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在，該有多好

其實，鳳凰是適合獨自去的。

對景點的指示牌視而不見。也不用打聽南邊街在哪兒、北邊街在哪兒，甚至不用刻意去記落腳的地方——是在沱江邊某幢吊腳樓的家庭旅社還是古城外的賓館，就連從水面上吹過來的帶著一絲腥氣的風(fēng)兒也大可不必理會，只把所有的興致、雅趣、好奇、欣喜、揣疑都交給一雙腳，由著它帶你在古街老巷中穿行，這樣，所有想著要去的和沒想著要去的地方都會遇見，遇見比看見，更多了一份意料之外的驚喜和滿足。

這樣的隨性與自在，只能屬于一個人。

一個人去鳳凰于我還是第一次。下意識應(yīng)該也算是隨性吧，下意識去的第一個地方便是鳳凰縣旅游局，每次去鳳凰都會去那里，那是我一個人的“景點”，或者，可以說是“故居”。數(shù)十年以前，大門口掛的是另外一塊牌子——“鳳凰縣業(yè)余體?！?，有兩年多的時光我是那里度過的。

那是一幢兩層樓的木質(zhì)結(jié)構(gòu)四合院，青磚的門樓，鐵皮包著的沉重的大門，正對大門的是一個天井，天井四周的廂房，是當(dāng)年教練們的辦公室。右側(cè)有一架走上去嘎吱嘎吱作響的樓梯，上去的第一個小房間就是我的，大約只是八平方米吧，很小，可那個時候我覺得很大，因為我太小，只有十一歲。體校的其他孩子都不住校，他們是鳳凰城里人，只有我是鄉(xiāng)下來的。

第一次回鳳凰——離開了鳳凰二十多年后第一次回去的時候，這個四合院正在維修改造，我請求讓我進去看一下，說很多年以前我在這里住過，人家同意了。上了二樓，看見我住過的房間堆了一些缺胳膊少腿的桌椅，到處都蒙著很厚的灰塵，從木格窗透進來的陽光落在地板上，陽光中，一團一團的塵粒風(fēng)起云涌。我住過的房間看上去有一種被遺棄的落寞，既便我來了，它也不認得。

以后，就沒有再進去過，但每次都會在外墻木格窗的下面拍幾張照。木格窗比當(dāng)年的漂亮，窗子的上方做了穹形的灰雕，漆成褐色的木條拼成的窗花繁復(fù)又華麗，我斷定那扇窗只是一個裝飾，不會再被推開了。更不會有一個清瘦怯弱的女孩的臉探出來朝外張望。窗外就是籃球場，她是在看別的參加訓(xùn)練的孩子來了沒有。

現(xiàn)在，籃球場已經(jīng)被拓寬了許多，變成了市民廣場，中間有一座銀光閃閃的欲棲欲飛的鳳凰雕塑，我在腦海中還原著原來籃球場的位置。還原著一群十幾歲的女孩訓(xùn)練的情形，有一個瘦瘦高高的女孩老挨教練的訓(xùn)斥，她那看上去無縛雞之力的細細長長的胳膊投籃的時候幾乎百發(fā)不中，這讓她覺得羞愧又沮喪。后來，她把這份羞愧和沮喪留在了我的夢境中，直到現(xiàn)在，我還會在夢里拼命地奔跑，在隊員的掩護下突破重圍運球到籃下，上籃。不中！咣！時間到了，我隊以兩分之差敗北，我羞愧得恨不得立馬變成一縷煙消失得無影無蹤。

不管是從前的體校還是現(xiàn)在的旅游局，門前紅砂石的石板路還是紅砂石的石板路，只是，路的兩邊都開了店鋪，一家一家逛過去，在一家賣社飯的小店停了下來，店主熱情洋溢地向我介紹說。社飯是鳳凰的特產(chǎn)，是用蒿菜、糯米和臘肉做的。然后把做社飯的過程詳細地說了一遍。我很認真地聽著。好像從來沒吃過這種東西而且回去后還會嘗試著做一樣。而不是像以前那樣，在人家興致勃勃、眉飛色舞的時候用鳳凰話打斷說：“你米要港了，我小時候呷過（你不要說了，我小時候吃過）。”然后，瞪著一雙無辜的眼睛看著人家驚訝失落的表情，壞壞地偷著樂。

我現(xiàn)在變得善良了一些，不僅滿足了店主“獻寶”心愿，還買了一碗。碗是一次性的塑料小碗，我邊吃邊往前溜達。其實，每次來鳳凰差不多都是這樣，走到哪兒吃到哪兒，桐葉粑、燈盞窩、炸螃蟹、炸蝦餅、酸蘿卜、葛粑……只要是小時候吃過的東西，看見了都不會放過，可味蕾卻再也捕捉不到從前的記憶了，長的樣子和名稱都對，就是味道不對，就像手中的這碗社飯，是蒿菜放少了，還是臘肉放少了？要么就是火候不到？

知道味道不對，但看見了還是忍不住要買。而且都會津津有味地吃完，不為別的，只因為那東西叫做社飯，或是桐葉粑，或是……

走到丁字路口，我在“賈師傅姜糖店”里買了一碗姜茶喝，然后請老板娘幫我和裝姜茶的大銅壺合了影。這家店也是我每次來鳳凰必定要逗留的地方，很多年以前，這里還是一家副食品商店的時候，給了我一些小小的快樂。

小木屋的夜晚對一個女孩來說寂寞而又漫長，有時候，會覺得心里空空的，就順著石板路一路溜溜達達來到副食品店，買一兩餅干，每次都只買一兩，我的零花錢不多。一兩餅干有八塊，為了讓每一塊餅干在嘴里待上足夠長的時間，我發(fā)明了一種吃法。先用口水把餅干的邊沿濡濕，然后用舌頭一點一點舔著吃，邊舔吃著餅干邊往回走。昏黃的路燈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長，顯得格外的孤單，但我的心不再是空空的了，所以，我懷疑我那時只是肚子空了，饞了，那樣的年紀(jì)，應(yīng)該還不懂得心里空空的是什么滋味。

喝完姜茶，我習(xí)慣性地拐進左邊的巷子，就像當(dāng)年去上學(xué)一樣。鳳凰一中，初一的第一個學(xué)期是在那里讀的，后來就被招去了自治州體校。上課時間，學(xué)校的鐵柵門緊閉著，隔著鐵柵門望去，里面的一切早已不是當(dāng)年的格局，我上課的教室、吃飯的食堂、玩耍的回廊再也無處尋找了。不過，校門口的一面青磚墻上凸現(xiàn)的一行醒目的楷書倒是耐人尋味——故事從這里開始……讓進入我校的每一個孩子，在這里留下精彩而又難忘的故事。這是一個承諾還是鼓勵？無論是什么，都不難實現(xiàn)，因為每個人的故事是否精彩和難忘，都是自己認定的。

學(xué)校的斜對面有一家米豆腐店，每次來鳳凰，米豆腐都是我的主食。我走進去，要了一碗，坐下來慢慢吃。

上午最后一節(jié)課的下課鈴聲響了，進來了幾個學(xué)生，一個長得很清秀的女孩坐在我對面。我和她聊天，問她是不是一中的學(xué)生，她說不是，是二中的。二中也在這附近嗎？這我倒不知道。

當(dāng)聽說我從前是一中的學(xué)生時，女孩睜大了眼睛，佩服又羨慕地說：“你好厲害，能考取一中，我這一屆我們鎮(zhèn)上只考取了一個?！?/p>

我告訴她，我讀書的時候不需要考，住得離一中近就進了一中。女孩聽了，覺得不可思議，世上居然還有那么美好的事情。

從女孩的話中我知道她不是鳳凰城里的人，就問她家在哪里，她說在吉信。我一聽，立馬激動起來，因為當(dāng)年我在這里讀書的時候，家也在吉信，吉信是一個離鳳凰幾十公里的小鎮(zhèn)。那時候，我和眼前的這個女孩差不多大，今天，我們這樣遇著，也算是一種緣分吧。

和女孩道別之后，再往前走幾分鐘就是箭道坪小學(xué)，我在那里讀書的那會兒叫紅旗小學(xué)，同樣，我也只能透過鐵柵欄的大門朝里張望。正對著大門的是一個長條形的花壇，有一個花蕾形狀的硬紙牌捅在花壇里，上面寫著：讓你的身影像花兒一樣美麗。

學(xué)校大門的對面是一幢老房子，青磚黛瓦，石條砌的門框，門邊有兩個方方正正的石墩，進去后是一間很寬敞的廳堂，兩邊是廂房，住著好幾戶人家。靠墻的地方有一個長條形的天井，青石板地面鋪了一層薄薄的綠苔，天井的一角有一個水缸，里面養(yǎng)著幾條草魚，水面上還浮著一只黃色的橡皮鴨子。穿過廳堂往里走就是廚房，灶是那種有煙囪的燒柴的土灶，灶邊有一張小圓桌，周圍散放著幾張矮板凳——這些，都是我記憶中的樣子，曾經(jīng)，我在這里吃過飯。

那個時候，我的飯量大約相當(dāng)于一個成年男子的飯量，很嚇人，沒人能理解這么個細細條條的女孩怎么能吃下這么多東西。我不管不顧地胡吃海喝，稀里糊涂把一個月的飯菜票都吃完的時候，離媽媽給我送伙食費的日子還有四五天。我傻眼了，不知道這四五天要怎么過，又生性羞怯，不懂得向人求助，就餓著。

不記得田小鳳是怎么知道我沒飯吃的，她是我們班的班長，聰明又能干，長著一雙丹鳳眼，她叫我到她家去吃飯。她家離學(xué)校那么近，我們常去她家玩，可去吃飯就太難為情了，不過最終我還是去了，我實在太餓了，饑餓讓我奮不顧身。

我不好意思和她和家人圍坐在桌邊吃，總是一個人坐得遠遠的，她母親就把菜挾來放在我碗里，都是一些家常菜，但做得很可口。

每次來鳳凰，除了看看讀過書的學(xué)校。還會到我吃過飯的這戶人家看看。只是里面的住戶已換了幾茬，沒人知道田小鳳在哪兒，而且，即便見到了田小鳳，她也未必記得我，記得我在她家吃過飯。不過沒關(guān)系，我記得就行，我一直都會記得，記得當(dāng)年那個饑腸轆轆的女孩在這里得到的善良、慷慨的救濟。

再往里走，就是一些僻靜的、游人稀少的小巷子，只有這些巷子里還住著“土著”的居民。我知道這樣有點鬼頭鬼腦，但還是忍不住湊到門前從腰門的上方探過頭去。從屋內(nèi)的陳設(shè)中尋找記憶中的生活細節(jié)。世易時移，屋內(nèi)一切早不似從前，連那本該是拙樸古舊的腰門都是新近油漆過的。我知道不該有什么失落，生活的進程本來就是這個樣子的。

不是嗎？當(dāng)年我萬般珍愛地一點一點舔食著餅干的時候，怎么能想到若干年以后我會在沱江邊上遇到“提拉米蘇”？這是一家咖啡館，門口的玻璃櫥柜擺著一杯一杯的提拉米蘇，一路上吃了社飯、蝦餅、桐葉粑、米豆腐。到底還是饞著這帶著奶油和巧克力香味的松軟的甜點了。

店面的裝修是我喜歡的模樣，實木做舊的桌椅，桌面上鋪著蠟染的花布。帶著樹皮的原木撐柱，吊燈的燈罩是皮質(zhì)鏤花的。店里人很少，我挑了一個靠窗的位置坐下，窗外就是沱江，水異常清澈，又許是河底長滿了水草的緣故，水看上去如翡翠般的碧透與溫潤。河的對面和這邊一樣，也是一排吊腳樓，高高低低地掛滿了紅燈籠，木板褐色的底子襯著醒目的紅燈籠，看著十分喜氣。等到入夜掌上燈，燈光又映在水里，那更是一番溢光流彩、天上人間的景象。

時值三月，不算是旅游的旺季，但我還是嫌人多。跳巖哦虹橋哦黃絲橋古城哦沈從文故居哦……這些人人必去的景點，或碰巧走到便到此一游，或干脆就“錯過”了——反正，這里所有叫做某某景點或是根本就稱不上景點的地方于我都不過是故地重游。

萬名塔臨水佇立，旁邊的一片礁石“人跡罕至”，我過去選了一塊靠水的平整一些的石頭坐下，當(dāng)三月的風(fēng)拂過水面，帶著濕潤的水氣和花木的芬芳吹在臉上的時候。我覺得我可以整天整天地坐在這里不走了。看著水里漂浮的水草和在水草間穿梭的魚，還有遠處立在一條細長的木船船幫上的一動也不動的魚鷹，還有更遠處的吊腳樓和樓后面襯著的煙霧一般淡綠的樹叢，就覺得，好多年以前，我在這里坐過。我所看見的一切都是那時的景致，就連風(fēng)，也是曾經(jīng)吹拂過的。

還以為可以整天整天地坐在這里，但看見一艘艘滿載著身穿橘紅色救生衣的游客的小船盡興歸來的時候，我知道我也該走了。

知道她已經(jīng)不在了，但走到南邊街時才發(fā)現(xiàn)，她的家也不在了。

她的家曾經(jīng)也是我和三三的家，三三是我的小妹。我六歲的時候三三才十個月大。我們被寄養(yǎng)在這一排吊腳樓的一戶姓周的人家里，照顧我們的婆婆善良周到、溫和勤勞，待我們視如已出，我們管她叫小伯伯，管她的丈夫叫大伯伯。我在周家待的時間不長，三三待了四年，接回家的時候哭天喊地，誰也不認，只要/J、伯伯。

兩年前，在父母離開湘西三十年后，特地陪他們重返故地。當(dāng)我們一家人突然出現(xiàn)在小伯伯家里時，小伯伯高興得不停地抹眼淚，我們也很驚訝小伯伯所有的兒孫都回來了，濟濟一堂，一問才知道，這天竟是小伯伯九十歲的生日！沒有早一天，也沒有晚一天，剛剛好這一天我們就來看小伯伯了，都不知道應(yīng)該感謝誰。幾個月后，小伯伯在她生活了一輩子的吊腳樓里去世了，沒病沒災(zāi)。睡著了就沒有再醒來。

我知道，當(dāng)我站在腰門外往里張望的時候，不會再有包著黑色頭帕，眼里滿含著慈愛的笑意的小伯伯迎出來了，可是現(xiàn)在，連那扇腰門都找不到了，靠河的吊腳樓和對面的民居都變成了商鋪。童年生活過的古樸安靜的小巷如今變得熙熙攘攘，充滿了商品和喧囂——每次來鳳凰都會覺得商品和喧囂又多了一點點，寧靜與恬淡則又少了一點點。

應(yīng)該就是這兒，我認定了一個曾經(jīng)生活過的家的大致位置，現(xiàn)在是一家買姜糖的店，這樣的店多得數(shù)不清，沒什么特色。如果一定要把小伯伯的家變成一家店鋪，我寧愿它是買銀飾的，或是苗繡，我喜歡這兩樣?xùn)|西。對面有幾級紅砂石的臺階，記得小時候不愿安安靜靜地坐在桌前吃飯，喜歡挾了菜坐在這里的臺階上吃，只要有一個小孩坐在臺階上吃飯，就會招蜂引蝶地引出許多小孩來，大家坐在臺階上吃飯，你吃我的菜，我吃你的菜，同樣的青菜蘿卜，就是覺得別人碗里的更香。如果哪個饞嘴的孩子看上了另一個孩子碗里的一塊油亮亮的臘肉，冷不丁地搶了去，被搶的孩子就會像從他身上剜去了一塊肉一樣悲慘地大哭起來，于是，一餐飯就吃出了很大的動靜。

臺階上的店是買手工藝品的，門口用木柵欄圈出了溫馨的一角，一桌一椅，都是實木做舊的，木柵欄上掛了一木牌子，上面寫著：“如果你在，該有多好”。旁邊有一個綠色的郵筒。這句話再配上這個郵筒，有一種情深意長、韻味悠遠的意境。

可是，小伯伯不在了，小伯伯的吊腳樓不在了，小伯伯的南邊街也不在了，物非人非，但，想想，還是覺得挺好。無論如何，它們都曾經(jīng)“在”過，無論如何。我看見過鳳凰最天然、質(zhì)樸、寧靜的樣子，最原原本本、清清爽爽的樣子。不管它現(xiàn)在變得如何商業(yè)和喧囂，只要南華山下別致古樸的吊腳樓還在。吊腳樓邊清流湯湯的沱江還在，沱江邊那些揮舞著棒捶搗衣的女人還在，女人家門口千人踏萬人踩的平展蜿蜒的石板路還在。只要古風(fēng)樸樸、紅石黛瓦的城門還在，墩墩實實橫在沱江里的跳巖還在，木構(gòu)石砌、長橋臥波的虹橋還在，在歲月的風(fēng)中凝固不動的水車還在。只要苗民的銀飾還在，土家的蠟染還在。桐葉粑還在，社飯還在……那么，鳳凰清麗純粹的底子就在，那么，鳳凰就在。

“如果你在，該有多好”，一些人，一些物，雖在千里之外，或沉入了時間的深處，抑或模糊于表面的浮華里，但只要感覺到了，甚至，根本就沒有感覺到，它們都依然在，一直在，永遠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