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十一點,在城郊別過朋友。雖然只停了兩天,已有點髀肉復生,身上和心里都是懶洋洋的。
片刻間便過了龍架山的美麗森林,過了龍里縣城和麻芝。路上穿著本族衣服的婦女漸多,而男性則大抵漢裝。這一帶是牂柯故地吧?車入貴定后,風景愈佳,路邊出現(xiàn)許多飯店,不是村鎮(zhèn)的飯店,而是城市風格的飯店(大多酸湯魚,后又盤江狗肉),門前停著城市來的汽車。忽然餓將起來,便在盤江之前的一個村子,找到一家飯店,是一對布依族的年輕夫婦開的。
我吃得太飽了,心里越發(fā)倦怠,過了盤江鎮(zhèn),趕緊在山路邊找到三尺平地,停下車,睡是睡不著的,隨便坐一會兒吧。我對面有一道山谷,谷中有一些田地,我能看到一個男人,在遠處將手中的工具一揮一揮,此前我見過一個紫紅衣服的女人在用鋤頭平整路邊的一小塊田地,便猜測這男人在做同樣的事,這次我能聽到,時斷時續(xù)的,他工作的聲音。山坡有零星的果木,其中我一眼就能認出的,是在這幾天里我已十分熟悉的正在開花的李子樹。
我這么開著車,事物自然只會留下浮淺的印象,對此我并不在乎,現(xiàn)在我有些在乎的,是這些印象,將很快沉沒到經(jīng)驗的泥塘底,除了一些零星的片斷。
我將記不得所見到的事物,記不得我剛才看到的十數(shù)個采礦場,記不得那些被剝出、劈開的埋藏已數(shù)億年的礦石,記不得各種美麗的植物,它們在密林中將枝條彼此搭連,似乎并無爭奪陽光和土壤的歷史。
我將記不得那些搜集、壘放在房側(cè)的舊磚,和旁邊用石片圍護著的極小的菜園,還有那種我從未在別的地方見過的綠色小卡車,紅色的拖拉機和膝前裝有擋風板的摩托車,那些窗戶或用木板釘住,或用塑料布蒙住的荒棄的住房和廠房,其中的一個房子前,一株樹正蓬蓬勃勃地發(fā)著新枝。
我將不記得店鋪里枯坐的主人望著汽車駛過時的眼神,不記得那些大缸和塑料桶,那些單調(diào)的白色新屋,砌出曲線的圍墻;不知從什么地方吹來的、搭在樹梢的黑色橡膠布,高速公路基柱上的招貼,還有無所不在的高壓電線,和無所不在的一種嫩綠色的細小野草,遍布濕潤的山坡,遠遠看去如同苔蘚……
所有這些,先是迎向我的眼睛,又從后視鏡里消失,最后將自己隱藏在記憶后面。我沒有辦法從這堆碎片中恢復出便于記憶的整體,我想到的一些概念,都像是為了遮掩另一更大的整體而創(chuàng)造出來的。
下午三點半鐘,我在福泉的某處路邊歇了一會兒。昨天看地圖時,我沒注意到福泉這個地方,它不應該在我的路線上。反正遵守不了自己訂出的計劃,走錯路也就無所謂了。半個小時后,我在麻江縣找到了320國道。
雖然未必盡能遵守,我仍然有計劃。我的計劃是,走320國道,穿過湖南、江西,進入浙江。我有兩位密友在浙江,杭州的M,寧波的H。我在地圖上還看到,這條公路穿過一些很有名的游玩之地,如鳳凰。不知道鳳凰有沒有門票之類;這些年盡量不去有門票的“景區(qū)”,但著實有些難,因為隨便什么地方,都被人圈了起來。
至于今天,我命令自己不得越過麻江。找到320國道后,我便開始尋找落腳處。五點多鐘時,我把車停在花橋村的一個倉庫前面,同倉庫主人打過招呼,去寨中轉(zhuǎn)了一圈。一個村民告訴我,五公里后有一個下司古鎮(zhèn)。這樣,六點半鐘我進了下司鎮(zhèn),六點四十五分又離開。
公路周圍全是渣土場,我知道離凱里已經(jīng)很近了,趕緊在一個半村半鎮(zhèn)的地方,把車停在重型工程車輛的夾縫中。這時是七點整。
明天仍要在黔東南一帶盤桓,不進入湖南,我對自己說。
這不是一個安靜的地方,路的兩側(cè)各是一個停車場,大卡車的聲音和燈光繁密,還有很多人聲,但我很有些困倦,估計很快就能睡著。五十步外的路口,有幾家簡陋的小食店,有爐火和幾種看不出名堂的吃食,滿臉倦色的司機坐在塑料篷布下面,一言不發(fā)地吃著東西。緊守路口的一家,當爐的女人,見我走過來,張開嘴,大概是想說句招徠的話,但什么也沒有說出,又合上了。她大概是太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