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繼民
平素人們談及諸如哲學家、藝術(shù)家、政治家、文學家等人類那些“智慧的頭腦”時,總要涉及其“思想”如何如何。不過,當人們談?wù)撈渌枷霑r,卻往往忘卻“思想”本身,甚至缺乏對思想自身的思索和深層追問,如:何謂思想,它究竟如何發(fā)生?
關(guān)于思想的定義,《現(xiàn)代漢語詞典》和《辭?!返闹T種解釋,總體而言,偏重于思想的外延解釋,而對于其內(nèi)涵,尤其作為支撐起思想家存在的思想之內(nèi)涵的解釋,則未免顯得單薄。即使有所涉及,也僅僅停留于“引用性”的解釋。如所謂“思想即理性認識”的解釋——無論《現(xiàn)代漢語詞典》還是《辭?!方砸谩袄硇哉J識與感性認識的關(guān)系”來進行解釋,并將其表述為“正確的思想來自于社會實踐,是經(jīng)過由實踐到認識,由認識到實踐的多次反復(fù)而形成的”。
稍加揣摩,當知這種解釋存在著某種“錯位”,因為它試圖用對比的方式(與感性認識對比)說明“正確思想”的來源,但沒有指向思想本身,沒有闡明思想的本質(zhì)屬性。更何況,把思想僅僅解釋為“理性認識”,亦未必契合思想本義。
我們姑且回到“思想即理性認識”這一涉及思想內(nèi)涵的解釋上來,“理性認識”是不是一定意味著思想?答案是否定的。毋庸置疑,科學知識屬于理性認識的范疇,然而知識本身卻未必屬于思想。倘若如此,凡是學過自然科學的人都“有”思想了。又則,上述解釋中的“理性認識”,固然是針對感性認識而言,但就哲學角度而言,與理性認識相對的除了感性認識這一“認識范疇”外,還有理性與非理性這一對“思維范疇”。
若按照上述標準,那么“非理性”似乎就不能屬于思想的范疇了。而事實卻未必如此。我們知道宗教思想大多屬于“非理性”的范疇,然而宗教無疑屬于思想,甚至稱得上偉大的思想。上述將“思想”僅僅定位于理性認識的解釋,似乎有排除“非理性”思想的嫌疑。至于《現(xiàn)代漢語詞典》和《辭?!飞详P(guān)于思想的其他解釋,如將“思想”解釋為思念、想念或想法等,則純屬詞匯意義上的用法,這里不作過多討論。
那么,思想究竟意味著什么?也許以肯定的方式給思想直接下定義,本身就是很麻煩的事。我們可嘗試將與思想有關(guān)的主要元素,如邏輯、理性思維、主體、實踐、體驗、創(chuàng)新、體系等要件作一扼要分析,試圖用“肯定—否定”的方式去“切近”思想。
思想無疑需要邏輯,但邏輯本身是一種思維的工具,并非意味著思想;思想需要理性思維,然而理性思維的對象及成果未必都能達到思想的高度;思想需要從主體(人)中流出,需要主體創(chuàng)造,但從主體中“流出”和創(chuàng)造的并非都是思想——如高樓是由工程師和建筑工人共同創(chuàng)造出來的,然而建筑工人乃至建筑師并不是思想家;思想要講究體系的自洽性,但謊言也能自圓其說;思想最終需要能付諸實踐,至少能付諸體驗(即便是神秘的體驗,如宗教體驗等),否則就淪為癡想、夢想,然而能付諸實踐的經(jīng)驗?zāi)酥帘灸芪幢氐韧谒枷耄凰枷胄枰`感,但不著邊際的空想、夢想不過是癡人說夢,距離思想仍有距離……
通過上述粗淺探討和“肯定—否定”的分析,我們大致描述出思想應(yīng)具備的要素并大致形成思想的“輪廓”。筆者曾嘗試著將思想表述為“理性主體在客觀事物(知識)的刺激下,借助邏輯所形成的,能導致實踐意向,且具有創(chuàng)造性的思維產(chǎn)物”。但偶然一次機會,讀到馬一浮先生對思想所下的定義,不由拍案擊掌,服膺于心,遂放棄自己所下的定義。
《泰和宜山會語》中,馬一浮先生明確指出:“……文化根本在思想,從聞見得來的不是知識,由自己體究,能將各種知識融會貫通,成為一個體系,名為思想?!惫P者以為,此定義有下列精當之處。
其一,理清了思想與知識的界限,避免將外在知識誤讀為思想。外在的知識(聞見之知)不是思想,倘如此,凡能學習、有知識之人皆有思想。
其二,強調(diào)思想的內(nèi)在性。思想必須是自己體認出來的,思想可以包含知識,但這種知識必須是“入心”的,須經(jīng)過“涵泳”體認(察)出來,而非外在的言說。
其三,強調(diào)了思想的“實踐”的可能性。思想從內(nèi)心流出,其實意味著思想自身的“實踐性”、體驗性(宗教中的神秘體驗,亦類此)——至少思想必須能影響人,假若一種思想永遠無實踐、體驗的可能性,思想則為空想、幻想而失去存在的意義。
其四,強調(diào)思想的體系性。思想必須是一個體系,而非“火花式”的感悟。無疑,體系的構(gòu)成憑借的乃是理性的思維邏輯能力。表面看來,中國先哲的思想多為格言式的“火花”,而事實上并非如此,先哲的“火花”實則籠罩于一種隱秘的體系之下——“生命的有機哲學”體系,只有在此背景下,才能理解其思想的豐富內(nèi)涵。
其五,強調(diào)思想的圓融性。思想是一個體系,且這個體系是圓融貫通、圓滿自足的,倘若知識不能貫通,矛盾重重,則非思想。此外,此定義實質(zhì)上亦涉及思想的創(chuàng)造性,既然強調(diào)了“內(nèi)在性”,而內(nèi)在的融會貫通本身就意味著一種創(chuàng)造。由此可見,馬一浮對思想的定義基本囊括了產(chǎn)生思想的最重要的元素,且內(nèi)涵深邃,非學養(yǎng)深厚、獨具慧眼者不能為之。
行文至此,我們對思想的含義乃至思想的發(fā)生基本有一個了解。尚須聲明的是,馬一浮乃站在文化立場,以傳統(tǒng)的認知方式在思想的內(nèi)涵上給出一個精辟的定義。事實上,我們還可從哲學的角度對“思想的發(fā)生”進行深入探討,德國現(xiàn)代大哲海德格爾可謂對“思想如何發(fā)生”(“思”)進行哲學追問的第一人。雖然他一反傳統(tǒng),但其對“思想”的探討、挖掘卻極其深刻且極具啟發(fā)性和趣味性。大家可以進一步探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