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澤東和他的父老鄉(xiāng)親

毛澤東是一個重情執(zhí)禮的人，自1927年離開家鄉(xiāng)韶山后，直到1959年才回到家鄉(xiāng)走一走看一看。但無論是戰(zhàn)爭年代還是和平建設時期，無論身處何方身處什么位置，他都深深地眷戀著生他養(yǎng)他的家鄉(xiāng)韶山，思念著家鄉(xiāng)的父老鄉(xiāng)親。不徇私情的毛澤東，對故鄉(xiāng)和親友的牽掛和關切，與人民群眾休戚與共息息相通的密切關系，從另一個角度反映了他艱苦樸素、廉潔自律和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的崇高風范。

□從“求人”說起：曬一曬毛澤東的家書

中國社會是一個人情社會。而在這個人情社會中，我們每一個人都身處其中，角色也總是在“求”與“被求”之間轉(zhuǎn)換，真是怎一個“求”字了得。由此可見，“求人”背后出腐敗，人情是腐敗的溫床。因此，反腐倡廉，人人有責。其實，一個“求”的背后，就是“情”字?！扒蟆焙汀扒椤眱蓚€字分不開。面對親情、友情、鄉(xiāng)情、愛情，人們或感恩情誼或講究情義或礙于情面，做了“人情”的奴隸，做出了情大于法、人高于法的違法亂紀的事情。如何才能真正地讓國人少求人、不求人呢？答案不言自明。咱老百姓每一個人心中都有一桿秤。

也正是基于上述認知，讓我們看一看開國領袖毛澤東到底是怎么處理好“求人”與“被人求”的問題的。作為中國共產(chǎn)黨的最高領導人，新中國成立初期，毛澤東老家韶山的不少親戚朋友紛紛寫信“求”他，或要求幫助調(diào)入北京安排工作，或要求解決求學、入黨問題，或要求政府給予特殊照顧和待遇，但他從不利用自己的地位、權力和影響為家鄉(xiāng)和親友謀取特殊的利益和特別的照顧。毛澤東坦誠向家鄉(xiāng)的親友一再聲明：“我毛澤東是中國共產(chǎn)黨的主席，不是韶山毛家的主席，家鄉(xiāng)親友要勤耕守法，好自為之?！狈矔妬肀本┑挠H友，他總要強調(diào)他的三條原則：“戀親，但不為親徇私；念舊，但不為舊謀利；濟親，但不以公濟私?！毕旅?，我們不妨曬一曬毛澤東的家書，從中可清晰地看到毛澤東在“求人”問題上的處理方式、方法和態(tài)度。

——1949年11月17日，毛澤東復信大革命時期曾追隨自己參加韶山農(nóng)民運動的張四維：“湖南需才孔急，似以在當?shù)毓ぷ鳛橐??！?/p>

——1950年3月14日，毛澤東復信曾于1925年開展農(nóng)運工作遭軍閥趙恒惕通緝時幫自己脫險的郭士逵：“先生處境困難，深為系念。工作問題，仍以就近設法等候機會為宜，不宜遠出省外，徒勞往返?！?/p>

——1950年4月10日，毛澤東復信族侄毛照秋：“家中困難，應在土地改革后在生產(chǎn)中去陸續(xù)解決?！?/p>

——1950年5月7日，毛澤東復信遠房叔父毛貽華：“工作事尚望就近設法解決，我現(xiàn)在難于為助，尚祈鑒諒?！蓖眨珴蓶|復信毛澤覃元配趙先桂的堂兄趙浦珠：“鄉(xiāng)間減租土改事，弟因不悉具體情形，未便直接干與，請與當?shù)厝嗣裾T同志妥為接洽，期得持平解決?！蓖?，毛澤東復信表兄文澗泉：“文凱先生宜在湖南就近解決工作問題，不宜遠游，弟亦未便直接為他作介，尚乞諒之?！?/p>

——1950年5月8日，毛澤東復信遠房叔祖父毛春軒：“浪秋、迪秋諸位均宜在家工作，不要來北京，以免浪費時間。”同日，毛澤東再次復信張四維：“不要來北京。北京人浮于事，不好安置?！?/p>

——1950年5月12日，毛澤東復信表兄文南松：“運昌兄的工作，不宜由我推薦，宜由他自己在人民中有所表現(xiàn)，取得信任，便有機會參加工作?！蓖?，毛澤東再次致信毛遠翔：“不要來北京。北京人浮于事，不好安置。”

——1950年8月23日，毛澤東復信元配羅氏（毛澤東14歲時由父親做主定的親，兩人沒有在一起生活過）堂兄羅石泉：“在地方上做些有益于人民的工作較為適宜，不必來京?！?/p>

——1950年8月29日，毛澤東復信私塾同學郭梓材：“北京人浮于事，吾兄工作問題，還以就當?shù)厥煜の嵝智闆r的友人籌謀解決，較為適宜?！?/p>

——1950年11月22日，毛澤東復信大革命時期曾對其革命活動表示同情的郭耿光：“工作問題，以就近和熟悉先生情況之人籌商解決，較為適宜。”

——1951年12月11日，毛澤東復信堂弟毛澤連和族侄毛遠悌：“慰生六嬸及澤連均不要來京，也不宜在長沙住得太久，診病完了即回韶山為好?，F(xiàn)在人民政府決定精簡節(jié)約，強調(diào)反對浪費，故不要來京，也不要在長沙住得太久?！?/p>

——1952年2月15日，毛澤東復信房兄毛岳喬：“你的生計困難，甚為系念，但我不便有所介紹，仍望在原地自己設法解決?！?/p>

——1953年9月8日，毛澤東復信表兄文澗泉：“趙某求學事，我不便介紹，應另想法。”

——1954年3月31日，毛澤東復信少年時代的朋友彭石麟：“我不大愿意為鄉(xiāng)里親友形諸薦牘，間或也有，但極少?！?/p>

——1956年12月13日，毛澤東復信族姑毛春秀：“調(diào)你兒子做財經(jīng)工作一事，我不能辦，要在當?shù)厮鶎贆C關自己申請?！?/p>

毛澤東是這么說的，也始終是這么做的。毛澤東說：“因為我愛他們，我就希望他們進步，勤耕守法……努力和眾人一樣，不應有任何特殊?！闭J真讀一讀毛澤東的這些家書，不能不讓我們十分感慨，也不能不令我們十分崇敬。在來“求人”的親友面前，沒有私心雜念的毛澤東以他的大愛和無私，替代了那種基于血緣和親情、鄉(xiāng)情、友情的“小愛”與“自私”，他把對家鄉(xiāng)對親友的真愛，化作一種對整個國家、全體人民和法律制度的敬畏，慎思慎言慎行慎獨，讓人民賦予他的所有權力，在人民監(jiān)督的陽光下運行。

□“人們會說話的”：讓權力在人民監(jiān)督的陽光下運行

抗日戰(zhàn)爭時期的1937年11月27日，毛澤東在延安復信表兄文運昌，滿懷深情地說：“家境艱難，此非一家一人情況，全國大多數(shù)人皆然，惟有合群奮斗，驅(qū)除日本帝國主義，才有生路。吾兄想來工作甚好，惟我們這里僅有衣穿飯吃，上自總司令下至火夫，待遇相同。因為我們的黨專為國家民族勞苦民眾做事，犧牲個人私利，故人人平等，并無薪水。如兄家累甚重，宜在外面謀一大小差事俾資接濟，故不宜來此。道路甚遠，我亦不能寄旅費。在湘開辦軍校，計劃甚善，亦暫難實行，私心雖想助兄，事實難于做到。前由公家寄了二十元旅費給周潤芳，因她系澤覃死難烈士（澤覃前年被殺于江西）之妻，故公家出此，亦非我私人的原故，敬祈諒之。我為全社會出一些力，是把我十分敬愛的外家及我家鄉(xiāng)一切窮苦人包括在內(nèi)的，我十分眷念我外家諸兄弟子侄，及一切窮苦同鄉(xiāng)，但我只能用這種方法幫助你們，大概你們也是已經(jīng)了解了的。雖然如此，但我想和兄及諸表兄弟子侄們常通書信，我得你們片紙只字都是歡喜的。”

毛澤東的表兄文運昌，是他青少年時期交往最為密切的朋友，情同手足。當年，也正是經(jīng)過文運昌的介紹和幫助，才使父親同意他進入湘鄉(xiāng)東山高等小學堂讀書；也正是文運昌送給他康有為改革運動的書和梁啟超編的《新民叢報》，令他大開眼界。新中國成立后，文運昌要毛澤東出面為他介紹工作，毛澤東在寫給另一位表兄文南松的信中明確地說：“運昌兄的工作，不宜由我推薦，宜由他自己在人民中有所表現(xiàn)，取得信任，便有機會參加工作?！焙髞?，文運昌經(jīng)過自己的努力，擔任了湖南省文史研究館館員。

還有一次，文運昌致信毛澤東，要求毛澤東為外婆家的15位親戚解決求職、求學的問題。毛澤東的童年大部分時間都是在外公外婆家度過的，他得到了舅舅、舅母們無微不至的關懷和照顧，也與表兄弟和表姊妹結下了深厚的感情。新中國成立后，他曾多次邀請外婆家的這些親戚到北京相會，互訴手足情誼。而對生活有困難的親友，毛澤東總是用自己的稿費給予經(jīng)濟上的幫助，從不搞特殊，從不給國家和地方政府找麻煩添負擔。但在老家的親戚朋友們看來，情同手足的表弟毛澤東當上了中央人民政府的主席，就像封建社會的“皇帝”一樣，一言九鼎，一句話就可以解決親戚們的工作、學習問題。而文運昌這封信中提到的15個人，年齡在12歲到18歲之間，都有一定的文化，身體健康，并沒有提出要官要權的非分之想，只是想離開家鄉(xiāng)外出工作、學習，謀得一條生路，現(xiàn)在看來也不算太過分的要求。但當表兄的這封“求人”信送到毛澤東手里時，他只是在信的頁眉上批示了一行字：“許多人介紹工作，不能辦，人們會說話的?！?/p>

——“人們會說話的。”這簡簡單單的6個字，體現(xiàn)的卻是人民領袖對人民話語權的敬畏與尊重。

得人心者，得天下。毛澤東為什么如此在乎“人們會說話的”？首先是因為他在乎作為一名中國共產(chǎn)黨人的信仰和投身中國革命的理想；其次是因為他在乎作為執(zhí)政黨的領袖，他要兌現(xiàn)自己對民族、國家和人民的承諾。權，要為民所用；利，要為民所謀。毛澤東對待手中的權力十分小心謹慎，時時刻刻想到人民的心聲，不僅對自己的生活嚴格要求，就是對身邊的工作人員、家鄉(xiāng)的親朋好友也不例外。

1950年5月27日，毛澤東親筆致信湘鄉(xiāng)縣人民政府縣長劉亞南，說：“茲有湘鄉(xiāng)四都鳳音鄉(xiāng)大平坳文氏兄弟來信，附上請你看一下。他們對當?shù)貐^(qū)政府的工作有些不滿意的話，未知實際情形究竟如何。假如可能的話，請你派一個同志去調(diào)查一下，以其結果告我。文氏兄弟都是貧農(nóng)，信上則替地富說話，是何原因，亦請查明告我。至于文家（我的舅家）生活困難要求救濟一節(jié)，只能從減租和土改中照一般農(nóng)民那樣去解決，不能給以特殊救濟，以免引起一般人民不滿。”

1954年4月29日，毛澤東致信湘鄉(xiāng)縣石城鄉(xiāng)黨支部和鄉(xiāng)政府，明確表示了他對文家的態(tài)度。他在信中說：“我的親戚唐家圫文家，過去幾年常有人來北京看我?；厝ブ?，有些人驕傲起來，不大服政府管，這是不對的。文家任何人，都要同鄉(xiāng)里眾人一樣，服從黨與政府的領導，勤耕守法，不應特殊。請你們不要因為文家是我的親戚，覺得不好放手管理。我的態(tài)度是：第一，因為他們是勞動人民，又是我的親戚，我是愛他們的。第二，因為我愛他們，我就希望他們進步，勤耕守法，參加互助合作組織，完全和眾人一樣，不能有任何特殊。如有落后行為，應受批評，不應因為他們是我的親戚就不批評他們的缺點錯誤……我相信，只要我和你們都采取正確的態(tài)度，只要他們不固執(zhí)成見，他們的缺點錯誤是可以改正，并會進步的。”

毛澤東不僅把自己的親戚朋友與家鄉(xiāng)的群眾同等對待，一視同仁，而且還把故鄉(xiāng)韶山與全國各地同等看待。為了中國的革命事業(yè)，韶山人民做出了很多犧牲，作出了很大貢獻，包括毛澤東的妻子楊開慧、弟弟毛澤民和毛澤覃、妹妹毛澤建及侄子毛楚雄在內(nèi)，有近150人獻出了寶貴生命。新中國成立后，韶山的一些烈士親屬致信毛澤東，要求對其生活給予照顧。毛澤東對家鄉(xiāng)革命烈士為革命所做的犧牲深表懷念和敬意，在1950年5月回信中稱贊他們?yōu)閲鵂奚皹O為光榮”，深表“極為痛惜”；但他在信中又指出：“烈屬的照顧是全國范圍的事，全國有好幾百萬戶烈屬，都要照顧，自未便單獨地特殊照顧少數(shù)地方?！?950年9月20日，毛澤東致信時任中共湖南省委書記黃克誠、省人民政府主席王首道和中共中央中南局第三書記鄧子恢，說：“據(jù)說長沙地委和湘潭縣委現(xiàn)正在進行在我的家鄉(xiāng)為我建筑一所房屋，并修一條公路通我的家鄉(xiāng)。如果屬實，請令他們立即停止，一概不要修建，以免在人民中引起不良影響。是為至要?！?/p>

一貫重視調(diào)查研究工作的毛澤東，十分關心家鄉(xiāng)的建設和發(fā)展，但從來不直接干預家鄉(xiāng)地方的黨組織和政府的工作。1953年10月4日，他在給韶山地區(qū)老黨員、族叔毛月秋的信中，鄭重地囑咐他上北京前，“到韶山、石城兩處鄉(xiāng)政府及當?shù)氐膬蓚€區(qū)政府及黨的負責同志處，和他們商量，如果他們同意的話，請他們將兩鄉(xiāng)兩區(qū)的情況及迫切需要解決的困難問題，寫成書面材料”帶來，“作為參考之用”，并特別說明他“不是為了直接解決鄉(xiāng)間問題”。同年10月6日，他在給李漱清的信中更明確地說：“承告鄉(xiāng)情，甚感。地方事，我只愿收集材料以供參考，不愿也不應當直接處理一般地方性的問題，使地方黨政不好辦事?！庇纱丝梢娒珴蓶|求真務實的工作作風以及對地方黨組織和政府工作的信任尊重。

——“人們會說話的?！泵珴蓶|深知“打江山容易坐江山難”，深知“水能載舟，亦能覆舟”。法治時代靠法律約束人們的行為，但總有人盯著法律的空子謀自己的私利。在毛澤東的鄉(xiāng)情世界里，他始終在公權與私利、親友利益與人民利益的問題上保持著清醒的頭腦——“戀親，但不為親徇私；念舊，但不為舊謀利；濟親，但不以公濟私?！鳖I袖風范就是一面鏡子，值得中國共產(chǎn)黨人照一照。

——“人們會說話的?！泵珴蓶|一句樸實的批語，不僅贏得了家鄉(xiāng)親友的理解，也給今天的執(zhí)政者們許多啟示——要敬畏人民的心聲，謹慎使用人民賦予的權力，牢記人民的利益高于一切。否則，人民會說話的！

□賀鳳生當著毛澤東的面批評“三面紅旗”，毛說：“對不起農(nóng)民兄弟，請你代表我向他們道個歉?！?/p>

賀鳳生的父親賀曉秋，湖南韶山市韶山鄉(xiāng)韶光村人，毛澤東遠房姑姑賀毛氏之子，是毛澤東的表弟，兩人自幼在一起長大，在同一個私塾讀過書，交誼頗深。1925年和1927年，毛澤東兩次回韶山開展農(nóng)民運動時，賀曉秋始終積極參與。1925年8月反動派來韶山抓毛澤東時，是賀曉秋冒著生命危險送毛澤東走出韶山的。大革命失敗后，白色恐怖籠罩韶山，賀曉秋帶著妻子兒女舉家遷居華容，流落他鄉(xiāng)，艱苦度日。

全國解放后，賀曉秋以滿腔的熱情投入到新中國的建設中。1949年12月22日，他給毛澤東寫了一封信。因為毛澤東正在蘇聯(lián)訪問，所以遲至1950年4月19日寫了這封回信：“感謝你的好意。所說各項工作缺點，應當改正?！?/p>

收到毛澤東的回信，賀曉秋極為興奮，他為毛澤東沒有忘記他這個表弟而感到幸福。此后他按照毛澤東的囑咐，將農(nóng)村實情“隨時”致信毛澤東。而從賀曉秋的來信中，毛澤東也掌握了不少農(nóng)村的真實情況，并對賀曉秋家庭生活的困難表示同情。尤其是當他聽說賀曉秋的兒子賀鳳生患有嚴重的骨髓炎時，立即委托中共中央辦公廳秘書室給賀曉秋匯去300萬元人民幣（舊幣）。此后不久，毛澤東又寄去100萬元（舊幣）給賀曉秋，幫助表弟渡過難關。

1960年，賀曉秋在岳陽病逝。臨終前，他囑咐兒子賀鳳生一定要把鄉(xiāng)下“大躍進”的真實情況告訴毛澤東。性格耿直、敢于說真話的賀鳳生，牢記父親的囑托，先后兩次進京，都得到毛澤東的接見。

第一次是在1960年11月，賀鳳生拿著毛澤東1950年寫給父親賀曉秋的信，來到中南海。就是憑著這封信，他真的走進了中國首腦機關的大門新華門，見到了毛澤東。這個時候，賀鳳生擔任生產(chǎn)隊長，對盛行的浮夸風、共產(chǎn)風極為不滿。到達北g28n8J9pfPRpToJMYILkE7afJ+T4DPkaZDhgZKoeCNE=京的時候，毛澤東剛從杭州回來。

在中南海，毛澤東笑著說：“我昨天才從杭州回來，聽秘書說有這么一位親戚要見我，我就告訴辦公廳，請你今晚來談談，接來的客人嘛，豈有不見之禮？何況你賀鳳生還有五十根頭發(fā)跟我姓毛呢，你也是毛家的根蒂喲?！泵珴蓶|的一席話把大家都逗樂了。

談話間，毛澤東還特地問到了賀曉秋的情況。賀鳳生告訴毛澤東，父親已經(jīng)在今年十月初八去世了。

“應該給我拍個電報嘛，起碼我可以發(fā)個唁電或送個花圈。你父親是我的救命恩人呢，沒有他們這些人舍身相救，毛澤東早就不在世了。”毛澤東半是憂傷半是埋怨地說。

“寄給你治病的錢收到了嗎？”毛澤東問。

“收到了。一次300萬元，一次100萬元。那些錢是您私人的還是公家的？”不知怎么的，賀鳳生突然問出這句話來。

“當然是我自己的嘍！”毛澤東說，“我不需要更多錢，有工資有稿費，又不需要存錢，更何況你們有困難應該支持，共產(chǎn)黨人總不能忘恩負義吧！”

賀鳳生是個急性子，憋了一肚子話放在心里總是憋不住，于是就大膽地沖著毛澤東說道：“主席，您曉得鄉(xiāng)里現(xiàn)在的情況嗎？曉得下面刮‘五風’嗎？曉得現(xiàn)在有些干部作風多壞嗎？您想不想聽聽這方面的情況？”

毛澤東怔了一下，隨即笑著說道：“好哇，我正需要聽聽這方面的情況?！?/p>

于是，賀鳳生就把鄉(xiāng)村的公共食堂、農(nóng)村饑荒、干部虛報浮夸等等問題一一向毛澤東作了匯報?？蛷d里只有毛澤東和賀鳳生兩個人。賀鳳生掏出一大沓子“大躍進”集體食堂的油印餐票遞給毛澤東，說：“主席，我想請你到我們那里去吃幾餐缽子飯，吃食堂餓死人啦！食堂不散我不回去了?！?/p>

“好一個開頭炮?！泵珴蓶|詼諧地說，“講下去，講下去，我講過，不管什么意見都可以提，罵娘也可以講給我聽?！?/p>

“你怕沒有罵娘？下面真有人罵娘呢。”賀鳳生滔滔不絕地說了起來，“解放以后，共產(chǎn)黨派來了土改工作隊，貧下中農(nóng)分到田地，自己當家做主了，肅反運動、互助組、初級社、合作化、高級社，一年都有一個新名堂，農(nóng)民勁頭可大呢，干部情緒高，人民群眾生活好比芝麻開花節(jié)節(jié)高，都說感謝共產(chǎn)黨、毛主席?！?/p>

“不要唱什么贊歌了?！泵珴蓶|笑著說。

“才不呢！但是，‘總路線’‘大躍進’‘人民公社’三面紅旗提出后，情況就變了?！屣L’刮得不像話呢?！?/p>

“十二級臺風？”毛澤東幽默地說。

“比臺風還臺風?！辟R鳳生一邊說，一邊給毛澤東舉例子，“大躍進來了，要搞公社化，好不容易一家一戶有了房子，一夜之間，全部都要拆了去居民點，土磚墻要搗碎了漚肥料，弄得到處雞飛狗跳墻，哭爹的哭爹，罵娘的罵娘。一百戶兩百戶連在一起，越大越是集體化，如果老天爺一把火，從東到西幾百間茅棚全會燒成灰。小鐵鍋砸了煉鋼鐵，小灶拆了積土肥，筷子碗碟全部歸公，只允許一個中隊開一個食堂，大鍋飯、缽子飯、雙蒸飯，還沒得飽飯吃，餐餐蘿卜菜紅燒，沒得幾個油花花，吃得男人大肚子水腫，路也走不動，女人沒崽生，瘦得風都吹得起。饑荒起盜心?？偛荒鼙犞劬Φ人溃恍┤酥缓门艿郊w田地扯蘿卜菜吃。要是被值夜班的民兵抓到，一根麻繩子吊起來就是半夜?！?/p>

“你這個生產(chǎn)隊長呢？”毛澤東問道。

“生產(chǎn)隊長還不也是個普通社員，如今只有司務長、伙頭軍不餓肚子，有飽飯吃我就不來找您了，反正食堂不解散我就住在這里不回去！”賀鳳生好像是忘了在向國家主席匯報，越說越激動，“華容縣那么多的人去圍墾錢糧湖，幾十萬畝蘆洲，要改成良田，想一口吃成胖子。四周要擔幾十米寬的大堤，橫直要開十幾米寬的排洪溝，說是為華容人民創(chuàng)造財富挖金山，做法就不那么得人心。不論晴天下雨、白天黑夜、刮風下雪都要干，口號就叫‘大雨當小雨，小雨當無雨，落雪當晴天，冰凍當好天’。俗話說，吃不得半斗米就莫來擔堤?？蛇@里偏偏是擔堤的沒得飽飯吃，一餐不到半斤米，還要先完成任務。一個勞動力，一天的任務是十幾方土，滑頭點兒的完得成，老實人只著急，餓著肚子也要干。蘆葦搭的工棚里又臟又潮濕，下雨漏雨，下雪漏雪，刮風進風。干部作風壞，冰天雪地時也要打赤膊干活才叫鼓了干勁，你說缺德不缺德？”

毛澤東越聽越覺得沉重。

賀鳳生繼續(xù)說：“現(xiàn)在的干部都興放衛(wèi)星，實際上是浮夸衛(wèi)星。為了迎接上級的檢查，把好幾塊田里的稻谷移栽到一塊田里，硬說是畝產(chǎn)達到幾千斤，是‘大躍進’帶來了大豐收，鬼都笑落牙齒。做假事說假話的是那些人，做官受表揚的也是那些人，吃好喝好的還是那些人。干部當老爺，嚴重脫離群眾，老百姓餓得要死，只能在背后沖天罵娘?！?/p>

賀鳳生不禁問道：“主席，您不是說黨和人民是血肉關系嗎？現(xiàn)在皮是皮，肉是肉，是中央要這么搞，還是下面一些干部在腰河里發(fā)水？”

毛澤東沉重地答道：“不是腰河里發(fā)水。當時把形勢估計高了些，責任在中央。從高級社到人民公社只有一年多時間全國就化開了，步子是快了些。有些真正具備條件，而有些只是為了跟風跑。下面有些情況，中央也不一定都清楚?！?/p>

交談中，賀鳳生還談到了祖墳的問題。他說：“我們那里不少地方把人家的祖墳都平了，說是為大躍進改造屯糧田，也不事先告訴農(nóng)民，有些墳挖了之后尸骨亂丟，太不講人道了。我娘的墳就被人挖開了，到現(xiàn)在也找不到尸骨。”

“這還了得！”毛澤東聽了非常氣憤，“共產(chǎn)黨也講人道嘛，也是爹娘養(yǎng)的嘛。這個問題一定要處理好。”

對于賀鳳生直來直去的匯報，毛澤東非常滿意，說：“感謝你為中央提供了最有價值的情況，那是少奇、恩來和我都撈不到的真實情況呀！”接著，毛澤東又語重心長地說：“你是一個生產(chǎn)隊長，大小也是一個帶長字號的人物。生產(chǎn)隊長也要管幾百人穿衣吃飯、生老病死，不容易呢，擔子不輕呀。不管是部長、縣長，還是生產(chǎn)隊長，都要首先想到為人民服務。共產(chǎn)黨員要真正不忘吃苦在前、享受在后，不管什么長，首先要像家庭那樣帶好一個班。”說著，毛澤東還親切地關心賀鳳生的身體，“你年輕時受了傷，身體發(fā)育不好，干基層工作吃得消嗎？”

“農(nóng)民過得，我也過得。”賀鳳生說。

談話結束時，毛澤東極為贊賞地說：“那我給你個權利：有困難可以隨時找我。你說的句句都是真話，只可惜像你賀鳳生這樣的干部太少了。中央領導下去，下面盡講好聽的，帶你看好看的，很難了解真實情況。么子道理？就怕拐了場掉烏紗帽！農(nóng)村有句俗話，叫‘三十吃年飯，盡揀好的搬’，不像你賀鳳生無所求也就無所想，要提倡各級干部都講真話?！?/p>

“那么，食堂散不散呢？”

“食堂是肯定要散的。我的意見還是大鍋改小鍋，大碗改小碗。要讓農(nóng)民吃飽飯，不能風一陣、雨一陣。任何一級干部都不準搞假家伙。”毛澤東難過地說，“你們?nèi)A容縣那個錢糧湖圍墾，也有可能是個好工程，但下雪吃冰，落雨淋雨，使農(nóng)民兄弟受苦就不太好了，對不起農(nóng)民兄弟，請你代表我向他們道個歉?！?/p>

當著毛澤東的面大膽、直率、激烈地批評“三面紅旗”錯誤的人，除了賀鳳生，或許沒有第二人。毛澤東也是一個善于聽真話的人，賀鳳生的一席談，令毛澤東震驚。于是，毛澤東發(fā)出了“大興調(diào)查研究”之風的號召。他自己也派出3個工作組分赴浙江、湖南、廣東等省調(diào)查實情。結果是，形成了調(diào)整國民經(jīng)濟的“八字方針”，并最終接受了胡喬木帶領的湖南調(diào)查組的建議，解散了公共食堂。

毛澤東與賀鳳生的這次談話，談得十分投機。他還在中南海家中請賀鳳生一起共進晚餐。毛澤東為了表示自己的心意，送給賀鳳生不少禮品：大中華煙一盒、上海牌手表一塊、上海產(chǎn)羊毛圍巾一條、東北狐皮帽子一頂、大號金星金筆一支、帶有毛澤東和朱德頭像的筆記本一本，以及25斤糧票和50元人民幣。毛澤東還告訴賀鳳生：“你先回去好好回憶一下，下次專門找個時間聽你談一次，越具體越好，要真實情況，不要摻水，是一說一，是二說二，罵娘也告訴我，只有賀曉秋的兒子才有這么好的禮物給我?！?/p>

毛澤東很高興，還對身旁的工作人員說：“交給你一個任務，安排好賀鳳生參觀北京，調(diào)動他的積極性，好給我提意見。”

1966年“文化大革命”開始不久，賀鳳生再次赴北京看望毛澤東。10月7日，風塵仆仆的賀鳳生與毛澤東一見面就問道：“主席，聽說‘文化大革命’的烈火是您親自點燃的？”

“怎么啦？”毛澤東驚奇地問。

“下面又在罵娘呢，過去是土豪劣紳戴高帽子，如今我這個叫花子出身的貧雇農(nóng)也搞了頂高帽子戴在腦殼上了。”賀鳳生話還沒落音，端起茶杯一仰脖子喝了個精光。

“你賀鳳生還是那樣可愛?！泵珴蓶|笑了。

“如今硬是亂搭套，縣委書記看蘆葦，吊兒郎當?shù)漠斔玖睿涯飨銎兴_敬，你曉得不？”賀鳳生氣鼓鼓地說，“怎么大小帶個長字的都成了走資派呢？凡是走資派都有戴高帽子的任務，就得站到臺上接受批斗，高帽子也是按大小帶長字號來分。我這個生產(chǎn)隊長是華容最小的走資派，用那只洋鐵皮子的喇叭筒糊上白紙就成了現(xiàn)成的高帽子，我不肯，造反派可沒客氣好講，白白打了我一頓?！?/p>

“那你們的縣委書記呢？”

“縣委書記當然是‘特殊待遇’嘍，一頂幾十斤重的大鐵磬，就戴到了華容最大的走資派的頭上，腦殼磨破了皮，頭上鮮血和冷汗直冒，造反派還哈哈大笑！”說到這里，賀鳳生氣得不禁握起了拳頭。

“你沒夸大吧？”毛澤東半信半疑地問。

“還怕我說假話！當官的挨整，不當官的也跑不脫呢！隆慶大隊有個老實巴交的農(nóng)民，是個貧下中農(nóng)的根子，前些年，他有吃有穿，有了老婆孩子小家庭，他逢人就說是托您的福。不知哪里興個規(guī)矩，家家要貼毛主席像，他跑到街上買了一張好大的像貼在堂屋當中，哪曉得被大風刮破了，于是，成了階級斗爭的新動向，說是現(xiàn)行反革命分子，紅衛(wèi)兵從那個社員床上拉下涼席，卷起來做個好高的高帽子，一根麻繩捆起來游村。家家戶戶做‘寶書臺’，供上《毛澤東選集》，五保戶、瞎子家里也要供‘寶書’，人人都要活學活用。我是程咬金明人不做暗事，一沒做‘寶書臺’，二沒買石膏像?！畬殨拱l(fā)了一套，沒看過幾回，好多字認不出來。這個‘為人民服務’的語錄牌我倒很喜歡，一直戴在身上。”賀鳳生恨不得把自己知道的事情全給毛澤東抖摟出來。

聽了賀鳳生的匯報，毛澤東告訴賀鳳生：“文化大革命是中央會議通過的，原來只是想沖一下少數(shù)干部的官氣，想不到影響這么大，中央是要采取措施的。任何政黨、任何個人，都可能在工作中犯錯誤，中央也一樣，也可能犯錯誤，黨犯了錯誤也應該糾正。你們那里動不動戴高帽子肯定是不妥的。”

與性格直爽敢于說真話的賀鳳生聊天，毛澤東是非常喜歡的，也是極為欣賞的。他曾感慨地說賀鳳生報告的“這些情況是十分重要的，哪怕是我和周總理下去，不碰上賀鳳生，怕也沒人敢提供這么真實的情況了”。

由此可見，毛澤東之所以喜歡賀鳳生，是因為賀鳳生在他面前說真話，不說假話。而更重要的是，毛澤東愿意聽真話?！?/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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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張榮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