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1995年12月初、我所工作的金星輪在靠曼谷港后的第一天傍晚,我在艇甲板上,見到了那個女孩。她僅15歲,齊耳的短發(fā)又黑又密,清秀又白皙的蘋果臉上泛著天真稚氣的微笑,她的身子很單薄很瘦弱,穿著一件杏黃色的連衣短裙,白色的長筒襪緊箍著她的小腿,她的背上是一只土黃色絨毛的布制玩具小狗,小狗臉朝她的背,耳朵無力地聳拉著,它的兩眼是黑紐扣的,流露著黯然無光的眼神,它的臉上是一副沮喪失望的表情,似乎它對主人不讓它在船上自由自在地跑動而失望。那女孩子站在老李的背后,小手很利索地按摩著他的脖子。老李五十多歲了,坐在椅上面朝船頭,手扶艇甲板的欄桿坐著,半瞇著眼睛,很舒服很愜意地享受著姑娘的服務(wù),他光著的背黑黝黝的。
小姑娘剛來船時,曾打問了好幾個人,他們都不想按摩。后來,她對老李說:“老先生,你不妨先試試,不好不要錢行嗎?”老李見她孤獨又無助,心里懷著同情犯起了猶豫。恰在這時,船上雇聘的泰方看船人就插話了:“你試試吧,她是來掙學(xué)費的,按摩的水平也不錯。一個小時僅兩美元,很值。她母親病故了,父親又殘疾失業(yè)了,她為了學(xué)業(yè),不得不在下午放學(xué)后,到外來船上掙錢了……”老李聽罷,就爽快地答應(yīng)了。這就是當時老李接受小姑娘按摩的經(jīng)過。他想姑娘這么小,甭指望她有多高的按摩水平,只是可憐她年幼家貧,而且,看到她就好象見到了久違的女兒,與其是說消受她的服務(wù),倒不如說給她一個掙錢機會,也暫時緩解一下對千里之外的女兒的掛念……
出乎意料,老李很快就被姑娘高超的技藝所征服了。
“舒服嗎?感覺如何?”女孩問,她的拳頭就象兩把小布錘,很輕柔很溫情地在老李的肩部輕輕捶打。老李頓感筋松骨軟,歡喜地從心里笑到臉上,直伸著大拇指,叫道:好,好,痛快——
大副見了,就說老李的欣賞水平太洼。那小姑娘聽罷,轉(zhuǎn)身在大副的肩頭背上輕敲慢拿幾下,誰知大副象中了魔法似地,馬上叫起好來……
以后的幾天里,這小姑娘常來船上。沒有生意的時候,她就靜靜地坐在餐廳里,看著電視,等別人來找她按摩。后來她和船員們見面多了,就混熟了,便常常跟我們聊天。
有一個夜晚,已是12點多了,我和幾個船友從市里回來,在沿著碼頭回船的時候,只見慘淡的路燈下,一個高頭大馬的白人船員從一條遠洋船上走下,他在碼頭上站定,搜尋獵物般的目光向周圍逡巡片刻,最后他盯住了走近來的一個嬌小纖弱的身影……
在曼谷港,一些外籍船員留當?shù)氐纳榕釉诖线^夜,是很常見的事情,我們原本并不稀奇??墒牵孀邅淼呐?,她的身影是那么熟悉,這就吸引了我們的眼球。尤其是看見那個白人擋住她的歸路,在強行逼迫她同意什么事的情形下。我們走近了,看清那個女孩正是到我公司的船上做按摩生意的姑娘,此刻,她正面帶難色,再三地對那個人解釋她是良家女子,只按摩,不做任何色情交易。她一邊說著,一邊急急地繞過那人,想要逃走。她向左,那人的身子也移向左邊,還伸出指頭說:三百美金。那女孩子不答話,又向右走,那個白人也移身向右,又說四百——那女孩子不耐煩地拒絕了,并高聲讓他閃開,但那個白人仍試圖糾纏,我們幾個船友對視一下,就高聲招呼女孩,那個白人吃驚地轉(zhuǎn)過頭來,小女孩就趁機跑過來了,她的眼神里帶著感激,跟我們打著招呼,然后,喊著謝謝與拜拜,就急急慌慌地跑遠了。
那個高個白人氣惱地攥起了拳頭。我們也攥起了拳頭,心想如果他膽敢冒犯,就敢把他揍扁。不過他沒有,他瞪著眼,和我們對視幾秒,就轉(zhuǎn)身走了……
又一個夜里,曼谷港區(qū)外的一片貧民窟里著了大火,緊挨著火的居民區(qū)是一座立交橋,橋上堵滿了車輛,擠滿了人,還有許多車輛被阻在了周圍的路段,連摩托車也不能通過了。我和幾個船友也跑到橋上觀望,那里除了救火的消防隊員、維持秩序的警察,就是看熱鬧的人們、從車上下來的乘客與司機。著火的居民區(qū)里,蓋著一間挨一間的小房,這些房子低矮、狹小、陰暗,三角形的屋頂上覆著瓦片。起初,火是從一家小房的房頂冒出來的,后來蔓延到四鄰。本來在這片民居與立交橋之間,有條小路,但因路窄,消防車輛不能通過,所以,撲火的消防車只能停在橋上滅火。那些戴白色頭盔的消防隊員站在橋上,頑強地用水槍朝火猛掃,但是,射出的水柱都達不到失火的房屋?;鹪絹碓酱?,很快地向四周蔓延,橋上的人們還有那些消防隊員干著急卻沒辦法。眼看著這片居民區(qū)化為廢墟。那些居民們在煙熏火燎中,抱著被褥、家俱倉慌而逃。
在一條小巷里,我看見了那個剛從港里打工回來、背著小布狗的女孩,正逃走的人們吆喝她、她似乎沒有聽見,拚命地往正著火的家里跑,中途她曾掙脫了兩三個企圖拉她走的婦女。大火已燒來了,她家的屋頂上冒出騰騰煙霧,有火苗在竄出。她就是在這樣的情勢下,撕心裂腑般地喊叫著爸爸,跑進了家里。不久,她吃力地蹬著一輛三輪車拐到了小巷,車上坐著她截去兩條小腿的老爸,還放著幾個包袱,尾隨著的一位鄰居幫端鋁鍋,鍋里盛滿了東西,沉甸甸的……
第二天,我們再到這里的時候,那片居民區(qū)已化做一片殘垣斷壁,顯得靜寂荒蕪,平時的喧囂與嘈雜銷聲匿跡了。那個女孩從此再沒有去船上按摩,我猜她隨那些失去了家的居民遷到別處了。但我卻比平時更盼望她來船了,我想如果她來了,一向?qū)Π茨Σ桓信d趣的我,一定給她機會,并多來幾次……
(摘自《笑看人生航海系列作品集》)
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