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傳輝
一
一個多年不見的大學(xué)同學(xué)來看我,我在小酒館花自己的錢請他喝酒。喝得有點多,說起來不少過去的人和事,我的同學(xué)很健談,始終滔滔不絕,后來他告訴我,你知道嗎?馬金明死了!
我感覺腦袋嗡的一聲響,酒醒了大半。接著聽他說一二三,怎么怎么回事。聽完我愣了半晌。
馬金明的死既在意料之外,也在意料之中。
也怪我嘴快,腦子里想著一些事,順口就問了一句,你記得我們畢業(yè)那年嗎?
同學(xué)茫然地看著我。不過他知道肯定和馬金明有關(guān),于是馬上問我,怎么回事?你還記得嗎?他這么問,其實毫無方向性,他只想從我嘴里隨便撈點他不知道的有意思的內(nèi)幕來。
我當(dāng)然記得。不僅記得,而且有些事在我腦海里盤旋多年了。以前我沒有對別人說起,是因為它就像是馬金明寄存在我那里的東西,應(yīng)該由馬金明自己來處理。只是現(xiàn)在那東西的主人不在了,處理的責(zé)任似乎就落到了我的身上。我突然感覺出這責(zé)任難以承受的重來,有了點想推卸的意思,我想,說出來,就不只是我一個人擔(dān)當(dāng)了吧。
同學(xué)瞪大了眼睛,興奮不已,等待我進一步揭開事情的內(nèi)幕。我卻突然在酒館外黑糊糊的夜里,看到馬金明睜著一雙眼睛望住了我,馬金明的眼神帶著幽怨。
我禁不住打了個寒噤,及時剎住了車。我對同學(xué)說,算了算了,喝酒喝酒!
二
那時候,我們寢室每個周末都要湊錢聚一次餐,但有一個周末買好酒菜后,發(fā)現(xiàn)馬金明不見了。馬金明酒量很大,對每一次聚餐都充滿熱情,但這一次馬金明不見了。水房不在,別的寢室也不在。我記得剛才上完課時,馬金明一個人往樓上走,當(dāng)時我還問他上哪,但他似乎沒聽見。現(xiàn)在想想,再上去就是樓頂了。我隱隱約約覺得不安,于是馬上往教學(xué)大樓跑,一口氣上了樓頂。樓頂空蕩蕩的,不祥之感再次攫住了我。我叫馬金明。四周靜悄悄的,只有我的聲音在樓群間飄蕩。這時我看見樓頂中間一個兩米來高的蓄水池,我向它跑去,爬上梯子,池子的頂部有個蓋子,蓋子被揭開了一些,池子里沒有水,有些暗。我把頭探進去,適應(yīng)了一下光線,看見有個人在池子的一角蜷成一團。我叫,馬金明。我聽見嗯的一聲,馬金明的聲音嘆息一樣從地層深處傳出來。我說,馬金明你怎么了?馬金明又嘆息了一聲,像是呻吟又像是在自言自語。我爬到里面,從里面的梯子下去。當(dāng)我試圖將馬金明扶起來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馬金明的手冰涼刺骨,渾身抖得厲害。我還聞到從馬金明嘴里噴出來的一股濃濃的酒氣。
我陪馬金明在蓄水池里坐了很久。
那個傍晚,半醉半醒的馬金明開始沒完沒了地說話,說著說著又流眼淚,把我的肩膀拍得啪啪響,叫我兄弟。馬金明的話急而短促,還夾雜著手勢,舌頭卷得厲害,含糊不清,酒氣不停地噴在我的臉上。他喝得太多了,從他翻來覆去地述說中,我只聽到一個女生的名字,此外什么也沒聽清,他當(dāng)時的狀況就是想和我說些什么,恐怕也無能為力。我對這個女生的名字毫無印象。
我陪著他,但是選擇了沉默。
后來我經(jīng)常問自己一個問題,如果當(dāng)時說點什么會不會好一點呢?但直到現(xiàn)在我還是不知道當(dāng)時應(yīng)該說什么,況且就算說點什么恐怕馬金明也聽不進去。
之后將近一年時間,馬金明經(jīng)常曠課,他一個人在外面租房子住。大學(xué)生活比較自由懶散,特別是中文系,當(dāng)時好多人都在外面租房子住,可能正是這種情況掩蓋了馬金明的不正常,我沒有給他更多關(guān)注,我雖然知道馬金明租的房子在什么地方,不過一次也沒去過。只有在一些非出席不可的場合,比如期末考試,再比如論文答辯,馬金明才會匆匆忙忙不知從什么地方趕過來。學(xué)校已經(jīng)提前一個學(xué)期結(jié)束了所有課程,最后一個學(xué)期,我時常奔波于各種招聘會之間,自顧不暇,更是很少想到他。這么看起來,那段時間,馬金明等于從大家的眼前消失了。直到有一天,馬金明突然跑回學(xué)校來借錢。他找過我兩次,第一次我借了五百塊錢給他,第二次因為是月底,家里的錢還沒有到,而且剛買了飯票,所以沒有借,看得出來他當(dāng)時非常失望。后來我聽說整個學(xué)校認(rèn)識不認(rèn)識的人,從同學(xué)老鄉(xiāng)到老師都被他借了一遍,但他關(guān)于借錢的理由卻總是含糊其詞令人懷疑,后來誰也不敢再把錢借給他了。就這件事,我們寢室的人也議論過,但是都太忙了,在寢室碰面的時間并不多,已是最后關(guān)頭,不停地面試,然后簽約,這些比馬金明借錢的事情重要多了。之后……
之后,就到了畢業(yè)離校的時間。找到工作沒找到工作的,都陸續(xù)離校各奔前程去了,憑借當(dāng)學(xué)生會干部期間給學(xué)校留下的不錯印象,我留校任教的申請被批準(zhǔn)。我沒有回家,留在學(xué)校看書準(zhǔn)備考研。學(xué)校分給我一個單間,但我對睡了四年的那張床還有一點依戀,所以在宿舍徹底關(guān)閉之前一直還睡在寢室里。
剛好系辦要留人值班,我每天拿著書到系辦去看,下了班再回寢室睡覺。這樣的日子過了一個禮拜不到,有一天我回到寢室,發(fā)現(xiàn)寢室的門居然是開著的,著實嚇了一跳,我的第一個反應(yīng)是,難道忘記鎖門了?可是我記得當(dāng)時鎖好門后還用力推了推,確認(rèn)是鎖好了才走的。那么是遭了賊?可是對于一個人去樓空的宿舍,難道真有這么不長眼的賊?
我走進寢室,發(fā)現(xiàn)馬金明攤手?jǐn)偰_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
我松了一口氣問,馬金明你怎么回來啦?
他閉著眼含含糊糊地應(yīng)了一聲。
我問,你怎么還沒有走?
他這才睜眼看我一眼,他一睜眼,我就看到他深陷的眼窩,里面兩顆因為空洞而顯得特別大的眼珠子,茫然失神地望著我,問,走去哪里?怎么一個人都沒有?
我愕然。突然有一種感覺,這半年里,馬金明也許根本就沒有出去找過工作。這么長時間過去了,莫非他仍活在樓頂蓄水池的那個世界里?
后來我說,那你睡吧,好好睡一覺。
他說,睡覺?我天天睡,從早睡到晚。
他大概說的是真的。但是,我說,你看起來……很累。
他就不作聲了,閉上了眼睛。
過了一會我問他,吃飯了嗎?要不我給你帶點回來?
他沒有回答我,只是皺起眉,一副對吃飯這件事很不耐煩的樣子。
可是就在我拿起碗準(zhǔn)備往外走的時候,他突然騰地坐起來,依然是空洞而深陷的眼窩,但是兩眼精光地問我,有酒嗎?有酒我就去!
酒是好東西,如果沒有酒,我不知道馬金明是否有力氣對我講述他的故事。
我們學(xué)??偣灿辛鶄€食堂,號稱“第六”的其實是一對中年夫妻開的小飯館,暑假以后其他五個食堂關(guān)閉,這個小飯館就成了我們的不二選擇。
在菜上來之前,馬金明已經(jīng)干掉了一瓶啤酒。菜上來以后,不吃任何菜,又干掉了一瓶。我被他擺出來的這種架勢嚇到了,不知道接下來他還要喝多少瓶。我說,你先吃點菜,吃點菜墊墊底。他打了個酒嗝,蒼白的臉頰上多了兩抹紅云,神色因此煥然一新,眉眼間的疲憊也突然像烏云被風(fēng)刮跑了一樣,說,沒事,這是中等瓶裝,還有一種大瓶的,有一次我喝了十瓶,一覺醒來什么事也沒有。
他的聲音很大,關(guān)于酒的評論充滿熱情,引起旁邊幾桌人頻頻關(guān)注。
但我疑心他的亢奮持續(xù)不了多久。
果然很快他傷感起來,說,多久沒有一起喝酒了?
我說,自從你搬出去就沒有喝過了。
好,真好!過了一下,馬金明突然說。
這句沒頭沒腦的話,讓我覺得莫名其妙。
他迷離的目光從我身上掃過,從小飯館吃飯的人身上掃過,從飯館外茂盛的樹木枝葉間掃過,窗外夏日燦爛的陽光把一切映照得金碧輝煌。
好,真好!他又重復(fù)了一遍。
慢慢地我有點明白他的意思了,因為我也喝得有點高了,眼前的世界看起來確實比那個酒醒后的世界更輕靈、親切,更有光澤,像一團云,綿軟、虛無,自由自在。
就像做夢一樣。這是馬金明對我講述的那個故事的第一句。說了第一句,馬金明就停不下來了。
三
小學(xué)四年級那年暑假,我被選送參加縣“一小”舉辦的奧數(shù)培訓(xùn)班。我不太愿意,因為如果不參加培訓(xùn)班,本來我是可以到鄉(xiāng)下的姨媽家玩的,可以在太陽快下山的時候到村邊的河里去游泳。但我知道只要我表現(xiàn)出一丁點的不樂意就會遭到強大阻力,我媽說著說著語氣會惡狠狠起來,自從和我爸離婚,她說話就成了這樣,不是石頭一樣硬梆梆,就是吃了火藥一樣一點就著。
不上培訓(xùn)班的麻煩遠(yuǎn)遠(yuǎn)大過上的麻煩。
我是縣“二小”的,“二小”離“一小”一里路不到,參加培訓(xùn)班,和我平時上學(xué)沒有多大區(qū)別,但對于班里一半以上的同學(xué)來說,就不一樣了。因為他們是從各鄉(xiāng)鎮(zhèn)甚至山區(qū)小學(xué)選拔出來的,縣“一小”專門為他們整理出一排宿舍,培訓(xùn)班期間,他們吃住都在縣“一小”。
帶著抵觸的情緒,我上課了,但是一個字也沒有聽進去。天氣熱得要命,特別是下午,只有幾個電風(fēng)扇在頭上吹,但是沒有一個對著我,我很快就大汗淋漓,后來起了一陣涼風(fēng),我又開始昏昏欲睡。
啪!突然一顆粉筆頭砸在我的額頭上,所有的人都哄堂大笑起來,我看看老師,老師也在笑。他只是“奧數(shù)班”的臨時老師,對我的升學(xué)沒有責(zé)任,自然比我們班主任和藹得多。而其他同學(xué),不管是自愿來的還是像我這樣被逼來的,能夠在沉悶的空氣中,找到點娛樂的笑料總歸是不錯的。
都在笑,后面的伸長了脖子笑,前面的轉(zhuǎn)過身來笑。這樣的場景沒有讓我感到不好意思,相反使我覺得滿意。我喜歡這種成為焦點的感覺。在學(xué)校要成為焦點,要么學(xué)習(xí)好,要么干脆搗蛋。我長了個好腦袋,讀書不覺得吃力,但也只是偶爾成為焦點,遠(yuǎn)不如搗蛋來得輕便。
笑吧笑吧,他們笑我也笑。
只有一個女生坐著一動不動。就在我的前排,坐得筆直筆直,沒有轉(zhuǎn)身,沒有扭動一下身子,我甚至懷疑她的目光都沒有離開過黑板上老師的板書,她的脖子拉得多直多長啊,她頭發(fā)上的紅繩子多紅啊??墒牵鞘且桓嗝戳什莸募t繩子,起了毛,翹了絲,沒有像有的女生那樣挽成一個漂亮的內(nèi)緊外松的蝴蝶結(jié),而是隨隨便便打了個結(jié),居然還是個死結(jié)!那么她每天睡覺前不用松開來嗎?或者早上起床后不用解開再重新扎過嗎?這可是女孩子每天必做的功課,我妹妹就是這樣的。難怪她的頭發(fā)這么亂!
老師繼續(xù)上課,所有的笑聲也收了回去,好像什么也沒有發(fā)生過。我不再睡覺,從后面開始打量這個女孩。
老實說我不僅討厭她亂糟糟的頭發(fā),而且我覺得她的一本正經(jīng)表達(dá)了對我更深的鄙視,比嘲笑要深得多,說不定她還皺皺眉,從心底在我和她之間劃了一道好學(xué)生與壞學(xué)生的區(qū)分線呢。這么一想,我敏感的心立刻忿忿不平起來,她憑什么呢?她的頭發(fā)那么亂!而且她的衣服那么舊,皺皺巴巴,有個接口處居然還補了一塊!雖然被裝扮成一朵花的形狀,但是一點也不巧妙。課間十分鐘,我看見她站起來,朝教室外走去,大概是去上廁所,這樣我不僅看見那件衣服的舊,而且還看見了它的小和短。
我不自覺地跟了上去,我沒想好跟上去以后要干嗎,也許我只是想找個機會捉弄一下她。
半路上我想到一個點子。那時候縣里的廁所不管修飾得多么光溜順滑,不管是木頭磚頭還是水泥的,實質(zhì)上無不是上面一個蹲洞,下面一個大大的糞坑。我準(zhǔn)備等她進女廁所后,數(shù)十下,估計她差不多蹲好了,就從男廁所靠近女廁所的那個糞坑扔一塊磚頭過去……
可是她沒有去上廁所。我看見她穿過走廊,走過操場,跑到一棵芙蓉樹后面去了,“二小”的芙蓉樹又多又茂盛,她一進去我就什么都看不到了。她跑到那里去干什么呢?好奇心驅(qū)使我躡手躡腳地從另一棵樹繞過去。我又看見她了,她抱著一棵樹在抹眼淚,抹完了淚又盯著樹干發(fā)呆。這時我看見她的臉。她的眼睛真大,睫毛真長,讓我一下子想起在黑卵子家看到的那個洋娃娃,黑卵子的媽是賣布的個體戶,黑卵子的爸幫人打家具,那時候左鄰右舍只有他們家時不時有點新奇的玩藝。那張洋娃娃一樣的臉一下子削弱了我對那蓬亂糟糟頭發(fā)和那身又短又小衣服的不良印象。我想一個人的眼睛原來真的可以有那么大,這實在太不可思議了。而且,她的眼淚證明了她的一本正經(jīng)并不是針對我的,既然這樣,那么好吧……我單方面作出了和她冰釋前嫌的決定。
盯著樹干發(fā)了會呆,她從口袋里掏出一把鉛筆刀,在樹干上刻了起來。這時候上課鈴響了,她急急忙忙把手心里握的一個什么東西往那里一放,鉆出樹叢往教室方向跑去了。
我三步并做兩步走過去,看見剛才她呆的地方,芙蓉樹上結(jié)了一個碗口大的疤,疤的中心有點腐爛,被小刀掏出了一個小洞,我把一個指頭伸進去,夠到了一張紙,把紙?zhí)统鰜?,展開,上面寫了一句話:
樹婆婆,晚上讓我夢見弟弟吧,求求你了!
我回到教室的時候,老師已經(jīng)講完了一道題目。我故意大叫一聲“報告!”所有人的目光“刷”的一下再次投射在我的身上。
馬金明,你又回來睡覺啦?老師笑著說。
又是一陣哄堂大笑。
走回座位的時候,我朝她坐的地方瞄了一眼。
我是從教室前面走向座位的,這一次,她看了看我,大大的眼睛,沒有笑,嚴(yán)肅之余,眼睛里面似乎寫滿了困惑,還有別的一些我看不懂的東西。是什么東西呢?總之那樣的眼神我從來沒有見過,舉個例子吧,比如我妹妹,是個貪吃鬼,當(dāng)她看見一塊餅的時候,她眼睛里流露出來的只有一個意思:想吃想吃想吃,我雖然分不清她是想撕開來吃還是蘸醬吃,但我敢肯定她一定是想吃的,而且那一刻除了想吃,別的事情一概不想。但是這個女生的眼神我看不懂,就好像她看的是一片樹葉,腦子里想的卻是藏在樹葉后的某只鳥。
課上到一半的時候,老師點名提問:米賽花!
嘩,就像一鍋粥被攪動,教室里的腦袋興奮起來,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尋找名字的主人。
我看到,那蓬亂亂的頭發(fā),又短又小的衣服,還有像花朵般形狀的補丁,在我面前站了起來,慢慢的,勾著頭,耳根通紅通紅。
原來米賽花是她。
之后幾天,每到下午上完第一節(jié)課,米賽花都要往芙蓉樹后面跑。我則選擇在下午放學(xué)后跑去偷看樹洞里的紙條。米賽花所有的紙條只有一個內(nèi)容,就是希望能看到弟弟。培訓(xùn)班每星期日休息一天,星期六下午上完課就可以走人。因此米賽花不停地祈求樹婆婆讓星期六早點到來。但樹婆婆似乎并沒有格外開恩,依然讓時間如往常一樣慢。于是她又和樹婆婆商量是否能讓弟弟在她的夢里面多出現(xiàn)幾次,可是樹婆婆依然吝嗇,整整一個禮拜只讓她夢到一次弟弟,而且弟弟在河的對面,她叫了半天,弟弟也沒有聽見。
這是米賽花的秘密,但現(xiàn)在也成了我的秘密。這個不斷有新內(nèi)容的秘密本來是可以持續(xù)下去的,如果我不告訴黑卵子的話。但是黑卵子家的桃酥太好吃了,好吃得我快要把舌頭吞下去了。除了桃酥,他們家還有更好吃的東西,我估計就連我們班主任也吃了他們家的東西,不然按他的成績是絕對不可能選送奧數(shù)培訓(xùn)班的。我很想鞏固和黑卵子的關(guān)系,所以放學(xué)路上當(dāng)我們躺在一座涼亭的水泥凳上吃他從書包里拿出來的桃酥時,我告訴他說,那個米賽花真是笑死人了!
黑卵子說,就是那個“雞窩”嗎?
我和黑卵子談?wù)撆鷷r都是用這種口氣,為了表示和女生劃清界限的態(tài)度,我們經(jīng)常比誰給女生取的外號更難聽。既然黑卵子把米賽花的頭發(fā)比喻成“雞窩”,我當(dāng)然力爭超過他,我說,豈止“雞窩”,簡直就是個“哭死鬼”!
哦?黑卵子最喜歡惹女生哭,因此他的興趣一下子上來了。
不知為什么,與平日不同,這回我猶豫了一下,因為我的腦子里閃過米賽花那雙大大的嚴(yán)肅的眼睛。但是黑卵子期待的眼神讓我無路可退,我只得用我們談?wù)撆鷷r慣用的那種不屑一顧添油加醋的方式把那個秘密說了出來。
最后我還說,不信的話明天我?guī)闳タ茨莻€樹洞!
不過黑卵子后來沒有看到那個樹洞。這只怪他的嘴巴太臭了,第二天上午上學(xué)時我們在校園里遇見米賽花,黑卵子突然對著米賽花喊起來,樹婆婆!求求你樹婆婆!樹婆婆你就可憐可憐我吧!樹婆婆………
黑卵子故意把他的聲音弄得怪里怪氣的,一會兒像哭,一會兒像笑,一會兒又像是鬼叫。
我愣住了,我沒想到黑卵子會這么做。
米賽花的臉一下子變得煞白,她緊緊咬住自己的嘴唇,那雙大大的眼睛里寫滿了震驚,她不知道黑卵子是怎么知道她秘密的。震驚過后,她又嚴(yán)肅起來了,比平時嚴(yán)肅多了,嚴(yán)肅得讓人看了發(fā)冷,還有點……是的,有點兇,但又不是那種一目了然的兇。我有一種不好的預(yù)感,有一次我干了壞事,我媽抓不住我,遠(yuǎn)遠(yuǎn)盯著我看時,就有點像這種眼神。后來到了晚上,我睡下了,我媽默不作聲地突然跑進來,掀起被子用柳條子對著我就是一頓狠揍。我終于明白了,是的,米賽花的眼神有時候就像是大人,難怪我看不懂。
顯然黑卵子做出了和我截然不同的判斷,他繼續(xù)用更古怪的聲音配合著各種鬼臉沖米賽花叫道,樹婆婆,你行行好,可憐可憐我吧,我想弟弟哦,我想得要死哦……
米賽花不再咬她的嘴唇了,我看見她嘴唇上一排深深的牙印,現(xiàn)在那排牙印隨著她的嘴唇在一起抖動,抖了抖,又抖了抖,米賽花突然朝黑卵子撲了過來……
黑卵子不再喊叫,他呆住了,確切地說,是被嚇住了,米賽花的動作沒有絲毫的遲疑,本能告訴他,她是來拼命的。黑卵子也就是嘴巴臭,真要有什么事,只會往后躲。所以黑卵子在認(rèn)清形勢后,拔腿就跑。
黑卵子的腿比米賽花長出一大截,按理應(yīng)該跑得更快,但是米賽花攆著他始終相差一張課桌的距離。黑卵子上氣不接下氣地繞著操場跑了一圈后,臉都紫了。他急于改變處境,只有把我出賣,一邊跑一邊用最后一點吃奶的力氣斷斷續(xù)續(xù)地說,是……馬……金明……告……告訴……我的。
米賽花突然停下,朝我看過來,我看到她眼睛里的兇不再若隱若現(xiàn),而是像一把尖銳的刀子在閃著光。
我也拔腿就跑。
第二天是星期六,米賽花沒有回家,聽說半夜發(fā)起了高燒,老師把她背到醫(yī)院打了兩天的吊針,打完吊針就只有在宿舍躺著,自然這個周末米賽花沒能見到她弟弟。
米賽花在宿舍躺了兩天才來上課。我準(zhǔn)備接受她比刀子還要尖利的眼神,但是米賽花走進教室的時候低垂著眼瞼連看也沒看我一眼。有時候我們在走廊上面對面碰到了,她依然不看我,也沒有把臉轉(zhuǎn)到一邊去表示對我的不屑。她也不看別人,不看校園里的樹木花草,也不看天上的云。她依然嚴(yán)肅,但又多了一點什么東西,像是一片烏云,把什么遮住了,讓她望向一個東西,卻看不見那個東西。
我不知道米賽花生病和我有沒有關(guān),但我感受到了內(nèi)疚的滋味。以前我很少內(nèi)疚,我媽動不動就打我,我妹妹經(jīng)常把我借來的書弄得破爛不堪,我爸一年才來看我兩次,該內(nèi)疚的是他們。我有時候也充當(dāng)黑卵子的幫兇,把女生弄哭,但那些女生不是一邊哭一邊罵罵咧咧,就是干脆把家長叫到學(xué)校里來。每次我受到的懲罰總是遠(yuǎn)遠(yuǎn)超過我犯的錯誤。
但是這一次……什么也沒有,我指的是懲罰,她看起來也并不打算報復(fù)我,雖然她那么想見她弟弟。這讓我很不習(xí)慣,好像欠了別人什么沒有還。
好吧,后來我寫了一張紙條,放進芙蓉樹的樹洞里,紙條上寫著:米賽花,對不起!不過你放心,我沒有把這個樹洞告訴李天生。
李天生是黑卵子的大名。
我同時還在紙條里夾了一根頭發(fā)。但是一連幾天,那根頭發(fā)都還在,甚至連位置都沒有變。我想她再也不會來找她的樹婆婆了。
道歉的機會出現(xiàn)在半個月以后。
那天也是星期六,小舅在藤鎮(zhèn)結(jié)婚,我媽先幫忙去了,走之前囑咐我,下午放了學(xué),可以坐姨父的拖拉機趕到藤鎮(zhèn)去。
縣城到藤鎮(zhèn)的路是一條黃土路,一到天晴就積了幾寸厚的灰,雖然拖拉機揚起漫天黃灰,發(fā)動機的轟鳴聲震耳欲聾,坑坑洼洼的地面顛得人快要散架,我還是興致勃勃地坐在車斗里東張西望,有時候是一叢花,有時候是一群鳥,有時候是一片村落。
我突然看到那蓬亂糟糟的頭發(fā),又短又小的衣服,還有像花朵般形狀的補丁了,是的,我看到米賽花了!她低著頭飛快地朝前趕路。每當(dāng)有車子滾起黃灰經(jīng)過,她就連跑帶跳地躲到路邊去,等車子過去,再回到路上來。令我驚訝的是,她把鞋子拎在手里,光著腳走路。那雙鞋子在她手里像火一樣的紅,她的腳淹沒在路面的灰里,在腳的一起一落間我看到它們早已沒有原色,幾乎和黃灰融為一體。
我叫了一聲,米賽花!拖拉機的轟鳴聲,加上慌不擇路地躲車,米賽花沒有聽見。我又叫了一聲,聲音大了很多。米賽花終于停了下來,她左右張望了一番才看見拖拉機上的我。我叫姨父停下拖拉機,向米賽花招手。米賽花遲疑了一下,然后朝我走過來。
拖拉機停在路邊沒有熄火,拖拖拖,拖拖拖,我們說話都要大起嗓門。我說,你去哪?米賽花說,中村。我說,我去藤鎮(zhèn),同一段路,上來吧。
米賽花上來了,我把我屁股下面的一個箱子讓給她坐。她搖了搖頭,不好意思地指了指自己的手腳還有身上,這時我看見她從頭到腳都撲滿了一層細(xì)密的黃灰。她隨便找了張硬殼紙就坐下了。
拖拉機重新開動,拖拖拖,拖拖拖,震動更大了,我不得不用更大的聲音問她,幾乎像喊,為什么不坐班車?
她沒有回答,只是搖了搖頭,然后答非所問地也大聲喊,我走路很快的!我猜想她大概是為了省下車票錢吧。
這是我們第一次真正面對面地說話,從她對我說話的神態(tài)上,我總覺得她對我有點戒備,大概她心里還在埋怨我。這個時候我是想解釋一下的,但是又覺得難為情,而且也不知道該從哪里解釋起,莫非我要從頭把想往廁所砸石頭的事也向她坦白?那可能更糟糕。再說,我得大聲喊。這真讓我為難。
我不說話,米賽花自然也不說話,我們老長一段時間沒有說話,只聽見拖拉機震耳欲聾的聲音,拖拖拖,拖拖拖!
后來有一輛大貨車迎面駛來,貨車后面的車廂真長啊,車廂里裝滿了一籠籠的鴨子,那時候我們那個地方還沒有人搞養(yǎng)殖,鴨子肯定是從人家家里收來的,這些鴨子整天在外面野慣了,怎么能忍受這樣的屈辱,因此不停地?fù)潋v,齊聲憤怒地抗議,嘎嘎嘎,嘎嘎嘎,聲音簡直頂?shù)蒙弦惠v火車。我仿佛聽見一輛武裝著鴨子的火車正從我耳邊呼嘯而過,加上拖拉機不知疲倦的吼叫,拖拖拖,拖拖拖,我突然扯開嗓子沖米賽花喊道,對不起!
再多的話也頂不上這三個字了,不知道的人什么也不會知道,知道的人什么都包含在里面,我跟在黑卵子后面欺負(fù)人只是因為我總讓人欺負(fù),我喜歡看人哭因為我老想哭可只能忍著不哭,我雖然敏感得像一只刺猬不肯吃虧可是我也不想欠別人的,是的,喊出來我就舒服了,在貨車過去之前,我用更大的聲音沖米賽花喊道,對不起!對不起!
米賽花顯然被我的舉止嚇到了,她呆在那里。但只是一瞬間,她就被我的瘋狂感染起來了,從操場上追黑卵子那刻起,我就知道在米賽花的身上也有著瘋狂的潛質(zhì),現(xiàn)在這一點再次被證實,我看見米賽花不顧拖拉機顛簸的危險,突然騰地站起來,踩著貨車帶過的尾聲也沖我大聲喊,沒關(guān)系!沒關(guān)系沒關(guān)系!
這種感覺真好,就像一座冰山在一秒鐘以內(nèi)融化掉了!我和米賽花相視而笑。在拖拉機的震顫里,我夸張地在箱子上作騎馬狀上下顛簸,米賽花看著我嘻嘻笑,太陽放射著下山前最后的金光,米賽花半邊臉上的絨毛在金光里一根根清晰可見,在絨毛的頂端,黃色的塵土因為被米賽花的笑感染而歡欣跳躍。是的,拖拉機還在一刻不停地拖拖拖,拖拖拖,這噪聲恰到好處,讓我們自由自在。
但是拖拉機突然停下來,世界變得安靜,突如其來的安靜使我和米賽花的自在戛然而止,我們面面相覷,然后一齊看姨父。
姨父“唉”的一聲從拖拉機的駕駛座上跳下來,跑到前面打開引擎蓋來看,剛看一眼就罵起娘來。完了!完了完了完了!
很快姨父做出了決定,返回縣城去買零件。
你呢?姨父看著我問。
我面臨兩種選擇,要么呆在拖拉機上等姨父買好零件從縣城返回,要么和米賽花一起上路。笨蛋才會坐在那里傻等,萬一姨父沒有買到零件呢?萬一姨父判斷失誤買到了零件沒修好車呢?
再說米賽花在一旁給我打氣,別擔(dān)心,我知道怎么走。
我最后決定跟米賽花上路。
路太難走了,一腳下去,黃灰把我的白球鞋淹了一半,一抬腳,裊繞的塵煙扶搖直上往我的褲管里灌。
把鞋子脫了,你看我!米賽花說。
也只有這樣了,我學(xué)著她的樣,脫了鞋子和襪子,提在手里,卷起褲管,光著腳丫走。走不了多遠(yuǎn),問題又來了,別看那些灰塵又細(xì)又軟,可是腳踩下去,不時有又碎又尖的石頭硌腳,有時像針扎,有時像刀割,有時讓你打個踉蹌,我很快被米賽花落下一大截??禳c快點!米賽花在前面叫。沒辦法我只好又把鞋子穿起來走,這下怪不得我了,我媽要罵也只有罵她自己了,誰讓她要我坐姨父的拖拉機,誰叫姨父的拖拉機半路壞掉。
可是,老實說我心疼那雙鞋,回力牌球鞋,我最好的一雙鞋。
我一邊走一邊愁眉苦臉地盯著腳下,這下把米賽花急壞了。
你真嬌氣,米賽花說,這么走半夜也到不了家。
被一個女生說嬌氣,你想想該有多丟臉?平時我們男生在一起玩,最怕別人說自己嬌氣,要是有人敢說,非和他打架不可,只有打贏了才能洗刷自己被冤枉的恥辱??墒乾F(xiàn)在居然被一個女生這樣說!要是被黑卵子他們知道了還了得?
再嬌氣也沒有你嬌氣!我面紅耳赤,生氣地脫口而出,樹婆婆,我想弟弟……
說了半句,我突然轉(zhuǎn)頭看米賽花。米賽花又在咬她的嘴唇了,我想起她把黑卵子追得滿操場跑的情景,有點解氣又有點害怕。
不過這一次米賽花沒有生氣,咬完嘴唇只是嘆了一口氣,雖然她的嘆氣聲比貓還輕,我還是聽到了。
我就是想弟弟!怎么了?!說完這句她騰騰騰獨自往前走去,到底還是有點生氣呀。我以為她會一直這么走下去不再回頭,但她在一個拐彎處停了下來,回頭沖我叫道,你到底走不走?你還說你不……
還好這次她沒有把“嬌氣”兩個字說出口。
我們終于并排大步向前走了,她光著腳,我穿著已經(jīng)灰撲撲的回力牌球鞋。
要不要抄近路?走了一會,米賽花停下來問我。
有近路不早說!我瞪著她。
不過,她看了看我說,要經(jīng)過墳場。
墳場!要是白天還好,可是現(xiàn)在天色將晚。聽米賽花這么一說,我猶豫起來。
我就說嘛,你看你……
難道你不怕?!在米賽花再次說我嬌氣之前,我截住了她的話。
我一個人都走過好幾次!米賽花說。
要是一個女生單獨走都不怕,那可能真的沒什么好怕的,何況現(xiàn)在是兩個人,我趕緊說,連你都不怕,我怎么會怕?
又走了有半里路,我們拐上了馬路邊的林間小道。太陽剛剛還把半個頭掛在山頂,突然一沉就不見了蹤影。因為知道了前面有墳場,我的目光專門往那些黑黝黝的地方看,越看越緊張。
就在這里了,米賽花突然停下來說。
我的心撲通撲通狂跳起來,我慌慌張張地怕看又忍不住地朝路兩邊張望。
別看!米賽花說,從現(xiàn)在開始,低下頭來,我說跑,你就跟著我跑。我不停你也別停!
我沒有提出異議,看著米賽花,老老實實地點了點頭。
開始,跑!米賽花說著已經(jīng)往前沖去。
我急忙跟在米賽花后面也跑了起來。我們跑過一片松林,一片收割過后的稻田,一條架著獨木橋的小溪和兩座山丘間長滿荊棘的狹窄小道,我不時被地面突出的石頭絆一跤,或者被橫伸出來的荊條劃拉一下,但是我片刻也不敢慢下來,我的眼睛除了盯緊米賽花的背影無暇他顧,我甚至忘記了自己粗重的喘息聲。有那么一瞬,米賽花的身影似乎在樹影間就要消失,獨身一人的恐懼立刻催迫我加緊了腳步。
好了,米賽花終于停下來,她胸脯不停地起伏著說,已經(jīng)過去了。
我一屁股坐了下去,也不管下面是泥巴石頭還是別的什么,我這才聽見自己的喘息聲像條巨大的蟒蛇,從胸口到喉嚨那里被攪得翻江倒海,頭上汗如雨下,休息了好一會才緩過氣來。
喂,你好了沒有?米賽花早就平靜下來了,胸脯也不再起伏,看上去什么事也沒有,靠在路邊的一棵松樹上似笑非笑地看著我。
既然墳場已經(jīng)過去了,我又開始輕松起來,同時恢復(fù)的還有一顆敏感的心。我為自己剛才的慌張感到臉紅,但越心虛,越嘴硬,我對米賽花說,你不是說不怕嗎?不怕還跑!
米賽花似乎一眼看穿了我的小心眼,調(diào)皮地笑笑,沒和我計較,說,你走不走?不走我走了。說著真的邁開步子朝前走去。
我一咕嚕爬起來,去攆米賽花。
既然米賽花不和我計較,我再計較就真的太小心眼了。攆上米賽花,我問,你真的一個人走過這條路?
嗯,米賽花說,以前收了桔子,我跟我爸挑到街上去賣,后來……我一個人去賣,再后來……。
米賽花突然不耐煩起來,唉,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一個人走過好多次!
剛剛還調(diào)皮地笑,一下子又發(fā)起脾氣來,又沒有惹她,我說,你著什么急,不會是騙了人心虛,怕不小心說漏嘴吧?
誰騙你了?!米賽花皺著眉脫口而出。她的表情又嚴(yán)肅起來,一嚴(yán)肅,我又從她眼睛里看到像大人一樣不可捉摸的東西了。
這副表情對我有一種莫名的威懾力,所以我好一會沒有說話。
我們沉默著走了一段路。
你有沒有想過死?米賽花突然問了這么一句。
我嚇了一大跳,吃驚地看著她。我確實想過死,有一次我爸來看我,后來我去車站送他。在等車的半個小時里,我爸除了對我唉聲嘆氣一句話也沒有。后來車子來了,我爸拍拍我的肩膀就上車了。車子很快開動,朝車站外開去,直到已經(jīng)到門口了,快要轉(zhuǎn)彎了,我爸才突然把頭探出來沖我喊,金明,多吃飯,快長大!我爸還喊了一句什么,我沒有聽清。等我追上去,車子已經(jīng)跑遠(yuǎn)了。從車站出來我不知道該去哪,我知道我媽在家等我,只要我一進家門她就會不停地追問我爸究竟和我說了什么。但是無論我說什么她都不會相信的,除非我承認(rèn)我爸說了大量挑撥我和她之間關(guān)系的話。想到這些我一點都不想回家??墒遣换丶椅铱梢匀ツ睦锬兀课液孟褚幌伦用靼组L大的意義了??墒情L大后,生幾個孩子,然后和他們一樣?這么一想,我突然想死。那以后,我好多回想過死,如果不是缺乏必要的勇氣的話,我已經(jīng)死過很多回了。
但這些關(guān)于死的想法,我一直裝在心里,對誰也沒有說起過,對黑卵子也沒有說起過。這么隱秘的想法,米賽花是怎么知道的呢?
很快我明白過來,米賽花不是在說我,而是在說她自己。
她沒有看我,低著頭,若有所思地繼續(xù)說,要不是我弟弟……
我說,你弟弟怎么啦?對于這個米賽花一直念念不忘的弟弟,我充滿了好奇。
我等著米賽花說下去,米賽花卻又不說了,她的眉頭皺得深深的。
大概有半刻鐘時間,也許并沒有那么久,米賽花像是沉入了另一個世界。我靜靜地沒有作聲,是不是米賽花的心里也浮上來許多關(guān)于死亡的隱秘想法?雖然我不知道那些想法是什么,但是我也一下子變得傷感起來。
其實,我也有一個地方!共同的傷感突然讓我脫口而出,一個楓樹窩,就在我們學(xué)校后面的山坡上。
楓樹窩是真正屬于我一個人的秘密之地,每次我不想回家的時候,就到那里去一個人呆會!我奇怪我居然會把我這個秘密告訴米賽花,我本來以為我永遠(yuǎn)都不會告訴任何人的。
這一刻我突然發(fā)現(xiàn)其實秘密之所以成為秘密,是因為沒有找到傾訴的對象,一旦找到,秘密就像一個破了口子的堤壩,什么也留不住。
楓樹窩?米賽花的眉頭舒展開來。
我迫不及待地告訴米賽花,楓樹窩其實是我自己命名的,那里有五棵楓樹,中間有一個凹洞,里面鋪滿了楓樹的落葉,躺在里面仰面朝天的時候,感覺奇怪極了,就像自己漂浮在天上一樣。
我的描述讓米賽花充滿了好奇和憧憬,她的眼睛一下子又大又亮。
我得到了極大的鼓舞,為了表示回應(yīng),我又說,等回學(xué)校,我?guī)闳タ纯矗?/p>
好呀!我再次看到米賽花臉上露出了笑容。
藤鎮(zhèn)到了,到中村卻只走完了一半。按理我和米賽花就要在這里分手了,再走一點,往前拐一個彎,就到小舅家了。我們在一個昏黃的路燈下分手,米賽花走出老遠(yuǎn),一回頭,看到我還站在那里一動不動,又跑了回來,問,你怎么不回去?
我說,沒勁!
真的沒勁透了,我媽在家里蔫巴得像一棵霉干菜,但只要一出門,特別是人多的地方,她就像打了雞血似的精神抖擻起來。我閉上眼睛都能想到,她一定會沒完沒了讓我在酒桌上向大人們敬酒,說些只有大人才會說的客套話,那樣她就能得到一個教子有方的美名,以掩蓋離婚帶給她的恥辱。
要不,你和我一起回家吧?米賽花說,到時候就說迷路了,和我一起走到中村去了!
好!我高興起來,這個主意實在是太好了,可以讓我媽無話可說。
還是抄近路,去中村的路變成了陡峭的山路,而且沒完沒了的拐彎,有些地方狹窄得只能過一個人。我穿了鞋子腳還不時被突出路面的石子硌痛,米賽花卻依然打著赤腳。她不停地提醒我小心。
總算到了一段平坦一點的路,米賽花說,你再說說楓樹窩吧。
我正要說,迎面突然走來了一個人,那個人走得非常匆忙,眼看還有一段距離,眨眼卻到了跟前,因為天黑,直到面碰面才能模模糊糊辨出人臉來。
叔!米賽花突然叫起來。
那是個五十歲左右的男人,呼哧呼哧在喘氣,不住地用袖子揩額頭的汗,他上氣不接下氣地說,賽花……快……你弟弟又上醫(yī)院了……我給他們送點錢去……沒錢醫(yī)院不給看……快跟我一起走!
我看不清米賽花的臉,但我能感覺她的身子在微微顫抖,米賽花沒說一句話,轉(zhuǎn)身就跟那個男人走了。那是重返藤鎮(zhèn)的路,為了遷就我,一開始他們走得還慢點,一到藤鎮(zhèn)路口上,就飛跑起來了,片刻就連他們模糊的背影都看不見了。
過了半天突然從遠(yuǎn)處黑洞洞的夜里傳來米賽花的喊聲,馬金明,你先回去,下星期記得帶我去看楓樹窩。
但是到了下星期米賽花沒有返校,再下個星期也沒有返校,直到培訓(xùn)班結(jié)束了都沒有再回來。
過了有半年時間,有一天我去“一小”開運動會,游游逛逛地我跑到米賽花塞紙條的那棵芙蓉樹下去,居然發(fā)現(xiàn)樹洞里有一張紙條:
馬金明,我來給我弟弟買藥,以后我每個星期天下午都會來縣中醫(yī)院抓一次藥,你可以到那里等我。你說過帶我去看你的楓樹窩。
紙條署名的時間是半年以前,也就是我們在藤鎮(zhèn)分手的第二個星期的星期天。那時候我雖然還在上培訓(xùn)班,但是星期天不上課,米賽花就是想到學(xué)校找我也無從找起。
我不知道這半年里,米賽花等了我多少個星期天。
看到紙條的那個星期天下午,我跑到縣中醫(yī)院門口去,從中午十二點等到六點醫(yī)院下班,沒有等到米賽花。
我想,也許半年過去,她弟弟的病早好了,不用吃藥了吧。
四
這頓飯吃了太久,最后小飯館里只剩下了我和馬金明兩個人,已經(jīng)不是午飯時間,老板遠(yuǎn)遠(yuǎn)地趴在一張飯桌上打著瞌睡。
我問馬金明,后來你們就再沒見過面?其實看他的樣子,我的問題純屬多余。我這么問只是慫恿他繼續(xù)往下說,我和大部分人沒有區(qū)別,有著極強的窺探隱私的欲望。
馬金明打了個酒嗝,他的臉泛出豬肝似的紫紅,酒精的好處是可以輕而易舉讓人到達(dá)一個清醒人很難到達(dá)的境地。我不知道馬金明現(xiàn)在置身的那個境地是怎樣的,但他眼睛里一派祥和,顯然還沒有從某個遙遠(yuǎn)的地方回來。
果然,馬金明一口干掉一杯酒后繼續(xù)說起來。
我們第二次見面,是在高考的時候。
那幾天,全縣的高考生都集中到了縣城,大街上到處是從鄉(xiāng)鎮(zhèn)來趕考的學(xué)生。我突然看到了米賽花。七八年了,我是怎么認(rèn)出她來的呢?我也說不清楚,也許是因為她的眼睛和神態(tài),我相信一個人不管怎么變,有些東西就像是打了烙印一樣會跟著你的。她走在一群學(xué)生中間,不像她的其他同學(xué)那樣興致勃勃,有點沒精打采的樣子。她長高了很多,看起來很瘦,身上的衣服顯得特別大。我朝他們迎面走過去,很快她也看見了我,從她的眼神里我感覺她也認(rèn)出了我。片刻的驚訝后,她很快把視線移到了一邊。我知道當(dāng)著她這么多同學(xué)打招呼是不合適的,我們已經(jīng)到了一個敏感的年紀(jì),縣城里還是很封建的,更別說他們鄉(xiāng)下了。
等他們走過去了,我在后面遠(yuǎn)遠(yuǎn)地跟著。他們顯然是想找個旅館住下,但是一連問了好幾個旅館都沒有床位。他們沿著大街一直走,拐彎的時候,米賽花才微微側(cè)頭看我一眼。她的眼神是嚴(yán)肅的,若有所思,這使她看起來有點冷冷的。有那么一刻,我想是不是停下來,不要再跟下去,但是我的腳并沒有停下來,而是一直走一直走,直到他們找到一個有床位的旅館。
在離旅館幾十米遠(yuǎn)的一棵樹下,我停住了,我想我只等十分鐘,十分鐘以后如果她沒有出來,我就走。不到十分鐘她出來了,一路小跑地朝我走過來。
我等他們發(fā)我房卡!米賽花喘著氣,對我微微笑了一下。她的聲音已經(jīng)變了,不像當(dāng)年那么尖亮,有點低,但是更軟更脆,很好聽。說話的時候,她臉頰的絨毛間有細(xì)密的汗粒像晶瑩的珠子般閃動,那些絨毛也和當(dāng)年不一樣了,具體哪里不一樣又說不上來。
那種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覺讓我一時不知道說什么好,在路上的時候,我是想說一些東西的,但是現(xiàn)在說不出來,我感覺米賽花有一點矜持。我期待她能先說起一點什么,但她也沒有說。最后我們只能說考試的事。她問我想考個什么樣的學(xué)校。我說,隨便什么學(xué)校,只要能離開這里就好了。當(dāng)我用同樣的問題問她的時候,她眼神猶豫了一下說,我也一樣,不過只怕……
只怕什么呢?她沒有說。后來我才知道她其實要說的是:只怕考上了也不一定能上。我不知道她家里當(dāng)時的情況,只以為她不愿意談這個話題,因為這確實是一個很糟糕的話題。起碼有一年以上,大人們除了這個話題他們什么也不會跟你說。
但是說什么呢?后來我們甚至談起了天氣,我越來越覺得失望。我想如果知道我們的談話會是這樣,我可能剛才在半路上就會走掉。我還覺得傷感,好像失去了什么,我說不清究竟是什么,但它確實存在,讓我的胸口堵得厲害。
突然我褲子口袋里的電子表嘀嘀的響起來,到了我媽設(shè)定的回家吃飯時間了。說不清是該感謝它還是該恨它,它使我如釋重負(fù)又讓我失去的感覺更加強烈。
告別也顯得很客氣,回過身我就加快了腳步。我走過郵局、銀行,還有服裝店,走到前面的小賣鋪就該拐彎了,這時我突然聽到米賽花在叫我。轉(zhuǎn)過身,我看見米賽花還站在原地。
馬金明,等考完試帶我去“楓樹窩”看看好嗎?
我突然感到一種失而復(fù)得的喜悅。
我用力地對米賽花點頭。
第三天下午考完一交卷,我就朝米賽花住的旅館跑去,到了那里離我們約定的時間還早了半小時。但是在那天我們分手的那棵樹下,我一直等到天黑也沒能等到米賽花。后來我鼓起勇氣走進旅館。旅館很小,門口坐著一個五六十歲的老頭,看我不像住店的樣子,說話也有點支支吾吾,問我,你是不是來找一個叫米賽花的女同學(xué)?
我忙說,是是是!
他就把米賽花留的紙條交給了我。
打開紙條,上面寫著:
馬金明,對不起!我也是昨天才知道他們包了一輛車回去,我們考完試直接從考場走。我本想請假自己走,但領(lǐng)隊老師說他帶多少人出來就要帶多少人回去。聯(lián)系不上你,沒辦法。不過這樣咱們就算是扯平了吧?你知道我在醫(yī)院門口等了你多少回嗎?
中午考完試我去過“楓樹窩”了,我們考場就在“二中”,我記得你說過“楓樹窩”在你們學(xué)校后面。其實挺好找。我在里面躺了很久,真的像漂在天上。
我想讀省師大,如果真能讀上的話。我不能離我弟弟太遠(yuǎn)。
我把米賽花信里最后一句話,當(dāng)成了一種約定。
按我的成績,本來可以報考更好的學(xué)校,但是填報志愿的時候,我三個志愿填的都是省師大。據(jù)我對米賽花的了解,以她的成績讀省師大應(yīng)該也不是問題。高考結(jié)果出來,我如愿以償被省師大錄取。學(xué)校報名是從九月十五號開始,我十四號就趕到學(xué)校,結(jié)果學(xué)校還沒安排新生接收,我在學(xué)校招待所住了一晚。十五號那天一大早,我就蹲在新生接收點等,每個系一排桌子,幾十個系就像是桌子的長龍在校門口排開來,我想只要米賽花來報名,我就一定能夠看到她。我和接生的人套近乎,拜托他們?nèi)绻幸粋€叫米賽花的來報到,一定要告訴我。
整整三天,我沒有等到米賽花。我想也許米賽花是因為什么事情耽擱了報到,過了幾天,我求一個在教務(wù)處勤工儉學(xué)的老鄉(xiāng)幫忙,讓他查一查新生錄取名單,他告訴我,沒有看到叫米賽花的。
我意識到我做了一個非常草率的決定,米賽花能不能進省師大有太多的變數(shù)。我想起米賽花那句欲言又止的“如果真能讀上的話”,莫非她早已預(yù)料到了這樣一種結(jié)果?
接下來是為期一個月的緊張軍訓(xùn),軍訓(xùn)結(jié)束的那個周末我坐上了回縣城的車,到了縣城沒出站就又買了去中村的車票。
我只知道米賽花的家在中村,除此之外一無所知,但我想只要到了中村要找到米賽花應(yīng)該不難,畢竟中村,不只中村,方圓上百里也只有這一所高級中學(xué)。
等到了“中村中學(xué)”,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犯了一個天大的錯誤,因為是周末,學(xué)校里空空蕩蕩,操場上只有一個又聾又啞的老人在掃地。我問校門口小賣鋪的一個中年女人,知不知道一個叫米賽花的女學(xué)生。女人告訴我天天有學(xué)生到她這里買東西,但她只認(rèn)得臉不知道名字。我說米賽花告訴過我她是中村人。女人癟癟嘴說,這里是中村街上,除了街上山里還有十個村八個寨,街上的人我都認(rèn)識,就是沒有姓米的。
從小賣鋪出來,我朝街鎮(zhèn)四周望去,黑黝黝的山云霧繚繞重重疊疊。
我沒法等到星期一,學(xué)校怕出問題,對新生管得那么嚴(yán),每天熄燈后還要點到,就是周末也不例外,班主任準(zhǔn)我的假已算勉強,最后一定讓我留下聯(lián)系方法,那時候電話在我們縣城還是稀罕東西,我留的是我小舅家的,只有他家有,一旦不能及時趕回去,班主任肯定打電話詢問,挨批事小,被我媽知道事情就大了。
況且,米賽花已經(jīng)畢業(yè),就算上課時間我也見不到她,除非向?qū)W校老師詢問她的去向。我真的有勇氣找去嗎?如果他們問我是誰,找米賽花干什么,我該怎么說?要是沒有一個合理的解釋,他們會不會把我當(dāng)成壞人?出發(fā)之前積聚的勇氣,正一點點地被旅途的不順磨損殆盡。
我沒有再去中村,但我經(jīng)常參加老鄉(xiāng)聚會,本校的,跨校的,見人就打聽米賽花,我想都是從那么一個小小的地方過來的,肯定會有人知道米賽花。果然在一次聚會上,我打聽到米賽花的下落。同時知道了關(guān)于她弟弟的情況,她弟弟生下來就有病,渾身軟得像沒有骨頭,從小到大,米賽花整天把他背在背上,她的父母都是沒讀過書的農(nóng)民,家里窮得要死,知道生了這么個東西只想扔掉,是米賽花一次次把她弟弟撿了回來。為了她上大學(xué)的事,家里的親戚開了好幾次會,湊來湊去湊不夠錢,最后說哪個便宜就讀哪個吧。
最后米賽花上的是省農(nóng)大。
這個消息讓我難過更讓我高興,畢竟我和米賽花還在同一個城里。
這時候,已經(jīng)是“大二”下學(xué)期了。
五
兩年時間,很多東西都發(fā)生了改變。
說完這一句,馬金明停了下來。他臉上的肌肉痙攣著,露出一副痛苦的表情。后來我想,如果不是喝了太多的酒,接下來的故事馬金明是絕對不會告訴我的。但他控制不了自己,酒精綁架了他的大腦,慫恿并逼迫著他不能不一吐為快。
看到我,米賽花似乎也高興,但遠(yuǎn)沒有我看到她高興。那種高興是淺淺的,淡淡的,而且很快就像一層水紋蕩漾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臉的疲倦。因為已經(jīng)知道了她的情況,我想當(dāng)然的以為這是她讀書太用功的緣故,因為對于她來說,每個學(xué)期排一個好名次,爭取一筆獎學(xué)金,是最好的選擇。我甚至將這當(dāng)成一個忌諱的話題有意避而不談,這使得每一次出去,她的哈欠連天并沒有引起我足夠的注意和過多的聯(lián)想。
我一般是周末去找她,或者在下午沒有課的時候。去之前一般先打她寢室的電話。大概一半以上的時間她沒有空。而且周末有空的時間還不如平時,有一次我問過她這個問題,她愣了一下,過了一會才說,有事。我也就釋然了,沒有繼續(xù)問下去,我想她是利用周末勤工儉學(xué)去了吧。細(xì)問下去,依然牽扯到那個忌諱的話題。如果周末去找她,她又不想每次都讓我失望,那必然影響到她,所以后來我干脆只在沒課的下午去找她,并且在心里排出了一個兩人下午都沒課的時間表。但她還是經(jīng)常沒空。這樣算起來,一年時間里我去找她的時候并不多,大概一兩個星期一次。從師大到農(nóng)大,幾乎是橫穿整個省城,坐公交車要兩個多小時,碰上堵車還更久。等我上完課,隨便吃點東西,趕到農(nóng)大時,再早也往往三四點鐘了。傍晚很快也就來臨了。
我因此對這座城市的傍晚印象深刻:永遠(yuǎn)灰蒙蒙烏沉沉,永遠(yuǎn)曖昧混沌、擁擠嘈雜,街上處處是脾氣暴躁的人。為了避開這段下班高峰期,我們一般在農(nóng)大校園里轉(zhuǎn)轉(zhuǎn),一直等到夜幕徹底降臨,才走到街上去。我們最常去的是農(nóng)大后門的上海路,那里的路燈下擺了許多地攤。賣些首飾掛件,便宜的鞋襪衣褲,其中還有一個舊書攤。賣的書很雜,文學(xué)文摘數(shù)理化,機械制造花鳥魚蟲,幾乎無所不包。而且都很舊,起毛爛角缺封面是常有的事。我們感興趣的是文學(xué)一類。從詩詞散文到小說,無論近代古代中國外國,所幸也便宜,只要不超過兩毛錢,就統(tǒng)統(tǒng)買下。
有一天買得實在太多了,把攤主激動得,跑上跑下為我們包扎,挑的時候貪心,挑完本來有點猶豫,這下也不好意思不要了。最后是我每只手提一捆,腋下還夾了幾本,米賽花也抱了厚厚一摞。兩個人沿著街邊走得呼哧呼哧直喘氣。
到了下星期,我問她,看了幾本?
她說大都看不下去,你呢?
我說我也是。
我們對于文學(xué)的了解還很膚淺,學(xué)的也不是文,不知道中國剛經(jīng)歷完一次轟轟烈烈的文學(xué)開拓期,各種名堂的東西都以小說的名義得以出版并吹捧。但我們確實看不進去。
我又問米賽花:真的一本也讀不進?
她說,也不是,有幾本還是不錯的。
然后她說了幾本,都是離現(xiàn)在比較遠(yuǎn)一點的東西。
我也發(fā)現(xiàn)了這個問題,遠(yuǎn)一點的比現(xiàn)在的好讀,外國的也比較好讀,但我不敢說,怕米賽花笑我崇洋媚外。
結(jié)合米賽花的感覺,我自信了很多。經(jīng)過討論我們達(dá)成了共識,也不是現(xiàn)在的書不好,而是太多了一時分不清好壞,以前的書能留下來,外國的書人家愿意花時間精力翻譯過來,到底是多經(jīng)歷了一層檢驗的。
再去買書,就多了一分挑剔。
有一天,我一個人逛街的時候,買到一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出的已經(jīng)破舊的《茶花女》,我看了覺得不錯,又給她看。過了幾天,我打電話問她,怎么樣?
她說,還沒有看。后來我才知道,其實那時候她已經(jīng)看了的。
過了兩天我又打電話去問。她沉默了半晌才說,看了,還好吧。但她說“還好吧”的聲音在我聽起來,和“不喜歡”的意思差不多,甚至還不如“不喜歡”。這是第一次我們在同一本書上遇見如此大的分歧,一般即使一方不喜歡,也往往會在某種程度上表示肯定。
我充滿熱情地準(zhǔn)備同她討論一番,她卻突然說:你是不是聽說了什么?
我腦子一下子幾乎短路,不知道她這話是什么意思,本能地問,聽說什么?
她不說話了,過了好一會兒才說,我累了,先這樣吧。說著把電話掛了。
我拿著話筒愣了許久,不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不知道米賽花為什么生氣。說生氣好像也不完全對,具體哪里不對又說不出來,總之心里別扭極了。
后來我接連打兩次電話,米賽花都說沒有空,語氣有點冷。
我很想知道問題出在哪里。有一天下午沒給她打電話我就到農(nóng)大去了,算準(zhǔn)了她快上完課,就等在她回宿舍的路上。后來我看見她抱著幾本書低著頭朝這邊走過來,她走得很慢,好像在想什么事情,我突然出現(xiàn)在她面前讓她嚇了一跳。
你怎么來啦?我本來以為她會因為我沒打電話就跑來而生氣,至少也會和電話里一樣冷,沒想到她的語氣卻出奇的溫柔,眼里有水波一樣的光在漾動。
她先帶我到農(nóng)大的食堂吃飯,吃完飯又去農(nóng)大電影院看了一場《亂世佳人》。
從電影院出來,我們沿著農(nóng)大的池塘走了一圈,她的興致始終很高,不停地說些發(fā)生在她們女生宿舍的笑話。等到我們從池塘邊一截磚墻的爛洞鉆出去,走在上海路上,她的情緒才開始低落下來。
明明滅滅的燈光映在她的臉上,我從側(cè)面看到她緊緊抿著的嘴。走著走著我們走到一片黑暗里去了,有段路正在翻修,路燈全滅了。后來我想她可能是故意走到那里去的。她突然停下來,重重地嘆了口氣,用一種我從沒聽過的語氣說,馬金明,你現(xiàn)在還會想到死嗎?
我沒有馬上回答,因為我是有備而來的,我在想她的真實意圖到底是什么?她為什么會這樣問?我想到了她的弟弟,想到了她每回出來沒完沒了的打哈欠,是的,那些曾經(jīng)讓她想到死的東西,現(xiàn)在依然沒有改變。我慶幸地想,也許這就是她情緒多變的原因。
沒有等到我的回答,米賽花用非常微弱的聲音又說,我還會。
她再次提到“死”,這個字所具有的沉重含義是經(jīng)不起一再提起的,所以我也很快傷感起來。父母之間的斗爭從來沒有停止過,他們在各自新的婚姻里并沒有找到想要的東西,只是被生活拖入了更深的泥潭,所以現(xiàn)在一致認(rèn)定對方是那個罪惡根源的制造者,他們給我打的所有電話,只是想讓我同意他們這一生作出的這個最大的結(jié)論。一想到一個人一生的結(jié)論也許果真如此荒謬,我就想死。
我沒有說話,只是伸手過去,握住她的手,以此傳遞對她的問題的肯定回答。是的是的,是的是的是的!我在心里大聲地說。米賽花就像是聽到了一樣,她的手上傳來她身體的顫抖。我一把抱住了她。這是我第一次抱她,她的身體柔軟而冰涼,從她的身體內(nèi)部傳來更深的顫動,我一抱緊她,她就嚎啕大哭起來。
我的下巴抵在她的頭頂,感覺到她發(fā)絲間傳來一股沁人心脾的芳香氣息,我手忙腳亂地給她擦眼淚,擦著擦著,吻了下去。
我敢肯定,最初的一瞬間米賽花是在回應(yīng)我的,但只是片刻,她就推開了我。她的力氣如此之大,以至于我?guī)缀醮蛄藗€踉蹌。
她停止了哭泣,抬起頭來久久地望著我,我看到黑暗中米賽花的眼睛像寶石般閃著光。
馬金明,她的聲音冷靜而清晰,不要再來找我了。
說完米賽花把一張紙條塞在我手里,跑著離開了,有那么一刻,我看到她停下來,肩膀劇烈地抖動,但很快她又奔跑起來。
我不知道紙條是她什么時候?qū)懙模苍S那張紙條早就放在她身上隨時準(zhǔn)備交給我?
紙條上寫著:
馬金明,你不會明白的,但我想,既然對別人狠不起來,那我就只有對自己狠一點。
我發(fā)現(xiàn)我完全看不懂紙條上的話。
直到半年后的某個下午。
對有些事情,我確實是比較遲鈍的。雖然一到周末,師大附近的小巷子里就會多出很多小汽車,但我從來沒有問過這些小汽車是干什么用的,它們?yōu)槭裁赐T谶@里,一是父母的爭執(zhí)讓我不勝其煩無暇他顧,再是我覺得這些小汽車離我的生活挺遠(yuǎn)的。但是這一次旁邊兩位師兄神秘的交談引起了我的注意。
一個說,看到?jīng)]有看到?jīng)]有,出來了!
我朝他們指點的方向看過去,一個打扮得十分時髦搶眼的女生,從小巷那頭出來,快步朝附近的一輛黑色小轎車走去。小轎車的車門突然打開,女生坐了進去,很快小轎車就開走了。
上星期那輛比這輛還貴!另一個說。
因為覺得這兩位師兄臉熟,我好奇地問他們,那個女生怎么啦?
他們看我一眼,幾乎異口同聲地“切”了一聲,其中一個忍不住加了句,裝清純吧?說完沒再理我,走了。
我?guī)е鵁o辜的表情往巷子里望了老半天,巷子里還有不少小車子。望著望著我就有點明白過來了,與此同時我聽見自己的心里格登響了一下。
我想起了《茶花女》里面的阿爾豐西娜·普萊西,想起了談到《茶花女》時米賽花的表情,我還想起了每次出去,米賽花搶著付錢,雖然只是吃點小吃,但每次加起來畢竟是一筆不小的開支,還想起了米賽花的衣著,雖然并不奢華,但現(xiàn)在的她已看不出和其他女生的差距。我的想象力突然出奇豐富,因為我想了太久了,一直在尋找一個答案,它們像早就堆砌在那里的一蓬干柴,只要一個火星子就能熊熊燃燒起來……
我跳上車就去找米賽花,我已經(jīng)找過她無數(shù)次了,但她就是躲在寢室里不見我。不過這一次她不能再躲下去了,除非她站到我面前,告訴我,我的那些想法不僅幼稚而且可笑,告訴我,我的想法簡直就是對她的侮辱。
我站在女生宿舍下面開始一聲接一聲地喊米賽花的名字,一開始我的嗓子還像公雞般嘹亮,很快它們就變得嘶啞并且疼痛起來。但我不能停下,因為除了一聲接一聲地喊下去,我不知道還有什么辦法能讓米賽花站到我面前來。很快女生宿舍所有的窗戶都打開了,從里面探出無數(shù)頭來,饒有興趣地觀望。我也不知道我叫了多久,最后這些腦袋又陸續(xù)縮了回去,然后窗戶也紛紛關(guān)上了,有幾個女生甚至一邊關(guān)窗戶一邊沖我吐口水。
這樣米賽花就不能不下來了。
但是她沒有給我?guī)砦宜诖幕卮?,只是面無表情地看我一眼,然后帶我走出農(nóng)大的校門,伸手叫了一輛出租車。
出租車在華燈初上的街道上行駛,轉(zhuǎn)了一個又一個彎,我真希望它能這么一直轉(zhuǎn)下去,永遠(yuǎn)不要停。但是它很快就在一幢樓房前停下來,那是一幢裝飾得相當(dāng)豪華的樓。進了樓,又進了電梯,電梯疾速上升,數(shù)字飛快地變化。出了電梯,米賽花帶著我來到一間裝有防盜門的房門前,掏出鑰匙開了鎖。
里面兩室一廳,彩電,電冰箱,空調(diào)等等一應(yīng)俱全。
米賽花說,這是我租的,每月房租一千,家具電器是我自己掏錢買的。
米賽花說,你不想問我的錢是從哪里來的嗎?
米賽花說,對我現(xiàn)在來說,一千塊錢很容易賺,只要兩個晚上,有時候賺得比這還要多。
我露出了一副困惑的表情。我想,在米賽花把那個答案說出來以前,我至少還有困惑的權(quán)利,可是如果她能停下來該多好啊。
米賽花說,其實你已經(jīng)知道了,只是不愿意相信,是不是?如果真的需要理由,我可以告訴你。
米賽花說,知道我弟弟有病的第二年,我爸就走了,他受不了這個打擊,他本來對這個兒子寄予厚望。他說出去打工,可是再也沒有回來。我能怎么辦呢?只能每天四五點鐘起床,趕十幾里山路去賣魚賣藕賣桔子,賣來的錢還不夠吃飯,更不要說給弟弟治病和交學(xué)費了。要不是我學(xué)習(xí)好學(xué)校每年減免學(xué)雜費,村里看我們家沒有一個有用的男人,我根本讀不了書。你知道嗎?初中以后,減免生每個月十五號下午可以去教務(wù)處的一個辦公室領(lǐng)五塊錢生活補貼。往往是,到了那里,管錢的會計還沒來,大家就只好站著等。這時候,辦公室里非常的靜,連彼此的呼吸聲都能聽到,但我們互相甚至連看都不看一眼,就像做了什么錯事似的低著頭。領(lǐng)了錢就各走各的。大家雖然每個月都見面,卻從來沒說過話,有時候在校園里遇見了,也都是頭偏向一邊,像是仇人一樣。過了這么多年,那個辦公室里那種靜得讓人透不過氣來的感覺還常常令我覺得壓抑,那種靜像要刻到人的骨頭里去,我想我們即使不是朋友,也絕不該是仇人啊。我感覺每天像被鞭子趕著跑,那個聲音讓我一刻不能停下來!上大學(xué)那天,從車上下來,我就對自己說,這是一個全新的開始。既然錢讓我像活在泥潭里,怎么掙也掙不脫,那就讓錢來解決一切!立刻馬上!不要說漫長的四年以后,更不要說一個初出校門的畢業(yè)生那可憐的薪水!馬金明,我真的想過了很多辦法,連死也想過了,如果死能解決的話,我早死了。馬金明,你可以說話,但是不要跟我講道理,有很多年,我只靠這些道理活著,但生活一點也沒有改變……
我真的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感覺胸口像堵了塊石頭,米賽花把一切說得理所當(dāng)然,讓我聽了也覺得沒有辦法不這樣。難道真的是這樣的嗎?
六
你說我到底該怎么辦呢?
馬金明反復(fù)地拿這句話問我,我看到他眼睛里露出可怕的紅光,確切地說,是憤怒,一種失去了方向的憤怒。
已近晚飯時分,小飯館里的人又多了起來。
我知道他不能再喝下去了,于是把他扶了起來,走出了小飯館。我說我們換個地方喝去。
我把他扶到跑道旁的一片草地上坐下來,他把腿一盤問我,酒呢?
我說我們先聊,酒馬上就來。
現(xiàn)實的影像在他眼前已經(jīng)模糊,可是一回到記憶中,他的敘述又出奇清晰起來。
那天從米賽花住處出來,我沒有回去,回去干什么呢?一回去我就心里發(fā)慌。我一個人在街上不知道走了多久,后來我買了一大堆啤酒,用一個塑料袋提著,又回到米賽花的那幢樓里。我坐在電梯門口,開始喝酒。喝著喝著我就發(fā)現(xiàn)電梯門變成斜的了。我想這真是太奇怪了,明明剛才是直的,怎么就斜了呢?我站起來想走過去看仔細(xì)點,這時一個男人從電梯里出來,我看到他往米賽花房間的方向走去,怎么看都是鬼鬼祟祟的。我一下子沖了上去。
我說,你站??!
男人愣了一下。
我說,你敢往前走一步,我就敲斷你的腿!
男人站住了,說,你喝太多了,你怎么喝那么多。我住在這里,你要我到哪里去。
我說,我知道,我都知道,你以后不準(zhǔn)來了!
男人說,莫名其妙!說著想繞開我走過去。
我只想讓他停下來,我四處搜尋,很快看見樓梯口上的滅火器,我把滅火器舉起來,朝男人的腿上砸過去。
等到我在派出所清醒過來的時候,我聽到米賽花在跟人家說,他腦子是真的有毛病。醫(yī)藥費我賠給你,你就不要和一個腦子有病的人計較了……
米賽花的話讓我耿耿于懷。
后來我才明白這只是米賽花計劃的一部分。
米賽花不僅在別人面前把我描繪成一個傻子,一走出派出所她還對我說,馬金明,兩千塊錢就這樣沒有了,你現(xiàn)在高興了吧?
這依然是米賽花計劃的一部分。
我其實隱隱約約已經(jīng)感覺到了,但我還是不能不覺得難受,真的非常難受,我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緒,我想我和米賽花之間真的煞有介事地在談錢嗎?我發(fā)現(xiàn)只有說點難聽的話我才能讓自己舒服一點,我說米賽花你那么有錢,你還真的在乎這兩千塊錢嗎?你這么說來說去是要我還你錢是嗎?
米賽花咬著嘴唇,沒有說話。
我多么希望她能說點什么啊,哪怕是稍微露出一點羞愧的樣子來。但米賽花什么也沒說,從她臉上我什么也沒有看到。
好吧,當(dāng)我再次回到米賽花的住處時,我“啪”的一聲把一疊錢拍在她的桌子上。我對米賽花說,這是兩千五百塊錢,兩千塊還你,五百塊錢算我今天晚上給你的。誰的還不一樣,你說是不是?
這是多么大的羞辱啊,我想不可能有比這更大的羞辱了,我看見米賽花的臉立刻變得像紙一樣白。我聽見我的心里在開始不停地念叨,你是一個好女孩,你怎么能承受這么大的羞辱?你是一個好女孩,你為什么要承受這么大的屈辱?我的好女孩,如果承受不住你就退一步吧。我的好女孩……我反復(fù)地念叨,不停地念叨,后來我發(fā)現(xiàn)我只是在沒完沒了地吟唱一首歌……
但歌中吟唱的場景并沒有出現(xiàn),我看到的是米賽花毅然決然一把抓起我拍在桌上的錢,當(dāng)著我的面嘩啦嘩啦地數(shù)了一遍。
米賽花的舉動使我的計劃落空。
米賽花不肯退,難道要我退嗎?可是我怎么能退呢?在我看來,米賽花正置身于一個巨大的陷阱,我是那個唯一的拯救者,所以我是絕對不可能退的。
房間里陷入了漫長的沉默。誰也不肯先說話,兩千五百塊錢在那個夜晚成了一把刀子,刀子的殺氣像一根弦在兩個人之間繃得緊緊的。作為勢均力敵的雙方,最好的形式也只能是沉默。任何話語在這時說出來都會成為一種挑釁,另一方為了對挑釁進行反駁,不得不說出更具挑釁的話來。最后不得不越說越多,所有的句子將像磚塊木頭或者石子使道路不斷向前延伸,解決不了任何問題,卻將事情變得越來越糟……
之后的夜晚,我每天都到米賽花那里去,在米賽花的桌子上拍下五百元錢,然后在沙發(fā)上呆一夜。我們之間的關(guān)系演變成了一場戰(zhàn)爭,誰也不肯讓步,也不能讓步。我要拯救米賽花,就必須天天晚上守著米賽花。米賽花則不能拒絕我以這樣的身份來找她,如果拒絕就等于是認(rèn)輸。
這場戰(zhàn)爭以一種奇怪的買和賣的方式進行。作為來找米賽花的堂而皇之的理由,我必須每天晚上把五百塊錢拍在米賽花的桌子上。這五百塊錢成了我在這場戰(zhàn)爭中繼續(xù)戰(zhàn)斗的唯一砝碼。
五百塊錢對于我來說不是個小數(shù)目。五百塊錢相當(dāng)于我兩個月的伙食費。
我首先輕而易舉使存折上剩下的錢變成了八個五百元,換來了八個夜晚,之后我很快的面臨危機。
我開始向同學(xué)朋友和老鄉(xiāng)借錢。
開始向人借錢的時候我總是臉紅心跳,要醞釀很長時間才能開口,并且打了無數(shù)遍腹稿的話等到臨出來的那一刻又變得畏畏縮縮。有幾回,話出來的時候改變了它的原意,成了借書或其它無足輕重的東西,還有幾回甚至完全改變了方向,成了問候語或者詢問某個消息。但只要我說出來,鑒于我在很長時間里建立起來的信譽,別人很快就借給了我。
不久,和我關(guān)系好甚至關(guān)系一般但有點關(guān)系的人都被我借過了,我面臨的問題是向同一個人借兩次錢。在前一次債沒有還清之前,這樣做很快使我的信譽受到嚴(yán)重質(zhì)疑,我發(fā)現(xiàn)沒有多少友情能經(jīng)受住一次又一次五百塊錢的考驗。除非我進一步解釋錢的去向和用途,令人覺得合情合理,迫在眉睫??墒呛茱@然我不能把我的秘密說出來,況且即使說了也沒有人能夠理解我所進行的這場戰(zhàn)爭。所以在我開口之前,先得編造理由。這些理由有時和一場疾病有關(guān),有時和一個悲劇性的故事相聯(lián)。但即使這樣,也很難像上一次那樣輕易借來一個夜晚的數(shù)額了,我必須把好幾個人的錢湊在一起,才能湊成一個完整的夜晚。與此同時,我開始面對某些泛泛之交的人的討債,因為我四處借錢的消息已經(jīng)流傳開來,讓他們不安。
我的錢再一次用完。有一天上完課后,我跟在了任課老師后面。我跟著任課老師出了教室,下了樓,又出了樓,終于在一個拐彎處我鼓起勇氣趕在任課老師前面,以一種非常窘迫的神情向任課老師表達(dá)了自己借錢的意思。任課老師足足看了我好一會,才從上衣口袋里掏出兩百塊錢來,交在我手里說,這點錢你先拿去用吧。在猶豫和蠢蠢欲動反復(fù)斗爭的過程中,我很快向所有任課老師也借了一遍錢。除了有幾個任課老師因為每星期只有一節(jié)課,連學(xué)生的臉都沒有記全,因此對我的唐突要求表示了拒絕外,大部分人還是借給了我。
我就這樣換來了一個又一個夜晚。在米賽花客廳躺著的那些夜晚,雖然疲倦?yún)s難以入睡,我為即將到來的夜晚心急如焚卻又一籌莫展。我感覺到時間的流水漫過我的腳,我的手,我的身體和頭,匆匆而去,像油一樣奢侈。我內(nèi)心焦急的吶喊在黑夜面前顯得柔弱無力。
我再一次陷入困境,借不到一分錢了。
于是我鋪開紙筆,開始給我爸寫信,我知道從我媽那里是問不到一分錢的,說不定她還會跑到學(xué)校來。
我寫道:
爸:
上次寄來的錢我早已收到,如果當(dāng)時存到銀行里去就什么事也沒有了??墒俏彝盗藨校旁诔閷侠?,結(jié)果被偷了,四千塊錢都沒有了。我本來不想告訴你們的,可是學(xué)校要交錢了,我一分錢都沒有了……
信寫完了,我一步一步走到校門口的郵局去。到郵局只有幾百米的路程,我走了幾十分鐘。
就像閘門里的水,一旦開閘,就再也止不住了。因此在錢收到后只過了幾天,我又不得不寫第二封信了。
爸:
上個學(xué)期的期終考試,我有四門課沒有過,學(xué)校通知我補考,但是要交兩千塊錢補考費。爸爸,我不是故意的,考試的時候病了,發(fā)了幾天的燒,看不進書……不交錢就不能補考,就拿不到畢業(yè)證……
在第三封信里我這樣寫道。
爸:
太倒霉了,今天上體育課,我扔鉛球把同學(xué)的腳砸了,估計醫(yī)藥費要一兩千……
在這些信里,我成了一個災(zāi)難重重十足的倒霉鬼,所有災(zāi)難都指向一筆不可避免的金錢損失。我的每一封信都有一個故事鋪墊,但其核心和實質(zhì)卻只有一個代表金額的阿拉伯?dāng)?shù)字。
我仿佛成了一只愛好獨特的狗,對一切數(shù)字的嗅覺異常敏感,腦子里時刻像舉著一桿秤一樣舉著一個除法公式,在這個公式里,任何目力所及的數(shù)字都成了分子,而五百成了一個固定不變的分母。比如看到電子表上顯示12:00的時候,我的腦子里會飛快地列出了一個算式并算出答案:
1200/500=2個夜晚+200元
在我眼里,所有數(shù)字現(xiàn)在只有兩種形式,大于或等于五百和小于五百,所有小于五百的數(shù)字在我看來都是蒼白無力的。從早晨一睜開眼睛起,整個世界便像一根鞭子似的趕著我。到了晚上,我的夢境則由無數(shù)的金錢鋪就。有天晚上,我甚至夢到了一種金錢機器,只要按一下按鈕,錢就自動以五百為單位汩汩地流出來。我站在機器的另一頭,不停地往下數(shù),一二三四,我數(shù)啊數(shù),把一百年的夜晚都數(shù)完了。后來我對著機器大叫,夠了??墒菣C器沒有停下來。我又叫,夠了夠了!機器卻越滾越快。錢越堆越高,漫過了我的腳、手、肩膀、口、鼻、眼睛,最后我在恐懼中大叫一聲醒過來。
錢一下子完全消失了。我覺得全身都是錢的味道,可是錢確確實實不見了。我心痛起來,那么多的錢,怎么說沒就沒了呢?這時我覺得從胃部突然升起一種饑餓的感覺,那種感覺很快就擴散開去。很快,這種饑餓感不僅胃部有,連手、腳、心、肺,全有了,它們在夢里緊緊地和錢擁在一起,現(xiàn)在卻空得難受。它們似乎全都變成了獨立的個體,有獨立的嘴巴鼻子和感受,每一個都把嘴巴張得大大的,因為對錢的渴望而呼吸急促。好像錢成了和氧氣陽光和水一樣的東西,令人一刻也不能缺了。這太奇怪了,太讓人難受了。
我一共給我爸寫了六封信,每封信要來的錢,多到四千,少到五六百,越到后來數(shù)額越少。
最后,我收到來自父親的一封信。
兒子:
我一直在說服自己相信你信里說的都是實話,但我真的一分錢也拿不出來了。我又離婚了,我只是個小學(xué)語文老師,為了給你籌錢,我向朋友借了一萬塊錢,這一萬塊錢也已經(jīng)用完了?,F(xiàn)在我在院子里開了塊地自己種菜吃,街上的菜太貴了。有一次打完農(nóng)藥才過兩天我就去摘菜吃,結(jié)果藥沒散凈,中毒了。到了晚上,我躺在床上,頭痛得像炸開了一樣。我不敢上醫(yī)院,醫(yī)藥費太貴了,我想多喝點水,挺挺也許就過去了。我就這樣不停地喝水,挺了三天,終于挺過來了……
這封信讓我淚如雨下,也成了促使我最后承認(rèn)自己在這場戰(zhàn)斗中落敗的關(guān)鍵。
在最后放棄之前,出于一種本能,我曾到專雇小工的勞動力市場轉(zhuǎn)過一圈,但是無功而返,因為就連工資最高的工人一個月也沒有能超過一千二百塊錢的,就算別人要我,這對我來說也是毫無意義。
我終于到了走投無路的境地。
這場戰(zhàn)爭,以我的慘敗告終。
幾天以后,我收到米賽花匯到我銀行卡上的兩萬六千元錢。
七
那天馬金明在草地上把他的故事講完時,天已經(jīng)黑透了。這個滔滔不絕的人在之后的兩天時間里沒有和我說一句話,除了偶爾扒拉幾口我給他帶回來的飯菜,只是昏睡。
到了第三天,天還沒有亮,馬金明就起來了,像一只困在籠子里的野獸,在寢室里走來走去。我說怎么起這么早?他說睡不著,要去趕火車。
我說你要走了?要不要……再去找找……
不用了,今天就走!他像是怕聽到那個名字似的,打斷了我。他交給我一疊錢和一張標(biāo)明了數(shù)額的名單,說,你幫我還一下錢吧。
他趕的是上午八點半的車。我起來和他一起走到校門口的攤子上喝肉餅湯。喝肉餅湯的時候,他不停地抬手腕看表。喝完肉餅湯,我把他送到校門口,問他,你打算去哪里?
他說,隨便!
我又說,要不再呆幾天,說不定……
馬金明又急忙打斷我說,好了,時間快到了。說著從我手里接過包,背上,頭也不回地走了。
但是晚上我回寢室時,發(fā)現(xiàn)馬金明又躺在了床上。馬金明的眼神非常的黯淡,說,票都買好了,一聽見廣播里說車要開了,我就難受起來了,我也不知道我怎么會這么難受。我太難受了。
馬金明是兩天以后走的。我再次把他送到校門口,還是早上八點的車。送走馬金明后整個上午我都在想,馬金明有沒有上車呢?火車是不是開動了呢?馬金明會不會再回來?
但這一次,馬金明是真的走了。
我是在馬金明走的那天下午看到米賽花的。她站在寢室門口,學(xué)校的管理規(guī)定是男生不能進女生宿舍,女生卻可以隨便出入男生宿舍。但整棟宿舍樓早已空空蕩蕩,突然多出一個人讓我嚇了一跳。出于某種本能的預(yù)感,我問她,你是不是叫米賽花?
是,回答的同時,她用一種很奇怪的可以說是帶著點警惕的眼神看了我一眼。她的眼睛很大,臉長得很精致。
我想她可能奇怪我怎么知道她的名字,于是我說,我和馬金明同寢室,我們是最要好的朋友,這幾天我一直和他在一起。
哦,她淡淡地應(yīng)了一句。眼神中警惕依然,我想她的警惕是因為她不知道關(guān)于馬金明和她的事,我究竟知道多少。
在這種情況下我不好多說什么,只是說,你來找馬金明的吧?他早上剛走。
我看到她臉上明顯的失望,失望之外,還有深深地憂傷。
我說,要不你留個聯(lián)系方式,我要是有他的消息,就告訴你。
她猶豫了一下,還是留下了。
那天米賽花走后,我頭一個想法是,要把這事告訴馬金明,告訴馬金明,米賽花來找過他。其實有一個問題一直在我腦子里盤桓,據(jù)馬金明所說,每個夜晚馬金明跑去找米賽花,馬賽花都在,可是馬賽花為什么要在那里等他呢?如果她真想從馬金明面前徹底消失,她完全可以像那些小巷子里的女孩一樣坐上某輛小車,然后不知去向,這樣馬金明根本不可能找到她。這是很說明問題的,只是馬金明深陷其中,看不清楚?,F(xiàn)在米賽花跑來找馬金明就更說明問題了。
我很快打了個車趕去火車站,我想,說不定馬金明像上次那樣呢,說不定他蜷縮在火車站的某個角落呢?
我找了很久都沒有找到馬金明,看來他真的已經(jīng)離開了。那個時候還沒有手機,就連BP機也要幾年以后才出現(xiàn),馬金明離開了,我就真的聯(lián)系不上他了。
后來有一天我收到一張馬金明從一座山城寄來的明信片,之后每過一段時間我就會收到馬金明給我的明信片,這些明信片來自山南海北,我把這些明信片按照米賽花留下的地址寄給了她。
有一天我從馬金明走前留給我的一本書中發(fā)現(xiàn)了他父親的通信地址,于是和馬金明的父親通起了信。從馬金明父親的回信里,我了解到馬金明沒什么固定的工作,呆的地方也時常在變。馬金明給他父親寫信,有時是一個月兩封,有時是一個月一封,越到后來隔得越久,以至于兩三個月一封信,甚至半年沒有音信。我曾經(jīng)按照馬金明父親提供的地址給馬金明去過兩回信,但兩封信都因為收信人“離開原址”而退了回來。往往是,我從馬金明父親那里得到消息,再聯(lián)系馬金明時,馬金明已經(jīng)離開了。馬金明在給他父親的信中也說,不要給他寫信,因為他收不到。馬金明和家里通過一次電話,那是在一封信里,馬金明留了一個電話號碼,要他父親在當(dāng)月十五號下午六點整打這個電話,因為家里沒有電話,馬金明的父親是跑到電話亭打的。馬金明的父親在那次通話中當(dāng)然告訴了馬金明,說我在找他。如果馬金明要聯(lián)系我是很方便的,他知道系辦的電話。但我等了幾個月也沒有等到他的電話。
但就算這樣,其實我也還是有機會把米賽花找過他的消息讓馬金明知道的,那就是我應(yīng)該早一點把這事告訴馬金明的父親,那么馬金明的父親就可以在那次通話時告訴馬金明。
那我為什么沒有這么做呢?因為我總以為我還是能找到馬金明的,只是時間長短吧,一個活生生的人怎么可能聯(lián)系不上呢;當(dāng)然最主要的,在潛意識里,我存有拯救馬金明的心理,我想知道他得知消息后的第一反應(yīng)。這也是后來讓我最感內(nèi)疚的地方。
除了和馬金明父親通信,我還通過別的渠道打聽馬金明的消息。只要有過去的同學(xué)朋友和我聯(lián)系,我就會問他們,你知道馬金明在哪嗎?你知道他現(xiàn)在怎么樣了嗎?但他們知道的往往還沒我多。
我一直沒有放棄尋找馬金明,直到一年后,馬金明來找我。我正在上班,接到他的電話說,我就在你樓下。我起身就下了樓,但除看見馬金明外,我還看見和馬金明一起的一個女孩。那個女孩長得小小巧巧,笑起來很甜,他們手拉著手。后來幾天,不管是走在路上,還是在飯館吃飯,兩個人都在一起,一刻也沒有分離,讓我一直不好開口說米賽花的事。不過機會當(dāng)然還是有的,比如我們一起上洗手間時,還有那個女孩在一家內(nèi)衣店買內(nèi)衣我們等在外面時。但我變得猶豫起來。我想現(xiàn)在還有沒有必要說呢?我為什么還要舊事重提呢?所以那一次直到他們離開我都沒有說。
如果知道后來會發(fā)生那樣的事,我當(dāng)時一定會說的。
馬金明的死,看起來純粹是個意外,馬金明后來應(yīng)聘進了一家報社,報社派他到下面一個派出所去采訪,寫一組反映警察的稿子,無非是了解了解派出所的一些日常工作,涉及案子也就是翻翻以前的檔案材料就可以了,本來什么事也不會有。但有一天,馬金明和派出所的人一起在外喝酒,喝到半醉的時候,突然接到市局的命令:各派出所一起參與一次大行動。因為以前幾次類似的行動出現(xiàn)過泄密的情況,所以這一次的命令是臨時下達(dá)。不然他們也不敢跑出來喝酒的。這一次的行動,按說也沒什么危險,無非是到各個夜總會抓妓女嫖客。這些人見了派出所的人,就像老鼠見了貓,能有什么危險?再說馬金明并不是派出所的人,本來不必參加這次行動。但那天馬金明已經(jīng)有點醉了,一聽說去抓妓女嫖客就激動起來了,非要一起去,怎么勸也勸不住。人家看他那樣,以為他是好奇,就讓他去了。到了目的地,干警們兩人一組去敲包廂的門,敲不開的就撞。按說,這也沒什么危險??墒钦l能想到,其中一個包廂里有個帶槍逃竄的毒犯,聽見外面的腳步聲響成那樣,以為是沖自己來的,就把槍拔出來了。馬金明搶著去撞門,門一撞開,就被一槍撂倒在地。那個毒犯等在那里,這一槍奇準(zhǔn),馬金明連哼都來不及哼一聲,就倒下去了。
誰也想不到,馬金明的結(jié)局竟會是這樣。
后來有一天,我遇見了米賽花,在超市里。我們隨便聊了幾句。米賽花的臉色有點憔悴,笑也是那種略帶疲倦的笑,那天我們沒有提起馬金明,米賽花告訴我,她現(xiàn)在在上海路開了家書店,店名叫“楓樹窩”,歡迎我有空去看看,我去過一次,店里除了賣新書,還有大量舊書。
那一次以后,我和米賽花有了聯(lián)系。書店進貨的時候,她會打電話來叫我去幫忙,有時候朋友聚會,我也會叫上她。春天到來的時候,我們一大幫人到郊外野游,在大家興致最高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少了米賽花。我后來在一大片油菜花叢的深處找到仰面朝天躺著的米賽花,油菜花太茂盛了,幾乎將米賽花的身體掩埋住了,但我清楚地聽到米賽花的嘆息像花香一樣在空氣里彌漫開來。
米賽花說,我聽到馬金明的聲音了,他在叫我,一遍又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