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友福,福建泉州人。作品散見于《人民日報》《福建文學》《小說月刊》等。
1
李意留近段時間來總是睡不著覺,睡不著的李意留就喜歡數(shù)錢,不管是鋼镚兒、毛票,揉皺的、弄臟的,還是剛從提款機里提出的新鈔。沒事的時候,李意留會從錢包里掏出僅有的幾張票子,從毛票開始,一張一張地數(shù)著。雖然他知道這種周而復始的動作,并不會讓錢包里的錢有所增加。但他仍然樂此不疲。
這回李意留仔細數(shù)了一下,一共是六張一百的七張十元的一張五元和三個一角的,和剛才數(shù)的并無兩樣,這才丟下了錢包,點起一根好日子吸了起來。
日子的無聊讓李意留有了二怕,一是怕工作沒了,二是怕花錢。沒了工作就意味著失去了一切,也就談不上花錢的事。但是,錢并不因為他不想花就會自己留在錢包里。房租費要交,水電費要交,生活必須用品要買,三餐要吃飯。這些都是要花錢的,一想到這些,李意留就煩躁不安起來。
08年以前,廠里有房子住,還包吃。到了08年,工廠訂單一下子少了,老板把宿舍樓租給了別的廠,廠里的食堂也關(guān)了門。工廠由原來的700多人減少到現(xiàn)在的160多人。
不用像以前那樣一個月上28天班,而且天天要加班?,F(xiàn)在一周休息兩天,享受勞動法真正帶給員工的休息福利。
關(guān)鍵是目前沒有加班,也沒了加班費,工資就少了,手中僅有的幾個錢,比流水還快。
每個月的吃住就得花去五六百元,更別說生病回家探親什么的。
17年的時間是個什么概念?李意留自己也沒想通。17年前進了這家廠,他除了資格老以外,工資和新進廠的工人一樣,不多拿一文錢。以前每個月有全勤獎,績效獎,到了年底有年終獎。現(xiàn)在這些獎項成了員工們的懷念。有人受不了,那就自己辭職,反正廠里是不會趕你走的。于是,被扣得受不了的工人就離職另謀出路。李意留不行,他除了對燈飾組裝熟悉外,一沒文憑二沒技術(shù),走哪去呢?
不想走就得熬,熬到哪天老板煩了,拿到經(jīng)濟補償金,就回家去吧。
一想到這,李意留不禁渾身打顫。
這時候,租房的小門響了幾下,李意留以為是周姍來了,就趕快收起錢包,跳下床去開門。這包里的錢是前兩個月加班費省下的,沒敢讓周姍知道。周姍是李意留的老婆,在另一個區(qū)打工,離他這有兩個多小時的路程。夫妻平時難得見上一面,除了節(jié)假日。比如今天,剛好是端午節(jié),廠里放了兩天假。按勞動法規(guī)定,周姍也應該放假了。
當然,李意留是怕周姍知道他錢包里的錢,雖然沒幾個錢。男人嘛,不能什么東西都交代清楚,哪怕只留個一百二百的。這對一個男人來說,也屬是防患于未然的正常之舉。
要說李意留應該高興才是,俗話說夫妻小別勝新婚??墒牵钜饬羲坪鯇@樣的重逢,這樣的小別有點麻木了。多年的小別,并沒有讓他有勝新婚的感覺,反而讓他有了似有似無的感覺。夫妻間的情感淡淡的,說不上好還是不好,好像他不曾有過老婆的樣子。
期待中的希望經(jīng)常變成了失望,那生活中就少了一份憧憬,少了一份期待,多了一份失望。
李意留輕輕打開了門,正想著是不是擁抱一下周姍,忽然發(fā)現(xiàn)不是周姍,門外站著的是房東。房東歪著嘴角,叼著一根芙蓉王,斜眼看著李意留。
房租該交了吧,總不能每個月都讓我親自上門討要。房東翻翻手中的賬本,有點不耐煩。
就交就交,不是今天才放假嘛。
李意留很討厭這個房東,一看到他,就讓他聯(lián)想到電視劇里的漢奸二狗子。討厭歸討厭,李意留還是把三百五十元錢交到了房東手里。
下個月準時點,別老是讓我上門來催要,我忙著呢。
房東走后,李意留關(guān)上門回到床上,繼續(xù)數(shù)那幾張鈔票。
數(shù)累了,李意留才丟下錢包,斜靠在床頭發(fā)愣。
當初,周姍以女人的優(yōu)勢,進了那家電子廠。李意留也跟著前面的人群排隊,好不容易輪到他面試了,沒幾句話就讓他靠邊站了。一是他文化水平太低,初中畢業(yè),等于沒讀書;二是個男的,且不夠高大威猛。就這兩點,他被淘汰了。周姍勸李意留在電子廠附近找一家工廠,但是沒能如愿。要么工廠不要他,要么李意留不愿進。李意留勸周姍,不進那家電子廠,和他一起到關(guān)外再找廠。可周姍不同意。這家電子廠待遇不錯,又在關(guān)內(nèi),地方很繁華,且工作輕松。關(guān)外就沒有這么好的工廠了。于是,李意留自己戀戀不舍地走出了關(guān)外,在這家燈飾廠找了個工作。
剛分開那陣子,凡是周日沒上班的時間,李意留總是花個二十元的車費去找周姍。關(guān)內(nèi)的房租是可想而知的,夫妻倆想親熱,就必須臨時租個房子,最便宜一晚也得一百元。如此一來,周姍不同意了。一個月四個周末花個四百元的房租,再加上李意留的來回車費,那是一筆不小的開支。后來,周姍說她來找他,關(guān)外的房租便宜,反正李意留的工廠不包吃住,能省就省。
誰的工資高誰說了算,再說了,他們又不是什么小青年,要整天粘在一起才行。四十來歲的人了,家里什么也沒有,現(xiàn)在不存點,以后的日子怎么辦?小孩子的將來怎么辦?
就這樣,夫妻倆一個月見一次面,月中或者月底,只要周姍有空,就會從關(guān)內(nèi)到關(guān)外來慰問一下李意留。
可也有算不準的時候,比如說李意留放假了,而周姍因為趕貨放不了假。這邊苦等,那邊難熬,時間一長,所有的味道就變了。
要么周姍一個月來一次,如同她的例假那么準時。要么周姍兩個月或者三個月才來一次,就好像她目前快步進入更年期那樣,發(fā)生紊亂了。
多打幾次電話問一下,周姍嫌電話費貴,說是別打了,要來的時候,自己會準時來的。
這過的是哪門子生活?李意留陷入迷茫之中。
來也匆匆,去也匆匆,就這樣風雨兼程。
李意留記得有一首歌是這樣唱的。
如今,李意留也不在意周姍是否要來,連電話也懶得打了。
并不是李意留不在乎周姍給他帶來的短暫歡娛,而是他不在乎激情,不在乎她那點可憐的施舍了。
李意留才四十出頭,難道說他忘了夫妻之間的樂趣?忘記了男歡女愛的人間煙火?沒有,他沒有忘記,甚至于他這方面比以前更強烈。因為強烈,就必須有一條消滅強烈的辦法?,F(xiàn)在,他已經(jīng)找到了一條突破口了。
2
租房的小門再次響了幾下,李意留有點煩,想想這回應該是周姍了,又跳下床來開門。門一打開,門外卻站著鄒華,手里還提著幾瓶啤酒和一小袋粽子。
工廠發(fā)的,不知道能不能吃,反正也算是加餐了。鄒華對李意留說。
鄒華和李意留是老鄉(xiāng),他們同一年南下到這邊打工,幾年前,不知道是什么原因,鄒華的老婆跟一個湖北人跑了,鄒華找了兩天,最后沒有心情不找了。就這樣一個人過活,倒也快活。
李意留知道鄒華有點錢,但實際上有多少,恐怕也不會太多。雖然鄒華目前工資待遇不錯,一個月四千多元,但是,能存到在這買房子,還是不可能的。就好像他和周姍,除了花二十來萬在老家蓋了兩層的小房,手中早就空空如也,哪有余錢?這不,還有好幾萬的房債沒有還清呢。當然,這也是周姍把“接見”時間一改再改一拖再拖的主要原因。
鄒華有點瘦,且黑,沒了以前的良好的精神狀態(tài)。他把啤酒放在床上,找來一張報紙鋪在床上,粽子就這樣攤開了。
鄒華自顧自打開了啤酒,猛喝了幾口,抿著嘴說,聽說我們廠要關(guān)門大吉了,不知道是真是假,反正很多人都這么說。
訂單越來越少,這日子沒法過了。
李意留正要回答,手機里傳來了短信提示音。
不會是周姍的,周姍從不發(fā)短信,那么,除了移動公司的廣告短信,極有可能是楊柳發(fā)來的。
李意留不敢當前鄒華的面看短信,于是,就悶著頭喝啤酒。
他媽的,倒就倒唄,老子也煩了,這打工的日子何時才是個盡頭?倒閉了倒是好事,回家去,睡到自然醒,再也沒人管了。鄒華說。
要不,我們都回去吧,這工我也打麻木了,最起碼家里還有幾畝地。李意留插了一句。
你瘋了,才出來幾年就把老家都忘了?你還不至于到了一年土,二年洋,三年不認爹和娘的地步吧?那些地不是都規(guī)劃了嗎,要不,你有本事蓋房子?
鄒華的話提醒了李意留。是的,前幾年政府突然說要規(guī)劃什么工業(yè)園,后來又修了高速公路,僅有的土地全都被規(guī)劃了。雖然大家都分了幾個錢,說是以后就是農(nóng)村城市化了。但是,錢花完了,城市化還沒看到,土地卻是真的沒有了。
我們算不了什么,媽的,沒錢,沒地位,以前叫外來工,現(xiàn)在是外省人,最后還不是要滾回自己的老家?可我不敢回去了。回去做什么?別人要是問我,你帶多少錢回來,我要怎么回答?家里人以為我們個個都是劉天華。
鄒華說著酒話,顛三倒四的。他所說的劉天華也是同一個村子里出來的,可人家如今在這邊有房子,有車子,也有票子。他在這邊辦了廠,購房入了戶,是村里人在城市打工族里面少有的成功人士。每每有人要來打工,人們提得最多的,就是劉天華了。
衡量一個人成功與否,不就是他所擁有的財產(chǎn)的多寡嗎?
李意留嘆了一口氣,人家為什么就有那種命?
你以為每個人都是流水線生產(chǎn)出來的標準化產(chǎn)品,人人都一樣,個個都成功,那還有誰愿意打工呢?鄒華比李意留有文化,分析問題也是有文化味的。
可是,你們廠要倒了,你打算上哪去?李意留問。
我也沒什么打算,今朝有酒今醉,明日愁來明日憂,先過好日子再說。鄒華猛喝著酒,讓李意留有點同情他了。
再找一個吧,就你目前的工資,隨便找個女人還不容易?況且這邊的女人多的是,外省人就找外省人吧。李意留勸鄒華。
哪個女人不是那德性?見錢眼開,勢利得很?不找了,好女人都是人家的老婆了。等我有了錢,我也像劉天華那樣,養(yǎng)個小三,開著小車,誰不羨慕?鄒華說著,又拿起酒瓶子,對著嘴猛灌了幾口。
對了,出去玩玩吧,天熱得要命,呆在這小房子里有什么意思?
李意留知道鄒華說的出去玩是玩什么,就是去找個女人,花個百八十塊,痛快一回。李意留不是沒那意思,但那錢花得心疼,況且他每個月多少工資,周姍是了如指掌的。萬一花冒失了,是沒法向她交差的。
見李意留沒說話,鄒華一把拉過李意留,走,我請客,別怕嫂子查崗了。她看重的是你的錢,不是你的精神享受。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走吧!
人活著有什么意思?不就是票子加婊子,有錢都他媽的是老子?人這一生,就是女人、酒、票子,離開這三樣東西,那活著就沒意思了。鄒華又說了一句。
也許是酒精的作用,也許他心中正煩著呢,李意留鎖上門就跟鄒華出去了。
3
回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下半夜了。李意留先是跟鄒華去按摩,接著才去找女人的。這地方少的不是女人,而是鈔票。作為一種交易,只要你有錢,什么樣的女人都有,一切都可以按照你的要求量體裁衣。
外省人找外省女人,外省人玩外省女人,這是什么混賬邏輯?
李意留要了個身材相對嬌小的女人,不,應該說是女孩。看樣子,她也就20歲左右,好像自己的女兒一樣。除了臉色有點蒼白,身材還算標致。是的,不標致會有男人要嗎?周姍太胖了,特別是這幾年來,每次見到周姍,李意留就好像見到一頭豬一樣。渾身上下除了肉,再也看不到什么東西了。
男人的感覺就是不同,就算你經(jīng)常吃著山珍海味,突然換了一種野菜,你也會感到心曠神怡。
所以,李意留要了兩回。本來他還想要,但他沒那本事了。
又累又餓,況且頭痛得很。一開門進去,李意留就發(fā)現(xiàn)地上有一張紙條。撿起來一看,這才想起昨晚鄒華來時收到的短信。
紙條上寫著:我沒找到你,短信你也沒回,我先回去了。明天有空嗎?
李意留掏出手機,打開一看,真的是楊柳發(fā)來的短信:你老婆沒來吧,我不加班,等你回復。
我在朋友那喝酒,下次放假再去。李意留把短信發(fā)出去之后就躺在床上睡著了。
這段時間來,李意留經(jīng)常頭痛。每次頭痛的時候,他就感覺到太陽穴砰砰直跳,一頭痛,就得上床睡覺。睡一陣子又自然好了。
他不知道這是為什么,才四十多,上次到醫(yī)院檢查一下,血壓沒高,心臟正常,沒啥病?。?/p>
前幾天又走了幾個老員工,工廠里人員一天天地減少,當然,訂單也是一天天減少。只有底薪,沒了加班費,一個月也就剩下幾百元了,不走行嗎?
就這事讓李意留傷心了一回,那天他打電話告訴周姍,說明工廠目前的情況。周姍說你干脆回家?guī)Ш⒆尤?,孩子上了初中,也要有人照顧,我自己留在深圳?/p>
李意留更傷心,一個大男人回家?guī)Ш⒆樱繘]別的出路了?
生活真的是一團亂麻,這邊的煩心事還沒分曉,那邊家里來了電話,一是兒子差幾分才上高中線,要么就讀職高,要么花個萬兒八千的,也能上普通高中學習。上職高有什么用?和周姍一商量,李意留給二哥匯去了一萬元,讓他去學校通融通融。
沒過多久,二哥來了電話,說是事情辦妥了。兒子的事情總算有了著落,家里的電話又來了:老母親得了癌癥,是晚期的,放療和化療要花掉不少錢。雖然現(xiàn)在有新農(nóng)醫(yī)保,可是,好多項目是報銷不了的。單就交通費,就是一筆不小的開支了。
二哥說母親辛苦了大半輩子,總不能就這樣放在家里。他的意思就是要讓母親去治療,最少也能減輕一下母親的痛苦。
李意留越想越煩,剛好周姍來了,本該親熱一下的夫妻,卻因為這事那事,吵得天翻地覆。到處都要花錢,這錢從哪來?周姍流著眼淚走了,并發(fā)誓再也不來找他了。
滾得越遠越好,老子不稀罕!李意留第一次對周姍罵出了粗話。
第二天上班的時候,李意留在接線時出了大錯,燈線的正反極接錯了。這是燈體的重大錯誤,要是就這樣出貨到國外,將來是要賠款的。這要是讓工長知道,一百五十元的罰款是跑不了的。
好在有羅心的幫忙,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她親自幫李意留把錯誤糾正過來,這才讓李意留免去災難。
羅心是大專生,三年前進的廠。李意留曾經(jīng)問過羅心,既然是大專生,為什么不找好一點的工廠,做這QC有什么出息?在這樣的工廠學不到東西更沒有前途。好多電子廠需要她這樣的學歷,這樣的水平。羅心說辦公室的劉采購也不是大學生嗎?他的工資還沒我高呢。
這劉采購李意留是認識的,江蘇人,據(jù)說正在和剛結(jié)婚不久的老婆鬧離婚。他老婆說劉采購死腦筋,不會靈活,在工廠做了8年的采購,竟然存了不到三萬元。所以,新婚的席夢思還沒睡暖,就要和他分道揚鑣了。
羅心說得也有道理,在哪不是打工?她是河南人,老公在家里種地,就她一個人在深圳打工??衫钜饬魠s很少看到羅心請假回家,這女人的忍耐力是超強的,特別是現(xiàn)在這社會。
就因為這,李意留經(jīng)常以大叔的身份和羅心聊天,羅心也敬重這位沒什么文化的大叔。
特別讓李意留佩服的是,羅心對工廠銷往美國的產(chǎn)品的安規(guī)標準,真達到了倒背如流的程度。什么UL1598,什么美規(guī)358,CUL276等等,讓李意留大開了眼界。
當然,更重要的是,經(jīng)過羅心的引薦,李意留認識了楊柳。這也是李意留打工生活中的一大轉(zhuǎn)折點。
楊柳是隔壁五金廠羅心的老鄉(xiāng),那一次為了感謝羅心的幫忙,李意留特地請羅心到大排檔消費一下。羅心在年齡上和李意留有點距離,單獨和李意留在一起,感到有點別扭。于是,她的堂嬸楊柳自然而然成了他們當晚的陪襯。
是自然也是偶然,李意留認識了楊柳并成了知已,按楊柳的話說,他們這是自然取暖。
都是四十多的人了,因為饑渴才走到一起了,為了一個共同的革命目標:吃飽,填補精神上的空虛,走到一起來了。他們并不想因此破壞各自的家庭,哪天不打工了,這種關(guān)系也就隨之結(jié)束。
這也是人們所說的流浪愛情,快餐式的愛情。
這是一種純粹的情感,并不附帶金錢物質(zhì)的,雙方你情我愿,偶爾合,偶爾分,因地制宜,皆大歡喜。所以,選擇這種生活的人,不在少數(shù)。
楊柳的短信發(fā)的不是時候,老鄉(xiāng)來了,能走得開嗎?況且李意留對這事諱莫如深,不能讓第二人知道。所以,他才沒有馬上回復楊柳的。
當然,楊柳不會因為他沒回復,就認為他“變心”了或什么的。這是雙方之前的約定,互不干涉內(nèi)政。
李意留這覺好睡,一睡就到了第二天上午十點。要不是被電話吵醒了,還不知道要睡到幾點??磥砣苏娴睦狭?,不就兩回嗎,就這么沒力氣了?
朦朧中一接電話,才知道是周姍打來的。
我不過去了,廠里還要加班,今天才放假,累死了。
嗯,不來就不來唄,還打電話干嘛?
李意留掛了電話。
可是,電話又響了。
我知道你煩我,是不是看上哪個狐貍精了?
咱老李小工人一個,誰愿意跟著受苦?沒那回事。再說了,經(jīng)濟大權(quán)在你手里,有賊心也得有賊錢,你說是嗎?
李意留調(diào)侃著周姍。
不跟你說這,我可告訴你,你媽的病沒什么好治的,讓她在家待著吧,別天天找我要錢,我不是開銀行的。
一聽周姍這話,李意留愣住了。他不知道周姍為什么會變得那么勢利,說話的刻薄程度,比老板有過之而無不及。
好,你也會有那么一天的,到時候你兒媳婦會以同樣方式對待你的。
好啊,有錢你就出吧,出多少沒關(guān)系,反正你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咱們有幾個錢,你是清楚的。反正我不管了。
李意留剛想再說些什么,那邊周姍把電話掛了。
他媽的!
李意留罵了一句,打開手機,從通訊錄里找到了楊柳,不是還有半天的時間嘛!
4
天上的太陽還是那么大,地面上滾燙的程度如同一口加熱中的巨大鐵鍋。李意留騎在自行車上,汗水順著臉龐流入了那件剛買不久35元的白襯衫里。這外面的熱,和他心里面窩著的火并駕齊驅(qū),在李意留身上徘徊。李意留心里很煩,特別是在這個悶熱的午后。
何以解憂?唯有楊柳!
李意留加了把勁,揮汗如雨,自行車如離弦之箭,向前猛沖。
“嘭”地一聲,李意留突然感到自己飛翔起來了,像一個拋物線,重重摔在馬路上。
一輛紅色廣本車停在他身邊,一位女士搖下車窗,看了看李意留一眼,很不耐煩地走下車來。
還好,李意留還清醒著,但是,他沒法動彈。左腿使不上勁,剛想爬起來,又摔倒在地上了。
倒霉透頂,你不想活了也不要連累我。女士哼了一聲掏出手機打起電話來,一邊觀察李意留是否還活著。
沒過多久,保險公司和交警都來了,李意留被送進了中心醫(yī)院。
周姍是第二天才知道李意留昨天下午發(fā)生的事故,她走進了李意留的病房。
李意留的左小腿骨折,已經(jīng)打上了石膏,醫(yī)生正在交代他一些注意事項。
趕魂啊你!騎著自行車當成了寶馬,你以為你是成龍??!我說我怎么就這么倒霉,剛想過幾天舒心的日子,要么你媽病了,要么你瘋了,一家子都是敗家的種,沒事找事。這下好了,工廠本來就不想要你,這回是你主動撞上門的,老板還會要你嗎?我的命怎么就這么苦,什么爛事都讓我趕上了。這么熱的天氣,呆在家里就會發(fā)瘋?也不想想是什么時候,趕著會情人了?
周姍一邊數(shù)落李意留,一邊動手給李意留弄吃的。
沒出去多久,周姍就找來一對拐杖,一盒快餐,放在李意留床頭。李意留想,患難與共的還是夫妻,雖然周姍有點不情愿。
李意留躺在病床上,想想今后的日子,真有點黯然神傷。他先打電話給廠里,說明自己的情況,讓羅心幫他請假,并趁周姍沒注意時,發(fā)了個短信給楊柳。
我生病了,正在醫(yī)院,先別打我的電話,過幾天去找你!
他相信楊柳會清楚自己不方便的原因的。
周姍在醫(yī)院里呆了幾天,因為李意留沒有其他外傷,就想回關(guān)內(nèi)上班去。目前周姍所在的公司也很不景氣,說不定哪一天也會把她當成辭退的對象,讓她回家看小孩去。所以,她不敢跟工作開玩笑,反正李意留拄著拐杖也能走路,又沒什么外傷,就讓李意留呆在醫(yī)院里,自己回到關(guān)內(nèi)去了。
李意留好像是給自己放了長假,十多年來,他第一次享受這種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待遇。那位廣本女士給他交了足夠的住院費,當然,伙食費也算在其中。他可以無憂無慮地生活一陣子。
工廠會辭退我嗎?李意留想了好幾個理由,最終又一個個被他推翻掉了。這些理由不符合“勞動法”的規(guī)定。
但是,第二天羅心的電話差點沒把他氣瘋。
因為李意留不是工傷,也就是說他不是在上班時間受傷,或者說是在上班途中受傷,不能享受工傷待遇。所以,他的一切屬于個人行為,也就是交通事故,與工廠無關(guān)。在他養(yǎng)傷期間,沒有一分錢的工資。
當然,他如果沒能在短時間好起來,也極有可能被辭退。但是,這個短時間應該不能超過一個月,如果一個月內(nèi)沒能好起來,也有可能當自動離職論處。
這下李意留真的急了,雖然他也想好了萬一被工廠辭退,他可以到勞動局那里要求仲裁,討回自己的公道??墒?,真的要仲裁的話,是請律師,還是自己申訴呢?
自己申訴顯然是不可能,李意留不具備這方面的知識,也沒有那口若懸河的口才。請律師呢?他花不起這個錢。他曾經(jīng)目睹過員工們因為勞資糾紛,請律師來打官司,其結(jié)果是蠃了官司輸了錢——大部分得來的錢都丟在官司上了。交通費、伙食費、律師費還有大半年的誤工費,以及一些沒法算到的費用,得不償失。
夜色正濃,李意留沒法讓自己睡下去。雖然那位廣本女士答應一切由保險公司負責,但這起事故主要原因是由李意留引起的,所以在賠償問題上,也是有一定分寸的。
那天廣本女士在保險公司的陪同下,來和李意留交涉。最后,廣本女士以一次性付給李意留六千元,解決了這起車禍。
李意留之所這么做,完全是為自己的前途著想,再拖下去對他沒什么好處。所以,當他認為自己沒啥大病時,就簽上了自己的名字。
鄒華是在李意留快出院時才知道這事的,他大罵李意留是笨蛋,能開上廣本的,說明她不是貧下中農(nóng)了。遇上這事,人家巴不得你趕快了結(jié),而你偏偏上了人家的當,幾千元就被打發(fā)了。你要知道,她那部廣本說什么也得二十多萬,你家蓋房子花多少錢?還不夠人家一部車錢。少說要個三萬兩萬的,她也得答應。這種事情玩的是耐力,看誰熬得過誰。你一個破打工的,兩條胳膊扛一個腦袋,有什么耗不起的?
笨!你真的笨死了,到手的機會卻白白斷送了。
李意留不大相信鄒華的話,也沒有能力反駁他,反正事情已經(jīng)過去了,雖然小腿還不是很利索,他還是出院回到了工廠。
5
讓李意留意想不到的是,他的歸來讓工廠很不滿意。工長看到他瘸著一條腿來到工廠,就讓他坐到前面工位負責貼標簽。
這事看起來很簡單又輕松,可真做起來卻很麻煩。以往貼標簽的都是女工,沒有男人做這活的。一盞燈要貼七八個標簽,動作慢的話就沒法讓下一道工序順利進行。李意留做了兩天,右手酸得抬不起來,還是經(jīng)常讓下一工序閑著等他。這下工長火了,都像你這么慢,生產(chǎn)任務(wù)還能完成嗎?
李意留有很多委屈,卻不敢向周姍傾訴。他知道此時周姍正在火頭上,雖然那賠償?shù)牧б环植皇5剡M了她的腰包,但她還是沒能高興起來。她知道,李意留的打工生涯就要結(jié)束了。
幾天后,工長向廠部反應,說李意留不適合留在生產(chǎn)線,他會影響整條生產(chǎn)線的生產(chǎn)進度,讓廠部另想辦法,安排他到別的部門工作。
工廠除了生產(chǎn)部最大,哪有什么部門適應李意留的工作?于是,廠部再三研究決定,讓李意留做清潔工去。如果李意留不愿意工廠的安排,也可以自動離職。
這不是明擺著要讓李意留走投無路,放棄工作嗎?
如果你不服從工作安排,那么,你就是不稱職,就得離廠,沒有別的路可走了。
打電話告訴周姍,周姍倒是沒什么意見,清潔工就清潔工,反正還有份工作,先熬一陣子再說。
等于白說,媽的!李意留對周姍的無動于衷非常惱火。
是可忍,孰不可忍!
李意留知道工長是有意要為難他,所以,在他的腿慢慢恢復正常時,他在床底下準備了一把長長的西瓜刀,他要讓工長為此付出代價。
你也是外省人,你就忍心這么對待外省人?
他把這事告訴了楊柳,楊柳說他是在發(fā)顛,腦子不正常,他讓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反正有工資拿,管他呢。這個時候不要讓工廠抓住消極因素,就是混也要混到年底。只要你沒有犯大的錯誤,工廠是拿你沒辦法的。他要是趕你走,那對不起:經(jīng)濟補償金給我,否則免提。
話是這么說,可李意留仍然怒火難消。
開始做了清潔工,李意留才知道這工作很輕松,空閑的時間也多了起來。嗯,塞翁失馬,焉知非福?看來,只要有了工作,沖沖廁所也是不錯的差使。
空閑的時間多了,李意留和楊柳也多了約會的時間。李意留很會攢錢,他利用做清潔工的機會,順使拉點紙廢鐵什么的,一天也能多換幾個零錢。于是,每次和楊柳開房的錢,都是由李意留出的。
讓李意留最愜意的是,楊柳并沒有因為他做了清潔工而冷落了他,還因為李意留做了清潔工,人也精神了點而更加喜歡他了。
李意留有一次告訴楊柳,要不,大家離了婚再組合,現(xiàn)在都興這樣。她搖搖頭說,不是說好了嗎?各自的家依然是個完整的家,互不傷害?況且,四十多歲人了,除了有錢人,誰還有心思鬧離婚,除非腦子有病。你以為你是本地人???
李意留想想也是,不是有首歌里是這么唱的,不在乎天長地久,只在乎曾經(jīng)擁有。
李意留是知道周姍的脾氣的,他要真的和周姍離婚,弄不好周姍會和他拼命的。別看周姍平時不理他,但在關(guān)鍵問題上,她是不會放松的。好吧,今朝有酒今朝醉,閑時抱著美人歸。雖然楊柳也不是什么美人,但總有一種有別于周姍的愜意感覺。
轉(zhuǎn)眼間就到國慶節(jié),國慶節(jié)是大節(jié),老板再傻瓜也不敢上班,那是要付出三倍工資的。于是,楊柳就有了時間瘋玩一回。打電話給老公,說是昨天加班太晚,晚一點再去和他相會。想不到老公竟然也說工廠為了放假,昨天也加班了很晚。看來天底下的老板都是精明人,不會放過任何一個可給工廠創(chuàng)造價值的機會。這樣的話,她和李意留的事就多少減輕了負罪感。
花了二十元錢租了臨時性房子,她和李意留就住進去了。這次的錢是她出的,按她的話說,雙方屬于自愿型的,互不相欠。每次都讓李意留出錢,她的心會不安的。于是,李意留也不和她爭。
他們就這樣草草完了事,做得不是那么稱心如意,畢竟那邊都有人等著他們,還是要給那邊的人留點溫情吧。于是,楊柳走到公交車站,要找老公去了。
李意留也想去找一下周姍,并給她一個驚喜。他知道周姍小氣,舍不得花錢,他的出現(xiàn),一定會讓她高興的。
正想著,李意留突然提出一個大膽的想法,因為楊柳的老公和周姍同在關(guān)內(nèi)上班,要坐車也是同路。他異想天開地想看看楊柳的老公到底長得帥不帥。一開始,她不同意,后來一想,相好了一年多了,這點要求不算過分。只是讓李意留到時候遠遠跟著,不能讓她老公看出任何破綻。
在車上共處了兩個多小時,親密的時間就要分開了,下了公共汽車,楊柳老遠就看到老公那高大的身軀。她有點激動,也有點負疚。
她回頭告訴李意留,前面那個高個子就是她老公。李意留很認真看了又看,突然,他的眼睛直了,嘴也張大了。
嫉妒!楊柳輕輕說了一聲,不就長得比你好看嗎,犯得著這樣?真是的,小心點,別讓他發(fā)現(xiàn)了。
對了,你去找你老婆吧,別讓我老公看到,我上個廁所就來。
楊柳說著,就朝著旁邊的公共廁所走去。
李意留沒有說話,眼看她老公就要走到他跟前了,他才沒事人似地溜走了。李意留走得很隱秘,悄悄地,躲避什么災難似的。
見到楊柳,老公自然很高興。住了四天,她又回到原來的工廠,候鳥似地開始了新的工作??勺屗械狡婀值氖?,李意留已經(jīng)好久沒來找她了。他是不是病了?是不是那條傷腿又有毛病了?抑或有了新歡?
楊柳感覺到她和李意留這種生活方式好像是流水線固有的模式,一個工序接著一個工序,最后成了產(chǎn)品。他們的同居方式也是如此,電話約定,租房,入住,等待那情感的噴射。然后各奔東西,互不相欠。而一旦這種模式被破壞,就好像是流水線出了故障,生產(chǎn)就沒法正常進行了。
幾天后,楊柳找到李意留,想問問到底是咋回事。一見面,她看到李意留顯然是病了,沒精打采的樣子。
生病就要看醫(yī)生,別硬撐著。楊柳交代說。
是病了,我們都病了,而且都病得不輕!好久,李意留突然冒出這么一句話來。
為什么?這不是很好嗎?楊柳不解。當初也是你要和我好的,況且我也沒有拖累你什么,也沒有向你提出任何要求,你現(xiàn)在是不是后悔了?
你知道那天我看到什么嗎?李意留沉默了一會兒說。
你能看到什么?有什么可大驚小怪的。楊柳不明白。
你老公身邊那個女人,就是我老婆,你進廁所后,我看到他們在拉手,還在接吻。那親昵的樣子,好像在依依惜別,情感的深度,絕不比我們差。李意留低下頭來。
楊柳把記憶調(diào)回那天下午,似乎有這么回事,只是當時她心情有點緊張,又因為內(nèi)急,反倒把這事給忽略了。
楊柳想,假如這一切都是真的,為什么會這樣,我們殊途同歸了?她沒有和李意留多說一句話,逃也似地回到了自己的租房。
6
楊柳在李意留的生活中消失了,她再也沒有和李意留聯(lián)系過,李意留也沒有再打她的電話。他們之間的故事就好像是流水線曾經(jīng)生產(chǎn)過的產(chǎn)品,早就包裝好入倉了。沒過多久,就會烘干成歲月的標本了。
李意留不清楚自己的生活中是多了什么還是少了什么,迷惘的人生,命運和前途以及看不到的未來令人憂心忡忡。他現(xiàn)在的空閑時間更多了,多得讓自己發(fā)懵。他不知道如何打發(fā)這些無聊的時間。
母親沒能等到自己回家看他最后一眼,就匆匆走完了人生的路。李意留要周姍和他一起回家,但周姍沒有答應,等到李意留回到家里,看到的是母親放在廳堂上的照片。
四十多歲的漢子哭了起來。二哥二嫂都沒給他好臉色,外人的評價更是讓他無地自容。孝道沒了,處世為人也不怎樣,雖然沒有誰當他的面指桑罵槐,但這一切都夠了,人活著不就為了臉面?
李意留留下兩千元,二哥的臉上稍稍有點笑容。幾天后,李意留又匆匆來到深圳,不管怎樣,生活還得繼續(xù)。
剛到深圳,李意留就知道鄒華出事了,而且是大事。他一直沒再找老婆,所以,唯一的辦法就是找女人。那一天因為錢不夠,女人不干,最后和女人吵了一架。那女人斗不過他,就放出話來,要找人收拾他,讓鄒華出點血。鄒華想躲過這場災難,于是,找到工廠要求辭職。但他得到的答復是,辭職可以,經(jīng)濟補償金沒有。
做了十多年,經(jīng)濟補償金怎么會沒有?況且工廠沒有給他買社會養(yǎng)老保險,就這一點工廠就是違法的,就應該支付員工的經(jīng)濟補償金。但是,工廠就是不理他,要做你就做,不做你可自己走人。就這樣讓他苦等,沒有任何結(jié)果。這回鄒華急了,他提了一桶汽油,沖進辦公室,倒在總經(jīng)理的辦公桌上,點起了火。
總經(jīng)理被燒得面目全非,鄒華被抓走了。等待他的,應該是無盡的牢獄生活或跟這個世界徹底告別。
周姍對于李意留依然是不冷不熱的,李意留知道,如果楊柳沒有向她老公挑明,他們的關(guān)系應該還會繼續(xù)維持下去。
無所謂了,或許生活就是這樣,不經(jīng)意間給你開了個玩笑。有的人玩笑開大了,連自己都搭進去了。
李意留沒讀多少書,不懂得什么人生哲理。他只知道要活得好一點,活得輕松一點,這就夠了。
可是,所有的一切,能讓他輕松得了嗎?
他不知道,沒人告訴他日子該怎么過,他也沒法從哪里找到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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