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劍：中國能否告別革命

2012年，革命已成為中國思想界的一個重要關鍵詞，革命已成為中國各個階層的一個普遍關切。這是前所未有的現(xiàn)象，這意味著什么？

按照托克維爾的說法，革命并不是發(fā)生在社會最壞的時期，而是發(fā)生在社會較好的時期，或改革已經深入進行的時期。因為只有在這樣的時期，社會內在的矛盾才被激發(fā)出來，人們的權利意識和改變現(xiàn)狀的意識，也被充分調動起來。如果改革不能進一步滿足人們的要求，革命就會成為現(xiàn)實的選項。

但按照列寧的說法，革命是發(fā)生在社會最壞的時期，是在統(tǒng)治階級已經不能照舊統(tǒng)治下去、人民群眾已經不能照舊生活下去的時候，革命就會爆發(fā)。

中國現(xiàn)在處在一個較好的時期還是最壞的時期？或者說處在一個特殊的無法進行歷史比較的時期？如何判斷需要我們進行認真思考。

一

從20年前的告別革命，到現(xiàn)在的不得不再次面對革命，這個話語轉向表達出知識界一個怎樣的思考線索，或者說社會的變化是如何被把握在思想之中的？馬克思說過這樣的話，思想是被把握著的時代。中國近20年的思想變遷，涉及多種主題，實際上涉及到的是中國社會變遷中的一些重大問題。20年前，李澤厚、劉再復明確提出告別革命，反映了那個時期知識階層的一個普遍共識，徹底告別以革命的、激進的、暴力的方式來進行社會變革，代之以改革的、改良的、漸進的方式來完成中國的社會轉型，應該說這個共識在現(xiàn)階段還沒有過時。我們今天在座的諸位都是這個意義上的反革命者，因為我們切身感受到了，革命的破壞性后果和影響，不僅對于中國當下社會，而且對于中國未來的發(fā)展都是難以估量的。

上世紀90年代，對革命的反思、對革命史觀的批判、對革命譜系的清算，文章可謂做到家了，鋒芒所指，包括法國大革命、俄國革命和中國革命等所有革命類型。與革命相關的一些激進主義的思想和行為方式同時遭致批判。托克維爾的《舊制度與大革命》恰好在那個時候被引進到中國，成了一面觀察中國社會變遷的現(xiàn)成鏡子。中國知識人從中看到的，不僅是法國大革命的局限性，實際上更多地是看到中國革命與專制輪回的歷史和現(xiàn)實，由此得到的深刻體會是改革比革命更重要，自由比民主更重要，英國比法國更重要，伯克比盧梭更重要。

我認為，正是知識界的上述理論反思和傳播從思想上配合了上世紀90年代的市場化改革，創(chuàng)造了一個前所未有的穩(wěn)定局面。權力、資本和話語這三大力量共同意識到和平漸進的改革對中國的重要性。鄧小平倡導不爭論，不問姓資姓社，發(fā)展就是硬道理，實際上是擱置了一切理論爭議，用實用主義路線完全排除了激進主義的生存空間，革命話語基本終結，全民共同迎來消費主義浪潮，盡享物欲解放的快感。在社會的普遍改進狀態(tài)下，哪里還會有對革命的焦慮。

事實上，直到2011年，學界在紀念辛亥革命100周年時，主基調依舊是對革命史觀的批判，不僅涉及對孫中山革命派的反思和檢討，而且對晚清憲政改革多有同情的理解。李澤厚的看法是有代表性的，他認為，如果慈禧多活十年，晚清憲政改革就有可能成功。

然而，僅僅過了不到一年，即進入2012年，學界的整個調子就開始發(fā)生變化，就晚清憲政改革而言，提出的問題是改革和革命賽跑。人們問的最多的是晚清憲政改革失敗，被辛亥革命取而代之，原因何在？現(xiàn)在來看，原因當然很清楚，因為晚清統(tǒng)治集團已經喪失了憲政改革的動力和能力，在它不能繼續(xù)主導憲政改革的時候，它就只有成為革命的對象。辛亥革命盡管存在著很多問題，事后也沒有導致一個更好的結果，沒有產生一個合理的制度，但是作為晚清憲政改革失敗的必然替代物，辛亥革命因其某種必然性，而成了中國社會變革的不二選擇。以這樣的歷史尺度來觀察現(xiàn)實的中國意味著什么呢？在我看來，至少意味著革命話語還沒有徹底喪失其現(xiàn)實性，革命話語到2012年重新出場，證明了這一點。

金觀濤、劉青峰寫的《觀念史研究》一書，從關鍵詞研究入手，由此觀察中國社會變遷和思想變化的關系，值得借鑒。按他們的統(tǒng)計，1902年報刊上出現(xiàn)的“革命”一詞是419次，到了1903年達到1398次，隨后在1906年達到了第二個高峰，是2875次。這說明了什么呢？金觀濤、劉青峰的解釋是，這對應著中國知識分子對革命和改革的兩極化態(tài)度，革命和改革存在著此消彼長的關系，在改革日趨失效時，革命熱情就日趨高漲。2012年革命在中國成為全面話語，是不是也反映出改革遇到了困境？改革因其無法深入而喚起人們對革命的關切。

朱學勤對盧梭激進主義的批判，是上世紀90年代中國自由主義反思的一個重要成果，它實際上是對法國大革命思想背景的一個清算。秦暉、金雁兩位對俄國革命也有持續(xù)的反思，尤其是金雁最近出版的《倒轉紅輪》影響巨大，對蘇維埃革命所基于的俄國思想傳統(tǒng)有極其深刻的分析。回過頭來看中國，這些對法國革命和俄國革命的認識和反思，可以對中國的下一步變化提供何種啟示呢？中國與法國、俄國同處一個革命譜系，法國和俄國的問題或許就是中國的問題，中國可以法國或俄國的方式解決它所面臨的問題嗎？我的困惑在于，當促成革命的各種要素在中國社會內部仍然廣泛存在時，對革命的反思是為了阻止革命的再次發(fā)生，還是說在適宜革命生存的社會條件和思想條件下，革命一定會發(fā)生？

朱學勤在給我的信中有句話說的很到位，“改革不到最后死絕，不輕言放棄，革命不到最后關頭，不輕言革命”，這可能是我們的共同心聲。但這只是知識人的主觀選擇，從告別革命到不得不面對革命，這是否說明，告別的良好愿望和主觀選擇，并不是決定社會變遷的主要力量，來自于歷史的經驗和啟示，對現(xiàn)實并不能發(fā)生根本性的影響，改革還是革命，一定有其各自發(fā)生的內在邏輯。我的觀察是，改革一定是主動的，可選擇的，可設計的，或者可調節(jié)的，后果可控的，而革命一定是被動的，不可選擇的，無法預計的，后果不可控的。

二

革命的邏輯蘊含于社會不可解決的矛盾中，能否告別革命，只能基于我們對當下社會矛盾的判斷，這些社會矛盾是否已到了現(xiàn)行制度無法解決的程度？實行憲政導向的改革，是否能夠解決這些矛盾？按馬克思主義的觀點來看，革命的根本原因在于社會矛盾和社會沖突，而社會矛盾和沖突又是來源于社會中的少數(shù)人壟斷生產資料，用現(xiàn)代流行的話說，壟斷了各種資源。大多數(shù)人在喪失資源支配的情況下，為反對不合理的資源分配方式，必然會通過各種方式來進行反抗，以實現(xiàn)一種比較合理的生產和分配制度。這是基于對資本主義早期階段諸多不合理現(xiàn)象的分析，馬克思認為唯有通過革命這種方式才能推翻資本主義制度。

從1848年歐洲革命以來，馬克思不斷地預言革命，在每一次資本主義經濟危機來臨之際，都宣布更大規(guī)模的革命就要到來，資本主義馬上就要滅亡。但是，資本主義并沒有如馬克思預期的那樣，在革命中自取毀滅，反而一直存在下來，至今依舊看不到其滅亡的任何征兆，原因何在？是因為馬克思沒有看到資本主義制度在其演進過程中，始終是通過改革其不合理的資源分配方式來達到消解革命的作用。股份制是對少數(shù)人壟斷經濟資源私有制的改造，民主制是對少數(shù)人壟斷政治資源專制的改造。同時，實行司法獨立、言論自由和保障一切人權，用憲政的原則實現(xiàn)多數(shù)人的權利和保護少數(shù)人。正是通過這樣的制度安排，資本主義化解了根本性的社會矛盾和社會沖突，用自由、民主和法治徹底告別了革命。

中國當前的社會矛盾，主要根源和早期資本主義一樣，都是在于少數(shù)人壟斷了經濟資源和政治資源。在這種制度安排下，壟斷經濟資源和壟斷政治資源必然合為一體，形成權貴資本體。中國當前出現(xiàn)的一系列問題，如腐敗加劇，社會分配不公，貧富差距擴大，群體性事件大幅增加，均是來源于少數(shù)人壟斷經濟資源和政治資源的制度安排，是不受約束的權力和不受節(jié)制的資本共同操控的結果。

可以肯定地認為，中國目前面臨的問題不是局部性的、暫時性的問題，而是總體性的、長期性的和制度性的問題。這些問題不解決，人們自然會發(fā)生對革命的聯(lián)想。資本主義最后能夠避免革命，是因為它找到了一條從根本上消除革命溫床的正確之路，那就是通過合理的經濟和政治制度安排，來實現(xiàn)盡可能公平正義的資源分配，不僅人有其利，而且人有其權，真正實現(xiàn)人民當家作主。中國能以這樣的方式來解決它所面臨的問題嗎？

三

對中國面臨問題的嚴重性，社會各界有廣泛的共識，包括執(zhí)政黨也有清醒的估計。執(zhí)政黨十八大政治報告，明確把問題的嚴重性上升到了亡黨亡國的程度。但是，如何解決這些問題，社會分歧巨大，朝野分歧巨大，分歧的焦點在于，按何種方式來解決這些涉及黨和國家生死存亡的問題，其實質是走什么樣的路，按哪個方向進行改革。

執(zhí)政黨目前的口號是不走老路，也不走邪路，繼續(xù)走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道路。但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道路是一條什么樣的路？是不是現(xiàn)在正在走的路？走這條路能不能從根本上解決中國所面臨的制度性問題？現(xiàn)在恐怕誰也無法下結論。真正的道路自信、理論自信和制度自信，肯定不是嘴上說出來的，而是腳下走出來的。當我們在理論上還在閃爍其辭時，在時代潮流中還在摸著石頭時，在需要做出決斷時還在左右搖擺時，那就意味著中國的未來之路依然撲朔迷離，改革或革命依然是中國今后十年乃至更長時間持續(xù)不絕的話題。

馬云有一句話，“改變成功者是最困難的，因為每一個成功者都有一大堆理由。”我套用他的話說，改變勝利者是最困難的，不僅如斯大林所說，勝利者是不受譴責的，而且的確還有更多的理由來證明勝利者的地位是難以改變的，但是有永遠不敗的勝利者嗎？

榮劍為中山大學馬克思主義哲學與中國現(xiàn)代化研究所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