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一點點從窗口旁邊流過去,帶著些霓虹的光鮮。公交車的廣播里報出“離終點站大橋路還有兩站”,聲音異常清脆,大概是夜歸人的疲于言語營造了一種靜默氛圍的緣故。他站在我斜對面,頎長的身子倚著欄桿,遵循著沉默的秩序。而我卻突然地不適應,似乎只有那個大聲嬉笑做鬼臉的才是真正的他。車輪一圈圈碾過地面,發(fā)出不合時宜的轟隆聲,把我剛剛拼湊完全的記憶又一次打散。
“噓,”有聲音說,“過去是現在的禁地,時刻小心,千萬不要驚擾它們?!庇谑俏也话l(fā)聲,我只是一個講故事的啞巴,所以不要相信我,但是請相信故事。
他是我的小學同桌,準確地說,是我小學一到五年級的同桌。一開始的時候他是光彩熠熠的。那個在課堂上把手伸得又直又高的是他,數學測驗滿分的是他,常常被老師表揚的同學里面也有他。而坐在一旁的我總是很小心,也很沉默。每次當他拿著耀眼的滿分試卷在我身旁歡欣雀躍的時候,我總是抿起嘴,拿著鉛筆在白紙上重重地寫字。心里那道防洪線卻在一點一點被拆掉,宛如我用沉默維護的一小塊自尊,在被緩慢地啃噬。難過、自責,以及壓抑,如同漏斗中緩慢掉落的沙粒,一點點沉積,壓成的山丘堅固卻又脆弱,也許只是一陣狂風,就能輕易將其擊垮。
于是這一天真的到來了,心底里的狂風肆虐,連我自己都措手不及。
那天我一如往常看著老師給他發(fā)下寫有鮮紅的“100”的試卷,聽老師在一旁對他贊賞有加,而我如同隱形人般呆坐在一旁,手中的試卷上寫著鮮紅的“85”。毫無征兆地,我的眼淚嘩的一下涌出來,止也止不住。老師奇怪地看了我?guī)籽郏缓髮ε赃呁瑯硬恢氲乃f:“給她幾張紙。以后要多幫幫旁邊的同學呀?!?/p>
我相信老師的這句話只是出于一種很平常的關心,但是他牢牢記了下來,并且極其認真地履行著幫助我的任務。后來每每想起,我總會為我吹彈可破的自尊感到羞愧難當;而我更多的后悔,是因為當時只顧埋頭抽噎,沒能看到他從錯愕到暗下決心的表情。一定帶著一種孩子氣的認真吧,我想。
自從那天起,他就不再對少言寡語的我漠不關心了。他會每天很大聲地對我說:“早上好!”“放學了,我先走啦!”不管我是抿著嘴不回應,還是微微頷首。也許是害怕那一幕重演,每次測驗之后,他不再趾高氣揚地與前后桌大聲討論某道題目的答案,而是與我一同維持一種有秩序的沉默。
但真正讓我們之間的隔閡瓦解的,是在一次數學課時,他在草稿紙上不停地涂涂畫畫,一不小心還笑出了聲。在黑板上抄寫例題的老師立即轉過身,厲聲說:“起來!我們剛才講到哪兒了?”他有點慌神地撓撓頭,緩緩站起來,剛要開口,我裝作不經意地捅他胳膊,向書上某個地方指了指。他頓時會意,大聲說:“三十二頁第四題?!崩蠋熤坏脽o奈地揮手,“坐下?!彼易隽藗€“V”的手勢,然后神秘地笑了笑:“下課給你看我畫的?!?/p>
那也許是我看過的最有趣的漫畫。畫中的主角是數學老師,腦袋極大,身子卻很短小,第一張是一休版數學老師,接下來還有超人版、老夫子版……聽著他神采飛揚地講解每一幅漫畫,我“撲哧”一下笑趴到桌上,肩膀隨笑聲一齊顫動?!拔冶疽詾槟愫茈y接近呢,其實你很有意思嘛?!彼犷^看我,也笑得很燦爛。真好,我默默想,我們的距離只有課桌間那一道窄窄的分隔線了。
后來,那條窄窄的分隔線成了我們之間具有多重意義的符號。在容不下喧鬧的課堂,我們的娛樂是互相捅胳膊肘,使出扳手腕的力氣。那緊盯著老師與黑板的雙眼,以及為了使出力氣而抿起的雙唇,固執(zhí)得可愛。我們的話語承載在一張張小小的字條上,那條淺淺的分隔線就是我們的郵遞員,一眨眼就從這邊傳送到那邊,狡猾地利用了老師埋頭寫粉筆字的間隙。
在那個一切都顯得柔和的年代,課桌之間那道小小的分隔線也被我們戲稱為“三八線”,這似乎是孩子們承襲多年的傳統。也許當我們第一天懂得這個稱呼開始,就是我們性別意識的第一次覺醒。
因此漸漸地,會有同學開著有些曖昧的玩笑?!翱?,他倆又越過‘三八線’了!”或是同桌之間互相用筆頭敲著對方的胳膊,“嘿,回到你自己的領地去!”我和同桌自然避免不了這種玩笑,每次的結果都是我臉上微微釀出紅暈,一旁的他也只是笑著,不加爭辯。偶爾他也會側過頭來問我:“不介意吧?”我便笑,“我哪有這么開不起玩笑哦!”然后陽光一點點地從窗戶里照進來,把整個教室抹得干凈明亮。
他在我面前始終保持著一個小男孩所認為的紳士風度,只有一次,他那擋不住的怒氣讓我感到些許陌生的寒意。那時已經是小學五年級,我的成績不再是我自卑的理由,也許真的如老師們說的那樣,女孩子只要認真,成績就會一點點上去。然而他也不再那么趾高氣揚,雖然成績依然能夠維持中上等水平,但是他的淘氣和愛耍小聰明已開始讓一些老師招架不住。盡管如此,在我眼中他只是喜歡惡作劇,喜歡一下課就往籃球場跑,喜歡和男生們談論網絡游戲,僅此而已。
因此那天他和班上一個男生打架,讓我有些震驚。那天的他回到座位時臉色鐵青,額頭和臉上都有青腫,衣服也擦臟了。我一頭霧水地用筆頭捅了捅他的胳膊肘,側身小聲問他:“怎么了?”他一開始不吭聲,被我弄得不耐煩了,就狠狠地把胳膊抽開,然后怒氣不減地拋下一句:“看他不順眼!不關你事!”于是我也賭氣地轉過頭,還故意把書本往自己這邊挪了一下,讓課桌間的分隔線完完全全地暴露出來,像是一種孩子氣的示威。
后來班主任把他叫到教室外面訓話的時候,我才知道事情的嚴重性。他對那個男生下手很重,至于為什么會發(fā)生這么激烈的沖突,他只是不斷賭氣地說:“就是看他不爽!”“我看他不順眼!”老師自然不能接受他這賭氣的說法,一次又一次追問他,他似乎被問得不耐煩了,昂起頭,然后用足以讓坐在教室的同學都聽得到的聲音說:“因為他成績好,自命清高!我看他不爽好久了!”緊接著就是老師的厲聲訓斥,聲音時高時低,卻足以讓同學們聽見。我抬起頭看看其他同學,都大氣不敢出地佯裝鎮(zhèn)定,我也只好埋下頭,心里卻重重一沉。他真的會因為嫉妒或是看不慣其他同學,而粗暴地揮拳相向么?我有些難過,想問他,卻再也沒有找到機會。
那天他從教室門口走進來,臉上有一種慷慨赴義似的表情。我復雜地看了他一眼,聽到老師說:“坐到教室最后一排去,哪天認錯了再坐到前面來。”
然而至于他是否有這個資格,已經不重要了。離小學畢業(yè)只剩下短短一年的時間,每個人都很努力。盡管我打心底里佩服他的小聰明,卻也只能在心里默默地遺憾——我們不再是同桌了。
我的旁邊換成了一個乖巧的女生,不吵不鬧,始終彬彬有禮,連借一塊橡皮都會不停地對我說“謝謝”。雖然我們之間沒有沖突,我卻有些不習慣,大概是她給我一種不可逾越的陌生感。從前的我想必給他的也是這種感覺吧,和我們這種看似溫和、實則有些木訥的人相處,會感到疲倦吧。
在我還來不及追悔,來不及回望的時候,我們就畢業(yè)了。安靜的人歸于安靜,喧鬧的人終屬于喧鬧,我與他的距離越來越遠,幾乎斷了聯系。大人們說的沒錯,人總會找到真正屬于自己的圈子,并且從此封閉,很難再跨出一步,與不同世界的人產生交集。
初中時我和他在同一所學校,不同的班級。偶爾會聽到一些女孩子提起他,帶著這個年紀的女孩子特有的縝密心思與藏不住的害羞。他的成績不太好,但是很受女孩子們歡迎。他偶爾打架,逃課,有一個漂亮的女朋友。我所知道的,就是零零碎碎從他人口中聽到的這些??墒俏覍幵笡]有聽到。因此,每當有女生對我說:“哇,你和他是小學同學???他以前怎么樣?他喜歡什么?有他的聯系方式嗎?”我總是冷冷地回答:“不知道?!倍嗝春唵蔚娜齻€字,輕易地將你與我在現實中的一條線硬生生地扯斷。但我們本來就已沒有交集。偶爾在心里嘆氣,我寬慰自己,那也是出于遺憾而已。
這真是一種諷刺,在我講述關于自己的這個故事時,我不僅是一個啞巴,我還要做一個聾子。寧愿失去聽覺,這樣才能將我心中從前的那個你完好無損地封閉在停滯的空間里,只有空氣、干凈的流水以及透射進來的陽光。
而我終于因我的冷淡迎來了懲罰。那天如同往常一樣,我淡淡地對前來打聽他消息的女生說“不知道”,其中一個女生努努嘴,故意大聲說:“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小學時候被他喜歡過,至于這么自命清高么?他現在可不一定會正眼瞧你!”然后是她們氣呼呼走開的聲音。我不自覺地握緊手中的筆。那個女生的話弄得我心里一團亂麻,愧疚和惋惜悄無聲息地把我吞沒了,正如現在一樣,世界失去了言語的能力。
關于他小學時和我是同桌、他喜歡過我的流言頃刻間蔓延開來,讓我不知如何應答。
在女孩子們對我不時的指指點點中,我知道了她們所說的“他喜歡過我”的憑據。我沒來得及和他道別的那天,他和那個受老師們寵愛的優(yōu)等生打架,就是因為他聽見那個男生評價我:“像她這樣的人,努力又如何?不聰明的人怎么努力,成績也只能拿個中等。”當時他二話不說就和那個男生爭吵了起來,緊接著演化成肢體上的搏斗。
所以他喜歡你。因為他想保護你,以一個男孩子的勇氣。而這勇氣,就意味著一個孩子所能付出的最大限度的擔當。
我的視線一點點清晰,又一點點模糊。冷冰冰的態(tài)度被歉意覆蓋,然后又被回憶里的暖意取代。我告訴自己,下次在學校里碰到他,不要快步躲開,也不要淡淡地打招呼,而是要主動朝他揮手,還要讓他加油。
可是,不要指望一個失聲的講述者在現實中變得多么勇敢。我原以為我早已克服了小時候的不善表達,但在偶然間碰到他的那一刻,我依然膽小如鼠。不自然地和他打了聲招呼,嘴唇動了動,還想說些什么,他卻先開口了。“聽說你現在成績很不錯,加油?!彼α诵Γ唛_幾步后,又對我揮揮手。d486f194dc308a370a2b7cbb80d27bcc
“嗯?!蔽也恢浪犚姏]有。只知道有一刻他與我的世界拉近了,然后又慢慢離開了我的視線,卻也是在這短暫的幾秒之內,寬恕了我所有的膽怯,也仿佛知曉了我所有復雜的情緒。
我的生活又一次歸于平淡。有人告訴我,他對那些問起我和他關系的人說:“她是我小學時最好的同桌,現在成績很好很上進,不要打擾她。”
最好的同桌。
不管這是不是真的是你所言,我都覺得開心。因為這是能夠概括我們之間情感的詞組。在這件事情之后,再沒人來向我打探你的消息。我終于可以靜靜觀望你,在心底對你說,好好加油,在你的世界里好好加油。
再往后的故事就真的一點點流于平淡,再也沒有關于他的消息在我的生活里引起太大波瀾。我順利地進入重點高中,最后有驚無險地進入一所還不錯的重點大學,沒有太多驚喜。
而他,據說靠著父母的關系,進入重點中學所謂的“國際培訓班”。關于他的消息并不多,已經沒有多少人熱衷八卦,每個人都越來越現實。這朝著所謂的理想邁進的代價,就是讓自我的世界越來越封閉。支撐我們的,大概就是“破繭成蝶”之類的信念,一如我堅信調皮聰明的他,不論在哪個世界,都能活得精彩自在。
高中畢業(yè)放榜的時候,我默默地看了一遍榜單上的名字。一個又一個地數過去,終于把目光定格在他的名字上,后面寫的是當地的一所二本學校。可惜的是,我沒有途徑知道他生活的真實狀況,因為對于他,成績、院校這類功利化的東西,不能作為評判標準。他的耀眼,永遠在于他的那份勇敢、仗義,以及所有我的詞匯不能概括的美好品質。
再之后見到他,就是大一寒假時的小學同學聚會了。許多面孔都已陌生,人群中隱約瞥見他,發(fā)現他的打扮也改變了很多,更加不羈,只是笑和說話的樣子依然同兒時一樣。我和一群女孩子在旁邊安靜地聊天,聊大學的課程、老師。不遠處他和一群男孩子嬉鬧地聊兒時的種種,偶爾冒出幾句臟話,調侃一下生活和彼此,然后以成人的方式互相敬酒,也有的遞上根煙。
整個聚會過程中,我和他沒有說上話。大家?guī)е环N心照不宣的默契分成了幾個小組。
嬉笑的時間很短,在很多記憶還來不及拿出來的時候,聚會就匆匆散場。因為順路,他和兩個男生,加上我和一個女生搭上了同一輛公交汽車。夜色很深,我們陷入無邊的沉默。身邊唯有光影流過,如失了聲的音符。
每隔一段,就會有女播報員的聲音打破岑寂,將一個人送下車。我想起兒時的那道課桌分隔線,這聲音是不是也如同那條線,把我們每個人的世界切割成不同的部分,而在黑暗中視力微弱的我們,甚至無法窺見每一個部分之間的距離?
那幾個同學一個接一個下了車,走之前和每一個人揮手說“再見”。每個人都在笑,也許這種心照不宣的默然,只是一種無以言表的無奈。
目送著一個個同伴離開,就是一次次對青春致敬和告別。我們從來無法估計,這一別后再次相遇的可能性,因為對我們來說最重要的,也許是記憶里面早已模糊了的那些身影,以及每一個曾帶給自己動力,帶給自己溫暖,甚至是帶給自己傷害的表情。
最后,公交車上的同學只剩下他和我。他站在我的斜對面,身形頎長,倚著欄桿。我們都沒有說話。
他在我前一站下,終點站大橋路的前一站。聽到廣播里說“離終點站大橋站還有兩站”時,他才微微擺正身子,笑著看了一下我,說:“我要下了?!?/p>
“嗯?!蔽乙残α诵Α?/p>
車輪在一點點碾過去,碾過的是地面、時間,以及我鼓起勇氣傾訴的機會。
但是我沒有說話。在告別面前,詞語顯得蒼白無力,因為它們就像書寫在水上的故事,等天亮了,太陽出來之后,就會被曬干,失去曾經存在的意義。
我很開心,因為是我目送著他下車的。這滿足里帶著我一如既往的自私,帶著些我留存的孩子氣。我看著他一點點變小的背影,在心里對他說:“加油,我最好的同桌?!?/p>
最終我們沒有說再見,但是故事到這里就戛然而止。最好的青春無需道別。
這也是我選擇在故事里靜默的原因。因為語言只是流于形式的符號,更因為我的愧疚,因為最純真的喜歡,因為感激,因為想要迎著夜色,完成最好的目送。
發(fā)稿/田俊 tian17@hot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