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訚訚秩秩”辨誤

馬曉娜

“訚訚秩秩”，《漢語大詞典》解釋曰：“人才眾多貌?！盵1]119例引《新唐書》卷一九八《儒學(xué)傳序》：“紆侈袂，曳方履，訚訚秩秩，雖三代之盛，所未聞也?！蓖z古代文獻，《新唐書》前此成語并未出現(xiàn)，因此，《新唐書》就為此成語來源。但張元濟《新唐書·?？庇洝吩唬骸坝澯澲戎龋戎取咀鳌锴铩?，據(jù)北監(jiān)本、汲古閣本、殿本修?！盵2]599其百衲本《新唐書》乃是以陸心源皕宋樓宋刻十四行殘本（凡187卷另子卷6卷）為主體，配以傅增湘雙鑒樓所藏南宋十六行小字建本殘卷（凡32卷又子卷4卷），另以劉承干嘉業(yè)堂舊藏建陽魏仲立刻十行本補其殘缺2卷，合撮而成。此卷的底本乃皕宋樓十四行本，因此，皕宋樓十四行本原作“訚訚秋秋”。檢雙鑒樓十六行本、嘉業(yè)堂魏仲立十行本（以下簡稱大字本）及宋刻元遞修紹興本，均作“訚訚秋秋”。考其版本源流，張元濟據(jù)以修正的北監(jiān)本、汲古閣本、殿本均屬于大字本系統(tǒng)。具體情況為，汲古閣本、殿本以北監(jiān)本為底本加以?？倍?，北監(jiān)本以元大德本為底本加以校勘而成，而元大德本則來源于大字本。現(xiàn)舉數(shù)例以窺一斑：

（1）故蕡對極陳晉襄公殺陽處父以戒帝，又引閽殺吳子，陰贊帝決。（《新唐書》卷一七八《劉蕡傳》，5306）[3]

按：“殺吳子”之“殺”，大字本、元大德本、北監(jiān)本、汲古閣本、殿本均作“弒”，其余諸本作“殺”。

（2）孫儒，河南河南人，以趫卞橫里中。（《新唐書》卷一八八《孫儒傳》，546）

按：“卞”，本卷底本雙鑒樓本作“辨”，宋紹興本作“下”，大字本、元大德本、北監(jiān)本、汲古閣本、殿本作“卞”，張元濟據(jù)大字本系統(tǒng)修。

（3）儒聞，殺孟人，流尸于河，焚井邑而去。（《新唐書》卷一八八《孫儒傳》，5466）

按：“流”，宋紹興本誤書作“不”，大字本、元大德本、北監(jiān)本、殿本作“?”。

（4）降眾署，皆得免，則告諸壁曰：“大軍至。”（《新唐書》卷一八九《高仁厚傳》，5472）

按：“皆”，大字本、元大德本、北監(jiān)本、殿本誤書作“背”。

（5）韓求知大賊已禽，徇諸壁曰：“敢出者斬?！保ā缎绿茣肪硪话司拧陡呷屎駛鳌?，5472）

按：“知”，大字本、元大德本誤書作“和”。①

我感到電話那頭的林昏曉明顯地愣了一下，接著，一陣刺耳的嘲笑聲在我耳邊響起，我努力地要睜大眼睛，想要看清林昏曉的表情，可是我的眼前越來越模糊不清。

檢《新唐書》元大德本，其作“訚訚秩秩”，因此，可以確定，北監(jiān)本乃襲元大德本錯誤，而后汲古閣本、殿本又沿襲北監(jiān)本錯誤。那么，“訚訚秋秋”究竟如何訛作“訚訚秩秩”呢?首先來看宋、元時期各書對《新唐書》的引用情況：《玉海》卷一二一有引用，元至元慶元路儒學(xué)刻明遞修本作“訚訚秋秋”，但四庫本作“訚訚秩秩”；宋佚名撰《翰苑新書后集》上卷十《駕幸》及下卷六《入學(xué)》引用此句，無論是愛如生數(shù)字化技術(shù)研究中心《中國基本古籍庫》所收錄之明鈔本影像還是四庫本，上卷十均作“訚訚秩秩”，下卷六作“訚訚秋秋”；元張存中撰《四書通證》卷下《子適衛(wèi)冉有仆章》引用此句，《中國基本古籍庫》之元刻本影像作 “訚訚秋秋”，四庫本作“訚訚秩秩”。再以韻書為例：宋毛居正《增訂互注禮部韻略》卷二、元熊忠《古今韻會舉要》卷九、明樂韶鳳《洪武正韻》卷六“秋”字條目下均曰：“唐《儒學(xué)傳序》‘訚訚秋秋’。”可以推出，他們所見的《新唐書》亦作“訚訚秋秋”。由上可以看出，宋、元時期對《新唐書》的引用基本作“訚訚秋秋”。因此可以確定，元大德年間版《新唐書》“訚訚秩秩”錯誤并未廣泛流傳。再來看宋、元時期人們對此成語的應(yīng)用，筆者通檢如下：

（1）（宋）林之奇撰《拙齋文集》卷五《乞選求實才以備煩使》曰：“文章行藝之士，既以不乏于時，訚訚秋秋，如是足矣?！本砥摺渡显紫鄷吩唬骸拔恼滦兴囍?，不乏于此時，訚訚秋秋，如是足矣?！本戆恕渡虾螒棥罚骸颁ㄣ糁?，杏壇槐市之間，訚訚秋秋，濟濟翼翼者，舍講學(xué)，無余事矣?！保ā吨袊竟偶畮臁放f鈔本影像）②

（2）（宋）劉克莊撰《后村集》卷四九《柳州白水瀑泉賦》曰：“集衿佩以奉籩俎，訚訚秋秋兮?！保ā端牟繀部酚芭f鈔本）

（3）（宋）王象之撰《輿地紀(jì)勝》卷一八八《風(fēng)俗形勝》曰：“少商賈，多為儒家詩戶，書訚訚秋秋、文物甚盛?！保ā吨袊竟偶畮臁非逵八闻f鈔本影像）

（4）（宋）洪適撰《盤洲文集》卷二四《唐·國子司業(yè)制》曰：“今朕羅天下秀，異于成均，侈袂方履，訚訚秋秋?！保ā端牟繀部酚八慰荆?/p>

（5）（宋）潛說友撰《咸淳臨安志》卷一一《咸淳三年幸學(xué)詔》曰：“冠帶榗紳，訚訚秋秋，洗視浴聽?！保ㄇ宓拦馐赍X塘汪氏振綺堂刊本）

（6）（宋）徐兢撰《宣和奉使高麗圖經(jīng)》卷四〇《儒學(xué)》曰：“勃然雨化，訚訚秋秋，服膺儒學(xué)?！保ㄌ斓摿宅槄矔八纬谓荆?/p>

（7）（宋）張綱撰《華陽集》卷四〇《附錄張公行狀》曰：“時鼓笥踵堂，訚訚秋秋，盛于唐漢?！保ā端牟繀部帯酚懊鞅荆?/p>

（8）（宋）林表民撰《赤城集》卷五《臺州重修學(xué)記》曰：“訚訚秩秩，有洙泗風(fēng)?！本砥吡杜_州新給贍學(xué)田記》曰：“一時人物匯征林立，號東州冠，朅來親挹簮弁，訚訚秩秩，詎非幸歟？”（明弘治十年謝鐸刻本）

（9）（宋）王安中撰《初寮集》卷八《祭張樞密文》曰：“人材比肩，訚訚秩秩，莫非俊賢公游太學(xué)，若麟鳳然?！保ㄇ甯陕『擦衷衡n本）

由上例可以看出，《拙齋文集》、《后村集》、《輿地紀(jì)勝》、《盤洲文集》、《咸淳臨安志》、《宣和奉使高麗圖經(jīng)》、《華陽集》作“訚訚秋秋”，《赤城集》、《初寮集》因為版本原因目前無法定下結(jié)論，再結(jié)合上文后世對《新唐書》引用之例可以發(fā)現(xiàn)，作“訚訚秩秩”為極少數(shù)明清時代的版本。筆者又普查《四庫全書》，發(fā)現(xiàn)上述諸書館臣大多改作“訚訚秩秩”，可見其誤以為“訚訚秩秩”是。方以智《通雅》卷一〇曰：“唐《儒學(xué)傳序》‘訚訚秩秩’黃公紹引作‘訚訚秋秋’，今亦將以‘秋秋’列‘秩秩’條乎?！盵4]132方以智所據(jù)《新唐書》乃監(jiān)本，因元黃公紹所見乃“訚訚秋秋”，便“將以‘秋秋’列‘秩秩’條”?？梢钥闯?，明后期，《新唐書》監(jiān)本廣泛流行。據(jù)上所述可以推出，宋、元之際，人們使用的是“訚訚秋秋”，到明中后期，尤其是清代，由于傳抄錯誤，社會上流傳較廣的反而是“訚訚秩秩”，魯魚亥豕終于形成矣。

再從字義上來看，“訚訚”的最早出處為《論語·鄉(xiāng)黨》篇，曰：“朝與下大夫言侃侃如也，與上大夫言訚訚如也?！逼渥⒃唬骸翱自唬骸┵?，和悅之貌；訚訚，中正之貌?！S氏《說文》曰：‘侃侃，剛直也；訚訚，和悅而諍也。 ’”[5]639《蔡中郎集》卷三《文烈侯楊公碑》曰：“引情致踰，則訚訚焉，罔不釋也?！盵6]《鹽鐵論》卷五《國病第二十八》曰：“諸生訚訚爭鹽鐵，亦非為己也。”[7]62因此，“訚訚”之義應(yīng)為說話和悅而又能辯明是非之貌?！扒锴铩蹦兀渥钤绯鎏帒?yīng)為《荀子·解蔽》篇，曰：“詩曰：‘鳳凰秋秋，其翼若干，其聲若簫，有鳳有凰，樂帝之心，此不蔽之福也。’”楊倞注曰：“逸詩也，《爾雅》‘鶠鳳其雌凰’，秋秋，猶蹌蹌，謂舞也?！薄稘h書》卷二二《禮樂志》曰：“飛龍秋，游上天。 ”注曰：“蘇林曰：‘秋，飛貌也。’師古曰：‘莊子有秋駕之法者，亦言駕馬騰驤，秋秋然也。楊雄賦曰‘秋秋蹌蹌入西園’，其義亦同?！币虼恕扒锴铩敝x為“飛舞之貌”。那么“訚訚秋秋”呢？《新唐書·儒林傳》曰：“四方秀艾，挾策負素，坌集京師，文治煟然勃興。于是新羅、髙昌、百濟、吐蕃、髙麗等群酋長并遣子弟入學(xué)，鼓笥踵堂者，凡八千余人。紆侈袂，曵方履，訚訚秋秋，雖三代之盛，所未聞也?！盵3]5636我們可以想象，這么多的儒者在京師，不同的時間，不同的地點，熱烈地爭辯著，而“秋秋”正是形容他們爭辯時優(yōu)雅之貌。后世“訚訚秋秋”便引申人才眾多貌，如《拙齋文集》卷八《上何憲》：“洙泗之上，杏壇槐市之間，訚訚秋秋，濟濟翼翼者，舍講學(xué)，無余事矣?！庇秩纭冻蹂技肪戆恕都缽垬忻芪摹吩唬骸叭瞬谋燃?，訚訚秋秋，莫非俊賢公游太學(xué)，若麟鳳然?！?/p>

正因為“訚訚秋秋”作人才眾多貌，而“秩秩”一詞亦有此義，便為二者混用創(chuàng)造條件?！墩f文·禾部》曰：“秩：積也，從禾失聲，詩曰：“□之秩秩?！庇纱硕?，人們便認為“秩秩”有“積聚眾多之貌”義。除此之外，“秩秩”尚存“順序之貌”、“水流貌”、“肅敬貌”、“聰明多智貌”等，總的來說，“秩秩”在古代是被廣泛使用的，相對而言，“秋秋”一詞的使用頻率則相對少了許多，再加之二者字形相似，人們便很自然將“訚訚秋秋”誤書作“訚訚秩秩”，四庫館臣便為一例。

綜上所述，“訚訚秩秩”乃錯誤搭配，“訚訚秋秋”應(yīng)是。正因為此，?？闭邆冊谛６ㄋ卧T書時，若遇“訚訚秩秩”，一般來說，必須回改作“訚訚秋秋”；若為明清諸書，便需分清是作者之誤還是傳寫之誤，出?；蚧馗膭t需視情況而定了。

注釋

① 元大德本現(xiàn)藏于南京圖書館,關(guān)于《新唐書》版本系統(tǒng)的梳理,是《新唐書》修訂組成員吳瓊博士與我在版本對校的基礎(chǔ)上,作出如上結(jié)論,其將于博士論文《〈新唐書〉紀(jì)、傳辨證》中進行詳細論述,在此不再詳述.

② 《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卷七作“訚訚秩秩”,卷五、卷八作“訚訚秋秋”,但卷五、卷七文字略同,因此,卷七“秩秩”為四庫本誤書,“訚訚秋秋”應(yīng)是.

③ 《中國基本古籍庫》清鈔本影像亦作“訚訚秋秋”,《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作“訚訚秩秩”.

[1]羅竹鳳.漢語大詞典[M].上海:漢語大詞典出版社,1990.

[2]張元濟.百衲本二十四史?？庇洝缎绿茣沸？庇沎M].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04.

[3]歐陽修,等.新唐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6.

[4]蔡邕.蔡中郎集[M].《四部叢刊》初編影明蘭雪堂活字本.

[5]桓寬.鹽鐵論[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4.

[6]荀況,撰.荀子[M].楊倞,注.《抱經(jīng)堂叢書》本.

[7]班固.漢書[M].北京:中華書局,196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