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六年的云南昆明肯定是一個白色恐怖的世界,作為社會學者的費孝通在那一年里,一口氣寫下了八篇小短文,這些文字最初應該都是發(fā)表在報紙上以換取一點可憐的稿費并用來養(yǎng)家糊口的。后來關注這些文字的人多了,費先生干脆結集出版,總題目叫《民主·憲法·人權》,又請他的亦師亦友的同仁潘光旦先生寫了一個序言,書便出版了。這本小冊子大概在今日古舊書店里也不大容易找得到了,最近去拜見費先生的家人,獲贈此書的最新一版,仍舊是由生活書店的繼承者三聯(lián)書店出版發(fā)行。
薄薄的一冊加上淡綠色的精裝,著實讓人生有一種輕松雅致之感,但書名又絕非那般輕松,更非打發(fā)閑余時間的那些應景文字所能比擬。在此書發(fā)行之后,經(jīng)過了差不多七十年光景的中國乃至于整個世界,人們似乎依舊還在這個主題上打著筆墨官司,也吸引著很多人的眼球,據(jù)說在現(xiàn)在的哈佛大學,最能吸引人的一門課程,就是社會公正問題,看來這個與費先生七十年前所關心的問題有近似性的論題,都屬于同一類的關乎人的最終福祉的話題,不能不使每個人都伸一下頭,也不能不去關注一下。但禁止的聲音也是有的,不時的對于這類討論的禁令也是時常會出現(xiàn)在學術界乃至日常生活中的。而有耐心去聽這些費先生所稱謂“書呆子們”去講那些有時可能連自己都講不清楚、糊里糊涂的民主、人權什么的,空洞的道理不讓人生出厭煩之心,進而毫不客氣地去對此亂象加以禁止,那才是最為奇怪的呢?
去看看民國時期的公民教科書就能夠清楚這一點。潘公很欣賞費先生的這八篇文章,說這是真正可以作為大、中、小學生的公民讀本來閱讀的。相比那些有似前清朝《圣諭廣訓》的公民教材而言,這些活潑的文字,沒有一點要去教訓人的口吻,反倒是正反雙方都出現(xiàn)在了文字敘述之中,各自說出各自的道理,而各位看官們只管擇其善者而從之,這里既有大學教授,又有專業(yè)的法律從業(yè)者,甚至還有不大明白事的但又極喜歡發(fā)問的小孩子,有費先生的太太、哥哥、表妹以及過往的朋友,他們都代表了某一種的社會見解,通過偶遇的場景以拉家常的方式去討論那個時期最讓人焦慮不安的問題,這問題的核心如果翻譯成為今天人們更容易理解的問題,那就是所謂的安全感問題。
一個人可以不用敲門就能進入另一人家的屋子里嗎?敲了門,主人不許可進入,此人能擅自進入嗎?當然,七十年前的人和七十年后的人都會異口同聲地回答說:“不可以!”但費先生的表妹敲門進來了,卻告知她的表哥一個不幸的消息,那時的上海實行了一種警察的統(tǒng)治,即所謂的“警管制”,警察他們可以在任何的時間、任何的地點進入到某個私人的住宅,他們似乎比德國的威廉第二這位皇帝還要風光,他在進入到俾斯麥的房門時遭到了拒絕,而這些上海的警察卻是可以毫不受任何限制而可以隨意進入的。盡管可以爭辯說,這是在特殊時期的特殊管制政策,但卻不能不讓在德國留過學的費先生的二哥大為不安,因為這讓他不由得想起了德國的警察國家(Polizeistaat)。并還認為,上海這樣的做法相比德國納粹有過之而無不及,因為希特勒是以有限敵人的特務代替了面對全體人民的警察,而那時候的上海,則是二者全都用上了,人民成了他們的敵人和隨時可以征服的奴隸。
由此而造成的一種社會結果就是,在那時,一個人可以無端地就被警察所拘捕,理由無非是某某是“共黨分子”,法律的程序似乎也會走上一遭,但那里的律師職業(yè)的商業(yè)化的現(xiàn)狀,又有誰敢為此類案件的當事人去做真正的法律辯護呢?除非你是不想在這個行當里再混下去了。費先生在其文中還真舉出了一位他的朋友胡先生,這位胡先生在初入上海的律師行之時,還是滿懷著追求公平正義的現(xiàn)代法律精神的,專門出庭為這類案件做辯護。一案件中控方花錢雇用來的證人堅持說見到被告經(jīng)常與另外兩名被告一起開會,結果此胡律師用自己所學,通過畫出開會地點位置的方法,揭穿了證人和巡捕房之間的自相矛盾之處,這種虛假性的揭穿也只使得三人中的一人被釋放,其他的兩個還是無理由地被扣押?;蛟S也有理由,理由就是案件尚有疑點之類,開釋一個被告已經(jīng)是法官的良心發(fā)現(xiàn),開了大恩了。但這官司還沒有完,胡律師的職業(yè)生涯卻到了頭,各種來頭的壓力和恐嚇,使得這位心高氣傲的律師不得已只好卷起鋪蓋卷走人,離開了上海的律師行。
費先生是專門研究過英國大憲章的,他從中注意到了這樣一個事實,即在大憲章的保護之下,是否收稅,收多少稅,以及收上來的稅金用在哪里,那都完全是要由國會來決定的,不能是某一個人一拍腦殼,最多像現(xiàn)在的某些收稅形式那樣,找出幾個暗地里雇用來的聽客,搞個什么名不副實極具表演性的聽證會,結果報出來是百分之百的贊同,然后就不加分說地開始執(zhí)行,也不管執(zhí)行的效果如何,先收了錢再說。但結果顯然是我們被莫名其妙地收了稅,至于那些收上來的錢究竟是怎么花費,那就更不是我們這些小老百姓應該去過問的,結果權力由此而無限度地得以擴張,就像一只老虎跑出了鐵籠子,想去遏制,不以暴易暴,即費先生所說的在權力之上再加上一種更強力的權力,那是不能真正地解決的,權力的這只老虎是回不到籠中去的。但顯然這是一種最勞民傷財還讓普通人頭破血流的革命,非到迫不得已之時是不會有人愿意去使用的。
除了暴力之外,使得權力這只猛虎回到籠子里去的途徑也是有許多的。也許最為核心的莫過于交還權力到人民的手中,通過人們真正自愿投票選舉而選出他們的代表,這些代表才可能是人民利益的代言人,并以此來保障人們的權益不會受到真正的侵害,如果真的受到侵害,那這些選舉出來的代言人就在下次的選舉中失去了選票,回到他原來的位置上去,不再有人信任他們了。
總之,可以這樣說,是否有一種人造的制度,它可以使得四處游蕩的猛虎適時地回歸到它應該待的籠子里去,這是去除了皇權的現(xiàn)代國家最需要去考慮的。費先生的表述為我們提供了一種解答,那就是每一個人都要有一種自覺,并形成全社會中的所有人都能同意但不一定所有人都完全贊同的共識,以此為基礎去構建法律的基本原則,并由此來把一些散漫的游離于社會控制之外的特殊權力鎖入籠中,使其在法律之下行使一定的由契約約定好的那份權力,使任意支配的主奴關系逐漸地轉變?yōu)樾惺褂邢迿嗔Φ钠跫s關系,這可能并非要有賴于政法學者的空談,而是要有真正人人自覺的社會行動或?qū)嵺`以及全身心的參與,即自己的事情由自己去把握。
這正像費先生留學英倫駐足停留過的倫敦海德公園那一角一樣,人們各自可以自由地發(fā)表意見,無人喝彩者,自然得不到大多數(shù)的民意,隱身告退便是最后的結局。但也僅此而已,因為社會中還會有其他的不同意見層出不窮,而一個好的政府,就是在有耐心地傾聽這些不同的意見聲中逐漸地成長起來的。
(《民主·憲法·人權——作之民》,費孝通著,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二零一三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