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爾登:
六十年代生人,北大中文系出身,做過行政、研究、編輯等工作。
七點就醒了,在方向盤前坐了好一會兒,知道這一啟動汽車,怕又是趕起路來,像李逵一樣停不下腳。
雨將住不住的,有些霧氣,只覺下坡多而上坡少,越走越低,知道正在下苗嶺,眼看牂柯故郡,拋在身后,前面快到五溪地了。也沒見到黔湘省界,但吃早飯時一問,竟然已在湖南新晃境內(nèi)。
片刻后便走錯了路,也怪霧有些大,只覺輪下的路又寬闊又平整,與320國道不十分相似,不一會兒便見標(biāo)志,說這條路叫做玉銅公路,玉一定是玉屏了,“銅”是什么地方,正不清楚。導(dǎo)航儀早飯后沒有開啟,這時也懶得打開,反正它總是要嘮叨我走錯了路,心想湖南西部地方不大,總能回到320國道,此刻霧重,正該在這寬路上多走一些。
中間過了許多橋梁。這一帶江流很多,可惜霧氣愈行愈濃,望出去無非白茫茫一片。八點半鐘,下了一個大坡,眼前一明,竟然到了銅仁,心里頓時暈迷:我明明已進了湖南,如何又回到貴州了?
離320國道簡直是有些遠了,我十分想去的芷江,也在另一方向。難受了一會兒,想既已來了,先看看城市吧。轉(zhuǎn)了一會兒,見到棕色的路牌,居然指示有鳳凰,且只有六十多公里。當(dāng)下恭敬請出導(dǎo)航儀,讓它帶著,轉(zhuǎn)出銅仁,走上一條省道。出城便爬一座山,煙霞繚繞的,想到自己又在拼命趕路,立刻停下車。
前面的鳳凰,我已經(jīng)相信確是湖南的那個,本來無意去游人如織的地方,不過近在咫尺,故意避開就矯情了。
中午到了鳳凰,在南華門左近找了一家旅館,住下后,不想動彈。
一進室內(nèi),故態(tài)復(fù)萌,上網(wǎng)東看西看,還順手下了一盤棋,又睡了一會兒。心里有種坍縮的感覺。下午四點半,強令自己去古城游玩,只轉(zhuǎn)了半個來小時,暗道這次不算,明天早上再到陀江邊認(rèn)真看一看吧。
不知為什么,心情有點沉重。想了一下,也許同對這次旅行曾寄期待有關(guān)系。期待之一是要“高高興興地玩”,結(jié)果,雖無什么不高興,但總是難以興致勃勃。別人或許可以,而我看來不行,我一直以為很擅長自得其樂,此刻一想,那都是在家中而已,一個人在外,沒有熟習(xí)的消磨時間的把戲,逃不掉東想西想,而那確實容易產(chǎn)生有害的情緒。
過去有句話叫做“投身到火熱的生活中去”,我越來越做不到了。我和我的一些朋友們,從九十年代開始,成為一種局外人——我們有我們的局,但那局既不可得或竟已不在,別的方面便不易入局。什么是我們真正想做的?這是個容易提出,卻不容易收到回應(yīng)的問題,通常我們會說,那還用說嘛,是的,那還用說嘛。就像一群在湖邊釣魚的人,注意著魚漂,不知不覺間心已馳到湖的那一邊,那一邊有山巒、道路,在地平線的熱空氣中顫抖,與下垂的云層相襯,而分辨不清事物。
有時我們?yōu)槟撤N原因而放棄的事情而嘆惋,這有點像斷肢的幻痛。我認(rèn)識的這些人,我形容為消極的理想主義者。所謂消極,指的是這些人的主要特征,是有所不為。我對他們心存敬佩,不是因為他們做的事情,而是因為他們不做的事情。這些消極的人,如同在荊棘中前行卻要保持衣服完好,不失體面,而且不肯貼地爬過。我不是在為他們辯護,他們不需要辯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