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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郭德綱談男人四十

      2013-12-29 00:00:00郭德綱
      瞭望東方周刊 2013年23期

      不惑但從今日始,韜光氍毹正當(dāng)年。忍忍忍,難難難。身處池畔,自濁自清自安然。若不登高看,怎知海天藍(lán)。人到用時仁義少,事無經(jīng)過不知煩。靜坐思過觀花謝,三省吾身飲清泉。留得五湖明月在,不愁偷笑釣魚船。(三十九歲生日所作,虛歲四十,年屆不惑,幾句殘言,聊以自勉。)

      在北京僅有的一次哭

      剛到北京的時候,住在青塔,很偏僻,在河邊的一間小平房。屋里只有一張床和一把椅子,那時候?qū)憱|西就是拿一馬扎坐在床邊趴著寫。那時候覺得最大的幸福就是有一張桌子。

      后來住過北京的很多地方,海淀、通州、大興……哪里便宜就去哪里,經(jīng)常沒錢交房租。有一段時間住在通縣北楊洼的一個小區(qū),交不起房租,房東在外邊咣咣砸門,連踢門帶罵街,我躲在屋里不敢出聲。

      那時候,在蒲黃榆有個小評劇團(tuán),劇場能坐四五十人,舞臺也就兩張席夢思床那么大,我去了,答應(yīng)一個月給我一千塊錢。唱了倆月,一分錢沒給。這時候你要是不唱了,這錢就拿不回來了。

      當(dāng)時,我住在大興黃村,騎個破自行車,車胎上有個眼兒,舍不得補,這一趟打三回氣才能堅持到。后來沒法騎了,就坐公共汽車。終于有一天,散了夜戲之后沒有公交車了,只能走著回家。路過西紅門,當(dāng)時沒有高速路,都是大橋,橋底下漆黑一片,只好走橋上面。橋上面走大車,我只能走旁邊的馬路牙子,不到一尺寬。

      我扶著欄桿,借著車的光亮往前走,身邊是一輛接著一輛的大車呼嘯而過。站在橋上,抬頭一看,幾點寒星,殘月高懸。想到自己這些年的坎坷和艱辛,我鼻子一酸,眼淚就下來了,嘩嘩的,一邊哭一邊給自己打氣:“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

      在北京吃苦多年,我從來沒哭過,這是僅有的一次。那時候,看不見光明,也不能回家,前途一片渺茫。

      當(dāng)時我就想,郭德綱,你記住了,今天的一切是你永遠(yuǎn)的資本,你必須成功。東風(fēng)常向北,北風(fēng)也有轉(zhuǎn)南時,瓦片尚有翻身日,何況我郭德綱呢。我這個人耳朵根子硬,多少次身臨險境,多少次一點兒轍都沒有,我都咬牙挺過來了。所以到今天,除了我自己,誰也害不了我。

      從小茶館到德云社

      一個偶然的機會,我路過南城的一個茶館,看見一幫孩子在茶館里說相聲,說著玩兒。我坐在那要了一壺茶,太感慨了。我是奔著這個來的,從小學(xué)的也是相聲,現(xiàn)如今我因為相聲困在北京了??匆娝麄冋f相聲,心里不是滋味。

      總?cè)ヂ牶芸炀褪煜ち?,聊天的時候他們問我是干嗎的,我說我也是說相聲的,他們就讓我也說一段。說了一段,打那兒起就一發(fā)不可收拾了。其實那茶館也不掙錢,在墻上貼了一張紙,聽相聲、聽評書兩塊錢一位。那段時間,對我后來把相聲帶回劇場起到了一個決定性的作用。

      剛回到劇場的時候,觀眾不熟悉,我就立了一個規(guī)矩,只來一位觀眾也得說。有一天,能容兩三百人的劇場真的只來了一位觀眾,開場的老先生叫邢文昭,劉寶瑞先生的親傳弟子,說一個單口相聲,臺上一個人臺下一個人。說到半截,臺下的觀眾手機響了,老先生停下來看著他不說話,他也不好意思,接起來說兩句就掛了,繼續(xù)聽老先生說相聲。

      到我上場的時候,我指著他說,你要好好聽相聲,上廁所必須跟我打招呼,今天動起手來你跑不了,我后臺人比你多。他哈哈大笑。今天說這個事情挺有意思的,但那時是一件很心酸的事情。

      在廣德樓演出,寒冬臘月,大雪紛飛,大柵欄里連條狗都沒有。下午場散了,賣了十幾張票,把票錢拿過來,我從口袋里拿出自己的錢放到一塊兒,給大伙買盒飯。吃完盒飯,一起拿著竹板站在門口,呱唧,呱唧,呱唧,聽相聲了。頂著風(fēng),頂著雪,站在那兒喊,拉觀眾。真的有一兩個人進(jìn)來了,趕緊有人往后臺跑,穿大褂上臺說相聲。

      我愿意干這個,所以,我不覺得苦。我也想找別人跟我一塊兒干。但是誰會跟我一塊兒干呢,這是一個不賺錢的事情。這個過程當(dāng)中,有人來了兩天就走了,有人因為不賺錢半途退出了,但是也有人堅持了下來。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走了穿紅的來了掛綠的。

      從1995年開始我就在茶館里說相聲,可稱任重道遠(yuǎn)。我們的宗旨就是:相聲必須先繼承傳統(tǒng),然后在傳統(tǒng)的基礎(chǔ)上進(jìn)行新的創(chuàng)作。其實傳統(tǒng)相聲沒有一天不在創(chuàng)新,可我們的很多演員無知,覺得傳統(tǒng)相聲很陳舊,不值得一用。事實是,從清末到現(xiàn)在,老先生們已經(jīng)把中國語言中能夠構(gòu)成包袱、構(gòu)成笑料的技巧都提煉出來了,現(xiàn)在無論多新的相聲,包袱也都是舊相聲里有的,只不過他們不承認(rèn)。所以我們先繼承,再發(fā)展,兩條腿走路。

      相聲回劇場還是很舒服的,很火,好多節(jié)目都伸得開腰。這條路一走就是十幾年,當(dāng)初我不知道今天會這么火爆,當(dāng)初也沒有想過堅持下來會怎么怎么樣,就是一條道走到黑,小車不倒只管推。剛回劇場,那時候有人看就好,當(dāng)然也有火爆的時候,五六十人,那就了不得了。不像現(xiàn)在,場場爆滿。劇場里面坐六百人,外面還有二百人在等著。

      從2006年春節(jié)開始,不斷有專家出來表態(tài),郭德綱即將過氣。有人說我2月份就會下去了,后來又改口說4月份,接著又說是勞動節(jié),沒幾天又表態(tài)說兒童節(jié)就差不多了。北大的一位教授咬牙切齒地說:“郭德綱就是一個泡沫,沒幾天就完了。”聽說他算出來的日子是當(dāng)年的8月份。

      當(dāng)年,相聲界普遍認(rèn)為,我應(yīng)該在國慶節(jié)左右就滅亡了。他們沒想到的是,我一路走來,越來越好。那年,我們搞了一個北京德云社十周年大型慶典活動,無論在電視臺的收視率還是現(xiàn)場的賣票情況,都非常不錯,我辜負(fù)了他們的期望。

      2006年春節(jié),無數(shù)媒體的力量讓更多的人知道了郭德綱。我必須承認(rèn)媒體的力量,但是我想說的是,單憑媒體的力量也不能讓那么多人那么長時間喜歡我的作品。因為在我的背后,其實是“傳統(tǒng)文化”四個字支撐著我一路走來。

      十多年的風(fēng)風(fēng)雨雨,回頭看,我得感謝那段歲月。想當(dāng)初是真沒轍啊,孤身一人流落京城,上無片瓦遮身,下無立錐之地,身無分文,舉目無親,人情冷暖,世態(tài)炎涼。我窮過,苦過,受過罪,挨過餓。

      窮人站在十字街頭耍十把鋼鉤,鉤不著親人骨肉;有錢人在深山老林耍刀槍棍棒,打不散無義賓朋。英雄至此,未必英雄。大英雄手中槍翻江倒海,抵擋不住饑寒窮三個字。有錢男子漢,無錢漢子難,又何況一幫說相聲的呢?一步一步地苦熬苦掖,終于我們也看見了花團(tuán)錦簇,我們也知道了燈彩佳話。

      那一夜,我也曾夢見百萬雄兵。

      “江湖規(guī)矩”

      2010年,德云社出了一點兒小小的狀況,讓同行們樂得都不行了。北京的同行借錢買韭菜包餃子,天津同行包苣荬菜餃子。

      其實,從德云社創(chuàng)辦至今,大部分同行都希望我們毀掉。北京相聲界曾經(jīng)有人說過這么一段話:“在郭德綱之前,我們可以很安靜地安樂死,可以很舒服地混到死,但是他出現(xiàn)之后,打亂了我們的正常生活,我們在臺上再說十分鐘的相聲,觀眾不認(rèn)可,他讓觀眾知道了什么是相聲,我們怎么辦?”

      我們在2005年剛火起來的時候,相聲界甚至有人希望組織一次游行,建議有關(guān)方面封殺我們。這一切只是因為我觸動了某個利益集團(tuán)。經(jīng)過十年浩劫,我們很多老藝人都去世了,相聲的傳授斷檔了。

      我曾經(jīng)統(tǒng)計過,我們百分之八十五的相聲藝人在三十歲之前都是從事其他行業(yè)的,都是在20世紀(jì)80年代以后轉(zhuǎn)到這個行業(yè)來的。他們表演個節(jié)目、錄個晚會沒有問題,但和賣票演出是兩回事,那個需要真東西?!把莩霾灰^十二分鐘”本是相聲界的共識,但我們的出現(xiàn)把這一切打破了。

      其實,我沒有破壞江湖規(guī)矩,只是當(dāng)初人們成批破壞的時候沒有人提出來。這好比有一幫人開車在一條大路上走,這時候來了批人把司機打跑了,然后把車開到麥田里了,在里面開了三十年,我只不過又把車開回到大路上而已。

      這些年,經(jīng)歷這么多風(fēng)風(fēng)雨雨,有這么三件事兒我印象特別深。第一件事兒是從2005年開始,相聲同行們每天都聽郭德綱的節(jié)目,從中找出一些可能引起麻煩的話題,抄送有關(guān)部門,一趟一趟的。第二件事兒是2006年,北京相聲界部分同行,發(fā)起了一個靜坐的安排,后來他們出了點兒矛盾,此事未成功。還有一件事兒就是眾所周知的“反三俗”,“反三俗”沒有錯,低俗、庸俗、媚俗,該反。關(guān)鍵是不該由一幫很三俗的人來“反三俗”。

      “反三俗”大會上我很感慨,看著好多同行激昂慷慨的樣子,我特別想勸他們一句話,不要以勤工儉學(xué)的身份給我講黑社會的故事。人與人之間要想詆毀對方最好的辦法是從道德方面進(jìn)攻。

      一沾相聲,寸土不讓

      我這個人沒脾氣,熟悉我的人都知道。他們從來沒有看到過我跟誰瞪眼、著急、發(fā)火,這些我都沒有過。

      誰都不容易,包括助理,包括在我們這兒干活的孩子們。比如,人家這孩子打河北農(nóng)村跑到這兒來,一個月掙八百塊錢,苦熬苦奔的,本來就不容易,你再天天跟他大聲喊,不合適。你跟他喊的目的,無非是張揚你的個性,表現(xiàn)你要如何如何,把你的快樂建立在別人的膽戰(zhàn)心驚上。我是讀書人,雖然說外界有些人把我傳得跟土匪似的,但實際上我愿意是個文人,我不齒于這樣做。

      我是個很隨和的人。但是沾相聲,我不許別人瞎動。絕對不行!你說吃飯,穿衣服,怎么都行,都無所謂,我可以沒有我自己的意見,包括寫電視劇。做編劇那幾年,怎么寫都行,你說怎么寫就怎么寫,你掏錢唄,你說什么就是什么,我明知道不好,但是我會聽從你。你活該,你喜歡這個。可是,唯獨到相聲這兒- - -不可以。

      因為這是我心愛的東西。我在別處都讓著你們,但是在這兒,我不讓。寸土都不讓。不對就是不對。為什么呢?這可能是我的脾氣、秉性,也可能是我太愛相聲了。所以,我不允許別人侮辱相聲。

      好多人說,電視相聲沒法看,相聲算完了。觀眾說什么的都有,他們心里不是滋味。我坐在電視機前看了會兒,也不是滋味。我們自己都不愛看。偶然有機會到茶館里說,發(fā)現(xiàn),觀眾很喜歡聽啊。還有人說不能說傳統(tǒng)節(jié)目!我們一試,發(fā)現(xiàn)不錯啊??蔀槭裁从腥诉@么說呢?那不是我對就是他們對,不是我錯就是他們錯。我想了想,還是聽觀眾的。只要觀眾認(rèn)可,還瞪著眼睛評判什么???

      我從十年前就發(fā)現(xiàn)這個行業(yè)不學(xué)無術(shù)的人太多。那時候我們想把相聲帶回劇場。首先相聲就應(yīng)該在劇場演,相聲不在劇場演,指望在電視上大紅大紫本身就是個錯誤。電視是快餐,它不能燉出佛跳墻來。相聲在電視上伸不開腰,我們一個節(jié)目四五十分鐘,電視臺哪個欄目能給我四五十分鐘啊?而且電視要求快,我們?yōu)榱诉m應(yīng)電視,要剪裁一下,四十分鐘的節(jié)目,要求三分半搞定,這本身就是違反相聲藝術(shù)規(guī)律的。

      當(dāng)然這種事情也不是不能做,最起碼它普及一下還是有好處的,但是你單指著它活下去就是你演員的不對了。電視是可以抬人的,但以后走的路是你自己的問題。不怨觀眾、不怨社會、不怨網(wǎng)絡(luò)、不怨外來文化的入侵,都不怨,就怨你自己。

      人生在世就是讓人笑笑

      德云社的十幾年,就像坐過山車一樣。高能高到頂峰,低能低到谷底,但好就好在,它一直在運動著,沒有停下來。2005年,很多人開始知道郭德綱,也有很多人開始罵郭德綱,官司、誹謗、污蔑,謠言滿天飛,打開報紙都是罵郭德綱的。那時候我才知道,一個人在鋪天蓋地的誹謗面前是多么軟弱,無法還嘴。后來,我慢慢想通了。

      我養(yǎng)了一只蟈蟈,蟈蟈裝在葫蘆里,叫得很開心。有人指責(zé)我,這么狹小的空間,把它放到廣闊天地多好。但是放出去它又會被凍死,到底是凍死還是關(guān)在葫蘆里好呢?

      人活一世很難,我不做這些事會有人罵我,做這些事也有人罵我。這些都是別人的事,和我無關(guān)。我一張嘴勸解不了所有的人,小人也要活著,所以我釋然了。而且現(xiàn)在歲數(shù)也大了,也不像二十來歲三十出頭的時候火氣那么旺,老去解釋,大可不必。人生在世就是讓人笑笑,偶爾也笑話笑話別人。

      世上沒有一個人和一種藝術(shù)形式被所有人都認(rèn)可。你演完了大伙都夸你,那就離死不遠(yuǎn)了。有夸有罵才正常,夸和罵那是人家的事,你知道你該干什么就得了。人家一捧你,你就天下第一了?就瘋了?不是。人家一罵你祖宗十八代,你就真往心里去,那還不得別扭死。罵不罵那是他的事情,跟我有一毛錢關(guān)系嗎?

      有人從來沒聽過相聲,沒看過你的戲,罵你是因為刻板偏見,人上一百,形形色色,作為公眾人物,站的位置越高越容易招致罵名,關(guān)注你的人越多越容易招來閑話。人往往是罵人罵著玩兒,純屬發(fā)泄,不罵你也要罵別人,他不是恨你。往往在微博上罵你的這些人,都是在見到你之后第一個上來合影要簽名的。誰人人前不被罵,誰人背后不罵人呢?

      我說過很多書,唱過很多戲,唱過很多大鼓,寫過很多電視劇……古今中外上下五千年各種故事我說了很多。帝王將相、風(fēng)流才子也好,家私萬貫也好,清官也罷贓官也罷,千百年來這些故事到頭來幾乎都是不停地反復(fù),宋朝的故事跟明朝的故事是一樣的。

      我不敢說把世事看多透,畢竟歲數(shù)還小,但經(jīng)歷的事很多。人是不會變化的,無非就是朝代不一樣,年代不一樣。都看開了,也就這點兒事。別跟自個兒較真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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