玩；新買的水彩筆，鮮艷漂亮的顏色很快就會被偷走；有一次下雨，放學(xué)了媽媽來接我，看到我一個人站在走廊上望著傾盆大雨發(fā)呆，放在教室外的膠鞋不知被誰穿回家了。

于是媽媽開始嘗試耐心地引導(dǎo)我?！懊让劝?，五歲的時候，有個叫段玉的男孩經(jīng)常欺負你，還記得嗎？”“嗯。有一次我用磚頭把他的頭砸破了，后來他見我都繞道走?！眿寢尩挠靡?，我心知肚明。那時候的媽媽，也許寧愿我是一個野蠻霸道但可以保護自己的孩子。

小學(xué)畢業(yè)前夕，班里很流行一種塑料的硬殼本，印著卡通圖案或者影視明星，星座、生日等好友檔案，充滿惜別之情。放學(xué)的時候，有個同學(xué)讓我寫，我便順手拿著。媽媽看到我手里花哨的大本子，問清楚原因后，用商量的口氣問我：“萌萌，你覺得這個本子漂亮嗎？”我并不喜歡花花綠綠的東西，隨口應(yīng)付了一句，“唔?！薄澳菋寢屢步o你買個一樣漂亮，不，更漂亮的本子，讓每個同學(xué)都給你寫畢業(yè)贈言好不好？或者……干脆這樣吧，”她用那種“突然想到一個好主意”的語氣說，“下個禮拜你過生日，我把飯菜準備好，再買一個大蛋糕，然后和爸爸出去，你把學(xué)校的好朋友都請到家里來，想怎么玩就怎么玩……”

現(xiàn)在想來，那時候的媽媽也許寧愿我只是一個愛瘋愛玩、卻有很多很多朋友的孩子?？晌也幌矚g別人進我的房間，況且，我連半個朋友都沒有。至于那本紀念冊，大概用來從語文書上抄勵志的古詩詞了吧。

“咔嚓”，養(yǎng)了很多年的長發(fā)握在理發(fā)師的手里，像一匹柔軟的黑色錦緞。這是一個儀式，宣告曾經(jīng)那個時代的結(jié)束。站在一旁的媽媽有些黯然，她大概已經(jīng)習(xí)慣了，每天清晨，在我手忙腳亂的時候用最短的時間幫我梳好辮子。

“你喜歡就好?！彼阽R子里沖我笑。

媽媽的衰老是從脾氣開始的，她早已不是當(dāng)年那個性格潑辣的少婦。然而，即使在過去“燈籠椒”一樣強勢的外表下，她一直以一個母親最溫柔的心來關(guān)懷和呵護她的小女兒。沒有人比她更懂得我低頭走路的習(xí)慣，沒有人比她更清楚我喜歡吃脆蘋果青香蕉還有酸橘子。她比任何人更在意我的想法和感受，哪怕不理解也要盡力維護。

她還告訴我，如果能有一千個孩子，她希望其他九百九十九個都能和我一樣。

有一次去外校參加作文競賽，媽媽請了假送我，一直到考場被攔在校門外。我一個人走了一截，回頭，媽媽站在那里；再走幾步，回頭，她仍以相同的姿勢站著，像一棵溫柔的大樹，默默地等，等我寫完一起回家。

她的目光仿佛穿越了一條無邊無際的時空長河，她看到了十八歲、八歲……甚至更小的我，正蹣跚學(xué)步。還有年輕時的自己，容顏姣美，精力充沛，撐著手肘坐在海灘上盈盈淺笑。

也許，在不知不覺間，媽媽已經(jīng)習(xí)慣這樣望著我，怔怔地出神。幼兒園的畢業(yè)典禮上，她坐在臺下看我跳扇子舞，指著一群臉蛋通紅，眉心描了紅點點的小姑娘自豪地說：“瞧，第二排左邊第三個，最漂亮的——我女兒。”

第一天上學(xué)，她站在赫然寫著“家長止步”的牌子旁邊，望著我在視線中漸漸消失。

放學(xué)，媽媽來接我?？吹轿倚螁斡爸坏匾粋€人出來，她總是毫不在意地和我同學(xué)打招呼，興致勃勃地問我今天有沒有發(fā)生什么好玩的事情，然后拉我去巷口那家老字號買我們都愛吃的蛋糕……

最近的一次，媽媽去我住的地方看我，房間里亂得讓她忍不住立刻放下行李打掃一遍。我一副無所謂的樣子，也沒工夫跟她解釋這種“亂中有序”的生活，因為簡單的午休之后還有一個重要面試。回來的時候，她已經(jīng)做好晚飯，冰箱里塞滿牛奶和我愛吃的水果，電腦旁邊送外賣的宣傳單則統(tǒng)統(tǒng)丟進字紙簍——那是她表達不滿的方式。她甚至認真地澆了角落里那盆萬年青，雖然不知道我為什么走到哪里都帶著。

萬年青是一個男孩臨走時送的，他是像木頭一樣純凈溫暖的人，高大的背影像棵挺拔的梧桐樹，他說我很像《這個殺手不太冷》里面的瑪婷達。

晚飯吃得很安靜，我的腦子里一直在轉(zhuǎn)明天要交的論文，直到媽媽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說：“你下午是不是遲到了？”

我一愣，把嘴里的排骨湯咽掉，“沒有啊——”“那我怎么看見你一出門就開始跑，馬路上車那么多……”

是啊，我的腳步跟著這個社會一起越來越快。大家每天都在拼命往前趕，因為沒有人肯為你放慢速度。我的身影媽媽追不上了。望著我離開、等著我回來，漸漸成了她生活的全部?？晌抑溃瑹o論走到哪里，我都走不出她的目光——充滿愛的目光。當(dāng)我偶爾停下腳步，向彼岸望去，遠遠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便會忍不住落下淚來。

發(fā)稿/田俊 tian17@hot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