蛙

莫言

第一部

第十一章

事后才知道，我闖下的禍有多大。

我逃出醫(yī)院之后，姑姑切開了左腕上的動脈，用右手食指蘸著血，寫下了血書：我恨王小倜！我生是黨的人，死是黨的鬼！

當(dāng)那黃秋雅得意洋洋地回到辦公室時，鮮血已經(jīng)流到門口。她尖叫一聲就癱倒在地。

姑姑被救活，但受到了留黨察看的處分。處分她的理由并不是懷疑她與王小倜真有關(guān)系，而是她以自殺的方式向黨示威。

第十二章

一九六二年秋季，高密東北鄉(xiāng)三萬畝地瓜獲得了空前的大豐收。跟我們鬧了三年別扭、幾乎是顆粒無收的土地，又恢復(fù)了它寬厚仁慈、慷慨奉獻(xiàn)的本性。那年的地瓜，平均畝產(chǎn)超過了萬斤?；叵肫鹗斋@地瓜時的情景，我就感到莫名的激動。每棵地瓜秧子下邊，都是果實累累。我們村最大的一個地瓜，重達(dá)三十八斤。縣委書記楊林抱著這個大地瓜照了一張照片，刊登在大眾日報的頭版頭條。

地瓜是好東西，地瓜真是好東西。那年的地瓜不僅產(chǎn)量高，而且含淀粉量高，一煮就開沙，有栗子的味道，口感好，營養(yǎng)豐富。高密東北鄉(xiāng)家家戶戶院子里都堆著地瓜，家家戶戶的墻壁上都拉起了鐵絲，鐵絲上掛滿了切成片的地瓜。我們吃飽了，我們終于吃飽了，吃草根樹皮的日子終于結(jié)束了，餓死人的歲月一去不復(fù)返了。我們的腿很快就不浮腫了，我們的肚皮厚了，肚子小了。我們的皮下漸漸積累起了脂肪，我們的眼神不再暗淡無光了，我們走路時腿不再酸麻了，我們的身體在快速地生長。與此同時，那些吃飽了地瓜的女人們的乳房又漸漸大起來，她們的例假也漸漸地恢復(fù)了正常。那些男人們的腰桿又直了起來，嘴上又長出了胡須，性欲也漸漸恢復(fù)。在飽食地瓜兩個月后，村子里的年輕女人幾乎都懷了孕。1963年初冬，高密東北鄉(xiāng)迎來了建國之后的第一個生育高潮，這一年，僅我們公社，五十二個村莊，就降生了2868名嬰兒。這一批小孩，被姑姑命名為“地瓜小孩”。衛(wèi)生院長是個心地善良的好人。姑姑自殺未遂回家休養(yǎng)時，他曾來我們家探望過。他是我奶奶的娘家堂侄，是我們家的瓜蔓親戚。他批評我姑姑糊涂。他希望我姑姑放下思想包袱，好好工作。他說黨和人民的眼睛是亮的。絕不會冤枉一個好人，也絕不會放過一個壞人。他要我姑姑一定要相信組織，用實際行動證明自己的清白，爭取盡快恢復(fù)黨籍。他悄悄地對我姑姑說：你和黃秋雅是不一樣的。這個人本質(zhì)很壞，而你根紅苗正，雖然走了幾步彎路，但只要努力，前途還是光明的。

院長的話讓姑姑又一次放聲大哭。

院長的話也讓我放聲大哭。

姑姑從血泊中站立起來，以火一樣熱情投入了工作。那時，雖然各村都有了經(jīng)過培訓(xùn)的接生員，但還是有許多婦女愿意到衛(wèi)生院生產(chǎn)。姑姑捐棄前嫌，與黃秋雅密切合作，既當(dāng)醫(yī)生又當(dāng)護(hù)士，有時連續(xù)幾天幾夜不合眼，從鬼門關(guān)口，搶救了許多婦嬰的生命。在五個多月的時間里，她們接生了八百八十個嬰兒，包括十八臺剖腹產(chǎn)手術(shù)。在當(dāng)時，剖腹產(chǎn)還是相當(dāng)復(fù)雜的手術(shù)，一個只有兩個人的小小公社衛(wèi)生院婦科，竟敢干這樣的大活，一時引起轟動。連姑姑這種心高氣傲的人，也不得不欽佩黃秋雅的精湛醫(yī)術(shù)。姑姑后來之所以能成為高密東北鄉(xiāng)土洋結(jié)合的婦嬰名醫(yī)，還真要感謝她的這個冤家對頭。

黃秋雅是個老姑娘，她這一輩子，大概連戀愛都沒談過。她脾氣古怪，是可以原諒的。進(jìn)入晚年之后的姑姑，曾經(jīng)多次對我們講述她的老對頭的事。黃秋雅這個上海資本家的千金小姐，名牌大學(xué)畢業(yè)生，被貶到我們高密東北鄉(xiāng)，真是“落時的鳳凰不如雞”！誰是雞？姑姑自我解嘲地說，我就是那只雞，跟鳳凰掐架的雞，她后來可真是被我揍怕了，見了我就渾身篩糠，像一條吞了煙油子的四腳蛇。姑姑感慨地說，那時所有的人都瘋了，想想真如一場噩夢，姑姑說，黃秋雅是個偉大的婦科醫(yī)生，即便是上午被打得頭破血流，下午上了手術(shù)臺，她還是聚精會神，鎮(zhèn)定自若，哪怕窗外搭臺子唱大戲，也影響不了她。姑姑說，她那雙手真是巧啊，她能在女人肚皮上繡花……每當(dāng)說到這里，姑姑就大笑，笑著笑著，眼淚就會奪眶而出。

第十三章

姑姑的婚事，已經(jīng)成了我們家族的一塊心病，不但上了年紀(jì)的長輩憂心，連我這種十幾歲的野孩子也很操心。但沒人敢在姑姑面前提這事，一提，她就翻臉。

1966年春天，清明節(jié)那日上午，姑姑帶著她的徒弟——我們當(dāng)時只知道她的外號叫“小獅子”——一個年約十八、滿臉粉刺、蒜頭鼻子、雙眼間距很寬、頭發(fā)蓬松、個頭不高、身材相當(dāng)豐滿的姑娘，來村里為育齡婦女普查身體。工作完畢后，姑姑帶著小獅子回家吃飯。

拤餅、煮雞蛋、羊角蔥、豆瓣醬。

我們早就吃過了，看著姑姑和小獅子吃。

小獅子很害羞的樣子，低著眼不敢看人，顆顆粉刺，如同紅豆。

母親似乎很喜歡這個姑娘，問短問長，看看就要問到婚姻上了。姑姑說：嫂子，你別嘮叨了，想讓人家給你做兒媳婦嗎？

哪里啊，母親說，咱莊戶人家，哪里敢高攀呢？“小獅子”姑娘可是吃國庫糧的，你這些侄子們，哪個能配得上她？

“小獅子”頭更低了，飯也吃不下去了。

這時，我的同學(xué)王肝和陳鼻跑來。王肝只顧往屋里看，一腳把地上的雞食缽子踩得粉碎。

我母親罵道：你這個熊孩子，走路怎么不長眼呢？

王肝手摸著脖子，嘿嘿地傻笑。

王肝，你妹妹怎么樣？姑姑問，長高了點沒有？

還那樣……王肝說。

回去告訴你爹，姑姑咽下一口餅，掏手帕抹抹嘴，說，無論如何，你娘不能再生了，再生她的子宮就拖到地上了。

別對他們說這些婦道的事。母親說。

怕什么？姑姑道，就是要讓他們知道，女人有多么不容易！這村里的婦女，一半患有子宮下垂，一半患有炎癥。王肝他娘的子宮脫出陰道，像個爛梨，可王腿還想要個兒子！哪天我要碰到他……還有陳鼻，你娘也有病……

母親打斷姑姑的話，呵斥我：滾，跟你的狐朋狗友出去玩，別在這里討嫌！

走到胡同里，王肝說：小跑，你要請我們吃炒花生！

為什么要我請你們吃炒花生？

因為我們有秘密要告訴你。陳鼻說。

什么秘密？

你先請我們吃花生。

我沒有錢。

你怎么沒有錢？陳鼻道，你從國營農(nóng)場的機(jī)耕隊那里偷了一塊廢銅，賣了一塊二毛錢，當(dāng)我們不知道？

不是偷的，我急忙辯白，是他們?nèi)拥舨灰摹?/p>

就算不是偷的，但賣了一塊二毛錢是真的吧？快請客吧！王肝指指打谷場邊那架秋千。很多人圍在那里，秋千嘎啦嘎啦響著。那里有個老頭兒在賣炒花生。

等我把三毛錢的花生平均分配完畢后，王肝嚴(yán)肅地說：小跑，你姑姑要嫁給縣委書記做填房夫人了！

胡說！我說。

你姑姑成了縣委書記的夫人，你們家就要跟著沾光了，陳鼻說，你大哥，你二哥，你姐姐，還有你，很快就會調(diào)到城里去，安排工作，吃國庫糧，上大學(xué)，當(dāng)干部，到那時候，你可不要忘記我們啊！

那個“小獅子”，可真美麗??！王肝突然冒出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