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征”成長記

隨著“神舟十號”再次搭乘“長征二號F”火箭升空，至此，“神舟一號”至“神舟十號”以及“天宮一號”全部由“長征二號F”發(fā)射完成，后者由此堪稱中國載人航天“專用”運載火箭。

下半年，備受關注的“嫦娥三號”也將搭乘“長征”火箭進入太空。事實上，在2013年，中國最著名的“長征”系列運載火箭再次進入發(fā)射高頻年。

對于中國人來講，火箭具有極其非凡的象征意義。這種與強大關聯的榮譽感、自豪感在很多年里遠遠超過它帶給中國人的實際意義。

40多年前，研發(fā)人員用“長征”為中國的運載火箭命名，是深受毛澤東《七律·長征》中勇往直前、不畏犧牲精神的鼓舞。當然，用“長征”命名，也蘊含著對這次新征途困難前景的預估和決心。

時至今日，脫胎自“東風”導彈的“長征”系列運載火箭，已歷經近半個世紀的發(fā)展，前后有4個系列、17個型號。

數萬中國火箭人為之嘔心瀝血。成功過、失敗過、振奮過、挫折過、歡呼過、沮喪過……終于煉就一枚枚國之重器，騰空而去。

這也是一次沒有終點的長征。

創(chuàng)世紀的火箭人

“長征”第一次亮相的時間是1970年4月，“長征一號”成功發(fā)射“東方紅一號”人造地球衛(wèi)星，從而揭開了中國航天活動的序幕。

“‘長征一號’是在‘東風四號’導彈基礎上改進制造的?！敝锌圃涸菏俊⒒鸺龔椀缹＜矣鄩魝悓Α恫t望東方周刊》說，這枚火箭完全是中國人自己獨立研制的。

像任何國家一樣，中國的戰(zhàn)略導彈與運載火箭都有著密切的淵源。中國最早的導彈是“東風一號”，它根據蘇聯的近程地地導彈“P2”仿制，其源頭則是二戰(zhàn)時德國的“V2”導彈。

最大射程600公里的“東風一號”在1960年11月5日試射成功。雖然這種武器從來沒有實戰(zhàn)部署過，但是通過仿制，中國科研人員建立了導彈研究體系，最終培養(yǎng)了一批導彈專家。

這是一代元老級的中國火箭專家，絕大多數人從來不為公眾知曉。比如火箭彈道設計先驅方俊奎，于1963年離開當時負責導彈研制的國防部五院一分院，去了酒泉衛(wèi)星發(fā)射場。

“直到現在，中國航天史名錄都很難找到他的痕跡。”余夢倫帶著嘆惋的口氣說，“很多人為中國航天貢獻了一生，是真正的無名英雄。”

“研制運載火箭時沒有其他外援，全是自主研制的，應該說那代人對運載火箭的貢獻是開創(chuàng)性的，他們是中國運載火箭的開端。”曾任“長征二號丙”總設計師的李占奎對《瞭望東方周刊》說。

“從1958年到1962年是起步階段，這一階段主要是學習蘇聯的資料，仿制德國的‘V2’火箭。從1962年到1966年，國內的火箭事業(yè)發(fā)展大大加快，中國航天事業(yè)開始向前邁步?！敝袊\載火箭技術研究院總體設計室原支部書記、火箭控制專家李法瑞對《瞭望東方周刊》解釋說。

1967年，中國決定研制“長征一號”運載火箭，到1968年初完成總體設計，之后又用了兩年左右時間完成了各種地面試驗。

時值“文革”，一面是運載火箭研發(fā)任務日益趨緊，一面卻是科研人員被派往農場勞動、下連當兵、“四清運動”、五七干校、軍墾鍛煉。

其間，在當時的中國運載火箭技術研究院還發(fā)生了嚴重的武斗事件。火箭專家姚桐斌就是在1968年6月的武斗期間去世的。

當時，負責火箭研發(fā)的七機部在南苑地區(qū)發(fā)生了大規(guī)模武斗。6月8日中午，正在家吃飯的姚桐斌突然被幾個造反派帶出家門，路上被暖氣管猛擊頭部。

作為周恩來從德國請回的導彈專家，姚桐斌在1957年回國進入錢學森領銜的國防部五院。正在人民大會堂開會的周恩來得知此事時，手中的茶杯掉在了地上。

兇手后來分別被判處15年和12年徒刑。1978年3月18日為姚桐斌舉行了隆重的追悼儀式。這一天，正是全國科學大會召開的日子。

“當時火箭研究院下放了三分之一的人去軍墾?！崩罘ㄈ?、汪向毅、陳萬興等人在1969年3月被派往黑龍江齊齊哈爾地區(qū)參加軍墾。大多數人3年后才返回北京。

此前在1969年，一批新分配的員工入院沒多久就直接被派往湖北省孝感農場參加軍墾。其中就有北京大學數學系力學專業(yè)畢業(yè)的陳德隆，而他在4月份才剛剛走進中國運載火箭技術研究院總體設計室動力裝置組。

這位火箭發(fā)動機專家對《瞭望東方周刊》回憶說，動力裝置組起初只有六七人，其中有個研究發(fā)動機協調的陳萬興，號稱“拼命三郎”，工作起來不要命。他自1965年西北工業(yè)大學畢業(yè)參加工作，后患有肝腹水，膽囊切除后手術位置發(fā)生癌變，1983年病逝時僅42歲。

同時，“文革”造成的社會動亂也嚴重干擾運載火箭的研制。為了保障火箭研制工作的順利進行，中央加強了研制工作的領導，終于在廣大航天科研人員和工人們的努力下順利完成“長征一號”的研制工作。

作為“創(chuàng)世紀”的“長征一號”共進行了兩次衛(wèi)星發(fā)射，成功率100%。中國從此開始了自己的太空時代。

“累死”的專家們

很快，1974年，“長征二號”首飛發(fā)射失敗。原因是一根導線存在暗傷而斷裂，導致火箭姿態(tài)失去控制。

火箭控制專家王嘉章向《瞭望東方周刊》回憶說，后來在1975年發(fā)射新型火箭前，上下領導反復強調各個研制環(huán)節(jié)要按照“三嚴作風”嚴格控制。有一次為了檢查一個放大器電極管造成的故障，用了三天三夜時間。

這時，運載火箭的主要任務是發(fā)射返回式衛(wèi)星，它搭載了對地觀測用的照相機，與“東方紅”相比具有重要的實際科學意義。

“發(fā)射返回式衛(wèi)星的時候，開始運載火箭運載的能力怎么都不夠，后來改進了發(fā)射軌道和火箭的結構，火箭運載能力提高了40%。”李法瑞說。

當時由于需要搭載更多重量從而實現更多功能，中國的衛(wèi)星越來越大，對火箭的要求越來越高。

在1978年著名的全國科學大會上，“長征二號”的研制隊伍因此受到表彰。

王嘉章說，火箭試驗的環(huán)境是典型的有毒環(huán)境，除了和推進劑相關的工種，還有微波輻射等。

火箭地面設備專家汪向毅對《瞭望東方周刊》回憶說，早期進行火箭加注儲存實驗時，要把露天以及發(fā)射井里的實驗火箭艙灌滿有毒的推進劑，而且每天都要有人守著測量數據。

當時沒有過多的防護措施，至多在中間到別處轉轉透透氣。作為提升抵抗力的方法，只有發(fā)放的護肝藥品。

在發(fā)動機檢測中，也曾需要人工現場拆開檢查。

汪向毅是現場負責人，陳德隆是發(fā)動機專家，李占奎是課題負責人，三人戴上防毒面具現場拆卸檢查發(fā)動機?！耙黄鹱鰧嶒灥耐净貋頇z查，肝指標都很高。那些陪著做檢測試驗的年輕姑娘們例假都不正常?！蓖粝蛞阏f。

汪向毅繼續(xù)說，和推進劑相關的工作環(huán)境不僅有毒，現場試驗還有爆炸的風險。“每個工具都用繩子拴在身上。衣服和鞋子都是防靜電的?！?/p>

也曾有幾位負責加注推進劑的年輕戰(zhàn)士，因倒車出事遇難，都安葬在發(fā)射基地的烈士墓。“那時候酒泉發(fā)射中心烈士墓還沒安葬幾個人。”汪向毅說。

李法瑞后來曾對總體設計室因病去世人數做過一個統計，“大概從1983年到2000年，有15人因病而去世?！?/p>

1970年開始研制遠程火箭的“705會戰(zhàn)”，緊接而來的是“長征二號”系列火箭，有時會幾個型號同時進行，沒有任何喘息的機會。“有幾個同志確實就是累壞的，甚至是累病的。魯昌鑒、陳萬興、劉早清都是累病而不幸去世的。”

魯昌鑒是1960年西北工業(yè)大學畢業(yè)生。“很多人都知道魯昌鑒帶病工作，有一次發(fā)射美國衛(wèi)星，我拿材料讓他指導，看到他一條腫脹的腿翹在凳子上，仍然堅持工作。”王嘉章回憶說。

然而火箭空氣動力專家李國范對《瞭望東方周刊》說，魯昌鑒等人形成了一套火箭載荷計算的程序，“直到現在，新一代年輕的工作者都沒有跳出這個框架。”

余夢倫補充說，劉早清得肺癌時她自己都不知道，在肺癌晚期去醫(yī)院治療的時候，她還說要把正在整理的圖紙保存好，等自己病好了回來再繼續(xù)整理。她去世時才49歲。

“在20世紀，運載火箭總體設計室因工作勞累生病去世的比較多，粗略算了一下，占設計室人員的5%左右?！庇鄩魝惲信e了一個數據。

“早逝的和易患癌癥的多在工程組，尤其是環(huán)境組和發(fā)動機組?！被鸺孛嬖O備專家汪向毅向《瞭望東方周刊》補充說。

機遇與挑戰(zhàn)并存的90年代

雖然竭盡全力，但在20世紀八九十年代，中國運載火箭的發(fā)展經歷了一個“搞導彈的不如賣茶葉蛋的”時期。

王嘉章在1984年左右參與管理“長征三號”方面的工作，他說，“那個時候在西昌出差，一個月補助36. 8元。”當時的工資每月不到80元。

“上世紀80年代到90年代中期，沒有人愿意到航天單位來。當時我們一聽是北大、清華的學生，都不敢收，這些人來了肯定會離開?！庇鄩魝愓f。

20世紀80年代，中國運載火箭技術研究院就已經有了碩士學位授予權。當時李法瑞在研究院教育處工作，他說，“外地來的學生，到單位來就是要北京戶口，呆一兩年就走了。當時不只是其他高校招進來的學生走，自己帶出來的研究生也走?！彼麄兊牡谝慌芯可?0人，最后只留下2個。

1990年4月，“長征三號”成功發(fā)射美國制造的“亞洲一號”衛(wèi)星，揭開了發(fā)射外星的序幕。至此，中國運載火箭火速進入商業(yè)發(fā)射階段。

李占奎認為，“商業(yè)發(fā)射是潮流”，當時美國、歐洲一些衛(wèi)星需要發(fā)射，中國運載火箭可靠性強，費用較低，因此，吸引了諸多用戶。

直至上世紀90年代末，一些美國議員出于不可告人的目的，無理指責中國通過發(fā)射衛(wèi)星獲取了美國的技術，最終禁止中國發(fā)射任何含有美國零部件的衛(wèi)星。

余夢倫說，當時已經有了“長征二號丙”、“長征三號”、“長征三號甲”，為了推進國際市場的需求，在現有火箭的基礎上，專門設計了“長二捆”，正式命名為“長征二號E”。

從1970年4月24日中國發(fā)射第一顆人造地球衛(wèi)星，至今“長征”共經歷了176次發(fā)射，取得了168次成功。失敗的8次主要集中在20世紀90年代。

最后一次發(fā)射失敗是在2011年8月18日，用“長征二號”火箭在酒泉衛(wèi)星發(fā)射基地發(fā)射“實踐十一號04星”。

在“長征一號”、“長征二號”、“長征三號”陸續(xù)發(fā)射的同時，位于上海的航天技術研究院研制了“風暴一號”。它就是后來“長征四號”系列的基礎型火箭，“長征四號”系列火箭主要用于發(fā)射太陽同步軌道衛(wèi)星。

“風暴一號”第一次公開飛行在1975年7月26號。1981年9月，“風暴一號”成功將三枚一組的我國新型空間物理探測衛(wèi)星送入預定軌道，使中國成為了世界上第三個掌握了“一箭三星”技術的國家。

消失的火箭

而在榮耀背后，“長征”家族也曾因為各種原因失去自己的成員。

“長征一號乙”、“長征一號丙”只是在研制過程中出現過，后來，兩種型號相繼放棄。

“長征一號丁”是在“長征一號”一、二級的基礎上，第三級采用更先進的固體燃料。不過，這個型號在成功進行了幾次亞軌道發(fā)射任務后被取消。

“‘長征一號丁’可以發(fā)射的‘長征二號’都可以發(fā)射，一方面是為了避免型號重復，另一方面可以縮短戰(zhàn)線，減少不必要的投入?！庇鄩魝惤忉?。

余夢倫告訴本刊，“長征二號”發(fā)射成功后，“長征二號甲”和“長征二號乙”的編號也曾在研發(fā)過程中使用過，最終沒有定型?！啊L征二號甲’、‘長征二號乙’是在研制發(fā)射地球同步衛(wèi)星運載火箭時產生的兩種火箭方案，它們都是以‘長征二號’一、二級為基礎，增加一個第三級。‘長征二號甲’的第三級采用氫氧發(fā)動機，‘長征二號乙’的第三級采用常規(guī)發(fā)動機。經論證后確定采用‘長征二號甲’方案，即第三級采用氫氧發(fā)動機。型號立項后，正式定名為‘長征三號’?！?/p>

“長征一號”系列至“長征四號”系列中的型號屬第一代運載火箭。余夢倫介紹說：按照中國運載火箭發(fā)展設想，第二代長征運載火箭起飛重量達到1000噸左右，箭體直徑將達到5米，低軌道運載能力達到20噸左右，飛月運載能力將達10噸左右。

隨著航天發(fā)展的需要，重型運載火箭的研制也在研究中。

這種正在研究中的中國運載能力最大的火箭，運載能力將達130噸左右，是現役運載火箭的6倍，箭體直徑是現役火箭直徑的2倍左右，以滿足后續(xù)載人登月、深空探測等發(fā)射任務的需求。

據相關負責人接受媒體采訪時介紹，研制重型火箭是中國實施太空發(fā)展戰(zhàn)略的重要舉措，也是中國實施大規(guī)模深空探測任務的基礎，將大大提高中國運載火箭的運載能力、自主進入空間能力，是保持空間優(yōu)勢核心能力的關鍵支柱。該項目在極大帶動航天技術水平躍升的同時，還輻射帶動國家基礎工業(yè)、科學技術和民用產業(yè)的技術進步、能力升級。

這類被一些人稱為第三代運載火箭的重型運載火箭，預計起飛重量為3000至4000噸，箭體直徑將達到8至10米，低軌道運載能力為50至130噸，飛月運載能力達到30至60噸。

余夢倫解釋，第二代運載火箭中的“長征五號”至“長征七號”主要是完成載人空間站建設和探月返回等任務?！伴L征五號”、“長征六號”、“長征七號”的研制，是當前的主要任務，正在加緊研制中，預計將于2014年在海南文昌衛(wèi)星發(fā)射基地實現“長征六號”、“長征七號”的首飛。

同時，新一代全固體運載火箭“長征十一號”也在研制中。它可整體貯存、操作簡單、發(fā)射成本低，發(fā)射準備時間短，這將大大提高快速進入空間的能力，滿足對自然災害、突發(fā)事件等的應急發(fā)射需求。

用于載人航天的“長征二號F”是在“長征二號E”的基礎上改造完成的。

余夢倫說，“中國載人航天工程對運載火箭提出了三個方面的要求：第一，運載能力要大，第二，可靠性要高，第三，要有逃逸系統?！?/p>

“長征二號F”起飛重量480余噸，起飛推力達600多噸，是目前“長征”家族中起飛質量最大、長度最長的火箭。

第三代以重型運載火箭為代表，預計2040年前后可實現首飛。不過，余夢倫認為，這個目標有可能會提前完成。

而第四代運載火箭，預期有可能實現低成本航天運輸?！伴L征”，將開始自己新的征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