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可憐兮兮的三年級小學生王木春,還屈辱地蜷縮在陰暗而破舊的鄉(xiāng)村教室前的菜地里,等待著我走向他,伸給他手,給予他寬容、慈悲、快樂、光亮,以及做人的一點尊嚴。
“當當當……”一陣刺耳、急促的鐘聲響起時,我剛走到教室窗口,瞥見里面人頭攢動,突然一折身徑直往家里狂逃。那鐘聲、人頭、環(huán)境,使我驚恐無比。大姐好不容易將我扭送回學校。莫名的恐懼與強烈的不適感,便是我對人生的第一堂課的記憶。這種感覺伴隨至今,每到一處新環(huán)境,我都無端地惶恐。
還好,我和鄰居男孩同桌。課堂上兩人常做小動作,還爭執(zhí)。年輕的女教師林,走過來,高舉竹條,抽在同桌身上;復舉手,我身子本能一閃,頭碰在窗框上,可林老師的竹條并沒打下來。林老師,既瘦又兇,有個難聽的外號“瘦母豬”。她是城里來的,教完我一年級后就調走了。三十多年過去了,她的面目在我記憶中仍然清晰可見,尤其每逢別人夸我一口較標準的普通話時,我就立刻想起她——林老師,我的啟蒙老師。
五年級,一位男代課老師教語文兼班主任,也來自城里,也姓林。他很偏心,村干部的子女,念書好的學生,他才瞧得上眼。不過他教學認真,初考前他組織我們早自習,每天上午6點半就得到校,而他騎自行車從3公里外的縣城趕來。
印象較深的,是他獨創(chuàng)的一套懲罰學生的辦法。他不批評也不打鞭子,而是叫你伸出手,在桌上豎起來,像扳手一樣的姿勢。他雙手抓住你的手掌和手腕,將你的手掌一點點往下壓,再往下壓,直到你眼淚涌出來。他一邊做動作,一邊盯著你瞧,一雙渾濁而大的眼睛,卻滿含笑意,有時還輕聲問:“疼嗎?還敢嗎?”此時,你已經(jīng)連話都說不出了。他宣稱,這種懲罰只讓人疼痛,卻不必擔心傷及骨頭,沒事的。至今,我仍無法證實他的話是否科學。但是,那雙含著笑的眼睛,我一想起,依然不寒而栗。上高中后,我曾在縣城的鬧市看他擺象棋賺錢。據(jù)說,他的棋藝是一流的。不知為什么,我從沒有和他打過招呼。這20多年來,就再無他的下落。有人說,他早得肺病去世了。我聽著,一頓難過。
我從來不打招呼的,還有另一個老師。姓王,我的本村,是學校里出名的火暴脾氣。我曾經(jīng)犯錯,被他提著回家,飽受父親一頓毒打。那是父親揍我最殘酷的一次。我沒被打殘,算是幸運。
他處罰學生的招數(shù)也獨具匠心:凡粗口罵人者,自動往粗糙的墻壁上磨嘴巴;凡打架者,雙方拳頭自動往墻上打,次數(shù)不定,直到指頭關節(jié)見血為止。如不肯積極配合以上懲罰,他會按住你的頭或手,死勁朝墻上搓或擊打。聰明的人,都選擇“自行解決”。偶爾,他會抓過粉筆擦,給你補充一個“大白臉”。
一次,有同學冤枉我一件事,我據(jù)理力爭,但一人敵不過眾口,我一急,脫口而出一句粗話。全班霎時安靜下來。他突然大聲命令:“放肆!你們大家都朝某某吐唾沫!”我尚未反應過來,已被許多小腦袋圍成一圈,唾沫雨點般飛來。我右手扯下帽子,發(fā)瘋地揮舞起來……
放學,我獨自躲在教室前的菜地里,用帽子一點點擦去頭上、頸上、身上的唾沫。我沒哭。當我失魂落魄地回到家,祖母盯著我的后背,問:“阿孫,你身上的水跡哪來的?”我支支吾吾走開,拐人小巷,終于野狼般慘叫起來。這一瞬間,我長大了,懂得了什么叫恥辱、什么叫仇恨。
我從此沒有叫過他。不久,我們換了另一位好脾氣的老師。
再見到他,是高三時候。深秋的傍晚,我站在家門口,看見已顯得蒼老的他極其吃力地推著兩輪板車,上面推滿爐灶、桌椅等雜物。我一陣酸楚,突然走過去,雙手扶在板車沿,幫著推上門口的山坡,直到村口。他似乎告訴我他一家搬到縣城了,這是最后一車家具。我目視前方,始終一聲不吭,內心卻交織著痛苦的火焰?;貋砗?,我憤怒自責:“我這廢物,我這賤骨頭,我為什么還要幫這種人推車?”此后20多年,我沒再見過他。
小學時的“唾沫事件”,成了我最渴望忘卻卻又最無法忘卻的記憶。它像一道無形的傷口,洞穿我的心靈,多少年來一直無聲地淌著血。我除了大學期間在《福州晚報》的某篇豆腐塊文章里輕描淡寫地提及它,始終把它腌漬在靈魂深處。我不止一次地想,為什么我偏偏迷戀教師職業(yè)呢?冥冥之中,仿佛有一種潛意識或者幻想:我要去補償當年自己缺失的愛,或者,那個可憐兮兮的三年級小學生王木春,還屈辱地蜷縮在陰暗而破舊的鄉(xiāng)村教室前的菜地里,等待著我走向他,伸給他手,給予他寬容、慈悲、快樂、光亮,以及做人的一點尊嚴。
許多年,我受傷的心靈從未恢復過,我內心的仇恨不曾消釋過。直到四年前,在一家飯店里,我邂逅了他。他喊我的名字,我愣住了……
他說他幾年前退休了,如今在店里幫子女打理生意。他還高興地向其他客人介紹說,這是我學生某某。他那樣蒼老,不復有當年的一點兇悍影子,連眼神也是柔和的。告別時,我小聲地說:“王老師……”
他沒有聽見。我估計他已不記得當年的事了。
“王老師”三個字,我畢竟叫了,但,那是在我深味過15年的教育甘苦之后,那是在我走過一半長長的人生路、讀過許多美好的書籍之后……
(摘自《身為教師》一書,教育科學出版社出版)
責編:向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