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澄海,甘肅山丹人,中國散文家協(xié)會會員,甘肅省作協(xié)會員。作品散見于《散文》《福建文學》《延安文學》《山東文學》《西部散文選刊》等。
那個朝代遠去了,兩千年過去,滾滾的逝水長河足以湮沒一切。當年的長城早已坍塌,當年的烽燧早已陷落,當年的城池早已變成廢墟,當年的陵墓早已是寒鴉點點,芳草萋萋。
西風殘照,漢家陵闕。
站在歲月的岸邊,我們只有眺望,在眺望中聆聽歷史的回聲,懷想大漢王朝的夢里河山、英雄氣度。
漢朝的開國皇帝是劉邦。司馬遷在其巨著《史記》中給了很高的評價。從他母親身懷六甲,一直到他履踐九尊,一生充滿了神秘色彩。楚漢戰(zhàn)爭時期,他雖然沒有項羽那種驚天動地的豪氣,沒有那種英雄美人、杜鵑啼血的浪漫情懷,但他憑著理性和智慧,打敗項羽而平定天下。盡管有兔死狗烹、逐殺功臣的敗筆,總體上還是任人唯賢、體恤黎民,不失為一個好皇帝。
我一直在想象劉邦黃袍加身后,榮歸故里的情景。那應該是一個秋高氣爽的日子,漢天子劉邦帶著他的隨從,儀仗威嚴,華蓋搖搖,一路迤儷而入沛縣。秋風蕭蕭,白云飄飄,他騎在馬上,不時地抬起頭來,仰望著空曠的藍天,走著走著,突然就唱了起來:“大風起兮云飛飏,威加海內(nèi)兮歸故鄉(xiāng),安得猛士兮守四方?!边@不是詩,應該說是從他靈魂中飄出來的吶喊。鐵馬秋風,劍影山河,一切都成為過去。從此,華夏大地上,那個朝代就寫上了一個“漢”字,中華民族也就有了輝煌燦爛的姓氏。就此而言,農(nóng)民領袖劉邦的那幾聲吶喊,完全可稱得上千古絕唱。
從公元前206年到公元220年,從西漢到東漢,白云蒼狗,星移斗轉(zhuǎn),近四百年歲月,漢朝先后有二十多個皇帝君臨天下,雖然有作為的并不多,但大多還算勤勉,平庸卻不昏庸。有漢一代,最偉大的皇帝就算武帝劉徹了,他的貢獻不在于屯兵擴邊,平定六合八荒,而在于用儒家思想統(tǒng)治人心,使社會走上理性的軌道?!傲T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這種近似獨裁的做法,雖然扼殺了學術(shù)自由,但為封建社會的統(tǒng)一奠定了理論基礎。另外,漢武帝還是一個有著開放意識的帝王,在他執(zhí)政期間,多次派使者出使西域,把異國的物產(chǎn)、文化帶入中原,也把中原的珍寶、技術(shù)、精神思想傳播到西方。東西方文明互相碰撞,在武帝時期,閃耀出最絢麗的花朵。
認識漢朝,不能不說絲綢之路。這條從長安開始,一直輻射到歐洲的通道,第一次把中華民族同阿拉伯民族,乃至西方諸多民族連在了一起。通過絲綢之路,我們輸出的不僅僅是精美的絲綢、鋒利的鐵器,得到也不僅僅是羌笛琵琶、胡麻胡蘿卜,物產(chǎn)的交換,文化的交流,給華夏民族帶來了蓬勃的生機。一條絲綢之路,有長河落日的壯美,有駝隊馬幫的悲歌,而漫漫的黃沙古道,浩浩的西風流云也總是張揚著一個朝代、一個民族的器量和胸襟。
民間傳說,漢武帝夜宿未央宮,夢見天馬行空,降臨長安,翌日命方士占卜,言其馬在西方,乃朝廷大吉大利之兆,于是武帝便派人去尋找,在敦煌渥洼池附近找到了一匹汗血寶馬,漢武帝還為此寫了一首“天馬之歌”。民間傳說無稽可考,我們可把它看作是一個隱喻。在漢武帝的精神世界里,他要經(jīng)歷的,是幾十年時光的潮漲潮落,八萬里河山的朝霞夕暉,當然也少不了異域他國的天地星辰,寶馬香車。一代帝王的精神意志,有時候可以推進和改變歷史的進程。
去河西走廊的武威,走進博物館,我站在那個玻璃櫥窗前,久久凝望:那個銅奔馬,那個馬踏飛燕的造型,以飛揚的姿勢,體現(xiàn)出一種驚世駭俗的美。漢代的燕子,漢代的駿馬,給人以無盡的遐想。兩千年之前,也許是秋風蕭颯的黃昏,也許是春雨霏霏的黎明,一個戰(zhàn)士的坐騎突然抬頭看見了一只飛翔的燕子,它仰天長嘯一聲,便追了上去。燕子凌空翻躍,駿馬四蹄生風,那一刻,大地和天空上的兩種動物,互相展示著自己的敏捷與矯健,比賽著速度和力量,流動的線條、和諧的韻律就那樣定格在藍天大地之間。
我還到過西安,去拜謁霍去病的陵墓。那一天,天空中飄著蒙蒙細雨,八百里秦川籠罩著淡藍的霧靄,微風吹過,野草野花發(fā)出簌簌之聲,如夢如幻。一代雄杰驃騎將軍就長眠于此。墓地的周圍是遼闊的田野,小麥剛剛抽穗,向日葵撫展開肥碩的葉片,金色的花蕾猶如燈盞,照亮那蒼茫的歲月。
在武帝時期,霍去病和衛(wèi)青是抗擊匈奴的著名將領。霍去病曾帶領漢軍從中原一直深入到大漠邊陲,跟匈奴打了幾十次戰(zhàn)役,在胭脂山下逐殺單于渾邪王及妻子閼氏,俘獲其祭天金人。那一次戰(zhàn)斗,使匈奴失去了美麗富饒的河西走廊,他們在歌中唱到:“失我胭脂山,使我婦女無顏色;失我祁連山,使我六畜不繁息。”這是那個民族留下的最后一支驚天悲歌,千載之后,讀罷令人愴然淚下。
霍去病17歲領軍征西,死時才23歲,短暫的年華像流星劃過天際,留下了絢麗的光華。他病逝以后,皇帝以最高的規(guī)格將其陪葬于茂陵?;羧ゲ〉牧昴狗缕钸B山建造,高大巍峨。墓前有馬踏匈奴的石雕,還有石人、石象、石馬。幾千年過去了,這些石像依然守候著將軍的忠魂,在歲月的風塵中凝望遠去的英雄。我沿著墓道走過去,用手輕撫著那些冰涼的石雕,仿佛一下觸到了大漢王朝的夢,看到了它的靈魂。那高大雄偉、狀如雪山的墳丘,那渾然天成、不事雕琢的石像生,象征的是漢朝氣象、漢朝的雄魄??!就一個亡靈,就一個墓地,讓我們看到的是那個朝代的朗朗乾坤,以及云卷云舒、自在大氣的景觀。
翻閱史書,最喜歡看的就是司馬遷的《史記》。我總是想,那個受過宮刑的文弱書生,是以怎樣的意志完成了那部煌煌巨著?漫漫長夜,耿耿秋燈,他是怎樣手握七寸竹管,蘸著心靈的血,描繪漢朝的大地生靈?后來查閱有關司馬遷的資料,我突然明白了,是的,他是漢朝人,正是那個朝代的天地靈氣,哺育了他杜鵑啼血、長虹貫日的精神氣魄。一部書濃縮了一個朝代的歷史,也張揚了個人的靈魂。魯迅說《史記》是“無韻之離騷,史家之絕唱”,既是對司馬遷的肯定,也是對那個朝代的贊美。
那個朝代遠去了。
那個朝代給我們留下了太多的精神奇葩:漢賦、樂府民歌、神話傳說、壁畫雕塑、琵琶曲、胡旋舞……
更重要的是給我們留下了恢弘磅礴的大漢氣象。
我們是漢人,理應珍視那個朝代的民族精神。
黑河:深秋或初冬的影象
我坐下來。黑河從面前悄然流過。秋天,準確說是晚秋,流水很平靜地映著祁連雪峰、云朵、鴿群、陰郁而傷感的杉樹和白楊。衰草連天,冷風蕭蕭。一條河在黃昏的影子中緩慢前行,穿越田野荒漠,然后消失,像一個夢境,或者是留在夢境里的灰色飄帶,輕盈、魔幻,迷迷茫茫。
面對黑河,我總有一種置身遠古的幻覺:金橘般的夕陽從褐灰色的岡巒上滾落,點燃了河谷里的蘆葦,緋紅的火焰籠罩著水波。一棵胡楊撐開滿身燦爛的黃葉,搖曳,閃亮,飄灑,墜落,讓蝴蝶似的葉片覆蓋刻有咒語的陶罐和銅鏡。蘆花飄蕩的河岸上,月氏的女薩滿赤身裸體,揮舞著劍,一邊舞蹈,一邊吟唱祭奠水神的歌謠……
風吹過來,風聲很大,像有人在吹塤?;糜X中的事物沒有輪廓。我看見一彎月牙,憂傷地掛在對岸的峰頂。月色下,只有起伏晃動的野草和灌木。一只狐貍在不遠的地方蹀躞,偶爾抬起頭,朝我張望,目光暗淡蒼涼。商人?秦人?月氏人?韃靼人?匈奴人?也許,狐貍就是先民的一個幻影,一個亡靈,從古到今,默默地守候著河岸,在這里等待那消逝的家園。月光回溯著以往的寧靜,狐貍在暮色中漸走漸遠。河床里的紅柳霧氣氤氳,暗影幢幢,恍若鬼魅。從胡楊樹叢里望過去,我發(fā)現(xiàn)有一塊巨大的頁巖橫臥河心,流水漫過石頭,濺起隱隱水花。蒼老的岸,蒼老的石頭,蒼老的山河樹木,那么,水呢?水流激石的時候,會不會有蒼老的皺紋跌落在波心?
我不能描述黑河。黑河就石黑河,一條流淌了數(shù)億萬年的河,一條大西北普通的河,一條沒有木船帆影的河,一條缺乏審美意義的河。黑河之于我,完全是偶然的機緣。若干年前的一個初冬,我從偏遠的故鄉(xiāng)出發(fā),走進了祁連山北麓的荒原。我是來這里尋找詩歌的。大漠。孤煙。長河。落日。唐人留下的蒼茫意象,給我心靈以巨大的震撼,使我第一次靠近雪山和漠野,第一次目睹了蠻荒而粗礪的沙灘與河流。那個冬天有雪。蝴蝶般的雪片落在荒草中,落在黑河邊,落在石頭上,但沒有一瓣能落進我的心湖。熱愛詩歌的我始終是干澀的,猶如長滿枯草的河岸。我漫無邊際地向前走著,在黑水國遺址,遇到了幾個考古工作者。他們來自遙遠的省城,一直駐扎在這里搞絲路文化研究,據(jù)說挖掘出了許多有價值的文物。在他們眼中,一片殘?zhí)蘸湍炯?,一個甕棺和陶罐,一支鳴鏑與箭鏃,都能構(gòu)成極富內(nèi)涵的人文立面。而我苦苦尋覓的詩歌意象卻杳如夢幻,甚或連一句在場的句子也沒有醞釀成功。暮云合璧之際,我看見了平靜如初的黑河,還有河邊閃著磷光的鬼火,以及墳場,墳場中被風吹響的枯骨和骷髏。
秋風白露的季節(jié),我又一次來到黑河邊。這一次,我已經(jīng)遠離了詩歌和激情,內(nèi)心的視角開始轉(zhuǎn)換。不再多愁善感,見落日而傷情,聞秋風而傷感,懷古的幽思一點點崩潰、坍塌,如蘆花草葉,隨煙塵飄遠。黃昏的天光里,黑河無聲無息。在我目力抵達的地方,有幾個農(nóng)民正在拉運玉米秸,車子嘎嘎做響,人和牛都弓著腰,一副拖沓疲憊的樣子。而他們的后面則跟著女人和孩子,還有毛茸茸的小狗,似乎在吵嚷著什么。從他們的頭頂望過去,高處是莊園,比莊園高的是雪山,更高的就是天空和云朵。蒼涼空闊的背景下,卑微的生命亙古如斯。這里似乎沒有詩意的景象,除了艱辛苦難的農(nóng)人之外,剩下的只有沉默的河,以及岸邊的枯草老木。河灘被挖沙的民工占領,到處是心疼的傷疤。在我的面前,只有零星的野菊花在秋風中搖曳,瑟縮顫抖,若孤魂般幽怨。
我曾經(jīng)在一本民間刊物上讀到過一則故事:很久的年代,一個村姑戀上了黑水國的王子,但由于門庭相差懸殊,她無法走進那個深宮大院,后來相思成疾,臥病不起,死時便化做菊花的種子,隨風飄進宮墻。從此,年年歲歲,在黑水國的土地上就有了深藍或黑紫的花朵,經(jīng)秋不衰,直到初冬才開始凋零。我一直不喜歡野菊花,因為那幻若月亮的花盤有太多的陰郁和傷感。相比之下,更鐘情黑河岸邊的蒲公英,即使在晚秋,那些潔白的傘蓋依舊于風中閃爍、盤旋,讓人想起白衣飄飄的劍客俠女。
距離黑河最近的城市就是張掖,那是一個有著千年歷史的古城,風華綺麗,熱鬧非凡。元朝時,意大利探險家馬可·波羅游歷河西走廊,曾駐足于此,用一雙藍眼睛打量張掖的異域風情。那個年代,佛教盛行,梵天凈土的云朵擦拭著城市的每一個角落。當然也不乏世俗生活的溫情與浪漫:驛站、會館、賭場、妓院,戍卒、商賈、詩人、嫖客,所有的場景和人物匯聚紛紜,構(gòu)成別樣的景觀。但馬可·波羅并沒有留戀這里的風煙阜盛,在他的筆下,出現(xiàn)最多的詞匯,依然是黑河,是黑河兩岸破舊的茅舍,衰落的村莊,以及無家可歸的乞丐和流浪漢。也許在他看來,河流是歷史的記憶,千古興亡之后,只有苦難的黎民百姓,才能洞見黑河亙古的永恒和虛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