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天,遠赴歐洲,游歷一圈,轉道巴黎。第一站,自是巴黎自然歷史博物館,膜拜那只大熊貓模式標本。
這大熊貓與我同鄉(xiāng)。中國四川西南,夾金山至大相嶺間,有茶馬古道重鎮(zhèn)雅安。這里山巒起伏,河流縱橫,竹木豐茂,是我世居之地,也是大熊貓的天堂樂土。當那只大熊貓忘情嬉戲時,不小心被捕獲,制成標本,漂洋過海,來到巴黎自然歷史博物館。不過,這當屬百年往事。
博物館視大熊貓模式標本為鎮(zhèn)館之寶,深藏庫房,從不輕易示人。家鄉(xiāng)來人,終破例獲見。倒是當年同來巴黎的珙桐樹種,雖身處異域,卻生根發(fā)芽子孫興旺。
告別大熊貓,漫游塞納河畔。天藍水清,纖塵不染,棵棵行道樹格外惹眼:這不是珙桐嘛!
多年癡迷珙桐,無數次陶醉鴿子花下,自然再熟悉不過。與家鄉(xiāng)山中珙桐相比,塞納河畔的珙桐軀干更粗壯偉岸,葉片更肥厚寬大,雍榮而不失優(yōu)雅,十足的紳士風度。不過,正逢花期,那綻放枝頭的花兒,酷似只只白鴿。乳白色的花朵,毫無嬌媚之態(tài),開得那般靈動,那般淡雅。微風起處,花兒如鴿子振翅起舞,迎接親人的到來。
他鄉(xiāng)遇故交,不由得放聲高呼:啊,鴿子花!
鴿子花令我心儀已久,早在二十多年前,便開始對它的尋覓。
一切源于偶然。1985年春夏之交,為拍攝夾金山野生大熊貓,在蜂桶寨自然保護區(qū),我與鴿子花不期而遇。
那天陽光普灑,山風勁吹,林濤翻滾。不見大熊貓,倒有數百只白鴿棲息林間,亮翅欲飛。大山深處,何以鴿群出現?走近細觀,有樹挺拔茂盛,枝條斜生向上,樹冠錐狀,如巨大鴿籠。太陽照耀,綠葉映襯,樹上花朵怒放。那花兒好不打眼,如一只只鴿子,散落樹梢。
天地間竟有如此妙花?我雙眼圓瞪,疑惑不解。
陪同者告知,這樹學名珙桐,因所開之花形似鴿子,故俗名鴿子花樹。鴿子花雌雄同株。頂部球狀花序,由一個雌花和眾多雄花組成,色澤紫紅,圓如鴿頭;另有花柱,綠黃相間,似鴿之喙;基部花瓣奇特,一對苞片,碩大如鴿之雙翼,花色初始青綠,漸轉乳白?;ㄖx結果,果實橢圓,酸甜可口,尤為鳥和猴子喜好。
這果實,便是珙桐的種子,熟透落地,兩到三年發(fā)芽。十余年后,珙桐花開,撲騰出滿樹白鴿。
珙桐命運坎坷,在千萬年前的冰川時期,同大熊貓一樣,隱居中國西南崇山峻嶺,僥幸躲過劫難。如今,僅零散分布川、湘、鄂、滇等省,幾近滅絕邊緣。而絕大多數的動植物,包括恐龍,走向毀滅,成為化石。由于珍貴,人們稱大熊貓是動物界的“活化石”,珙桐為植物界的“活化石”,又叫“綠色大熊貓”。
西蜀雅安是神奇的地方。人類第一次科學發(fā)現大熊貓,第一次發(fā)現珙桐,都在這方山水,都由同一個傳教士發(fā)現。故事發(fā)生在1869年,這傳教士人稱戴維,又是個偉大的動植物學家,法國人氏。除去將大熊貓制成標本,戴維回到祖國,還寫出《戴維植物志》,圖文并茂介紹了從中國帶回的84個植物新種,珙桐便在其中。受其影響,又有英、法植物學家專程夾金山,采集珙桐種子,回歐洲后育苗成功,開花結果。為紀念戴維的偉大發(fā)現,珙桐的英文為“Davidia”。
鴿子是和平自由的象征,珙桐開出的鴿子花,不同樣寓意和平與自由嗎?這樹這花,歐洲人為之傾倒,花名中國鴿子花;樹呢,自然呼為中國鴿子樹,列為世界十大觀賞樹種。
珙桐樹由東方移植西方,鴿子花從亞洲“飛抵”歐洲,迅速落戶巴黎、日內瓦等生態(tài)一流的城市,與人朝夕相處。
珙桐在國外聲名遠揚,在國內依舊孤寂山野,直至一個偉人的一次巧合,國人才如夢初醒:珙桐的故鄉(xiāng)在中國。
還得說到1954年,日內瓦會議召開,中國國務院總理周恩來前往參加。會議間隙,周總理散步庭院,恰珙桐開花,對對“白鴿”飛舞。見客人興致盎然,殷勤的主人津津樂道,講起珙桐的傳奇。
這樹這花,周總理贊不絕口,感慨萬千。返回國內,即叮囑林業(yè)部門要重視珙桐的研究和保護,并提出我國城市的庭院花圃里,也要有象征和平自由的鴿子花。
1975年,國家規(guī)定珙桐為一類保護樹種。
巧遇夾金山,從此結緣鴿子花。多年間,游名山大川,不忘尋訪打探。凡有珙桐,總不顧山高水險,一探究竟。
以后的歲月,又陸續(xù)在湖南張家界、湖北神農架、貴州梵凈山、四川峨眉山等地,見到珙桐。但令人費解的是,所見珙桐,以單株為多,零星分布大山中。前些年,張家界的天門山,聚珙桐百余株,一時轟動三湘;接下來,又有千畝珙桐,突現湖北后河自然保護區(qū),號稱世界最大原生群落,一時觀者云集。
就在兩年前,緊鄰峨眉山的大相嶺,傳來友人激動的聲音:十萬畝原生珙桐群落,分布川藏茶馬古道,賞花觀景正當時。
斜風細雨相伴,攀援千載古道,走過百年鐵索橋,登臨大相嶺。初始天地茫茫,轉瞬雨過放晴,霧氣彌漫,薄若蟬翼。條條峽谷,座座峰巒,珙桐樹相連成片,鴿子花滿山遍野,氣勢壯觀。
霧中鴿子花,別樣情趣。
依托青山為屏,綠樹為巢,一群群“白鴿”掩映林海,霧氣輕輕籠罩。待風兒輕拂,云霧聚散騰挪,流淌著,飄動著;鴿群穿云破霧,飛翔著,盤旋著。白色的精靈,時而直沖云霄,時而跌落林海,時而蹤影全消。風在吹,霧在飄,鴿子花在飛,乳白的雙翅舞動初夏的明媚,好一幅如畫美景。
說也奇怪,從古至今,梅蘭竹菊類,無不入文人詩畫。唯鴿子花,雖天下珍奇,風姿綽約,但遍翻歷代詩詞繪畫,不見蹤影。大約山高林深,花期難逢,世間文人多不知有此奇花。獨當代畫家陳子莊,常入蜀山采風,偶遇鴿子花,感其純潔質樸,品位高潔,寫有一詩:
春去還飄雪,珙桐正試花。
鳳鳥今未至,不許亂棲鴉。
花好詩也好,但陳子莊筆下有否鴿子花芳姿,其作品散落藏家,難于知曉。
想那鴿子花山中奇葩,隱身世外,少為人知。今日有幸,得遇大相嶺這般壯闊景象,珙桐樹連綿不斷,鴿子花各具姿態(tài),何不逐一拍照,廣告天下。更愿文友們,挾一枝之長,結伴大相嶺,歸去各顯其能,或詩詞或書畫或圖片,道盡鴿子花風韻。
同國內孤寂山野迥異,百年間,珙桐在歐美闖出一派新氣象。巴黎、維也納、日內瓦……一棵棵珙桐高大挺拔,枝繁葉茂生機勃勃,廣植于皇宮、城堡、教堂、公園等重要場所。
不得不欽佩歐洲人的鑒賞力,作為城市觀賞樹,珙桐當之無愧。它樹干高擎,枝形優(yōu)美,濃陰遮天,更不用說滿綴的鴿子花。讓人詫異的更在于,來自中國的珙桐,簇擁著巴黎的古堡庭園,掩映著日內瓦的湖光山色,竟然格外協調融洽,相得益彰。外來物種的“侵入”,增益了這些城市的情調,豐富了當地居民的情趣。
離開塞納河,一路圣母院、盧浮宮,鴿子花如影隨行,抬頭可見。巴黎是唯美的,從城市建筑、文化、食物直至植被。唯美巴黎,全得益于它的寬容大度,聚合天下一切美的東西。中國人常言的“海納百川,有容乃大”,于巴黎來講,透過珙桐,再次得以印證。
中國鴿子花,盛開異國他鄉(xiāng),竟然風采四溢,足以為國人爭光,為家鄉(xiāng)人長臉。
回望國內,除去2008年底,大熊貓“團團”“圓圓”去臺灣,四川選送17株珙桐,同赴寶島定居,熱鬧幾天外,珙桐依舊隱居山中,不染塵世。緣由何在?旅歐歸來,就教植物學家。
珙桐對生態(tài)環(huán)境要求高,適宜海拔高度兩千米上下,性喜濕潤陰冷,移至低海拔處難以成活,更別說開花結果。專家的解釋似乎順理成章。但回首日內瓦,海拔不過370米;再看巴黎,海拔僅129米。漂洋過海,生態(tài)環(huán)境巨變,何以珙桐茁壯,鴿子花怒放?個中緣由,不得而知,但于心不甘。
竊以為,西南地區(qū)不少城市,珙桐完全可以生長的。多年以前,歐洲植物界就能解決的問題,以今日之科技水平,不應有難度。不知中國植物界的學者們,是否贊同這個說法,有此念想。
事實卻是,走遍中國的城市,不見珙桐身影。
一座城市種什么樹,栽什么花,其實大有學問。展示的是城市品位,看到的是城市魅力,往深處說則是一方生態(tài)與文化的再現。歐洲人何以選擇珙桐,是被其美麗淡雅征服,還是本土可供觀賞的樹種稀缺,且不去理論。反觀國人,似乎對珙桐更為在意,西南不少地方,常以鴿子花的故鄉(xiāng)自詡。
可就在這些地方,當追隨時尚,評選市樹市花時,又對珙桐及鴿子花視而不見,評出黃葛樹、桂花來。其實,早在1986年,重慶市就將黃葛樹收入囊中,定為市樹;桂花也已被“三秋桂子”的杭州鎖定,有淵源有品位。后知后覺者,滿城盡植黃葛樹、桂花,落個東施效顰,既非地域文化典范,又無個性特征,令人驚疑。
當眾多城市煞費苦心,宣稱自己最生態(tài)最宜居時,何不下番功夫,解決珙桐移栽中的問題。珙桐昭示人們的,又何止是樹是花,作為本土珍貴的植物,它是一方生態(tài)的杰作,一方山水的精靈,觀賞性、獨特性、代表性無不齊備。
歸去來兮,鴿子花兮。期盼著,誰能幡然醒悟,將深山珙桐請入鬧市,定為市樹,抑或市花。可以想見,當珙桐疊翠,鴿子花翻飛時,這必是中國獨領風騷、個性張揚的城市!
當然,周總理的夙愿也就隨之實現。
責任編輯 王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