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近代覺羅少年天才詩人廷奭的詩歌創(chuàng)作

(濟南大學文學院，山東 濟南 250022)

一

安見吾非小謫仙？極狂翻似傲青蓮。幾回酒興因詩渴，一片冰心抱月眠。壯膽拏舟思泛海，高歌投筆欲捫天。性靈助以吞牛氣，肯使古人成獨傳。

這是覺羅少年天才詩人廷奭的《述懷》詩，詩歌表達了自己嗜詩為命，高歌奮進，欲開拓新詩境的豪情壯志。

廷奭，字紫然，號紫然居士，又字棠門，又號飯石道人。他自敘甲辰年生人，應(yīng)是道光二十四年(1844)。其父崇恩(1802—？)，字仰之，別號香南居士、語鈴道人，官至山東巡撫、內(nèi)閣學士。政事之余，不廢吟詠，有《香南居士集》二十三卷，其收詩數(shù)量在滿族詩人中罕有其匹。廷奭受家風影響，七歲能詩，終生樂此不疲，其詩體沉浸、濃郁、跌宕、豪放靡不有之，存詩八卷，共千余首，此外尚有《小香髓詞》二十余首。鐘珂說他“深于音律，尤精畫本，英姿天亶，時人罕其匹”，“托思于言表，引情于趣外”。[注]廷奭：《未弱冠集·鐘珂序》，清同治二年(1863)刻本。

古典詩歌發(fā)展到近代，多數(shù)漢族詩人和詩論家囿于成法，爭唐論宋，要么宗唐，要么趨宋，要么以漢魏六朝為尚，復古論調(diào)層出不窮，甚至墮入擬古泥沼不能自拔，就是不能自由抒寫個性，悖離了詩歌作為一種言志抒情的品格，失去了詩之為詩的本來面目。八旗詩人無論在詩歌觀念上還是在創(chuàng)作實踐上都與之大相徑庭。由于滿族民族文化所致，他們未受此濡染，而是普遍追求詩風的質(zhì)樸，詩情的自由抒寫，并以之作為抒發(fā)性靈的工具。廷奭作為一個天才詩人，詩風與其他滿族詩人質(zhì)樸之風相比，顯得華艷而有文采。他既有詩才，也強調(diào)作詩天分的重要性。在《未弱冠集》總序中，其云：“詩，發(fā)乎性靈，天籟也。是以有慧根者，任天而動，抒寫性靈，不必規(guī)仿古之某人而異曲同工，不難拔戟自成一隊，豈獨其學力使然歟？

實則天性之所具有以自淪其靈源耳。否則，鶩遠好尚，勉強學步，猶之乎三五歲小兒欲作老人語，匪惟不肖，亦可嗤之甚也?！盵注]廷奭：《未弱冠集·總序》，清同治二年(1863)刻本。他反對趨時好尚，亦步亦趨，在古人故紙堆里討生活，主張獨抒性靈，不落格套。肝膽和性靈是他經(jīng)常言說的兩個關(guān)鍵詞語。肝膽，意在強調(diào)詩人要有膽量，不為成法所囿，自抒懷抱，“拔戟自成一隊”；性靈，則強調(diào)詩人要有靈機，詩才敏銳，善于發(fā)見生活中的真趣。

廷奭耽吟適性，十九歲時已寫詩千首，詩意翩翩，豐韻天然，可謂靈心慧筆，巧奪天工，所謂“探驪筆一枝，碧紗驚異日”、“推敲無斧鑿，咀嚼沁心脾”[注]廷奭：《未弱冠集·姚德馨題詞》，清同治二年(1863)刻本。。廷奭曾這樣描繪自己寫詩時的精神狀態(tài)，《偶興》云：“偶得佳篇也快哉，吟懷一澀苦難開。無心妙觸靈機活，古拙新尖任筆裁?！惫倘唬捎谏罱?jīng)歷所限，他的詩歌的表現(xiàn)范圍并不大，大抵是反映身邊的生活，但凡生活中所見之物，都能觸處生春，情物交融，甚至犬、風箏、口、蟋蟀籠等凡見之物皆能援筆入詩。這既是其性情使然，也與其師承有關(guān)。

廷奭出生于濟南，那時其父任山東巡撫，他少時受知于山陰嵇春原，后又學繆繡田詩，其中繆繡田詩風對他影響更大。繆繡田，生卒年不詳。后來他和繆氏情誼處于師友之間，兩人經(jīng)常吟詩酬唱，送往迎還，袒露心跡。廷奭對繆氏詩歌的慷慨適性之風大為欽佩，其《題繆繡田夫子鳴春詩集》云：“詩源本自靈源出，上天下地一枝筆。安見今人亞古人，似難區(qū)區(qū)分甲乙。奈何今人恁太癡？拾古剩唾爭吞之。丑于嗜痂而有癖，可笑可恨又可悲，河海雖然同一水，要亦不可等論耳。豈知吾師繆繡田，深會宣尼無邪旨。豪情足可傲前賢，興來詩膽大于天。別開生面驚神鬼，滿胸靈氣如涌泉。不喜雕琢喜瀟灑，比如草圣不學楷。奮向古人奪驪珠，真在可解不可解?！倍娛弦矘O為欣賞廷奭的詩歌，繆繡田為其詩題詞云：“慧業(yè)三生具，新詩一卷藏。遨游東魯國，風雅小奚囊。品立期橫錦，家傳足瓣香。殷勤猶有贈，放膽作文章。”兩人可謂惺惺相惜。

廷奭之詩是他詩論旨趣的絕好注腳。他寫詩講究靈性，善于從身邊事物中發(fā)現(xiàn)真味，一些習見的日常景物，往往涉筆成趣而出以自然?！逗缮徳仭吩疲骸昂缮彾嗳ろ?，當夏滿池塘。葉艷花亦艷，紅香綠亦香?！毕娜蘸缮彽南闫G仿佛撲面而來，色香俱佳，韻味十足?！秵柎号寂d》云：“春山底事青如笑，春水胡為綠可憐。剛是艷陽時節(jié)好，喜搜奇句快呼天?！贝荷酱核髅?，引發(fā)作者的好奇，詩歌流露出一種童真和機敏?！缎胬送じ袘选坊貞浬贂r看到的濟南大明湖的形勝：“半湖煙水繞軒楹，蘆薍遮窗翠影橫。我亦有亭蕉竹里，會當歸去聽秋聲?！痹娙擞纱思氨?，興來神往，完全是彼時感受的自然抒發(fā)，而風姿天然。而《聞蟬》一詩則是由視覺寫到感覺，由眼前之景寫到想象之境，詩云：“松杉濃黛處，蟬響送新涼。偶借秋風力，一聲如許長?！庇蓪嵓疤摚嵨队崎L。這些詩既非生活經(jīng)驗的累積，也非書本知識的充盈，而是即目所見，是自然界鮮活生命和人類靈性的有機結(jié)合，相互生發(fā)，別具一番情趣。

廷奭的性靈不僅僅體現(xiàn)于上述，不屑于拾人牙慧，對于前人廣泛抒發(fā)的題材，往往有意避之，善于表達自己的新見，也是一個方面。例如史上的紅顏粉事歷來為文人津津樂道，廷奭則避開此類話題，所謂“恥拾前剩唾，故不為也”[注]廷奭：《未弱冠集·紅樓八詠前言》，清同治二年(1863)刻本。，專門選取少為人道者加以歌詠，如《紅樓八詠》分別歌詠了林黛玉、薛寶釵、史湘云、探春、李紈、王熙鳳、邢岫煙、妙玉?！霸伖偶儚牟抛R見，感今多自性靈生”[1](《題姚蘭石吟稿》)，這是他為好友姚蘭石詩的題詞，又何嘗不是夫子自道？

二

廷奭詩風有一個發(fā)展演變過程，初期詩風濃艷，丁源漢序云：“公子擅溫李之才華，極孟儲之幽思，清詞麗句，妙分斗石于陳思，勝慨遙情，如晤竹林于中?！盵注]廷奭：《未弱冠集·丁源漢序》，清同治二年(1863)刻本。其中以《閨情》為題的詩就達五首之多，亦可見他是一個早慧者。它如《艷體》云：“春城無地不芳華，陌上偏來解語花。斜裊瘦金義飛彩鳳，高蟠寶髻號靈蛇。玲瓏小珮搖紅玉，細膩香囊綴紫紗。含笑問郎何處往，綠楊樓角是兒家?！辈粌H這類有意為之的題材是這樣，一些景物詩同樣如此，如《夏日幽居即事二首》其一云：“金線菩提紫草珠，玲瓏圓纈白珊瑚。就中添個紅璚杵，默誦黃庭道味腴?！逼涠疲骸叭障λ陕暻锇胪ィ鲁橹裢y煙青。泥爐蒸熟紅螃蟹，大嚼真堪佐綠醽?！痹偃纭洞簳约词隆吩疲骸凹t輪乍涌啟春城，曉色才分天地青。幾個紫駝隨隊入，玲瓏項下響金鈴?！贝合氖侨f物花發(fā)的季節(jié)，自然影響到詩風的華美，描寫秋天的詩同樣注重色彩的渲染，如《秋夜憶湖上柳》云：“滟瀲銀河瘦，模糊秋色凄。遙憐湖上柳，應(yīng)怕亂鴉啼?！薄锻聿础吩疲骸巴聿此蓸蛳拢n茫野色中。秋煙千樹白，夕照半船紅?！币粍t色彩凄黯，一則明快鮮麗。

隨著年齡的增長，廷奭不再那么看重詩風的華艷，《懶余吟草》部分顯得較為清新。如《西山晚眺》云：“散步空山里，飄然曳杖游。亂峰攢夕照，古洞咽寒流。葉落棲鴉瘦，鐘疏老衲幽。興來閑琢句，書破蘚崖秋?！北M管仍是那么優(yōu)游不迫，但色彩濃度在降低，詩風趨于清新凝練。

但不論風格怎樣變化，廷奭依舊那樣，癡于詩，鐘于詩，詩乃是他性命之所在。《懶余吟草續(xù)集》后有一《自題詩后》云：“阿誰云我解吟詩，琢腎雕肝總是癡。味別酸咸聊復爾，個中深趣豈能知。”[注]廷奭：《未弱冠集·自題詩后》，清同治二年(1863)刻本?！墩撛姟酚衷疲骸笆朐茻o有作詩苦？琢腎雕肝心血吐。孰云無有作詩甜？白雪陽春信手拈。憶儂七齡學吟詠，句不靈兮愁拙病。邇來十二度春秋，頑石今番始點頭。自嘲自憐還自哂，著作年年胡有盡。個中真味誰得之，苦兮甜兮唯自知。既得真味寧弗癖，一嘯一歌天地窄。等閑休笑發(fā)狂言，君不見古人雖死古詩存?！薄队仲x一律》云：“今古詩寧止萬千？要分苦海與冰天。性靈陶鑄應(yīng)非易，風雅流傳詎偶然？佳句每從無意得，艷詞多為有情填。一人探著驪珠子，鱗甲紛紛總不鮮?！弊髟姷母士嘁苍S只有自己才能真正體味，當然他對此心甘情愿，甚至肝腦涂地也在所不惜。正因如此，他才醉心于詩，不與儕輩相往還，對世上的名祿看的很淡?！顿洸芸蜃印吩疲骸叭松姓鏄罚辉诒恢熳?。我素饞于詩，矻矻不知止。卻笑凡庸輩，白眼翻側(cè)視。雅本與俗違，賞音焉用彼。肝膽托琴劍，幽情寄山水。吟不求甚解，會心聊復爾。奚必疵人短，奚必擅吾美，孰意天地間，竟有真知己?！睂⒃姼杩醋魇篱g之“真樂”、“真知己”?！蹲灶}詩后》云：“振衣千古上，長嘯海天孤。奇語未曾有，豪情何可無？骨皮拋腐墨，心血抱靈珠。莫問堪傳否？倏然得自娛?！雹陔m有詩歌傳世之豪邁，如若不傳，亦可聊以自娛，這就是廷奭，一個嗜詩如命的少年詩人！

廷奭盡管生長于官宦之家，但生活道路并非坦途，人生曲折，命運多舛。在短短的十九年青春歲月中，遭遇了常人少有的痛苦經(jīng)歷，嫡母出人意料地撒手人寰，伯兄與小妹先后早逝，慈父宦跡遠方，骨肉分離，自己則貧病交加，志愿不伸，情感受挫，兄弟之間關(guān)系也不睦好。他為此作“五歌”述悲情，訴衷腸，令人讀后悲泣欲涕。試看《清明哭拜先嫡母鈕鈷祿太夫人墓述哀》：

癡兒祭母墓，一抔添新土?；貞泟e親時，萬里秋色苦。只燕知母疾，欲去戀老父。孰意母疾篤，愧死未割股。悲親竟長逝，拋兒斷腸腐。哀今又清明，再拜淚如雨。野哭聲自吞，傷心血空吐。暝眸伏墓前，慈顏默猶睹。哀哉復悲哉，終天恨千古。

正是這種少年多難的經(jīng)歷，培育了他那顆孤獨而敏感的心靈。他時常在詩中將內(nèi)心的悲苦發(fā)之于外?！抖垢袘选菲湟辉疲骸拔铱薰湃艘鸭S土，人誰憐我困蒿萊？仰看片月忽長嘯，一似蒼天半眼開?！逼涠疲骸氨痴砬贂墓菦?，殘燈無焰凍紅僵。難捱最是如年夜，更為愁人加閏長。”惆悵哀哉，是這個不幸少年特殊的情感記憶。他甚至對自己的容貌產(chǎn)生沮喪之情。原因在于咸豐十一年(1861)，他因出痘而容儀大改，由一個眉清目秀的翩翩少年變得面部黑瘦多麻，這更加重了他人生的悲劇色彩。

倔強的個體生命往往易與渾濁的社會現(xiàn)實發(fā)生心靈沖突，尤其是廷奭這樣一個慣于自我封閉、理想化極強的少年，因而磊落不平之氣溢于詩卷?！侗瘧嵶允觥吩疲骸俺粮『藓：诿Ｃ＃执俪畛强鄾]量。自悔聰明真禍水，欲求聾瞽缺靈方?；藷o福詩皆腐，俗物多財唾亦香。晝夜抱琴看劍哭，羈鷹得飛何日揚？”他常常將自己比作自由翱翔于天地間的“鷹”，但情志難伸，哪里是自己的用武之地？《平生》云：“平生誠未解趨時，嬉笑文章怒罵詩。自不負身惟傲骨，人將饞己肯低眉。瘦鷹偏被肥狐妒，病馬難妨惡犬欺。我欲昂首天地外，羞同鬼蜮斗雄雌。”表現(xiàn)出不與世俗同塵的人生志趣。

時事的變遷，也毫不例外地催生著他那顆少年敏感的心，感時憂世之懷時現(xiàn)筆端。《感時疊前韻》云：“碌碌人生怪矣哉，千年一瞬真堪哀。流天白日追難及，入海黃河不復回。去歲幸逢狐兔死，今春唯恐犬養(yǎng)來。感茲國事艱辛日，未曉誰為濟世才?！薄昂谩?、“犬養(yǎng)”無疑指代西方列強?！对佀钨t四首》分別歌詠岳飛、韓世忠、文天祥、陸秀夫四位民族英雄，對當下的意指是不言而喻的。這些詩，當然呼喚忠貞勇士保家衛(wèi)國，驅(qū)逐外誨，復蘇中華。無怪乎其友鐘珂認為《懶余吟草續(xù)集》較《初集》“尤覺吐風云之氣，斂冰雪之懷，露萬端于片言，總千慮于雙句”[注]廷奭：《未弱冠集·鐘珂序》，清同治二年(1863)刻本。。

在他生命晚期，健康日見下滑，以至病魔纏身。他描述自己病中的情形：“一臥兩三日，茅廬幸避風。苦吟燈影下，抱膝藥香中。半榻琴書亂，多時花酒空?？蛠砗糁筌?，笑指地爐紅?！?《病中》)盡管如此，性情依然豪放?！陡匈x》云：“呼戇呼狂浪得名，難將肝膽訴平生。愧聞牛女為夫婦，恨說參商是弟兄。詩鬼何心沉苦海，酒兵無力破愁城。流干兒女英雄淚，風雪蕭蕭劍欲鳴。”豪情中透露出悲壯之氣。一個天才詩人就這樣被疾病無情地奪去了生命，哀哉惜哉！

三

廷奭之詩各類題材分布并不均勻，詠物詩較多，山水詩較少，這與其一生游歷較少有關(guān)。就風格而言，雄渾豪放者不少，平穩(wěn)和緩者亦復不少。

先看他的詠物詩。詠物詩以不露形跡而神韻獨出者為上，清人陳僅在談到詠物詩以何為貴時云：“若模形范質(zhì)，藻繪丹青，直死物耳，斯為下矣?！盵1](P2245)吳雷發(fā)《說詩菅蒯》云：“詠物詩要不即不離，工細中須具縹緲之致?！盵2](P901)施補華《峴傭說詩》云：“詠物詩必須有寄托，無寄托而詠物，試帖體也?！盵2](P976)如果我們按照幾位詩論家之標準來審視廷奭的詠物詩，就會發(fā)現(xiàn)，他的詠物詩質(zhì)量大半具有一定水準。如《詠半月》云：“云外纖纖淡抹痕，一彎秋色出黃昏。誰憐蟾兔再生魄，任是嫦娥也斷魂。窺影新殘裁玉鏡，問天可否鑄冰盆？此心洞燭盈虧理，雖不常圓萬古存?！薄对佄灐吩疲骸跋幢M從前腐草羞，化身差可勝蜉蝣。小星亂閃千般活，冷火偷然一點秋。明在尾梢難自隱，飛來眼底惹儂兜。余光的的沾清露，濕照棐書綠欲流。”兩者對于所詠之物雖然略帶“模形范質(zhì)”，有沾滯之嫌，但不“藻繪丹青”，摹寫形容，較為傳神，且有飄然之致。《詠松》云：“十八公兮瀟灑侯，秦封恥受氣凌秋。半天龍立靈云擁，一地濤橫亂影流。傲世幽姿青笠側(cè)，宜人古韻素琴偷。惟君獨抱歲寒節(jié)，責以不臣應(yīng)自羞。”此詩緊扣寒松寫來，征典引事，避免刻畫，頗為傳神；氣骨嶙峋，象外孤寄，大略能盡體物之妙。對于一個滿族少年來說，能寫出如是之詩，實屬不易。

詩集中山水詩不多，值得注意的是小時候隨父居住濟南時，看到的濟南勝景?！墩渲槿吩疲骸暗赜快`泉那可按，凈水一方涵彌漫。急綠噴開活潑機，上下圓光流不斷。巍巍高榭臨泉畔，澄虛偏助幽情玩?？扇嗣髟掠〔ㄐ模笾樾Π研≈閬y。大珠小珠一樣幻，蟹吐鱗吞時聚散。有時風雨互縱橫，泉珠雨珠齊跳岸。更憐霽景良宵半，星影珠光爭燦爛。仰思孔圣川上言，俯嗤海若望洋嘆，戲叱泉中千萬珠，能否神龍以一貫？”珍珠泉位于清代山東巡撫衙門內(nèi)，時崇恩任職山東巡撫，故廷奭能有相當時間觀察泉水之妙。泉水之得名，蓋因細水呈珠狀串串上涌，澄清明澈，有若珍珠，為濟南一大景致。該詩開門見山，將泉水寫得靈機活現(xiàn)，不同時空泉水的變化，也在筆下得以形象地展現(xiàn)，是描繪珍珠泉不可多得的佳篇。曲水亭一帶是頗具濟南特色的景致，可寫的東西較多，其中茶舍給詩人留下的印象最為深刻，當然這與詩人特有的性情有關(guān)?！肚ぁ?茶舍)云：“黃茅亭子曲水曲，擇來僻地避塵俗。幾株楊柳繞欄桿，水影上搖窗戶綠。主人泉石小生涯，不賣村醪賣野茶。煙吐壚噴心香泛，冰壺雪乳類山家。焉用泥墻畫陸羽？竹籬斷破疏花補。夜邀豪客兩三人，煮茗燈窗話風雨。雨聲蕭瑟助泉聲，鼎吟茶沸相雜鳴。一笑火前春十片，真教兩腋清風生。莫把旗槍斗翠紫，品茶專以靜為美。風流淡雅小茶坊，足抗蘭陵傲曲水?！痹姼柘蠕秩厩鼍?，后將筆墨集中于茶舍的描繪，茶沸與泉聲共鳴，動境映襯出靜境，詩情畫意，意境清幽，泉城氣息濃郁，并流露出濃厚的文人情趣?！队駧Ш印吩疲骸伴L流千尺橫宮外，宛有銀河掛天帶。三橋上架白玲瓏，嵌空玉版如斯大。橋底神魚叱異形，萬點金鱗一色青。仨隱仨顯聲影幻，奇哉疑是河之靈。瞰星禮斗偏知侯，朝天足代波臣奏。美彼髯爭碧鯉多，挺然角較蒼虬瘦。底事河中產(chǎn)神物，變化無端氣深郁。安能挾雨騰雷破浪飛，任伊伏水凡鱗甘蠖屈?！庇駧Ш?，即濟南的護城河，由泉水匯聚而成，環(huán)繞舊城流向大明湖。詩人寥寥數(shù)筆就勾勒出護城河的美麗景致。但詩歌重點不在于此，而是集中筆墨寫河中的神物——青魚。盡管所寫乃少年興趣之物，但詩筆生動，毫無青澀稚氣之嫌。

就詩體而言，他的詩多近體，古體不多。就風格來講，有的平穩(wěn)，有的豪放，但俱能因景寫物，隨物賦形，情盡其中。平穩(wěn)者如《秋夜雨霽》：“風雨息秋宵，枕簟抱微冷。濕月瞰幽人，茅窗淡松影?！鼻镉曛估浼胖?，通過凄清之景襯托出來，感情含而不露，意味雋永。豪放者如《孟秋大雨行東城道中》：“滿城風雨助秋濃，健馬飛奔破浪龍。笑電怒雷明滅里，一街橫絕萬人縱。”似乎整個世界都在隨著滿城風雨咆哮舞動，場面之喧囂令人為之動容。再如《聽月》云：“聽月豪情問斗牛，嫦娥更上幾層樓？吳剛修處聲聲冷，靈兔敲時杵杵幽。豪客昂首千里色，畸人側(cè)耳一天秋。廣寒宮殿笙簫奏，聞得明皇入鏡游?！膘o態(tài)的聽月也能激起詩人胸中的豪情和心中的冥想！甚至富有理性色彩的題詩竟然也充滿幾多豪氣，其《自題詩后》云：“浩氣平吞咽白虹，風塵埋沒幾英雄。拼將萬古千秋憤，盡付一聲長嘯中?！闭缭娛飞现暮婪旁姸囿w現(xiàn)在古體詩中一樣，廷奭的豪放風格也是如此。他的一首四十韻的長篇歌行《浩歌行》，采用浪漫手法，借助假想與詩仙李白的一次跨時空對話，表達了自己對詩歌技藝的訴求。想象瑰麗，變化惝恍莫測，意境恢弘，氣勢雄勁，體現(xiàn)了廷奭不同凡響的藝術(shù)才能。

廷奭詩歌的豪放還體現(xiàn)于頗具慷慨之氣的送別詩。《從軍行送姚夢梅德馨赴咸陽》云：“丈夫負奇氣，慷慨從軍行。上馬別交親，投筆請長纓。飛渡桑乾水，直抵咸陽城。羽書倥傯際，朝夕集群英。月黑金戈閃，風寒鐵甲鳴。兀坐待平旦，一令千軍驚。長驅(qū)奔怒馬，擊賊看縱橫。深探槍劍窟，白戰(zhàn)擒長鯨。君本非常人，必立非常功。豈似寒酸子，老死無令名。去時肝膽壯，歸來金紫榮。佇待封侯日，斗酒論前盟?！痹姼枨鞍氩糠痔撎幹P，通過豐富的想象刻畫了一位英姿颯爽、文武雙全的英雄形象；后半部分奔入主題，贊美并激勵好友姚德馨馳騁疆場，殺敵封侯。整首詩前為鋪墊，后為主旨，前后綰聯(lián)，一氣呵成。詩風激情澎湃，氣勢磅礴，抒發(fā)了詩人建功立業(yè)的宿愿，屬歷代送別詩中的佳品。

自20世紀80年代以來，學界對清代滿族詩人研究長期重視不夠，豈不知他們的詩作也頗為可觀。作為其中一員，廷奭在他十九年短暫的生命歷程中，以其穎悟的天資，秉經(jīng)酌雅，耽吟自怡。所作詩篇豐韻天然，無斧鑿之痕，咀嚼沁人心脾，實為不可多得之才。桐城張則良序其《消夏集》云：“推敲吟誦，一種真情摯語流露于字里行間，迥非涂鴉雕蟲者可比。其遣詞造句也，如時花美女；其琢句也，如潔玉精金；其氣則如罡風鼓蕩，其勢則如天馬行空，而復能循乎規(guī)矩，范以準繩，非入唐宋齊梁諸大家不能辦此?！盵注]廷奭：《未弱冠集·張則良序》，清同治二年(1863)刻本。給予高度評價。其仲兄廷尚為其詩題辭云：“年少才華勝阿兄，耽詩有志竟能成。生龍活虎吟千首，海闊天空嘯一聲。花酒狂人誠不愧，文章健筆肯教平。自慚未著聯(lián)珠集，羨爾先傳壽世名?！盵注]廷奭：《未弱冠集·廷尚題辭》，清同治二年(1863)刻本。洵為蓋棺定論。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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