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議《詩經(jīng)原始》之失

陶張印

《詩經(jīng)》是我國古代偉大的文學作品，是儒家五經(jīng)之首。不同時代的學者，按照自己的文化積淀、道德修養(yǎng)、生活經(jīng)歷，對《詩經(jīng)》提出了自己的見解。但遺憾的是，很多學者文人對《詩經(jīng)》的研究都沒有越出經(jīng)學或理學的范圍。能夠擺脫束縛沖出窠臼，充分認識到《詩經(jīng)》的文學性藝術(shù)美的，清代學者方玉潤是其中之一。

有清一代《詩經(jīng)》研究有三個主要流派：其一為復(fù)興古文學派，他們奉《毛詩》為圭臬，代表作品有陳啟源的《毛詩稽古錄》、陳奐的《詩毛氏傳疏》；其二是復(fù)興今文學派，他們以三家詩為宗旨，其代表作有陳喬縱父子的 《三家詩遺說考》、王先謙的 《詩三家義集疏》；其三為反對復(fù)古的獨立派，代表作有姚際恒的《詩經(jīng)通論》、崔述的《讀風偶識》與方玉潤的《詩經(jīng)原始》。

方玉潤(公元1811-1883年)，字友石，又字黝石，自號鴻濛子，云南寶寧(今云南廣南)人。方玉潤是清代后期著名學者，著述甚豐，其中《詩經(jīng)原始》被視為清代詩經(jīng)研究的扛鼎之作，對后世的《詩經(jīng)》研究影響深遠。

方玉潤研究《詩經(jīng)》的思路方法，踵武于姚際恒的《詩經(jīng)通論》。姚氏不僅批駁《毛詩》、《鄭箋》與三家詩，對朱熹的《詩集傳》也頗有微詞。方玉潤稱贊姚氏對《詩經(jīng)》的旨意“頗有領(lǐng)悟”，但嘆惜其“剖抉未精，立論未允，識微力淺，義少辯多，亦不足以針肓而起廢”,[1]1所以撰寫《詩經(jīng)原始》彌補其缺。在序言中他闡明：“反復(fù)涵詠，參論其間，務(wù)求得在古人作詩本意而止，不顧《序》，不顧《傳》、亦不顧《論》，唯其是者從而非者正，名之曰《原始》，蓋欲原詩人始意也。”[1]1方氏不落俗套敢于創(chuàng)新的勇氣與魄力，一絲不茍?zhí)奖厩笤吹木?，是值得后人嘉許并效法的。

方玉潤獨特的解讀路徑和精美的鑒賞心得，與此前的《詩經(jīng)》賞讀、研究著作相比，無疑有積極、進步、創(chuàng)新的一面。但他畢竟是清朝末年的一個士子文人，由于他家學傳統(tǒng)、階級立場、仕途經(jīng)歷和生活見聞上的一些局限，《詩經(jīng)原始》一書中，也不可避免地存在一些不足、缺點甚至謬誤，茲從三個方面加以闡述。

一、囿于時代階級之失

方玉潤是封建社會的汲汲功名的知識分子，為人處世、研經(jīng)治學難免受到他所處的時代和階級的拘囿。雖然他編寫《詩經(jīng)原始》力圖復(fù)現(xiàn)詩人的原意，但有的篇章無論是沿襲舊說，或是自出機杼，也都有明顯不足甚至錯誤。

例如，之于《七月》一詩，方玉潤極力推崇其多姿多彩的語言風格，在這首詩的總評中說:“今玩其辭，有樸拙處，有疏落處，有風華處，有典核處.有蕭散處，有精致處，有凄婉處，有山野處，有真誠處，有華貴處，有悠揚處，有莊重處。無體不備，有美必臻。”[1]307然而，這首詩字里行間由始至終寫的都是百姓的辛勤勞動卻溫飽難求，每一章我們都可以聽到農(nóng)人對于沉重的勞動負擔、困苦的生活境況的哀嘆?？墒欠绞蠀s認為《七月》是寫“農(nóng)家樂”，他轉(zhuǎn)引姚際恒的評語說:“其中又有似 《采桑圖》、《田家樂圖》、《食譜》、《谷譜》、《酒經(jīng)》。一詩之中，無不具備，洵天下之至文也?！盵1]307黎民艱辛百姓疾苦，他全然不顧；統(tǒng)治階級的剝削壓迫，他一概抹殺隱去。該詩第二章有“女心傷悲，殆及公子同歸”，明明是憂傷憂慮，方玉潤卻在眉評中說:“間著懷婉之詞，何等風韻！”[1]307真可謂“不見農(nóng)人淚，但見文人笑”。七、八兩章寫農(nóng)人夜以繼日地勞動，“嗟我婦子”、“嗟我農(nóng)夫”，反復(fù)哀嘆其生活的艱苦，方氏竟在眉批中贊嘆道:“田家之樂無逾此矣。”[1]307此番評語，真真令人怒發(fā)沖冠。當今《詩經(jīng)》學名家陳子展先生在他的《詩經(jīng)直譯》中評《七月》說:“后世封建社會，歷有詩人畫家作《幽風圖》，題詠田家之樂，不自知其為地主階級服務(wù)，實由于不知從《七月》詩中只見到公與公子之樂，并無農(nóng)夫之樂也?！闭\哉斯言也。

再如，孔子評論《詩經(jīng)》：“《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狈接駶櫼晃蹲鹂缀葱l(wèi)《詩經(jīng)》的純潔，不惜曲解《詩經(jīng)》里的愛情篇章言情佳作，如《鄭風》中的 《萚兮》、《狡童》、《褰裳》、《風雨》、《子衿》、《野有蔓草》。這些作品朱熹的《詩集傳》早就認定為戀歌情詩了，只是為了維護封建禮教，強稱這些詩歌為“淫”詩。孰料方氏誤解朱熹“淫”之本意，刻意改變這些詩歌的主旨，于《萚兮》他說“諷朝臣共扶危也”,[1]215于《狡童》他說“憂君為群小所弄也”，[1]216于《褰裳》他說“思見正于益友也”,[1]217于《風雨》他說“懷友也”,[1]220于《子衿》他說“傷學校廢也”,[1]221于《野有蔓草》他說“朋友相期會也”。[1]224毋庸置疑，這是思想和學術(shù)的倒退。

盡管方玉潤在序言中擲地有聲地說“不顧《序》，不顧《傳》”，實際上，他在思想上并未完全擺脫《序》與《詩集傳》的束縛，就題解而言，《詩經(jīng)原始》沿襲《序》與《序》說的約有三分之一，依據(jù)《詩集傳》的約有五分之一?！皽厝岫睾瘛钡摹对姟方虃鹘y(tǒng)在《詩經(jīng)原始》中仍然可見，如評《綠衣》曰“此詩但刺莊公不能正嫡妾之分，其詞溫柔敦厚如此”,[1]124評《鴇羽》“而詩但歸之于天，不敢有懈王事，則忠厚之心又何切也”，[1]260評《隰桑》曰“夫以賢人君子而隱處巖阿，則朝廷之上所處非賢人君子之儔又可知……特此皆言外意，詩中原未嘗露，似亦不必據(jù)此為說，徒傷詩人忠厚意耳”。[1]464從《詩經(jīng)原始》中這些題解的因襲以及他自己對《詩經(jīng)》篇章的曲解或誤解，我們可以看出，受制于時代和階級因素，傳統(tǒng)詩歌批評的政教中心論是方玉潤難以根除的。

二、囿于仕途坎坷之失

據(jù)趙藩《方玉潤傳》:“玉潤以道光壬辰，年二十二，補縣學弟子。乙未，試優(yōu)等。丙申，食餼，自是以迨咸豐乙卯，凡二十有四年，其間應(yīng)鄉(xiāng)試者十有二，應(yīng)優(yōu)貢者二，應(yīng)拔萃科者二，均不第。”方玉潤雖“天資卓越”、“涉獵至博”，胸懷天下壯志，但科舉之途卻屢屢受挫。據(jù)他所撰《皖豫從軍集自序》，五十一歲時，他流離顛沛，“奔逃走竄，艱苦備嘗”。據(jù)他所撰《平賊策》，他曾謁見曾國藩，曾國藩雖為他的文集作序，但并未視他為真正的軍事人才。又據(jù)其日記記載，咸豐十年他曾拜謁左宗棠，也沒有被重用。可知方玉潤中年萬里從戎，輾轉(zhuǎn)湘軍幕府，一直是懷才不遇的。至五十四歲時，才銓選為陜西隴州(今陜西省隴縣)州同，卒于任上。

求仕的曲折坎坷，人生的倉皇落寞，受這樣的歷程和心態(tài)影響，他對《詩經(jīng)》某些篇章的解讀產(chǎn)生了極大的偏差和謬誤。如在《東門之墠》的案語中，他說:“古詩人多托男女情以寫君臣朋友義，臣之望君，堂簾雖近，天威甚嚴，有不可驟進者。君之責臣，則如唐玄宗云：‘卿自不仕，奈何誣我?’是君又未嘗不有望乎臣也。至朋友兩相思念，更不待言?！盵1]219這其實是用他自己求仕不得的郁悶去嫁接古代男女的戀愛，殊不可取。再如，《蒹葭》本是情景交融意境優(yōu)美的懷人詩，他在案語中卻這樣評說:“蓋秦處周地，不能用周禮。周之賢臣遺老，隱處水濱，不肯出仕。詩人惜之，托為招隱，作此見志”，歸結(jié)此詩的大旨為 “惜招隱難致也”，[1]273這無疑是他求仕若渴的心聲的流露。又如，對《氓》的主題，他說是“為棄婦作也”，這原本是很中肯的，只是在案語中卻借題發(fā)揮：“士之無識而失身以事人者何以異?是故可以為戒也?！盵1]179-180這也深深打上仕途失意后落寞無奈的烙印。這種違背原作的任意發(fā)揮是很難得到后人的認同的。

三、囿于生活見聞之失

據(jù)許岳徵《鴻濛室詩鈔》跋，方玉潤性格孤傲狂狷，“孤高落落而難合也”生活浪蕩不羈，常攜妓冶游，他在《桃花潭集》自序也坦言“互相酬唱，花箋疊送，銅缽頻催，相得其樂”。狎游嬉戲，風流倜儻，使他讀《芣苢》時能遐想翩翩，在案語中精彩地評說:“讀者試平心靜氣，涵詠此詩，恍聽田家婦女，三三五五，于平原秀野、風和日麗中群歌互答，余音裊裊，若遠若近，忽斷忽續(xù)，不知其情之何以移而神之何以曠。則此詩不必細繹而自得其妙焉?！盵1]85然而，生活見聞的局限，亦使他孤陋寡聞。最突出的例子是他不理解《東門之枌》所描寫的陳國民間歌舞盛會，概括其主旨為“巫覡盛行也”，并在評語中說:“此詩分明刺陳俗尚巫覡……夫男女縱極淫亂，何至歌舞市井，會于道路，成何世界?”[1]282他在云南見過民間采茶，卻未見過流行于異域他鄉(xiāng)的歡歌燕舞，殊為遺憾。

要之，方玉潤晚年寫定的《詩經(jīng)原始》，著力于探討《詩經(jīng)》的本意，確立了依照文本探索本意的解詩方法，并慧眼識珠挖掘出了作品的藝術(shù)魅力，富有啟發(fā)意義，在《詩經(jīng)》學史上有相當重要的地位，然而受限于諸多因素，它對詩歌內(nèi)涵的把握，依然深受儒家政教倫理觀念的拘囿，他在評《晨風》“與其妄逞臆說，不如闕疑存參”[1]276時的態(tài)度并未貫穿始終，因而不能達到他在《詩經(jīng)原始·自序》中“以為千余年說《詩》疑案，至是乃可以息嚎而無爭耳”[1]4的目的。

[1](清)方玉潤.詩經(jīng)原始[M].北京:中華書局,19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