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同和發(fā)現(xiàn)小乞丐的時候,天剛擦黑。這是本月以來第三個倒在門口的乞丐了。張同和的同情心已經(jīng)消磨得差不多了。
“臘七臘八,凍死叫花!”一入冬,天就冷得邪乎。到臘八這一天,吐口唾沫摔八瓣。岑石鎮(zhèn)大街上,送葬的隊伍一茬攆一茬,連凍帶餓死在鎮(zhèn)上的乞丐隨處可見?!袄咸鞝斪髂醢?,祖輩兒沒見過這陣仗,真是蛤蟆星子進大河——見了景了?。 睅讉€扎堆曬太陽的老漢感慨不已。
張同和看到小乞丐的第一眼,想起的是長工劉三,“劉三,龜孫子你又到哪里出秧去了,快把這個窮鬼給我扔到亂葬崗去!”踮著小腳顫巍巍跑出來的是小姐春草,干了一天活的劉三早就累倒在了床上。不知情的人很難把春草和張同和聯(lián)系在一起。張同和,站直了賽個釘長,一張臉上滿天星,千溝萬壑的像剛犁過的地。春草年方二十,細高挑,粉嘟嘟的瓜子臉很耐看。春草是個活菩薩,才瞥了一眼小乞丐,淚珠子就直打轉(zhuǎn)。小乞丐約摸十五六歲,干干凈凈,不似一般乞丐那樣埋埋汰汰的。只是從上到下穿得單單薄薄,不帶一絲兒棉。春草俯身試了一下小乞丐鼻息,拿眼剜了一眼張同和,“爹啊,家里不缺這口飯,用了一輩子窮人,也該是積點德的時候了,免得給鄉(xiāng)黨留下話把兒?!睆埻吐犻|女這么一說,臉上就紅一陣紫一陣的,硬得像白菜幫子。張同和犁地是把好手,可一輩子卻沒犁好老婆這塊地。折騰了大半輩子,五十歲上才得了這么一個閨女,看得比金疙瘩還嬌貴,閨女的話就是圣旨。
長工劉三把小乞丐抬進柴房的時候,春草先是抱來了一床新棉被,后又端來一碗臘八粥。劉三看看小乞丐,再想想自己,心里有點不是滋味。喝了臘八粥的小乞丐,臉上逐漸紅潤起來了。借著燈光,春草仔細端詳著小乞丐,覺得小乞丐眉是眉,眼是眼的,怪好看的。
第二天天一亮,春草就拿了新棉衣來看小乞丐了。小乞丐已經(jīng)起來了,正在洗漱,看見春草來了,就傻兮兮地笑起來,并不顯得面生。春草見小乞丐居然也講究干凈,就覺得小乞丐越發(fā)可愛起來了?!澳闵岛鹾醯匦€啥,也不知道謝謝我,把你再扔到街上喂了野狗算了!”春草打趣小乞丐。小乞丐還是不說話,只顧笑。“我昨夜里說得唾沫都干了,也沒換下小要飯的一句整話,少不了是個啞巴。”劉三把煙鍋子往地上磕了一下說。春草看一看煙霧繚繞的劉三,有點不太相信,又瞅了瞅小乞丐,胸口就猛地疼了一下。穿上新棉衣的小乞丐,顯得很神氣,低下頭把自己看了又看,仍是一個勁地笑。春草又把小乞丐從頭到腳瞟了一遍,說,“你以后就留下來吧,我也沒個兄弟姐妹的,留下來是個伴。你叫個啥,多大了?”春草問完了才意識到是白問。小乞丐把手伸進口袋,掏出一支筆來,又扯了一張劉三卷旱煙的紙。小乞丐把紙條遞過來的時候,春草有些驚訝,臉上露出了喜色——她沒想到小乞丐居然會寫字。小乞丐叫根子,16歲了。春草叫了一聲“根子”,又叫了一聲“根子”。根子就一個勁地笑。
沂蒙山區(qū)是山連山,山套山。岑石鎮(zhèn)就架在半山腰上。張家上下二十口人,加上十幾頭牲口,每天用的水全靠幾個長工走三里地到山下的泉子去擔(dān)。張同和專門給了根子一對小桶,讓他每天跟著劉三下山擔(dān)水,“根子,你記住了,你的命是春草救下的。”根子使勁地點頭。
一晃兩年就過去了,根子的身板長開了,往人前一站賽個門板。根子挑水的桶隨著根子的身板一起見風(fēng)長,其他長工挑三趟的水,他一趟就夠了。兩年里,根子的衣服都是春草給洗的。鞋子,都是春草給做的。根子的肩膀被扁擔(dān)壓爛了,血汪汪的,夜里春草就讓根子光膀子趴在油燈前,給他上藥水。眼淚也吧嗒吧嗒地掉在根子膀子上,分不清哪是藥水,哪是淚水了。有一回劉三看見了,第二天張同和就找到了根子,“根子,你得明白你的身份??!”根子一愣,半天沒回過神來……那以后,根子就再不讓春草忙活了。
根子每天除了挑滿十八缸水之外,還要專門給春草挑一擔(dān)水洗澡,兩年中從沒間斷過。(岑石鎮(zhèn)的人都說,山泉水養(yǎng)人,此話不知真假。反正春草一天天地用山泉水洗澡,一天天變得好看起來了。)劉三說,他活這么大歲數(shù)了,沒見過像根子這么大勁頭的爺們兒,說根子是蝎子的粑粑——獨(毒)一份!有一回,岑石鎮(zhèn)來了個耍把式的,在張家門口拉開了場子,往地上畫了個圈,馬步一扎,說,誰能動它一動就賞一塊光洋!為了一塊光洋,岑石鎮(zhèn)的后生一個接一個地上,耍把式的巋然不動。耍把式的又說可以三個一起上,于是就有三個壯漢把住了他兩腿和上身,把勁兒往死里使。壯漢們要的已經(jīng)不是光洋了,他們要的是岑石鎮(zhèn)男爺們的尊嚴。三個壯漢不但沒能挽回岑石鎮(zhèn)男爺們兒的尊嚴,而且讓整個岑石鎮(zhèn)的人覺得名譽掃地。根子是被三個壯漢從挑水的半道上扯回來的。根子不愿浪費時間,二話沒說(當(dāng)然也說不了),伸手抓住耍把式的衣領(lǐng),一運力,就把耍把式的凌空提溜起來了。一松手,耍把式的就摔了個狗搶屎。
岑石鎮(zhèn)的女人都說,找爺們兒就要找根子這樣的。春草聽了,心里就甜絲絲的。
伏天夜里,春草鋪一張涼席,躺在天井里。根子就坐在旁邊扇扇子,趕蚊子。這時候,一群螢火蟲在街上飛,遠遠看上去就像遠方夜空里飄著的燈籠。根子曾經(jīng)告訴春草,說他老家那兒到了元宵節(jié)的時候,半大小子人手一把燈籠,在街上飛跑,打遠一看,就像一群螢火蟲。春草想到這說,根子,到元宵節(jié)的時候,你給姐做上滿屋子的燈籠吧。根子點點頭,似是想起了什么,臉上就笑成了一朵花。春草又看著天上的牛郎星問根子,“根子,你能給姐挑一輩子水嗎?”根子的頭點得像撥浪鼓。春草的心里猛地一緊,閉上了眼睛。根子的心跳得厲害,耳邊竟響起了張同和的話,“根子,你得明白你的身份??!”根子慢慢站起來,向著螢火蟲跑去了,身后響起了春草的呼喊,“根子——根子……”
張同和聽見了閨女的喊聲,眉頭皺成了一根繩子。這天夜里,張同和對自己的老婆說,“前莊老王家該來提親了,你明天讓媒人去催催?!?/p>
聽見春草喊聲的還有劉三。劉三聽見喊聲,目光就落在了根子用的扁擔(dān)上。
第二天,根子很晚才回來,手里拎著一根斷作兩截的扁擔(dān),腿一瘸一瘸的,桶里的水少得可憐。春草問根子怎么了。根子搖搖頭。春草又說,今天不洗澡。想奪下根子的扁擔(dān)。根子又搖搖頭,回去挑最后一趟水了。
根子把桶按下泉子的時候,看見了春草映在水里的臉。
“老劉家來提親了,今晚上你帶我走吧!”
“……”
根子把最后一桶水倒進春草的澡盆后,離開了岑石鎮(zhèn)。根子走的時候,春草還在收拾行李……
春草出嫁后的第二天吊死在了王家。送葬那一天,有個啞巴擋在了半道上,朝著棺槨不停地叩拜,額頭上血肉模糊。
春草下葬后的第二天晚上,有人看見,春草的墳周圍,掛滿了燈籠,在風(fēng)中飄飄揚揚,遠遠看去,就像漫天紛飛的螢火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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