竇圌山上的死亡舞蹈：被鐵索綁架的亞洲女飛人

在竇圌山兩座險峰間的鐵索上“死”去多次之后，“亞洲飛人”楊海平曾經(jīng)思考過退出這場死亡游戲。但遺憾的是，夢想和現(xiàn)實卻繼續(xù)將他和女兒綁在了那條凌空懸掛的鐵鎖之上……

在兩座險峻的山峰之間，橫著長長的鐵索，下面，是萬丈深淵。年過六旬的父親和年方妙齡的女兒，每天就在這條鐵索上“飛來飛去”，旁邊，是掌聲雷動的游客……

這座山叫做竇圌山，又名圌山，位于四川省江油市城北20公里的涪江東岸。唐代的時候，主簿竇圌曾經(jīng)隱居在這里，此山因此而得名。

歷史上，竇圌山曾經(jīng)和峨眉、青城等著名山脈并稱“蜀中五大名山”。不過，隨著時間的推移，這座山峰逐漸淡出人們的視野，尤其是在上世紀(jì)80年代，甚至蕭條到了“外地?zé)o人知曉，蜀中無人問津”的尷尬境地。

這樣的境況，一直到“飛人”的出現(xiàn)才重新被改變。從很年輕的時候開始，飛人就在長長的鐵索上表演，許多年之后，飛人年過六旬，他最大的夢想是在竇圌山下，修建“鐵索表演陳列館”，就在這個時候，景區(qū)方面提出：飛人的女兒必須出現(xiàn)在鐵索上……

一個人撐起一座山

竇圌山有三座險峰，三峰上分別立有東岳殿、竇真殿、魯班殿三座古廟。在當(dāng)?shù)厝说膫髡f中，竇圌山原本是座孤峰，后來魯班在這里修筑神殿，兩斧頭下去，就形成了現(xiàn)在三峰并立的奇觀。

三座險峰之間無路可通，只有一根30多米長的鐵索將它們連接。鐵鎖下，就是萬丈深淵。那位著名的“飛人”，就是因為在這條鐵索上行走表演而成名的。

他叫楊海平，土生土長的竇圌山村民。從小，楊海平就聽長輩說：山峰上的古廟里有寶藏，竇真殿里有圣水，喝了能夠得道成仙，魯班殿里還有一座金庫……

楊海平13歲那年，村里仍然沒有人能夠通過鐵索去到另一端，這也讓他的好奇心愈來愈重。所以，當(dāng)楊海平遇到能夠在鐵索上如履平地的云巖寺常聰法師時，就義無反顧地拜這位和尚為師，和他一起拜師的，還有好友鐘印國。

楊海平永遠記得第一次踏上鐵索的情景：那是一個霧氣很濃的早晨，本以為腳下的懸崖不那么明晰，可以降低恐懼感。但是，當(dāng)雙腳踩上搖搖晃晃的鐵鏈時，自己的心臟都快要跳出來了。當(dāng)亦步亦趨地走到中間的位置，膽怯之下，他想往回走，但回頭一看，身后已有一長段距離，冷風(fēng)從褲管直往上灌……最后，楊海平壯膽一咬牙，總算是硬著頭皮抵達了另一端。

他笑稱這次行走讓他“破了膽”，這一破，就再也不怕了。

竇真殿里并沒有傳說中的寶貝，但楊海平卻是真正學(xué)到了功夫。自此之后，他與鐵索的默契日益加深，還練就了一身超凡的本領(lǐng)。

從此，楊海平開始了在竇圌山的走鐵索表演。為了吸引更多的游客，他獨創(chuàng)了“金雞獨立”、“雄鷹展翅”、“倒掛金鉤”、“仙人指路”、“白鶴亮翅”、“韋馱獻杵”、“童子拜觀音”等十多個驚險動作。而這些動作都是他在竹林里每天練習(xí)后，逐漸搬到懸空鐵索上來的。

聽說竇圌山出了一個飛人，能在險峻的山峰間鐵索飛渡，越來越多的游客慕名前來。竇圌山旅游業(yè)也再一次火了起來。在竇圌山景區(qū)的對外宣傳資料中，楊海平被列為最重要的賣點。有游客更是在網(wǎng)上評論說：因為楊海平，竇圌山才讓游客有了前往的理由。

與死神共舞的游戲

盡管山峰因為這位飛人而火，但楊海平告訴記者，自己的成就感遠沒有那么大，甚至還曾思考過退隱，因為這是用命在做事情，他已經(jīng)“死”過好幾次了。

在竇圌山人的記憶中，如果死里逃生是場比賽，那么楊海平則是當(dāng)之無愧的冠軍。1995年的一天，楊海平在表演“雙手脫鏈”時，不小心腳底一滑，身體猛地往下墜落，幸好危急關(guān)頭他眼疾手快，一把抓住掠身而過的鐵鏈，才免于粉身碎骨；1998年8月，楊海平在“倒掛金鉤”的時候，受力的腳背突然抽筋，在身體即將滑落的千鈞一發(fā)之時，他忍著劇痛奮力改變重心，彎腰抓住了鐵索下方的鐵繩，再次與死神擦肩……

不過，在楊海平心中，真正讓他感到恐懼的只有兩次。

一次是在1996年，楊海平身體不適，坐在山間休息，師弟鐘印國代替他上鐵索。突然，他發(fā)現(xiàn)原本喧鬧的觀眾們安靜了，湊上去一看，鐵索上的人不見了……“只有半盞茶的時間，一個大活人就和我天人永隔了。”

另一次是在2008年5月12日汶川大地震。那天，楊海平剛剛走完鐵索，頃刻間就地動山搖了，他清楚地看見：竇圌山的三座山峰一會兒靠攏，一會兒分離，四周的山體和古建筑都在垮塌。因為劇烈的搖晃，他倒在了懸崖邊上……幾分鐘過去，世界終于安靜下來，他顧不得疼痛，奔向山頂已經(jīng)垮塌的小屋，一邊扒開廢墟，一邊高呼著妻子的名字。當(dāng)妻子終于從廢墟中爬出來時，兩位老人相擁痛哭。

曾經(jīng)，楊海平也退出過走鐵索表演。那是1990年，因為年邁的父母和妻子竭力反對，他不得不中止了這份差事，用表演掙來的錢開起照相館?？上觳凰烊嗽?，不久后生意失敗破產(chǎn)，但兒子和女兒要上學(xué)，要吃飯……無奈之下，他不得不再次回到鐵索上，用這份“提著腦袋”的職業(yè)為家庭的幸?；I謀。

楊海平的兒子楊朝說：以前，父親只有2000塊錢的工資，為了給自己和妹妹多賺一點讀書的錢，表演時就不系保險繩，讓觀眾過足眼癮，多給幾十塊錢……楊朝說：“為了我和妹妹的學(xué)費，爸爸是用命在換錢”。

楊朝還翻出一張碟子，里面刻錄的是央視曾為父親制作的專題片《竇圌山驚魂》，片中的楊海平被稱為“楊老爹”，從讓游人流淚的情節(jié)可以看出，這位用生命教育兒女的父親，光環(huán)已經(jīng)遠勝于竇圌山景區(qū)本身。

被“綁架”的“亞洲女飛人”

2012年的竇圌山，依舊如往日一般寧靜。

但某一天，前往竇圌山觀看鐵索飛渡表演的游客卻驚奇地發(fā)現(xiàn)：楊海平不見了。峭壁間的鐵索上，出現(xiàn)的是一位眉目清秀、身著粉色衣服的少女。少女雖然年紀(jì)很輕，卻在鐵鎖上蝴蝶般翻飛，做著各種令人窒息的高難度動作，和楊海平的表演形式一脈相承。

她叫楊力，22歲，是楊海平的親生女兒，也是竇圌山景區(qū)重磅推出的“大紅人”——她甚至被戴上了“亞洲女飛人”的帽子。

11歲那年夏天，楊力在父親楊海平的引領(lǐng)下第一次走上鐵索，成為“鐵索飛渡”最年輕的女性。從那以后，她的生活就和竇圌山粘合起來，被貼上不平凡的標(biāo)簽。

楊海平站在觀景臺上，瞇縫著眼觀看女兒表演，并頻頻點頭。他身邊的宣傳海報則記錄了當(dāng)?shù)孛襟w的報道，標(biāo)題很有噱頭：《江油女大學(xué)生楊力：不系保險繩穿著拖鞋走鐵索》，文章大篇幅渲染了楊力的高超技藝。

在楊老爹心中，女兒的技藝和竇圌山旅游的發(fā)展，以及家族影響力的延續(xù)性休戚與共。他認為，已經(jīng)年過花甲的自己，遲早是要撤去光環(huán)的，但是，竇圌山卻不能丟失“鐵索飛渡”這個誘人的看點。楊海平不愿意這段歷史被掐斷。

但是，在和記者的交談中，楊力卻表示，自己并沒有像報道所說的那樣急切地希望繼承父親的衣缽。

其實，導(dǎo)致剛剛大學(xué)畢業(yè)的楊力回到竇圌山，是景區(qū)給予的壓力，以及父親一個又一個的催促電話。楊力知道：父親這輩子最大的夢想，就是修建“鐵索表演陳列館”，而這項工程的完工，必須要得到竇圌山景區(qū)方面的支持。在雙方談判之后，景區(qū)開出的條件是：楊力必須以“女飛人”的身份出現(xiàn)在鐵索上。換一句話說，就是楊力如果不表演，那么父親的夢想就不能實現(xiàn)。

大學(xué)就要畢業(yè)的很長一段時間，身在異地的楊力幾乎每天都會接到親人的電話：希望能盡早回家參與表演……內(nèi)心糾結(jié)的楊力一直沒有給予正面回應(yīng)。楊海平曾經(jīng)發(fā)脾氣：“如果你不回來表演，我就再也不建陳列館了……”

就這樣，楊力被“綁架”了回來。

楊力告訴記者，她很懷念在成都念大學(xué)的日子，盡管自己意識到遲早是要回竇圌山的，但仍然還是想在外面多走走、看看……曾經(jīng)，父親為了她犧牲很多，那么現(xiàn)在，她要成為父親夢想的主要構(gòu)筑者和參與者。

女兒回來后，似乎萬事俱備了。

楊海平告訴記者，希望能在3年內(nèi)建起以鐵索飛渡為主題的陳列館。但遺憾的是，他一直用生命服務(wù)的竇圌山景區(qū)卻并沒有進行積極的支持行動。因為楊海平的陳列館項目好像在帶動客流量上作用并不明顯。所以，老人只能一邊表演，一邊化緣。曾經(jīng)，他的故事經(jīng)過電視臺報道后，有人愿意出資贊助，但最終仍然不了了之。

盡管如此，楊海平似乎還是很有信心，他依舊拿著用生命換來的每月幾千元的工資，和家人一起，幾乎把所有的收入都投進了陳列館工地上。記者在現(xiàn)場看到：工地的另一側(cè)，楊家的青瓦房殘舊而堅定地佇立著。

記者手記：人文的悲哀

接受采訪時，盡管60歲的楊海平鬢須全白，但仍然面泛紅光，頭發(fā)撲愣愣地綁在腦后，顯得十分精干。他聲若洪鐘地和記者聊天，講述著早已被世人熟知的傳奇，那抑揚頓挫的語調(diào)，像是天橋底下的說書人。

兒子楊朝說，父親對走鐵索已經(jīng)到了癡狂的地步。有一次，楊海平手臂受傷，打著鋼釘，依然照舊上鐵索，家人把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雖然現(xiàn)在，楊海平每次表演都會系上保險索，但楊朝依舊非常擔(dān)心——因為那保險索十分簡陋，在做倒掛的動作時，保險索非常容易從腰部以上松脫，形同虛設(shè)。

那么，飛人傳奇該如何續(xù)寫呢？

對于楊海平老人來說，這個問題可能會關(guān)乎到他的整個下半生。但對于從唐朝以來就享有盛名的竇圌山而言，飛人的幾十年傳奇似乎只是個輕描淡寫的故事。在景區(qū)看來，楊海平和他女兒的未來似乎并不重要，景區(qū)只看重他們怎樣幫助自己招攬游客——在竇圌山，記者的一個深刻感受就是，除了楊家父女，似乎山上的其他景致都是虛擬的。

在楊海平老人關(guān)于“鐵索表演陳列館”的夢里，也許更多的顏色是黑色。這是他的悲哀，更是千年竇圌山人文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