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臧建國
這個乞丐,不要說城市里忙忙碌碌的過客,就連時光老人似乎也把他忘記了。沒有人會在意他,即使有純凈而善良的目光在他骯臟、渺小的身影上稍事停留,也不會激起什么反應(yīng)。連警察也不想理會他。
他只有一只右眼,應(yīng)該生長左眼的那個地方鼓著一個奇特的肉包。他個頭那么矮小,腰從中間成直角地佝僂下去,枯瘦的背上突起一個駝峰般的包,以至于他想仰面看天的時候,必須將臉使勁地翻扭半圈或者干脆仰倒在地。他活動本來艱難,左腳又有點跛,那是一次討飯的時候被突然沖出來的狗咬傷的。
他的身體一向是很硬朗的,疾病幾乎從來沒有把他的身體當(dāng)作舞臺上演什么。他可鬧不清自己有多大歲數(shù)了,但這對他有什么意義?他既無近憂,也無遠慮,除非是眼下衣食上馬上要解決的困難,他可不勞心去想。他是個精明的乞丐,身上有一點積蓄,這讓他沒有后顧之憂。但是,怎么去花錢,他可從來沒想過。
他之所以不習(xí)慣于用錢,是因為吃了兩次錢的虧。一次是掏出一張50元的票子買一碗餛飩,攤主不但沒有再找他一分,還罵他“你這個臭要飯的,送你一碗還胡扯八道,快滾開!”打幫手的老板娘干脆追他一步,用刷子給了他一耳光。另一次是賣了破爛出來,一個陰森森的男人在胡同口伸出一只手就卡緊了他的脖子,搶走了他身上一張百元大鈔,那是他賣破爛找零錢時不小心露出來的。
他是在城外那座垃圾山上遇到“歪寶”的,就是后來一直跟著他的那條狗。它在下面扒食,被獵人的套子卡住了一條后腿。它自作聰明地要掙脫出去,鐵絲卻越來越向它的骨頭里鉆。吠叫了不知多長時間,它也就看透命運了,唉嘆一聲,干脆臥下來舔著血痂等待死亡的光臨。這個乞丐救了它,小心翼翼地用一片布包了它的傷腳,把它這只野狗像背孩子一樣帶回去了。他的“家”在城邊的一座橋下,禾稈圍成一個簡單的棚子。它在那里得到了很好的照料,他喂它食物,睡覺也讓它躺在身邊。它身體慢慢恢復(fù)了,但那條后腿從此有點跛。乞丐認(rèn)為這是天意,因為在這一點上它很像自己,這真是遇到了知音,就給它起了個名字叫“歪寶”。它不打算離開他了,而他也沒有趕走它的意思,相反,他們朋友似的達成了默契,就相依為命吧。從此,它寸步不離地跟著他,走路時像是故意模仿著他的樣子,所到之處,招來不少奇異的目光。他倆可不管別人的議論,他輕輕拍拍它的腦袋,它就親昵地吻吻它的腿肚,連扭頭望著他的眼神也甭提有多溫情了。
乞丐生活中又一件不尋常的大事在一個春光明媚的早晨降臨了。是“歪寶”先發(fā)現(xiàn)的,它對著地上那個包裹的吠叫激起了清脆的啼鳴。是個白生生的男孩子,模樣很可愛。四野沒有人,他和它都不知道如何是好。它不停地在包裹前扒來扒去,奇怪地和它的朋友商議著。駝子坐下來,把孩子抱在懷里,孩子立時就不哭了。他在旁邊發(fā)現(xiàn)了一個奶瓶,兩袋奶粉。他見過人家用這東西對待孩子的,立即明白了。他將奶嘴放在孩子的口邊,孩子空空地吸吮起來,發(fā)出貪饞的快活的聲響。他的心里第一次產(chǎn)生了異樣的激動,大膽而瘋狂的念頭產(chǎn)生了。狗也熱情、好奇地望著孩子,轉(zhuǎn)臉再望望它的伙伴。他征詢似地拍拍它的背:“你說該怎么辦,老伙計?”“歪寶”像弄懂了他的心事,滿含深情地在包裹上舔了舔。于是,乞丐在垃圾里抓了些泥灰,在孩子的臉上涂抹了,帶他離開了業(yè)已生活了很久的那個小城。
他們來到另一個城市,在城市邊緣一棟建了一半就不知為什么停了工的大樓里安居下來。在那里,臨時寄居著很多像他這樣的生靈們。
嬰兒在他的細心喂養(yǎng)下居然健康地成長起來,
這盡管讓他受了不少苦,在有些問題上還手足無措,但也其樂無窮。他做了一輛安有輪子的小車,所到之處拉著他。孩子會走路、咿呀學(xué)語的時候,他給起了個名字叫“猴娃兒”,因為他長得那么瘦,又那么淘氣。他既然不知道自己的姓氏,也就不管猴娃兒的姓氏了。在他看來,這只是個代號而已,像他的狗叫“歪寶”一般沒有兩樣。他又聽了丐友的建議,讓他稱呼自己“爹”,那他就是所謂的父親了。他不知道“歪寶”在這個家庭中該擔(dān)當(dāng)什么身份,在他看來,它應(yīng)該是和他一個輩份的,猴娃兒是應(yīng)該叫它叔的。好在,猴娃兒和“歪寶”很能玩在一起,有時,他騎在它的身上當(dāng)馬,它居然很得意。他們?nèi)齻€晚上是睡在一起的,天寒地凍的時候相偎得更緊,猴娃兒更喜歡把小腦袋拱在“歪寶”毛絨絨的懷里,那要比父親干巴巴的胸膛要溫暖得多。猴娃兒真的很愿意叫它“叔”的,一俟會說話之后,真的就在父親的教育下“歪寶叔歪寶叔”地叫開了。父親總是對他說:“猴娃兒,別和你歪寶叔沒大沒小了!”那時他捉弄“歪寶”叔的確有些過份了。
猴娃兒沒有一個童年的朋友。和他一樣大小的孩子他還是時常遇到的,他也想和他們一起玩,但人家一看見他走近就跑開了,這讓他迷惑不解。他們住的地方有一條小路,他總是看到四五個孩子從那里經(jīng)過。他們的肩上背著一個很大很重的包子,裝滿他時??梢栽诶牙飺斓降谋咀印K麄冏?,發(fā)現(xiàn)他們鉆進了一個大院,那里面被關(guān)進了很多孩子,但他們被關(guān)進屋子里長時間不得出來,卻并不顯得煩悶,相反.大多數(shù)卻興高采烈的。他就趴在窗戶外邊偷偷地看他們干些什么,就又發(fā)現(xiàn)了一個大人物站在臺子上不停地講話,有時在后面的黑墻上寫寫劃劃,有時孩子們跟著他對著本子哇哇亂叫。他鬧不明白那個大人物寫的什么,也不大聽懂叫的什么,但正因如此,反倒越讓他著迷,固執(zhí)地想要弄個明白。他尤其喜歡聽一位頭發(fā)很長、臉很白、眼睛很大的女人說話,覺得從她口里出來的聲音好聽極了。他也就胡亂地小聲跟著說,居然記下了不少亂七八糟的句子。
從此,猴娃兒可就不務(wù)正業(yè)了,不再寸步不離地跟在父親和“歪寶”叔的后面撿破爛,一有機會就跑到那所學(xué)校去了。他最初對所謂的課程是聽不懂的,尤其是和他一樣大的孩子們所學(xué)的東西,對他簡直天書一般。但很快他就發(fā)現(xiàn),那些比他小的孩子們學(xué)的課程其實很容易懂。他開始拚命地去記老師在黑板上的所寫和所說,并且試著在地上畫下來。他撿了很多廢紙,并用鉛筆頭在上面記錄,積累了很多很多。他攻破了拼音這一關(guān)后,順利進入了文字的學(xué)習(xí),那些陌生、復(fù)雜、生硬的文字符號開始沖他展開親切的熟悉的笑顏,這才發(fā)現(xiàn),原來他和父親平常的說話都可以用這些東西記錄下來的啊,他們平常撿拾并賣掉的紙張上本子上,同樣是這些東西啊,而且,這文字的組合里蘊藏著沒有止境的寶藏一樣神秘的東西!
以后再撿破爛的時候,對那些書本、報刊之類,他都當(dāng)作珍寶一般收存下來。有一天,他聽一位教師提到了字典這種識字的工具,并看清了一些孩子放在桌面上的樣本。他回去向父親說了,父親很爽陜地塞給他10元錢,他就毫不猶豫地奔向書店買了一本。有了這本金磚一樣神奇的書,他從此識字再也不必愁了。凡是手頭現(xiàn)有的書上不認(rèn)識的字,他都去查啊記啊,短短八九個月的功夫,一般的書報,竟能囫圇吞棗地閱讀了,而一個嶄新的世界在他的眼前豁然洞開。
猴娃兒一不小心在那所郊區(qū)小學(xué)鬧了場經(jīng)久不息的哄動。那天下午他仍舊是潛伏在窗子外面聽那位漂亮的劉老師的語文課。這次開課之前,劉老師興致使然,先向同學(xué)們抑仰頓挫地朗誦了一首詞,然后在掌聲里情不自禁地問同學(xué)們知道是誰寫的嗎?有5個同學(xué)接連舉手發(fā)言,結(jié)果都錯了。猴娃兒知道是誰寫的,在同學(xué)們沒有人敢再冒然開口的沉默中,他癢得難受的喉門不知怎么一下子就洞開了,聲音很大。教室里的人吃了一驚,齊刷刷地向那面尚在震動著的玻璃投去,但只看到一點影子閃了一下,就不見了。劉老師激動地說了一直“非常正確!”人已快步來到窗邊,可打開的窗戶外面,半個人影也看不到了。
猴娃兒感到闖了天大的禍,有足足兩天不敢再到學(xué)校去。第三天中午,他正要和父親、“歪寶”叔一起到街頭蹭飯,常路過這里的幾個學(xué)生引著那位漂亮的劉老師問罪上門了。他無路可逃了,因為他們已占據(jù)了樓梯,而且正好碰到了他們這一家三口。
“你叫什么,孩子?”女教師僅僅這么一句,就把猴娃兒原打算快速掙逃的勇氣吸干了。他第一次這么近地和心目中最美麗的天使站在一起,簡直以為是做夢,就大膽地回答:“猴娃兒!”同學(xué)們都笑了起來。劉老師卻沒有笑,仍舊問:“幾歲了?”“我不知道。”他這次回答得更爽快了,生怕人家只問他這一個問題就會消失似的。同學(xué)們又笑了起來。劉老師說:“你可能有1l歲了吧。”他就高興地說:“那就11歲吧。”接下來,劉老師拿出課本,讓他讀上面的課文,他讀得又快又好。連五年級的課程也試過了,他都讀得朗朗上口。又給他出了幾道算術(shù)題,他也很快拿出了答案。劉老師欣喜而感慨地對他的父親說:“您的孩子語文水平已經(jīng)是初中二年級了,但數(shù)學(xué)程度差一些。讓他到我們學(xué)校跟著五年級的課程學(xué)半期吧,今年他可以參加升學(xué)考試。”
“駝子”是聽不懂她的話的,還以為他們要搶走他的兒子,嗚咽了一聲,突然在女教師面前跪倒了下去。“歪寶”也不安地狂吠了起來。還是已經(jīng)開化了的猴娃兒解了圍,一再向父親解釋,父親才破涕為笑了。最后是,猴娃兒認(rèn)真沐浴收拾了一番,從丑小鴨中脫出殼來,人模人樣地走進了日思暮想的教室。他沒有姓氏,父親為他起的名字也不雅。這件事和父親議了一番,決定還是讓知識淵博的劉老師來起名。劉老師略一沉吟,就給他賜名叫侯永進了。這個名字對父親來說簡直毫無意義,他也毫不在意,依舊叫他猴娃兒。
猴娃兒就這樣進了學(xué)校。這個學(xué)期已所剩無幾,他成了學(xué)校的新聞傳奇人物,老師們對他格外青睞,既免了他的學(xué)費,對他的課業(yè)還加倍留意,對他功課之外稀奇古怪的提問也都帶著興趣樂意作答。同學(xué)們在老師的動員下為他捐了一些衣物,他這樣子穿戴著出現(xiàn)在父親和叔叔面前時,簡直判若兩人。
對老乞丐來說,一種從來沒有經(jīng)歷過的失落感漸漸浸透了原本幸??煳康男?。原來的和諧生活被打亂了,身旁因為沒有了兒子而顯得空落落的。因為他和“歪寶”的飲食起居總是沒有個規(guī)律,而兒子的上學(xué)是必須按時的,他就給他一些錢,讓他在街頭買著吃。侯永進的飲食基本上是每天三個饅頭,啃過之后在水龍頭上喝幾口水。一天沒見,晚上總要和父親交流很多的話。盡管兒子講的校園生活老人和“歪寶”根本聽不懂,但兒子變得越來越聰明,講話越來越流利,他們簡直聽不夠。
一連一個多月,侯永進并沒有去上學(xué)。他告訴父親這是放暑假了,而他已順利考上了初中。他平靜地說著這些話,濃濃的憂愁壓抑著淡淡的喜悅,因為要去一所新的學(xué)校,而學(xué)費和生活費不是個小數(shù),可他不希望校方憐憫賜免,盡管這里的小學(xué)主動提出可以向那邊的中學(xué)說一說他的情況。這個假期,他整天都和父親、“歪寶”呆在一起,而且瘋了一樣地?fù)焓捌茽€,早出晚歸,每天都轉(zhuǎn)遍大半個城。能整天同猴娃兒在一起,父親和“歪寶”叔高興極了。然而,猴娃兒上學(xué)前的那副猴子一樣頑皮的神情卻不翼而飛,再也不見他有一絲一毫放浪不羈的笑了,除非在晚上數(shù)錢的時候嘴角咧過那么一絲慘淡的漣漪。他講的話越來越少了,他一有空閑就一頭埋下去啃書,卻很少再念給他們聽。假期將要過去,他終于露出了笑臉。他的學(xué)費攢夠了。他要到離這里相當(dāng)遠的地方去讀中學(xué),每周才能回來一次。
能和猴娃兒在一起的日子越來越少了,時光可以摧毀一切人世間所無法忍受的,而對乞丐和“歪寶”來說,永遠離開猴娃兒,那是無法忍受的。猴娃兒早已是他們生命中的一部分,沒有他的日子是難以捱過的。乞丐沒有什么時間觀念,卻學(xué)會了死死地掐計兒子,盼望著周末的到來。而“歪寶”自有它更靈敏的一套生命之鐘,猴娃兒將要回來的時候,它會早早地迎候在路口。但猴娃兒有時候連星期天也回不來了,抱怨說功課太多,不能浪費光陰。有時他冷不丁地回來了,一家人還沒有從歡欣的窒息中蘇醒過來,他卻又要離開了。父親忘不了要把積攢的錢每一角每一分都交給他,送他離去,又開始一分一角地積攢。
這個越長越高幾乎不能讓年老的乞丐認(rèn)出的孩子,自打進入了被稱為高中的校門之后,回來的次數(shù)就更少了。他個子長得那么挺拔,瘦得不像樣子,似精神很好,臉上永遠刻著他小時候的一些標(biāo)志。這是老乞丐和“歪寶”眼里的天使,那個早晨,那包裹中的生命,就是上天交付給他倆的使命啊。瞧,他回來了,擁抱了父親,淚水印濕了他的駝背。他用那個他們根本沒有用過的帶密齒的東西給老人灰白的頭發(fā)梳理了長時,還親熱地抱起“歪寶”叔,一直把它舉到肩上。他還陪它去河里洗了澡,用一種一揉就起沫的白粉撒在它的身上,揉啊揉啊,讓它差點舒服得暈厥過去。他的心一直是和他們在一起的,那他們平時見不到他又有什么呢?何況,他說過,一直那么說,等他學(xué)業(yè)有成,他們就會永遠在一起,而且將來會有一個很像樣子的家呢。
那個空氣像被燃著了的炎熱夏季,猴娃兒雙手攥著一張紙跑回來,激動地向父親和叔叔報告“我考上大學(xué)了!xx大學(xué),xx大學(xué)!”他不知將xx大學(xué)重復(fù)了多少遍!做父親的并不曉得大學(xué)意味著什么,但明確地意識到了兒子的苦苦修行已成正果,他們從此要永遠在一起了,高興地一把攬過兒子和“歪寶”兩顆同樣聰明的腦袋,哭得差點昏倒過去。
猴娃兒安慰父親道:“再上四年學(xué),我就可以參加工作了。想想吧,爹,咱們這種沒有家的生活就要結(jié)束了。我將把你們都接過去,住在我那寬大的房子里。爹您以后什么都不用做了,盡管和‘歪寶’叔一起玩吧。‘歪寶’叔啊,我將在大門口為您安排一個鋪有地毯的新床。我的工資足夠我們過安逸、幸福地生活。”
他的話聽得父親懵懵懂懂,半信半疑。但這一點太次要了,只要孩子能說接他們過去,他們將永遠生活在一起,那么,即使過的仍然是以前的流浪生活,他也感到知足了啊。
兒子天旋地轉(zhuǎn)般的興奮颶風(fēng)一樣瞬間消失了,對著展開的那張紙,愁眉不展地對父親說:“可是6000元學(xué)費啊,我們到哪里去弄?爹,你平時給我的,因為我早有準(zhǔn)備,一直省吃儉用,節(jié)省下來2600多元呢??砷_學(xué)的日子轉(zhuǎn)眼就到,我即使去那些慈善部門求告求告,也不可能得到多少啊。爹,還有生活費呢。大學(xué)的學(xué)業(yè)一定很繁重,我自己只怕沒有時間打工了啊?!?/p>
這一番話說完,老乞丐看到,兒子原本發(fā)育不良的臉龐像遭了一場嚴(yán)霜的青葉,立時蔫得可憐不堪,他的心也跟著干枯了。
“我這里還有1248元7角5分,先給你,孩子!”他撕開袖口,從夾層里把零零碎碎的錢抖在地上?!拔疫€可以到伙計們那里去借一些,他們信任我,能借到的?!彼谑窃趦鹤訑?shù)錢的時候,迫不及待地到樓上乞丐們那里去了。一個多時辰后他回來,失望地說:“只借到了1050元!”大學(xué)生聽到這個數(shù)字,驚喜地吐出了一句“謝天謝地!”
兒子要離開的那個晚上,他們一夜都沒有合眼,一直那么地談啊談啊。從大學(xué)生被苦難磨礪得尖苛、憤懣的嘴巴里噴出的全是躊躇滿志的美好憧憬和豪言壯語,一個晚上的美好時光都被他這些滔滔不絕的話語像火炬一樣舉著。黎明的曙光剛剛出現(xiàn),他們就起來忙著為趕車做準(zhǔn)備,幸虧侯永進的行囊并不需要費太大的事。父親聽說兒子上大學(xué)的那個城市離這里有一千多里,就提出要和他一起去,反正他和“歪寶”的生活,在哪里都是一樣。兒子不同意,因為父親和“歪寶”叔乘車不大方便,更重要的是,到了大城市,撿破爛這個行當(dāng)做起來就不大容易了,而且,“歪寶”叔的安全問題也很難得到保證。大城市是哈巴狗的天堂。
父親和“歪寶”一直把脫胎換骨了的猴娃兒送到汽車站,這耽誤了不少時間,因為老人走得太慢。汽車義無反顧地開走了,猴娃兒那張?zhí)皆诖巴獾氖菽樅蛽]動的手看不到了,“歪寶”吠叫著追了一段,回來時發(fā)現(xiàn)老人已經(jīng)暈過去了。
時光在漫漫的等待中一晃一年過去了,又一年過去了,三個年頭竟在心上慢慢輾過去了,老乞丐再也沒有見到兒子的影子。他和“歪寶”拖著正在衰垮下去的身骨,艱難地在日新月異的城市的樓群里蒼蠅一樣打轉(zhuǎn),日以繼夜地?fù)炱茽€掙錢。他知道兒子猴娃兒是需要錢的,他得盡可能為他多預(yù)備點,如果冷不丁他哪天回來了,他可不能寒酸得太拿不出手啊。他相信這孩子一定會回來的。一千多里地,對他這個流浪的老人來說,是個思議不透的天文數(shù)字,他在腦海里只能用很遠很遠很遠這樣的重疊來形容和想象,那么,他回來一趟是太難了。
第一年,他沒有任何的焦慮感,只是在夢中甜蜜地夢到過兒子。第二年,他真的有點焦慮了。他擔(dān)心起兒子在外面的生命安全了,那種飛來的橫禍,那種把他們這種動物根本不當(dāng)人看的場面。第三個年頭,老人再也等不下去了,他感到再這樣下去,肯定要憋出病來的。他很擔(dān)心自己正在垮下去的身體。
老人預(yù)感到了什么,再也不能等待下去了。有一天,他對“歪寶”說:“我們到xx大學(xué)去找他吧?!蹦莻€地方因為兒子一再的重復(fù),老人始終記得清清楚楚,否則,他可真要徹底絕望了。他給自己做了簡單的包裝,換上了稍為體面一些的衣服,戴上了一頂帽子,認(rèn)真地清洗了臉面。他把“歪寶”放進一只口袋,就說是去城里走親戚,帶了一點農(nóng)產(chǎn)品。他就這樣打扮成一個老農(nóng)的樣子順利地帶著它上了車,一路上讓“歪寶”大受委屈,但只要他在它腦殼上點一點,它也就忍住不吱聲了。
一俟在那個城市下了車,被裹卷到鬧嚷嚷的人海里,老乞丐一下子頭懵了。他不能把“歪寶”扛起來走,現(xiàn)在的體力已遠遠不行了?!巴釋殹痹诖蠼稚险袚u過市總有生命之虞,他不會讓它冒這個險。他們就采取晝伏夜出的辦法向前走,一邊乞討吃食,一邊艱難地問路。
那所大學(xué)在三天之后果然找到了,它處在城市的邊緣,外圍忙碌著很多正在施工的大樓。老人是不識字的,來到了大學(xué)門口還要找人詢問,有幾個女生看他湊了過去,干脆嚇跑了。也有人把硬幣放在他的手里,那是很高看他這個乞丐了。他想問人家關(guān)于兒子的情況,但沒等他囁嚅出口,人家就厭惡地逃開了。
他最后鼓足勇氣去問那兩個戴大蓋帽的看門人,還沒有走到門口人家已望見了他,其中一個高個子雄赳赳地走了出來,指著他喝了一聲:“滾開,要飯的,不許進校門!”他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我想見我兒呢,他在里面念書?!蹦侨撕傻貜谋强桌锖吡艘宦暥核溃骸澳氵€有兒子啊?我看你連老婆也能娶一打吧?快滾開,你這個神經(jīng)病!”他退到院墻那邊,坐在草地上想主意,冷不防背上挨了一腳,將他踢得滾了幾滾?!巴釋殹庇⒂碌匾侵荒_,也被踢得射出好遠。從那人的罵聲里他才知道那叫“草坪”,不能由他和“歪寶”亂坐的。但這里草坪太多了,青蔥蔥的,連個紙屑也沒有,讓他感到無處容身的樣子。幸好離大門不遠處有一個花壇,壇里是一具雕塑,他和歪寶就躲到那里去了。也有人到那壇前看那雕像的,拋給他幾個硬幣。他借機向一個和他的兒子年紀(jì)差不多的學(xué)生詢問:“你見過我的兒子嗎?他也在這兒念書。”這個好心的學(xué)生終于回了他一句:“他是哪個系的?”他聽不懂他的話,搖了搖頭。那學(xué)生又問:“他叫什么名字?”可憐的老人趕緊回答:“叫猴娃兒,長得和你一樣高?!蹦菍W(xué)生驚異而又好笑地補問道:“他的學(xué)名您知道么?”老人像不明白他的意思似的吃力地回想著,仍舊說:“叫猴娃兒啊,我一直就這樣叫他的。”——他曾經(jīng)聽兒子說過老師為他又起了一個什么名字,但他根本是不在意的,早已無從記得了。那學(xué)生笑著走開了。
老人感到再也沒有辦法了,他把唯一的希望寄托在從大門進進出出的人身上。他把這個意思告訴了“歪寶”,要它也密切注意。這項任務(wù)對于“歪寶”來說,睜只眼閉只眼就綽綽有余了。這所讓人敬畏的學(xué)府看起來深不可測,一棟一棟的大樓沿著坡勢一直向后延伸,消失在一座同樣被奇形怪狀、錯落有致的建筑物爬滿的山坡下邊了。老人擔(dān)心還有其他可以進出的門,既無從去問,又不敢離開,生怕錯過了兒子出現(xiàn)的機會。倘非餓得受不了的時候,他不會離開自己的崗哨,對于“歪寶”,他總是不放心的。每天進出大門的人真是不計其數(shù),還有各種的小車。老人的眼睛有些不好使了,何況這樣的盯視,即使再好的眼睛,也是吃不消的。有幾個人和他的兒子是很相像的,以至于有幾次他驚喜地呼叫著跌下臺階要迎上去,可眨眼之間又不是了。他對“歪寶”的無動于衷簡直生氣得要發(fā)火了,一個勁兒地對它喃喃道:“你盯好吧,難道你不認(rèn)識他了嗎?……”
這樣大概過了四五天光景。一天黃昏,學(xué)生們大概有什么集體外出活動,幾乎以排浪的勢頭向大街上涌,一時無邊無際,沒完沒了,看得老人眼花繚亂。就在最失望的時候,“歪寶”突然輕扯了一下他的手,以最快的速度向人群里跑過去了。老人這才愣過來神,是他,是他啊!剛邁下一個臺階,“歪寶”就被人群里一只未來的國足像球一樣踢回來了。這次真是傷得很重,它吱唔了一陣兒才痛苦地爬了起來。學(xué)生群里一片歡叫。然而,老人完全看清了,就在那人群的外面,猴娃兒穿一身深色的西裝,脖子里吊一條花色的帶子,右臂被一位細高個的姑娘挽著走過來了。老人驚喜地加快了腳步,老遠就向前伸出了雙手。啊,好兒子,他看到父親了!瞧他望過來的那副驚呆的神情!他一把掙開了胳膊彎里的姑娘,向父親跑了過來。一下子,兒子,已經(jīng)站在了父親面前,老人的眼淚涌了出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他覺得仿佛是在夢中,感到兒子的手碰到了他的手,他的手里很快多了一片東西,耳邊送過來兒子甜潤的低聲:“爹,可見到您了!現(xiàn)在不行,我有急事,晚一會兒我在墻角那個亭子邊等你!”老人意識到兒子慌慌張張地向右邊指了指,那邊的確有一個亭子。待要用手拉住,他已箭一樣跑開了。老人看到兒子擁著剛才那個姑娘走著,像是伏在她的耳畔悄悄說著什么,但很快就淹沒在洶涌的人流里了。
“歪寶”仍在轉(zhuǎn)著圈子吮吸被踢傷的腰。老人的手里,緊緊捏著的,是一張嶄新的10元鈔票。兒子顯然是讓他去吃晚飯,父親感動地想?!巴釋殹笨捎悬c傷心了,因為猴娃兒在匆忙之間連個招呼都沒有和它打,他總不能對叔叔視而不見吧。
老人舍不得去吃晚飯,立即就和“歪寶”到亭子那里去了。這個亭子掩映在一片風(fēng)景樹后面,又對著圍墻的一角,平常是不大有人光顧的。不遠處有一條又窄又亂的小街,燈火通明,是專門針對學(xué)校賣各種小吃的。老人在亭子邊坐下來,“歪寶”委屈地偎著他。他一手撫摸著那張新鈔,一手幫“歪寶”按摩著受傷的腰,激動地對它說:“猴娃兒一會兒就過來,我們馬上就可以見著他了?!?/p>
他們就這樣等啊等啊,仿佛把時間也等得停止了一般。街上漸漸寧靜下來,一撥一撥的人說笑著流回了校園,有人說世界的名曲讓這些徒有虛名的音樂家糟蹋到了地獄,有人說還不如看一場三級片過癮,有人說還不如和女友滾在樹蔭里舒服。一切完全靜了下來,城市的燈光也吝嗇地減少了,余下的路燈疲乏地在清冷的夜氣里打著瞌睡。
猴娃兒終于出現(xiàn)了,摸摸索索地沿著那些綠化樹的蔭影走了過來。“歪寶”迎了過去。他俯下身,親熱地把它抱住了。“歪寶”嗚嗚地低叫著,像是感動地哭了。猴娃兒是抱著“歪寶”來到父親身邊的,撲通跪在了老人的腳下。
“爹,您千萬得原諒我啊!”他哽咽道,“我們剛才集體去聽音樂會,脫不開身啊。你們吃過飯了嗎?怎么不去吃飯呢,我給你錢,就是要你們?nèi)コ燥埖拿?看讓你們等了多久!我現(xiàn)在就去給你們買飯,你們等著,一會兒我就過來。”
但父親把他拉住了:“習(xí)慣了,不餓,不餓。猴娃兒啊,你轉(zhuǎn)轉(zhuǎn)臉,讓爹先好好看看。啊,孩子,你怎么還這么瘦啊!經(jīng)常餓肚子吧?我就知道你吃不好的。嘿,你的個頭又長高了,也不像過去那么探腰了。對,別學(xué)我和你‘歪寶’叔,男子漢就應(yīng)該把腰桿挺起來。你的頭發(fā)怎么剪這么短?看你的招風(fēng)耳,這不更顯眼了么?”他習(xí)慣地捏了捏兒子的一只耳朵,他過去在他小的時候是經(jīng)常這么做的。兒子這次卻顯得不好意思起來,伸手把老乞丐樹枝般粗硬的爪子拿開了。
大學(xué)生很快就感覺失禮了,趕緊把老人的一只手抓起來放在自己的手里,摩挲著說“父親!”——他以前一直是叫他爹的,這一聲稱呼讓老人的心抖了一下,仿佛不明白他的意思?!叭甓嗔?,我一直好想您和‘歪寶’叔啊!”他把另一只手放在“歪寶”的腦袋上,它立即把嘴巴送過來放在他曲坐著的膝上,老眼昏花但閃閃發(fā)亮地望著他。“但我哪里有機會回去看你們啊。我為了繳學(xué)費,假期和星期天都沒明沒夜地打工掙錢!我吃的是食堂最壞最壞的飯,甚至偷偷撿別人扔下的饅頭。一個大學(xué)生,總不能衣不蔽體吧?可我常常連一件像樣的衣服都沒有!我身上的這套西服,還是我做了半個月的家教,東家賞我的舊衣服!沒有路費,回去還不如我在這里打工掙幾個錢好,就干脆不回去了。咱們沒個家,您又不識字,您想想,我連給您寫封信都辦不到啊!可我太想你們了啊,父親,我做夢都夜夜夢見你們呢,我哪能忘記你們啊?!?/p>
“我們也天天想著你、夢著你呢,猴娃兒!”一聲嗚咽從老人的喉內(nèi)笛子一般奏出,熱淚一條線似的落在大學(xué)生的手上。
“可我們這不是又在一起了嗎?”兒子無可奈何地感嘆道,“我們這種人,來到這個世界上就是受罪啊。”
“孩子,這幾年,你受了多少的苦啊,我們真擔(dān)心會見不到你呢?!备赣H已泣不成聲?!拔液湍恪釋殹迮露伎觳恍辛恕N乙娏诉@么多的狗,‘歪寶’,你真是最能活的了,瞧,你的眉毛、胡子都白了。我也覺得折騰不過這個冬天了,要不是總想著再見你一面,去年冬天那場病就挺不過來了。”
他的聲音喑啞而蒼老,在脫落的齒縫間含混不清地發(fā)出,像老屋墻壁上的泥土撲撲嗒嗒落在年輕人的心上,讓他只能憑過去的感覺判斷基本的意思。兒子安慰他說:“您可要挺住啊,父親,我明年就畢業(yè)了,咱們的好日子馬上就到了。時間不早了,大門要上鎖,我不能在外面久停。我去給你們弄吃的,馬上就來。唉,你們在哪里過夜啊。”
老人驚惶地拉住了兒子,不讓他這么快就離開?!俺缘哪銊e操心,我和你‘歪寶’叔會有辦法的。住的地方嘛,我們已來了幾天,晚上在這附近轉(zhuǎn)悠了個遍,這個大院后面有一條河,破破爛爛的扔得可真不少,也沒人清理,嘿,那可是我和你‘歪寶’叔的安樂窩。我們照樣可以干老本行,一邊撿破爛,一邊陪著你上學(xué),就算不能天天見到你,也覺得是在你身邊的啊。別擔(dān)心,孩子,我們餓不死,只能老死、病死,那才是要命的?!?/p>
“可以后你們這個樣子去找我也不方便啊?!贝髮W(xué)生做出抽身要走的樣子,“我有空去看你們吧,我也去那邊轉(zhuǎn)悠過,污水河太臟,后來就沒有再去?!?/p>
“別急嘛?!彼直桓赣H拉住了?!拔覟槟闵蠈W(xué)攢了一點錢,你一直回不去,我就給你帶來了,你現(xiàn)在就帶走吧?!?/p>
老人說著,把躑起的那只右腿的棉褲從下邊撕開了,零零碎碎的鈔票落在地上。他一邊吃力地往外掏,一邊說:“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我記得是五千二百四十六元八角整。來,裝在這個袋子里,你帶著可要小心?!?/p>
在暗淡的燈光下,衣冠楚楚的猴娃兒驚呆了。他撿著一張張油膩的鈔票,感到一股濃烈的慈愛的芳香洶涌地襲來,真正的眼淚涌了出來,哽咽了一聲,將父親禿光的腦袋緊緊地抱在胸前,抽咽著連自己也不知說了些什么?!巴釋殹贝蟾乓詾樗麄儍蓚€就要這樣子開始夜晚的休息,使勁把身子擠進了他們的身下。猴娃兒愛憫地?fù)崦钠ü?,輕輕地用指頭梳理著,帶下了一叢叢的毛,于是吃了一驚,喃喃道:‘歪寶’叔啊,你的毛怎么掉得這么厲害?這樣子可怎么過冬呢!天冷了,我可得想辦法給你弄件衣服穿?!?/p>
父親也凄愴地說:“你‘歪寶’叔怕過不了這個冬了。往年它可不是這樣,現(xiàn)在毛掉得多生得少了。這個冬天我可得注意著它,不能讓它凍死了?!?/p>
猴娃兒依依不舍地提著沉甸甸的錢袋離開了,一路上不斷地回頭,并不住地抹著眼淚。
老乞丐很快在這個城市最陰暗的角落安頓了下來,寓所就在大學(xué)后面的污水河邊,在一處大樓的圍墻下用破氈爛板搭起一個窩棚,也僅僅是能容下他和“歪寶”罷了。老乞丐憑著特殊的閱歷和專長很快將這個特區(qū)視察了一遍,居然發(fā)現(xiàn)了一個收購破爛的站點,真是大喜過望。不同的是,它只是守株待兔地經(jīng)營,全由小家庭的孩子或大家庭的保姆們送貨上門。他這個主顧一出現(xiàn),簡直是很惹眼了。
猴娃兒在隨后的幾天不斷地來拜訪他們。他對他們的窩棚蹙起了眉頭。他進不得這樣的雅間,怕弄塌了它,就只有在外面同他們說話。多年的文明熏陶,對有教養(yǎng)的侯永進來說,污水濁流的惡臭氣息讓他敏感的鼻子不能在這里呆上半個時辰。他說話的目光也游移不定,像是怕有人突然間會闖到這里似的。其實,這里的觀光者可罕見。他的來訪讓老人和“歪寶”總是欣喜若狂,盡管他不會再像過去那樣和他們滾在一起睡在一起,但他現(xiàn)在是體面人了,這一點他們都能諒解,并深深引為自豪。瞧他穿的衣服,他油光發(fā)亮的頭發(fā),他一塵不染的皮鞋,一點都不比街面上那些昂首挺胸的體面人差。“歪寶”動作遲緩的樣子在他面前顯得那么拘束,他不召喚,它就不敢親近他,更不敢像往常那樣沒頭沒臉地上躥下跳著親他,只敢輕輕地在他的鞋跟上印上一個轉(zhuǎn)瞬即逝的濕印。它可憐兮兮地望著他的怯怯的眼神憂郁而又哀怨。他和父親的交流,除了簡單的大學(xué)校園的無聊生活,主要變成展望美好的未來了。而無論他描繪的未來多么美好,在老乞丐的心里,只要他能讓他們和他在一起,甚至經(jīng)常能見到他,就很知足了。他所想象的生活是他這個乞丐從來都沒想過的,也并不把它看作天堂。
“我們的苦難快熬到頭了!”又一個炎熱的夏季終于過完的時候,一天,猴娃兒一見到父親就這樣說。老人正把從褲腰上抓下的虱子向“歪寶”的口里塞,以改善它的生活?!拔乙呀?jīng)畢業(yè)了,研究生不再上了。我想留在這個城市,找個像樣的工作,真正開始一個社會人的生活,這可真不容易啊。但我的女朋友可以幫助我,他有個叔叔是這里的人事局副局長,如果我能娶了她,那我分配到這里工作就不成問題了??扇绻伊舨坏竭@里,那么很可能,我和她的關(guān)系就要一風(fēng)吹了?!?/p>
父親很高興地問:“是那天你們出門時我見過的那個女孩兒么?她扯著你的胳膊,腰桿子細得……”
“是啊,父親,就是她,麗麗啊!”兒子陶醉地叫了一聲,奇怪地在手心上吮了一下,仿佛那上面留著她的清香。“她是我的同班同學(xué),我們班里的四朵金花之一,而她就是這個城市的,家庭條件很好。這幾年大學(xué)生活,她私下里資助我可真不少,要不然,我很可能完不成學(xué)業(yè)呢。人不能忘恩負(fù)義,對吧,父親?所以,我們已商量好,只要一畢業(yè),就把婚事辦了。這件事必須越快越好,中間出了岔子可就糟了?!?/p>
父親完全聽懂了他的話,既高興又不無憂慮地問:“你是說,猴娃兒,我們?nèi)齻€人中又要增加一個人了?你的媳婦,一個女的?咳,咳,你‘歪寶’叔和我……真有點不敢去想啊。”
兒子猶豫了一下:“麗麗一下子也接受不了您和‘歪寶’叔吧?所以,父親啊,請原諒我一些無可奈何的唐突做法吧!”他在父親的身前跪了下去,伏在老人干巴巴的膝上。“到現(xiàn)在我還一直沒有向麗麗提起過咱們的情況,只告訴他我是個孤兒,從小就失去了父母,是由一個近門叔叔拉扯大的。麗麗說我這樣的家庭真是再好不過。父親,這樣說您可不要生氣啊,您想想,只要我們在彼此的心里,您把我當(dāng)成兒子,我把您當(dāng)作父親,這實際上不是一樣么?這樣子向麗麗說明,我才容易被她接受啊?!?/p>
地位被降了半格的老乞丐拚命在不好使的腦袋里轉(zhuǎn)著圈子,終于明白了,哈哈一笑說“我看沒什么兩樣,沒什么兩樣!你的確是我們撿來的,叫爹叫叔是一樣的,對吧?以后就叫我大叔,叫‘歪寶’二叔吧,這樣,我和‘歪寶’也扯平了。只是你別改口叫我什么‘巴巴’,我聽城里人都是這么叫的,真是難聽!在咱們的話里,‘巴巴’就是臭屎嘛?!?/p>
兒子笑了一聲,鄭重地說:“父親,您千萬不要多心或誤會,您可得體諒我現(xiàn)在的難處啊。等我真正有了家,我發(fā)誓把您和‘歪寶’叔一定接過去,咱們以后永遠生活在一起。一旦我和麗麗結(jié)婚了,我自然會慢慢把事情的真相原原本本地告訴她,她可是個看見動物受難也掉淚的姑娘,心底善良得一只老鼠被貓咬吃了也要傷心上半晌。她會被我們的故事感動得像菩薩一樣,立即同意我接你們過去!多年以前,當(dāng)我上高中的時候,我就曾暗暗地下定決心,無論我混到哪一步,一定不忘了您和‘歪寶’叔的養(yǎng)育之恩,一定要照顧好你們的晚年生活,永遠讓你們告別過去的苦難日子,啊,這一天,真的就在眼前了!”
父親被兒子熱烈的擁抱蹩出了眼淚,不住地咳嗽起來。他感到兒子渾身像團火,滾熱地炙烤著他和“歪寶”,讓他倆幸福無比。就聽兒子又說:“以后,父親,我那個‘猴娃兒’的小名兒,您不能不分場合地亂叫了,聽起來真不雅,如果讓麗麗知道了,不一定要怎么取笑我呢。我的學(xué)名叫侯永進,就是永遠前進的意思,您以后要叫我這個名字。”
父親雖然感到別扭,但還是滿有興趣地在他的教導(dǎo)下吃力地重復(fù)了幾遍,總算記住了。兒子又說:“將來,您和‘歪寶’叔搬到了我那里,可得好好收拾收拾,好好洗洗身子,換上像樣的衣服。我和麗麗現(xiàn)在正在找房子,那是我們不久的新房。我們準(zhǔn)備就在這附近找房租,一找到我就告訴你們,這里畢竟便宜些。好啦,我該走了,今天跟你們在一塊兒過得多快活啊。”
一連十多天不再有兒子的身影。老人明白,他是在四處找房子呢,這事肯定很難很難,因為在他想來,自家的屋子倘是一家人住著,為什么要讓給外人去住呢?
侯永進又出現(xiàn)的時候已經(jīng)是半個月光景了,他像換了個人似的,沒有打領(lǐng)帶,皮鞋上沾了泥污,衣服也不那么挺括了,袖子和衣襟皺巴巴的。他顯得那么狼狽,第一次毫不猶豫地貓身鉆進了窩棚,垂頭喪氣地倒在了破氈爛絮之上。外面,風(fēng)已經(jīng)被寒氣磨得很尖利了。
“怎么了,孩子?”老人吃驚地望著他,聲音發(fā)著抖。
“沒什么,父親!”兒子嘆了口氣,“這些天,為找套像樣的房子,快把我的骨頭折騰碎了!好啦,總算找了套麗麗滿意的,非常理想,就在這里不太遠,雖然預(yù)付的房租高了些。我們已經(jīng)辦了結(jié)婚證,連婚期也定下了,可還有近一個月的時間啊。麗麗說他家里對這門婚事極不贊成,一分錢也不陪送,她和家里大吵了一場,暫時是決裂了!我們的新房總得簡單裝點一下吧,購置幾件必須的家俱,粗粗一算,得一萬多元去借!您上次給我的錢,父親,我花3000元給麗麗買了一枚結(jié)婚戒指,麗麗為了我竟然和家里鬧翻了臉,我可得對得起她,決不能做那種禽獸不如的事!余下的錢就僅僅夠租房,真是一無所有了,一無所有了。這幾天,我四處去同學(xué)、朋友那里打借,可我們都是剛畢業(yè),基本上都沒有找到工作,借錢真是太難了。不少同學(xué)還要參加我們的婚禮,麗麗想辦得體面些。可我連張席夢思床也買不起了。”
這個一心向著幸福生活飛翔的人說罷,白潤的雙手捂著了臉,沮喪得天昏地暗。
老人聽了,難受得要死,咔咔地咳著,頭抵到了地上,弓起的腰像寒風(fēng)中的鳥巢一樣抖著。好容易直起了身,撫摸著兒子的頭說“這里的破爛不好撿,我身子又不好,不能再為你弄幾個錢了。前天我在河邊撿破爛的時候,從一個破墊子里發(fā)現(xiàn)了一些錢,都是一百元的,可惜被臟水浸得不像個樣子,手一碰就成了爛漿。我看是沒有用了,就把中間好一些的拿了回來,瞧,在這里?!?/p>
一心要做新郎的可憐蟲聽了這話,霍地直起身子,熱切地向老人望去:“在哪兒?父親,快讓我瞧瞧,一定能用的,一定!”
老人變戲法似的從破絮里摸出了一摞錢,邊緣被污水浸得黃漬漬的,中間卻是嶄新發(fā)亮。侯永進倏地伸出手抓了過去,急急地數(shù)起來,卻因雙手抖得太厲害數(shù)不清楚。
“猴娃兒,這錢還能用嗎?”老乞丐淡然問道。
“能,能!都能用啊,咦,這么多!”
“那就謝天謝地。你不用數(shù)了,我記得是130張。”
“是啊,130張!”他終于數(shù)清了,眼睛里點起了歡樂的篝火,全身都抖了起來,呼哧呼哧地喘著氣。他不安地望望外面。沒有一個人,夜已經(jīng)把河邊的小樹林籠罩住了。
“父親,這些錢您都是給我的嗎?”
“那當(dāng)然,孩子,能用的話,你就拿去買家俱吧?!备赣H的話剛出口,兒子已把錢塞進了貼胸的口袋,不停地在鼓起來的那個地方按按。
“父親,您把那個破墊子掏凈了嗎?”
“掏凈了,孩子。我是從水里把它撈上來的,外面是真皮,我把它扒了下來。”
“我是說您扔掉了多少啊,父親?它們真的都糟透了嗎?”
“扔掉的比這多得多,臟得實在只剩下中間指頭肚那么大一點了,手一碰就爛了。”
“你把它們?nèi)拥搅四睦?,父親?”
“就扔在那邊的河里,我怕誰發(fā)現(xiàn)了惹麻煩?!?/p>
“走,父親,快領(lǐng)我去看看,興許不少晾干了還能用呢?!?/p>
父親咳著說:“我怕都已經(jīng)被水沖跑了!”
兒子貓一樣利索地爬了起來,拽上老人就走。老人被外面又冷又臭的風(fēng)嗆得猛烈咳嗽起來。
在離窩棚不遠處的臭水河里,這里一處,那里一處,堆滿了各種各樣的破敗物什。老人指著旁邊一片長有枯草的河床說:“就在那兒!就在那兒!下不去腳的,又是水又是泥的?!?/p>
侯永進已從岸上滾下去了,貓著腰試探了一下,毫不猶豫地就跳了進去,污水一下子浸沒了他的膝蓋,爛泥吸得他拔不出腳來。他像摸魚似的在水里尋找,果然從水草間發(fā)現(xiàn)了幾張,驚喜又惋惜地自言自語著。他艱難地沿著岸邊向下游尋了百米之遙,這才狼狽地爬上來,手里握著一些濕淋淋的鈔票。
“你好糊涂啊,父親!”他一見到老人就痛心地說道,“我看你扔掉的足有3萬元,甚至是5萬元!你看,你一時糊涂,讓我們損失多么慘重啊!這些錢晾干了都能用,就是缺損一點,污漬了,也可以到銀行去兌換!唉,我累得要死又撿到手的,還不到一萬元,其他肯定都讓水沖跑了!多虧了河邊這些草,要不然的話,怕是一張也找不到了?!?/p>
父親像做錯了事的孩子,慚愧地低下了頭。
回到窩棚,侯永進就在半截蠟燭下急不可耐地展平撿到的濕汪汪的鈔票。多虧老乞丐存有兩本舊書,他就把鈔票夾在里面。這樣折騰了不知多長時間,直到蠟燭燃盡。侯永進欣喜若狂地說:“還好,一萬二千元呢!天哪,我再也不用發(fā)愁了!”
他將夾著鈔票的本子收起,激動地抓著父親的手:“這下子連您和‘歪寶’叔的房子也有了!再過21天,就是公歷11月26日,我就要結(jié)婚了!堅持一下吧,父親,婚事一辦完,我就來接你們!想想吧,那時我們就永遠在一起了?!?/p>
“永遠在一起了!”老人淚眼蒼茫地重復(fù)著。
兒子不無遺憾地說:“父親,我多么希望您和‘歪寶’叔也能參加我的婚禮啊,可是,您明白那顯然是不合適的??蛇@糟糕透頂?shù)拿\就要結(jié)束了?!?/p>
這一晚,猴娃兒留在窩棚里的時間超過了任何一次,簡直是在這里住了一宿,盡管他們一眼不眨地閑扯著,幸福得連他那濕污的腳也記不得了。黎明時分他才離去。老人困得動彈不得。“歪寶”依依不舍地一直跟著他送行,幾乎送到了他新居的那棟樓前。
一連十多天,侯永進沒有再來看他們,老人卻病倒了,而且是有生以來第一次病得這么厲害。他對“歪寶”說,猴娃兒正忙著辦婚事呢,肯定忙得很,自然顧不得看咱們了。他儲備的干饅頭沒有了,水也沒有了,不能再在窩棚里挺下去了。他就拖著輕飄飄而又重若干鈞的一把骨頭和“歪寶”到附近的巷子里覓食,晚上竟沒有力氣回來,只有和“歪寶”露宿在外面,就這樣又捱過了幾天。
他的肺病讓他咳得那么厲害,最后連咳的力氣也沒有了,那些急欲要鉆出肺葉的泡泡只能在喉管深處呼嚕嚕地憤憤不平了。他就那么坐著,咳嗽的沖動在身體里面跳躍,他的駝背只跟著微微地抖動,算是他還活著的跡象。話是一句也說不出來了。無法再挨家去乞討,他只能下意識地向路過的人伸出手去,偶然求得好心人的同情和施舍?!巴釋殹币渤闪死闲嗖豢暗膹U物,怕失掉他的朋友似的,寸步不離地守著。他一動不動,它趴在他的腳邊,也一動不動。他的手指下意識地觸到它快禿光了的骨架的時候,它才松開眼皮相濡以沫地望望他。
那一天的天氣很晴朗。在無人理會的角落里蜷縮了一天一夜的老乞丐像昏睡了很久突然醒過來一般有了點精神,吃力地對老伙計說:“我算著呢,他今天該結(jié)婚呢,‘歪寶’啊,你知道他的住處吧?我想去看看,我們遠遠地看看,能遠遠地再見他一面也好,我怕是連今天也熬不完了?!?/p>
“歪寶”很敏悟地明白了他的意思,頭對著一個方向輕吠了兩聲。他跟著它開始艱難地行動。這兩個在小巷里蠕動著的怪物,溜著墻根,挪挪停停,停停挪挪,直到快中午了,也沒有走出半里。老乞丐雙手握住的兩根木棍,只有一尺來長,乍一看去,那是和爬行著的動物無異了,只是任何一種爬行動物都比他來得利索。他不知跌了多少跟頭,最后手里的棍子完全拿不起來了,也就索性扔掉。又爬了一段,他倒在一處太陽照著的墻根下再也動不得了。
在不到一百米遠的一棟院落里,侯永進的婚禮正在熱熱鬧鬧地進行。今天天氣真好。就在新郎滿面春風(fēng)地打開新娘的花車的時候,一條又禿又瘸的老狗從路邊跑了過來。當(dāng)即就有人攔住了它,狠狠地賞了它一腳。它凄厲地尖叫了一聲,飛滾到路旁的污水溝里去了,很長時間不見動靜。它那一聲凄厲的尖叫到底引起了新郎的注意,隨著他吃驚的一瞥,臉上一抹殘淡的紅云很快就被歡笑取代了。
在噼噼啪啪的爆竹聲和歡快的樂聲里,那只被踢昏過去了的狗又蘇醒了過來,一步也不回頭地向來路爬去。
第二天清晨,人們看到巷子里死了一個老乞丐和一只不成樣子的狗,那狗的嘴一直伸在老頭兒的耳邊,像是對他訴說著什么。而老頭兒雞爪似的手,緊緊地抱著這只禿光了毛的狗。
快中午的時候,來了一輛垃圾車,這兩具尸體就不知被拉到哪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