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宏偉
1
撲通一聲脆響,漂頭兒在水面上劃出一道痕,迅速朝堰塘中間奔去。吳廣在原地扭轉(zhuǎn)身體,彎腰在石板坡上張嘴用力一吹,石板上的沙子就被吹開了,一屁股坐在看上去比較干凈的地方。用事先撿來的兩塊石頭,一墊一壓就把自制的魚竿固定在了石板坡上。雙手啪啪地互拍了兩下,手上粘連的泥沙就掉了,這個山里人特有的動作,更像是完成了一個儀式。一邊緊盯著水面上的漂頭兒,一邊從褲袋里掏香煙和打火機。
煙還沒抽兩口,水面上的漂頭兒就有了動靜,一眨一眨的。吳廣抓起身邊的魚竿,一個漂亮的起竿,水面上翻滾起一個巨大的浪花,魚竿猛然朝下彎曲,筆直的魚線刀片一般在水中滑動??隙ㄊ莻€大家伙!念頭剛閃過,緊繃的魚線戛然松弛下來,魚竿又恢復(fù)成了筆直的一條線。
“哦呵,糟了,沒鉤穩(wěn)!”吳廣起初以為這聲音是自己發(fā)出來的。突然感覺不對頭,心里一緊,猛一轉(zhuǎn)身,嘴里剛發(fā)出半聲“啊……”,身體接連后退了兩步,朝后一個趔趄,嘭的一聲巨響,連人帶竿跌進了堰塘里。
吳廣從水里冒出頭來,鉆入耳朵里的是一陣開懷大笑,岸上的人還不忘取笑一番:“你這個悖時娃兒,釣不到魚可以用網(wǎng)打嘛,還打算像小時候那樣,自己下去捉嗎,呵呵……”
另一個聲音遠遠地傳了過來:“你這個酒二哥!你看你,一聲不響鉆出來,把我們家老幺都嚇到堰塘頭去了?!辈挥每?,吳廣也知道,那是父親的聲音。循聲望去,父親站在遠處的田坎上,肩頭挑著一擔(dān)糞水,看樣子是準備去飲對面地里的小白菜。那是他種來給自己下面條吃時用的,苗子是他剛從集鎮(zhèn)上買來的。
吳廣伸手在臉上抹了一把,擦掉遮眼的水流。根據(jù)父親的稱呼,他已經(jīng)確定眼前的這個人就是酒二伯,打小看著自己長大的酒二伯,多么親切的酒二伯啊。
穿開襠褲的年紀,每次遇到他,酒二伯都要遠遠地彎下腰,假裝要摸小雞雞,嚇得吳廣跟一幫同齡人總是笑著遠遠地跑開。要是一不小心被捉住了,就會惱羞成怒地又咬又抓又羞又急地破口大罵“酒二伯,我日你先人”。酒二伯不發(fā)話,只是呵呵地樂著、逗著。
洪水村在山梁上,放個響屁就能飄出幾里地。遠遠地就聽見父母開始大聲責(zé)罵自家的孩子:“你這個悖時的娃兒!怎么說話呢?酒二伯是你大伯,他的先人是誰?那不是你的先先人嗎?你這個沒家教的孩子,看我回家不好好收拾你……”這時,酒二伯就會放開被捉住的小孩子,一陣開懷大笑。笑聲回蕩在村子上空,久久不散。
整個洪湖村,幾乎清一色的吳姓,都是從同一棵老樹上發(fā)下來的枝丫,輩分是很講究的。酒二伯是吳廣父字輩里年齡最大的,他上面原本還有一個哥哥的,沒長成人就夭折了,在三年自然災(zāi)害中活活餓死了,所以酒二伯就成了這一輩分里年齡最大的長輩,也就成了他可以跟晚輩開玩笑晚輩卻不能隨便跟他開玩笑的“老輩子”。
那時候的洪水村,多么喧騰熱鬧啊,白天老少爺們兒在田地里揮汗如雨,大姑娘小媳婦也沒閑著,洗衣喂豬做飯奶孩子。只要孩子餓了,隨地一坐,露出雪白飽滿的奶子,一點兒也不避嫌害臊。大山里,有啥比奶孩子更偉大更莊嚴的事情呢;一到晚上,整個院子的人都會聚到梁子上乘涼擺龍門陣,講各自家里的酸甜苦辣,還有嚇死人的鬼故事。十天半月還會有走村串鄉(xiāng)的貨郎、剃頭匠、草藥先生上門做生意。吆喝、孩童的打鬧聲時不時地響起在田間地頭,更有劁豬匠用牛角做成的“聒聒兒”吹得山響……還有酒二伯熱辣辣的山歌,在十里八鄉(xiāng)回蕩。
酒二伯還有另一個傳奇是洪水村其他人無法企及的。酒二伯有十五個兒女!七個閨女八個兒子,從十八歲第一個兒子吳一降臨到四十歲最小的閨女吳十五出生,每年一個,中間幾乎都沒停歇過。為此,二伯娘趕集的時候,總會遭到別人的取笑和嫉恨,取笑地說她跟山里的老母豬一樣能生,一下一抱抱;嫉恨的多半是盼兒女盼得發(fā)瘋的,說老天爺都把兒女給你了其他人還有盼頭不?
吳廣小時候曾聽父親講過,酒二伯生那么多孩子,并不是相信啥人多力量大,他有個理想,就是生個有出息的兒女能帶他到大城市享享福,搞不好還能在大城市里養(yǎng)老呢。人多自然幾率就大,所以他才讓二伯娘不斷地生。這是酒二伯喝醉酒后跟人念叨的理想。一直到吳十五出生,二伯娘得了一場怪病,很長時間下不了床,“造人工程”才徹底安歇下來。
高大威猛的酒二伯,任何時候,總是一臉親切的笑。即便喝醉了倒在田坎低頭呼呼大睡,臉上也總掛著甜美的微笑,似乎知道自己的莊稼地里剛剛長出了金子似的。不對,長出一大壇一大壇醇香撲鼻的高粱酒,那才叫過癮呢。
酒二伯的故事,十天半月也講不完。有些是吳廣親自見證的,有些是聽父母講的,還有些是聽村子里其他的人擺龍門陣時聽來的。最搞笑的幾個故事如同酒二伯稱呼的來歷一樣,都是跟酒有關(guān)的。
年輕時候的酒二伯,是十里八村最受歡迎的人,人高馬大、勤快、動作麻利、力氣大,干起活兒來,一人頂仨。而且性格豪爽、脾氣隨和,誰開口請幫忙從不拒絕,能干活兒且飯量不大,窮人家就跟撿了個寶似的。惟一的嗜好就是喜歡干完活兒后喝兩口,當(dāng)然是有節(jié)制地喝點兒。只有在村子里辦紅白喜事時,他才會放開了喝,也因此制造了不少故事。
吳廣記得最清楚的一個是,當(dāng)時他也就四五歲的光景吧,那天是高頭院子的吳老三娶媳婦,酒二伯是接親隊伍中的一員,就是跟隨大隊人馬到新娘子家背嫁妝。吳老三的老丈人那邊不知道是有意,還是不知曉情況,把陪嫁的一挑上等高粱酒讓酒二伯挑著。當(dāng)時的高粱酒都是用大瓦罐裝著,用塑料紙封住瓦罐的灌口,再在上面貼上一張大紅紙。起初倒也沒啥,走著走著,山路蜿蜒崎嶇,高粱酒不斷地從封口處朝外滲,陣陣撲鼻的酒香就朝外飄散。
山里人家,窮,但規(guī)矩挺講究,迎親客的隊伍里長幼老少、七姑媽八姨婆的都必須有,隊伍拖得老長老長,在知客師的帶領(lǐng)下走在最前面。送親客更講究,連走的順序都是按照輩分尊卑排序的。在送親客的后面才是背抬嫁妝的,是新郎官一方的人馬,一般都是新郎官的至親好友前來幫忙、下力,跟鬧洞房的基本上是同一撥人。
酒二伯原本是迎親客里的貴賓,可他死活不干,非要幫忙背嫁妝,碰巧還挑上了新娘陪嫁的上等高粱酒。飄散的酒香引得酒二伯酒癮直沖,想就地偷喝兩口還不成,前后都是人。他一邊琢磨著,一邊朝前走著,腳步自然就慢了下來。迎親的隊伍巴不得早點兒把東西送回新郎家,然后好好地吃喝玩耍。走著走著,酒二伯就掉到了隊伍后面,轉(zhuǎn)過幾道山梁后,酒二伯就被遠遠地甩在了隊伍的后面,各自背著扛著東西,也沒人注意到他。
眼見四周無人,酒二伯再也忍不住酒蟲的襲擾,從路旁的草叢中拔了一根蘆葦管,伸進罐子里吧唧吧唧地吸起了香噴噴的高粱酒。這一吸不打緊,幾口烈酒下去,加上早上沒吃東西,人就開始犯暈,倒在路旁美美地睡了過去……一覺醒來,天都黑了。當(dāng)鬧洞房的人嚷著要喝新娘的陪嫁酒時,才發(fā)現(xiàn)不見了陪嫁的高粱酒和酒二伯的蹤影,趕緊派人打著火把沿路找尋,結(jié)果在半道上發(fā)現(xiàn)了躺在草叢里的醉醺醺的酒二伯。吳廣親眼看見醉醺醺的酒二伯被人扶進了新郎家的偏屋,放倒床上就開始打呼嚕,山響。
自打這笑話傳開后,酒二伯的迎親客資格就被人取消了。每逢紅白喜事,還是樂意叫他幫忙,打雜,只是不讓他出村了。
酒二伯另一個更離譜的故事,吳廣是聽母親講的。有年對門院子的巴色子結(jié)婚,酒二伯當(dāng)知客師。村里的規(guī)矩是,知客師就跟大內(nèi)總管差不多,其中一項工作就是必須陪好客人。陪酒也是很重要的事情,山里人遇到喜事總愛鬧個酒,圖個興致。
酒二伯第一次當(dāng)知客師,很是來勁。喝酒的時候,完全不按知客師的套路用話擋酒,而是來者不拒,結(jié)果酒席還未散,他就被人橫著抬回了家,扔到床上呼呼大睡。中途被尿憋醒了,自己沖著夜壺一陣痛快后,突然想起給床上的孩子嘶尿。迷迷瞪瞪地走回床邊,把正在睡夢中的孩子抱起來嘶尿,當(dāng)時躺在床上的應(yīng)該是吳八。正好吳廣的母親前來找二伯娘取鞋樣子,二伯娘推開門一看,頓時傻眼了,愣了片刻后,沖上前就給酒二伯背上一巴掌,嘴里發(fā)出一聲驚叫:“悖時鬼!你這個砍腦殼的,你在搞啥子?”
酒二伯被打痛了,清醒了不少,不滿意地沖二伯娘回敬道:“你這個婆娘,又在耍啥子瘋。我給孩子嘶尿,你打我干啥子?”
二伯娘氣得哭笑不得,怒聲道:“你好好看看,你是在給娃兒嘶尿嗎?”
酒二伯低頭一看,自己也傻了。原來他迷迷瞪瞪地沒注意看,把孩子抱反了,變成了頭下腳上。幸好孩子睡得死沉死沉的,被酒二伯倒著嘶了半天的尿,居然沒醒。
很快,這故事就傳遍了十里八鄉(xiāng),成了酒二伯的又一個傳奇。趕集的時候,遇上熟人,一準兒會被拿來取笑一番。酒二伯也不惱火,每次都極力解釋:“是哈,格老子的搞反了方向。”
2
吳廣對酒二伯的印象太深刻了,但眼前的這個人,這張把他嚇得倒進堰塘的臉,真的是父親嘴里的“酒二哥”嗎?他站在水里沒敢起身,疑惑地辨認著眼前這張臉。那塊頭、眼神、臉上的笑,還有熟悉的笑聲,明明就是記憶中的酒二伯,可這些被脖子上那個巨大的肉疙瘩一擠,仿佛無端地多長出了個腦袋,加上一雙血紅的眼瞼和滿頭凌亂的白發(fā),頓時變得面目全非。
“二伯,真的是你?”吳廣大著膽子沖石板坡上那個老人問道。
“呵呵,聽說你在外面當(dāng)了大官,看來是不假。格老子連酒二伯都不認識了嗦?!本贫桓闭{(diào)侃不滿的語氣,說完一屁股坐在了石板上。
“哎呀,真的是二伯嘛。不好意思,我是真的沒認出來,您看您,差點兒沒把我嚇死噢?!眳菑V一邊親熱地沖酒二伯說著,一邊趕緊朝石板坡上爬。石板坡在水里的一段長滿了青苔,站不住,爬一截又滑了下去,他折騰了好幾次。
酒二伯看著氣喘吁吁的吳廣,笑了笑,很是感嘆:“嗨,你娃兒真是當(dāng)官了,干不了力氣活兒了。你還記得不?小時候你天天跟吳一他們泡在堰塘頭,別說這小坡坡,就是筆陡的坎坎,你娃兒也是一撅溝子就上去了。害得我還以為你娃兒長大了是把種莊稼的好手,結(jié)果看走眼了,你跑去坐大圓桌去了,倒是把我年輕時候的夢給圓了,你老爹真是個有福之人啊。”
吳廣習(xí)慣性地伸手到襯衣口袋里掏煙,才發(fā)現(xiàn)昨晚到家剛給父親遞過一支的那包蘇煙成了濕噠噠的一團煙渣。嘴里說了句“二伯,你等我一下”,轉(zhuǎn)身朝不遠處的家里跑。
吳廣也顧不得這些,換了條短褲后,急忙從公文包里取出兩包蘇煙,回來匆忙,加上從來沒聽父親提起過隊上還住有其他人,總共也就沒帶幾包。又是一路蹦跳,吳廣再次出現(xiàn)在石板坡上時,渾身上下跟此前掉進堰塘里差不多,全都汗?jié)窳恕?/p>
“二伯,來,抽根兒煙。”吳廣邊說邊把兩包煙朝酒二伯遞了過去。頂敬老人是村里人的傳統(tǒng),“外人說你一萬個好,頂不上老輩子夸你半句”,這是吳廣的父親從小教育他們要記一輩子的話。
酒二伯沒想到吳廣蹦來跳去地跑回家就是為了給自己取煙,眼圈一熱,沒再繼續(xù)拿“當(dāng)大官”擠兌吳廣,但也不肯把兩包煙接過去。吳廣頓時明白了,酒二伯是在客氣,只好把煙開了封,先遞一支。酒二伯很高興地接了過去,沒抽,而是盯著香煙上的“蘇煙”兩個字仔細地瞧著,神情很是猶豫。
“二伯,咋啦?”
“你這個‘蘇煙’跟‘中華’比起來,哪個更貴呢?”酒二伯念過高小,識不少字。
吳廣一時鬧不明白酒二伯的意思?難道是嫌自己給的煙不好?猶豫片刻,決定實話實說:“二伯,現(xiàn)在的煙名堂很多,同一個牌子還分好多檔次呢。一般的蘇煙六七十一包吧,硬中華才四十多塊一包?!?/p>
“天吶,好家伙!這一包煙就夠我跟你老爹到街上下頓館子了。哼,我那大孫媳婦成天把‘中華’當(dāng)寶貝似的,別人送一條她就藏一條,深怕我全給抽了似的,要是她知道我現(xiàn)在開心地抽著你的‘蘇煙’,還不被活活氣死?呵呵……你這煙二伯得抽?!本贫f完把嘴上的旱煙取下來,在石板上杵了幾下,熄了火。顯得有些急不可待地把手上的蘇煙插到嘴上,用煤油打火機點上后,猛吸了兩口,力道大得煙頭就快燃起來了。
吳廣前些年聽父親無意間提起過,說是酒二伯住在大兒子吳一那里,沒住多久就嚷著要走,說是住不習(xí)慣。其實是吳一的大兒媳婦對他當(dāng)面一套,背后一套,人前人后兩個樣,酒二伯心里慪氣,又無處發(fā)泄,才決定斷然離開的。今天看來,這事兒多半是真的。
等了好些時間,酒二伯才慢慢地把煙霧吐出來,吐完后接連咂吧了幾下嘴。然后心滿意足地沖吳廣說了句:“格老子的,香噴噴的,是比‘中華’好!你娃兒,沒忘本,好!”
吳廣重新上了餌后把魚鉤再次拋向堰塘,放好竿后問道:“二伯,你脖子是咋回事兒呢?”
“呵呵……你說這個?”酒二伯先是開心地笑了兩聲,伸手摸向脖子間的那個巨大的肉疙瘩。見吳廣回頭看著,才繼續(xù)道:“一個瘤子,就是多長了一坨肉。格老子的,起先我還以為是酒喝多了走不贏,堆在這里了,跟電視里看到的那個駱駝差不多。結(jié)果他們把我弄到醫(yī)院一查,醫(yī)生說得嚇死人。最先說是癌癥,后來到省里一查,又說是啥‘項部錯構(gòu)瘤’,說靠近腦髓,威脅到心臟,搞不好立馬會停電。又說壓迫了頸椎和大血管,說做手術(shù)很危險,不做手術(shù)也很危險。格老子的,反正是搞不搞都活不成了。我一想,既然橫豎都是個死,那我還治個屁,花那冤枉錢還不如拿來多打幾斤酒喝舒服。我就直接回來了,痛快地喝酒吃肉。好幾年了,也沒見咋地,就是越長越大?!?/p>
說到這里,酒二伯手里的香煙快燃完了,正要伸手去抓石板上的旱煙桿,吳廣趁機把開了封的那包“蘇煙”遞了過去,嘴里連說:“二伯,您跟我還客氣?家里給老爹留的還有,拿著……拿著!”
酒二伯見吳廣很堅持,便不再客氣,把煙接了過來,小心翼翼地從里面掏出一根兒,自個兒點上了。還沖吳廣的父親喊道:“老九,你不歇會兒?過來抽根兒好煙,沾沾你兒子的光?!?/p>
吳廣的父親遠遠地回了句:“二哥,你抽著,家里還有。我把這塊地飲完就可以收工了,過幾天中午你到我那里來,一起整幾杯。”
“好,要得。格老子的,今天看樣子你還得好好搞幾盤菜才像樣。吳廣都快十年沒回來了吧?是得喝一杯。”
吳廣在一旁“嗯”了聲,快速在腦子里過了一下。是啊,整整十年沒回過老家了。這次要不是父親偷偷從大哥家溜走,手機電話都打不通,大哥一家人又都出國旅游未歸。他擔(dān)心父親的安危,老家的親友走的走散的散都不在當(dāng)?shù)亓耍挪坏貌环畔率诸^的一切,連夜從洛城趕了回來。要是在老家再找不到父親,吳廣只好報警尋人了。
還好,昨晚深夜趕到鄉(xiāng)場鎮(zhèn)上一打聽,果然有人看見父親回老家了。就這么幾天的工夫,父親已經(jīng)在對面開了一塊地,種上小白菜了,還把豌豆、胡豆種子都泡上了。見父親氣色不錯,活得開心,吳廣也不好再堅持,決定請兩天假,好好陪陪父親。這不,一早準備到堰塘里釣幾條魚給父親作下酒菜,就被酒二伯給嚇了個半死。
3
不知道是堰塘里本身就沒有魚,還是吳廣多年不釣魚技術(shù)回潮了,吳廣跟酒二伯在堰塘邊的石板坡上守了兩三個小時,硬是沒見動靜。酒二伯不信邪,說這堰塘里魚不少,還有幾條大草魚,他每天早上都能看見它們起來浮水。結(jié)果他把魚竿拿過去釣了會兒,也是毫無動靜。
眼看中午吃飯時間到了,酒二伯突然神秘地沖吳廣說道:“吳廣,二伯有好東西下酒,來,你跟我走。”
吳廣不知道酒二伯要帶他去哪里,反正也沒別的事情可做,便把魚竿放在石板坡上,起身跟在酒二伯后面,朝對門的一片山林走去。記得以前這里是一塊上好的紅苕地,是對門院子人香家里的,據(jù)說她們一家早搬到云城女婿家居住了,十幾年都沒人回來過了,難怪上好的耕地都變成了野山林。
山林被雜草和灌木叢封得密不透風(fēng),幾根高大的泡桐樹鶴立雞群般矗在半空,樹梢處盤著好幾個鳥窩,見不到鳥兒出沒,也就無從知道是啥鳥兒的家了。這讓吳廣想起了辦公室里經(jīng)常聽見的那句罵人的話——“林子大了,啥鳥兒都有”。林間隱約可以見到有人走過的痕跡,雜草朝兩旁倒伏著。整個洪水村三隊由三個呈三角形的大院組成,各自的田地都成塊分割著,酒二伯已經(jīng)前行到高頭院子的田地里了。難道隊上還有其他人居住?
酒二伯終于在前方停了下來,吳廣朝四周看了看,就快到山崖邊了。如果沒有記錯的話,腳下站立的地應(yīng)該屬于人香家的。他示意吳廣朝前去,吳廣只好跟了過去。一看,哇,山林中間的一片開闊地里,一個用籬笆圍成的雞圈兒,數(shù)十只花花綠綠的山雞正貓在樹陰下爪瞌睡。出口處的草墊上,堆著一窩雪白的雞蛋。
“看見沒有?這是我自己養(yǎng)的純種的野山雞。上次拿了只去趕集,被鄉(xiāng)政府的領(lǐng)導(dǎo)買去吃后,一直追著還要買,我騙他們說是在山里抓的,沒了。嘿嘿……現(xiàn)在市場上賣的東西,不是有毒就是有病,還是咱自己養(yǎng)的東西放心。今天算你有口福,你老爹做東,我出兩樣好東西打平伙,咱爺倆好好喝幾盅。你知道嗎?土地都被退耕還林了,只能偷偷地養(yǎng),種點兒菜也是悄悄搞,鄉(xiāng)里知道了會派人來查?!本贫贿呑院赖亟榻B著自己的成果,一邊伸進雞圈,抓了一只全身烏黑、大紅冠子的公雞,關(guān)好圈門后并沒有帶著吳廣沿路返回,而是朝前從兩棵巨大的泡桐樹間穿過,停在了一座墓前。
記憶里,這里不應(yīng)該有墓的,難道自己走后隊上誰過世新修的?可墓碑上一個字也沒有。吳廣正要開口問,酒二伯已經(jīng)沖他說道:“你看,我這房子不錯吧。呵呵,這‘觀兒’花了我不少銀子呢,打石頭到請工,六千多呢。現(xiàn)在的人工,可不像我們年輕時那樣,相互白幫忙,得一兩百塊錢一天,老貴了。六指,別怕,你二伯還沒躺進去呢,就算躺進去,你也不用害怕,二伯只有保佑你的份兒。”
酒二伯說完把手里的大公雞遞給吳廣拿著,自己彎下腰,取下墳?zāi)骨暗囊粔K水泥磚,輕輕一推墓碑,墓室就打開了,露出一個黑黢黢的洞口。酒二伯伸手朝里一摸,就摸出來了一個禮品盒子,吳廣當(dāng)過四年的市長秘書,一眼就認出是禮品裝的茅臺,內(nèi)部特供的??赐獍b的顏色,年份應(yīng)該在三十年以上。
吳廣沒想到酒二伯會在墳?zāi)估锊刂疲€沒回過神來,酒二伯就沖吳廣提了提手里的盒子,說道:“二伯知道你不稀罕這,我也覺得這東西還沒集上賣的高粱酒好喝,但今天咱爺倆碰面難得,就把它消耗了吧?!?/p>
“二伯,酒您就別拿了,我回來時帶的有,肯定夠您喝的?!眳菑V這次匆忙回村,沒給酒二伯帶啥東西。父親請酒二伯吃頓飯,反而讓他出雞出酒,無論如何是說不過去的。
酒二伯血紅的眼瞼朝上一翻,招手讓吳廣過去。等吳廣把腦袋湊近墓門后,酒二伯打亮了手里的打火機。吳廣這回徹底傻眼了,墓室里面很寬敞,在石棺兩旁的空地上,密密麻麻地擺滿了各種樣式的酒,紅酒、白酒、自釀的散裝酒……他甚至還看見了一瓶威士忌,琳瑯滿目,這哪里是個墓室,完全是個酒窖。
看著吳廣臉上震驚的表情,酒二伯開心地笑了:“聽你爹說你在洛城當(dāng)上了政府的副秘書長,局級的大領(lǐng)導(dǎo),見多識廣,也沒想到你酒二伯這么個土包子,能給自己置辦這么個好去處吧,呵呵……我早給自己留好退路了,感覺不對時,自己朝這墳?zāi)估镆汇@,想喝啥酒隨手一摸就成,這樣去見閻王爺,估計他也得高看咱幾眼,搞不好還讓我管理陰曹地府的酒廠呢?!?/p>
“那是,那是,二伯,您太神了!佩服!不過您兒孫滿堂的,全部到場起碼百把人,干嗎給自己留這么條路子呢?”前一句是吳廣的真心話,后一句沒說完,原意想說的是酒二伯不該如此作踐自己,兒孫滿堂,都四世同堂了,卻把自己搞得像個孤家寡人似的。
酒二伯抬頭看了看山林上空的太陽,說道:“呵呵,咱先不說這個,一會兒咱們邊吃邊擺龍門陣。”說完把墓門重新關(guān)上,用水泥磚抵死了,這樣就不會有蛇蟲鼠蟻鉆進去作亂了。
兩人原路返回,吳廣也懶得收堰塘里的魚竿,準備下午太陽下山后再來試試運氣。直接跟在酒二伯的身后,回家了。
吳九早就回屋了,正把吳廣帶回來的干糧打開朝盤子里裝。吳廣知道父親愛喝酒,隱隱覺得父親不大可能跟自己離開,便做了兩手準備,專門在集鎮(zhèn)上買了好些核桃、花生、牛肉干、怪味豆、麻辣魚之類的能長時間存放的下酒菜。
不用招呼,酒二伯自己就到廚房拿了把菜刀開始殺雞,動作非常麻利,絲毫也看不出已經(jīng)是七十二歲高齡的老人。
吳廣想上前幫忙,被兩位老人阻止了。父親讓他在一邊看著:“坐辦公室你比我們這些老東西強,干家務(wù)活兒就不見得了。別看你媽在身邊的時候,我喜歡當(dāng)甩手掌柜。她不在身邊,我自己整點兒吃的,味道還是很巴實的。你二伯年輕的時候,還當(dāng)過一段時間的廚師嘞?!?/p>
吳廣幫不上忙,擺好碗筷后索性走到屋旁的梁子上打望,早上急著找尋父親,一路摸索著只顧找前行的山路,根本沒留心四周的景物。這會兒一看,偌大的洪水村,十多年前還雞犬相聞人聲鼎沸的村子,此刻,除了零星點綴在山林草叢間的二層小樓外,絲毫見不到人煙的跡象。為修這些二層小樓,隊上很多人家傾家蕩產(chǎn),甚至四處借貸。那時候,在村子里修這樣的二層小洋樓,不單是裝點門面的面子問題,更關(guān)系到能否娶到媳婦兒的大事兒。要是沒有這樣的二層小洋樓,再帥氣能干的小伙子,也休想有姑娘家愿意上門。
洪水三隊,三個院子有兩個大院里的人家都修了這種小洋樓的,高頭院子和酒二伯所在的對門院子,惟一沒有修二層小洋樓的就是吳廣家所在的當(dāng)門院子。當(dāng)門院子一共五戶人家,四戶人家的兒女成人得早,因無心上學(xué),八十年代初就陸續(xù)地跑到沿海打工去了,有兩家的大女兒直接嫁給了潮州當(dāng)?shù)厝耍淮蠹易尤穗S后跟了過去,再也沒有回來過,也就沒有修小洋樓的必要了。
余下的兩戶人家屬于隊上的殷實戶,早早就在場鎮(zhèn)上買了鋪面,也就沒有在村子里修小洋樓。最后剩下吳廣一家,父母傾其所有培養(yǎng)三個兒子念書,加上早年就已經(jīng)為三個兒子各修了三間大瓦房,也沒有修小洋樓。
短短十多年時間,這些修葺一新的小洋樓,就這樣被遺棄在了鄉(xiāng)間,一任風(fēng)雨的侵襲。而他們的主人,尤其是年輕一代,為了各自的原因留在了異地他鄉(xiāng),寧愿在舉目無親的城市里掙扎著、隱忍著、委屈著,也沒人愿意繼續(xù)守著這方山水過日子。而客居異鄉(xiāng)的老人們,卻無時無刻不在眷戀著這塊土地。如今就已歸途艱難,再過些年,恐怕就只能是歸途無望了,也包括自己在內(nèi),即便想回鄉(xiāng)拜祭祖墳,恐怕都成奢望。想著想著,吳廣心頭一陣莫名的感傷。這或許正是父親擔(dān)憂他當(dāng)不了官的原因之一吧,一個多愁善感的人,怎么能在暗濤洶涌的官場生存得如意呢。
4
吳廣正感傷著,父親喊他進屋吃飯。
干糧占了大半桌,現(xiàn)做的菜不多,一盤土豆絲,一盤炒黃瓜,那是父親吳九的手藝。主菜是酒二伯親自整的麻辣烏雞,滿滿兩海碗,看上去就很有食欲。三個人吃,已經(jīng)很豐盛了。
按照村里的老規(guī)矩,先在飯桌的上方擺了三副碗筷,三杯酒,象征性地請過世的老輩子享用,這是當(dāng)?shù)仫L(fēng)俗——“敬老輩子”,表達對死去先人長輩的緬懷之情,一般在逢年過節(jié)或家里做了啥好吃的東西時,都要進行這樣的儀式。
敬完老輩子,吳九率先端起酒杯子,跟酒二伯和吳廣碰了碰。酒二伯把杯子一仰,咕咚就下了一大口,很過癮地舒了口氣說道:“想起來跟做夢似的,一眨巴眼的工夫,你我都七八十歲了,好多同齡人恐怕墳頭里的骨頭都爛啰。”
“是啊,混起來很快哦。說老實話,二哥,我怎么覺得你這個酒,除了貴,還真不如我這次帶回來的燒刀子。聽我家老大說,是他一山西客戶送他的,正宗的原漿。我試過了,用打火機一點,就著了?!眳蔷乓矏酆染疲碌寐瑹o論是災(zāi)荒年代的爛紅苕酒,還是日子好過后的高粱酒,總是慢悠悠地品著。他一邊煞有介事地品著酒二伯的茅臺,一邊起身到堂屋后墻邊上的碗柜里拿他的燒刀子。
酒二伯也沒反駁,只說了句“要得,試試你的咋樣”。酒二伯兩大口酒一吞下喉,人整個精神多了,面色紅潤,目光清亮,就跟棵快干死的蔫苗突然迎來一場大雨似的,連脖子上那顆巨大的瘤子都跟著變得異常紅潤起來。
“二伯,您怎么會藏那么多好酒呢?”吳廣忍不住插話道。
“呵呵,你小子還惦記著那事兒啊,有些酒是我自己花錢買的,那些瓶子怪里怪氣的酒是我沒長這瘤子時在云城的戰(zhàn)果。你不有個堂哥吳一在云城嗎?他的大兒子是銀行的一個啥信貸部的經(jīng)理。我住在那里的時候,他隔三差五地總會提回來些酒,據(jù)說都是客戶送的,不要還不成,人家會以為見外,不跟他穿一條褲子。以前是他媳婦兒拿到附近的一家煙酒店寄賣,就是賣出去了兩人分成。我那大孫子呢,挺心疼我的,遇到稀奇古怪的酒,背著他媳婦兒就留下一瓶,說是讓我嘗嘗鮮。我就統(tǒng)統(tǒng)把它們放到床底下藏著,臨走時找個棒棒兒扛到碼頭,自個兒就背了回來。你覺得二伯這些酒還成?”吳廣的父親拿著燒刀子等著酒二伯,酒二伯說完一口喝掉了杯子里的茅臺酒,把杯子遞過去裝燒刀子。
“二伯,您這些酒可都是好東西。就這瓶茅臺,市面上至少賣到一萬塊了。還有您‘觀兒’里面那瓶橢圓形的洋酒,至少賣兩萬,還有那幾瓶高瓶子的紅酒,那可是正宗的法國波爾多,有錢還不一定買得著呢?!睂疲瑓菑V還算有些見地,成天管著領(lǐng)導(dǎo)們的吃喝、接待,沒吃過豬肉,但見過跑的豬還少得了?吳廣說到這里,突然想起酒二伯喝酒的傳奇,想笑,硬生生給憋住了。
酒二伯把雞頭夾起放到吳廣的碗里,老家有夾菜的習(xí)慣,一上桌子總愛把好吃的夾給客人,看來酒二伯把吳廣當(dāng)成客人對待了。吳廣趁機把兩個雞大腿分別夾給了酒二伯和父親吳九,兩位老人幸福地笑了笑,也沒客氣。
正午時分到了,太陽明晃晃地照在地壩上,看一眼都覺得火辣辣的。這讓吳廣想起了小時候,也是這么熱辣辣的太陽照著,大人們總愛聚在一起乘涼,擺龍門陣。小媳婦兒們更喜歡趁機睡個小覺。吳廣他們一群半大的孩子就成了無人管束的野馬,堰塘里、河溝中、菜地果園……但凡能玩好玩兒的地方,都少不了他們的蹤跡。
那時的洪水村三隊,多么熱鬧啊。三個大院的人加起來,足足有兩百多號。除了清亮亮的水塘和綠油油的菜地農(nóng)田,就只剩下一群熱辣辣的山里人了。四十年前,洪水村還沒出過一個大學(xué)生呢。可眼下,據(jù)說每年都會出十好幾個。雖然他們?nèi)缃褚巡蛔≡诤樗澹瑢硪膊灰姷脮睾樗?,但戶籍上,依然顯示著他們曾經(jīng)是洪水村的村民。照此下去,眼前的洪水村,恐怕很快就只能在地方志上的一個小條目中找到了。
“二伯,我爸回來之前,整個隊上難道就您一個人住?”吳廣嘗了一口茅臺,正宗的,口感挺正。
“是啊。場鎮(zhèn)上住著的那些二老頭兒也想回來住,可他們要在場鎮(zhèn)上幫兒女們帶孩子上學(xué),別看就隔著十幾里地,想回來看一眼都不成,可老羨慕我了。每次去趕集,都會抓住我擺龍門陣,問東問西。別說你們大城市了,現(xiàn)在連小鄉(xiāng)鎮(zhèn)住著的人都很少往來。你看,鎮(zhèn)上住著好幾家三隊的人,除了見面打個招呼外,平日里都不往來的。你堂姐十五,不是嫁給場鎮(zhèn)上一個殺豬匠了嗎?以前也在惠州打工,兒子在縣城念高中,看樣子也不是個讀書的料。要是你堂姐熱絡(luò)地招呼個鄉(xiāng)親,多給點兒肉頭,或下水啥的,殺豬匠就會耷拉著臉。到他家去吃飯,連‘老輩子’都不叫,還懷疑十五給了我啥好處,氣死我了。怎么當(dāng)初就沒看出這小子不是個東西呢?趕你腳趾頭都不成,你都當(dāng)大局長了,還知道頂敬老輩子。我現(xiàn)在不但不去他家吃慪氣食,連買肉我都到別的攤子。想十五了,我就在楊家館子點一桌子菜,叫女兒過來一塊兒吃,偏不叫那沒人味兒的狗東西。你二伯我現(xiàn)在不差錢兒!電視里那個小品里就是這么說的?!本贫f到這里端起吳九倒給他的燒刀子,先輕輕地在杯沿嘬了一小口,咂吧了兩下嘴,脖子上的瘤子跟著晃動了幾下。
酒二伯夾了一筷子黃瓜放進嘴里,嘎嘣脆地嚼吧著說道:“十三想給兒子換個好點兒的學(xué)校,需要一大筆啥擇校費。那天給我打了個電話,支支吾吾的,我一猜就是借錢,便讓他直接找十五拿去。”說到這里,酒二伯嘴里發(fā)出一陣開懷大笑,“那個殺豬的小子,怎么也不會想到,我會把錢存在十五那里。他天天做夢都想錢,卻不知道他家就藏著錢呢。錢這東西,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有啥金貴的?年輕時為了兒女們的前程,牙縫里擠著,老了有錢了,卻沒處可花,你說有啥用?”
“二哥,別光喝酒,吃點兒菜。你看你,我說請你吃個便飯,你自己倒貼這么多菜,真是的。來,這個是六指帶回來的牦牛肉,純天然的,你嘗嘗?!眳蔷胚呎f邊朝酒二伯的碗里夾了一筷子。
“你我還見啥外嗦?吳廣多少年才見一回,別說吃只雞,就是讓我從身上割塊肉下來都樂意。來,六指,二伯跟你喝一個,這恐怕是你跟二伯喝的最后一頓酒啰?!本贫f到這里話音一顫,引得吳廣心里一緊,眼圈兒一熱,跟著感傷起來。
吳廣喝完酒正習(xí)慣性地要找餐巾紙擦嘴,突然頓住,直接伸手在嘴上摸了一把,把淌出的酒抹掉后沖酒二伯說道:“二伯,您是不是遇上啥難處了?您給我說,幫得上我一定幫?!?/p>
“六指,你二伯真沒啥難處,就是見著你高興。二伯現(xiàn)在要吃有吃的,要喝有喝的,啥福都享受過了。你那些堂哥堂姐每年每人固定給我一千塊錢,加起來一萬多呢,我根本就花不完。二伯只是覺著活著就跟做夢似的。你知道嗎?從八大王洗四川開始,到現(xiàn)在也三百多年了吧。洪水村可謂人丁興旺,你們小時候多熱鬧啊。雖然很窮,卻活得有滋有味兒的??裳巯拢阍倏纯?,除了他們眼里我這個瘋老頭兒外,你父親要不跑回來,整個三隊就見不到別的人毛啰。以前拼了命想過好日子,多掙幾個零花錢存著好買柴米油鹽。希望兒女們個個有出息,能做城里人,那是多金貴的事情啊。再說他們有出息了,這一家人的日子才會過得更紅火??扇缃襁@日子好了,兒女們不能說有多大出息吧,至少能養(yǎng)兒育女,都混到城市里生活了,十五前幾天響應(yīng)小城鎮(zhèn)建設(shè)的號召,把戶口遷了出去,也算城里人了??晌铱傆X得活著卻沒啥滋味兒了。還有這洪水三隊,整個洪水村,眼看就要成荒山野嶺啰……”
吳廣第一次聽酒二伯認真地講這么多話,兒時記憶里那個開朗風(fēng)趣愛耍樂的酒二伯,跟眼前這個被病痛折磨著的感傷困惑的老人,似乎正在漸漸分離。面對自己的病痛,他依然那么堅強、樂觀、風(fēng)趣,可面對村子、面對人,一下子就像散了架似的,像被暴風(fēng)雨打過的麥子,筋骨折斷匍匐在地。仿佛只剩下酒,才能證明他的存在。
“老九,說來也真怪哈。這才多少年啊,風(fēng)水就開始輪流轉(zhuǎn)了。我們以前是一心想把兒女們送出農(nóng)門,到城市里當(dāng)人上人。那時候的城市戶口,多金貴啊。你看現(xiàn)在,城市戶口反而不值錢了,農(nóng)村戶口卻金貴起來了?!?/p>
“唉,可不是嗎?以前是在農(nóng)村生活憋屈,窮得要死,能到大城市看看,就覺得是件不得了的大事兒、難事兒?,F(xiàn)在倒好,想回農(nóng)村吸口新鮮空氣、回自己老屋過日子卻成了難事情,連塊地都沒得了。以前是拼了命地朝城里逃,多半只是妄想;現(xiàn)在是拼了命往老家逃,也很難了,連條像樣的路都沒得了。這不,前腳剛到屋,后腳就追了回來?!眳蔷耪f到這里,瞟了兒子一眼。吳廣沒搭話,知道父親在說服自己不要帶他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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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廣以為酒二伯非得直接喝醉為止,結(jié)果第四杯喝到一半后,酒二伯喝酒的速度明顯地放慢了。吃了幾筷子菜后,從口袋里抹出一部手機來,新款的西門子,瞇著眼按了開機鍵,看了看,不知道是看時間,還是看有無來電或短信。然后就沒再放進口袋,而是一直放在手邊。吳廣忍不住問道:“二伯,你這部手機挺新的,您在等重要電話?”
沒等酒二伯回話,吳九先回答了兒子的疑問:“這是他跟兒女們約定好的,下午兩點以后必須開機,擔(dān)心他出事兒。這里信號不好,基本上聽不大清楚,但好歹能聽出里面有人聲。以前村子里裝的有座機的,現(xiàn)在人都搬走了,線路斷了鄉(xiāng)里也就不管維護了。我也是這次回來才知道的?!?/p>
“不用聽那么清楚,只要響了按一下這個地方就成,朝里面咳嗽兩聲,他們知道我還活著就成。一般也就老十和十五打,其他人打不通就打她們那里問問?!本贫脑捯魟偮?,手機就響了。果然跟他說的一樣,里面?zhèn)鞒龅脑捯舨⒉磺宄?,嘶嘶啦啦的。酒二伯對著手機說了句“還好,沒啥事兒。今兒特別高興,吳廣回來了”后,直接關(guān)了機,“這東西,白費電,這下可以放心喝酒了?!?/p>
看得出來,酒二伯的兒女們對他還是挺孝順的,吳廣趁機勸道:“二伯,他們既然這么孝順,您還不如跟他們住到一起方便,也好有個照應(yīng)。那么多兒女,總有一個住處讓您舒心的吧?!薄捌邆€女兒都嫁人了,都有公婆要伺候,哪里有精力照料我這老頭子?遠的不說,就近的,十五家那位殺豬的,別說長住了,多在他的攤子待會兒就覺得礙眼。兒子們倒還成,都歡迎我去住。你不想想,老大都六十老幾的人了,自己都兒孫滿堂了,要照顧孫子孫女,自己一大堆問題,哪有時間伺候我?在城市里,租個屁大的房間,每月就得好幾百塊,一家人擠在一起,看著都堵心。吃啥子都靠買,一棵小白菜,都要兩三塊錢,一年到頭掙幾個錢,也挺難的。比在農(nóng)村憋著強,可日子卻沒有農(nóng)村過著舒心。我才不跟他們受那個罪呢?!本贫秸f越氣粗起來,吳九在一旁連連點頭,似乎說到他的心坎上了。
吳廣不想跟兩位老人在這方面討論,鄉(xiāng)村的淳樸跟城市生活的格格不入,是當(dāng)下的普遍現(xiàn)象。他琢磨著如何把老爹帶離三隊,看了這里的情況后,他實在是不想把父親一個人丟在這里生活。別說醫(yī)療條件了,就這安全,也成了問題。以前人煙稠密,沒有野獸生存的空間,現(xiàn)在這里完全成了荒山野嶺,正是野獸們生活的天堂。
叫嚷著接著好好喝的酒二伯,杯中剩下的酒還沒喝完,就起身歪歪斜斜地摸到桌子邊兒上的竹躺椅上躺下了。
“你二伯最擔(dān)心在城里死后連個全尸都落不下。對門院子的吳恩,一家老小都在成都打工,開小飯館,去年跟城管發(fā)生爭執(zhí),半夜起夜在小巷子里被人在后腦殼上敲了一磚頭,還沒到醫(yī)院就掉氣了。兇手不但沒抓到,連尸體都領(lǐng)不回來,先是開膛破肚驗尸,后來又強制火化,最后只剩下一把骨灰。滿打滿算,我七十一了,也該為自己準備準備了?!眳蔷耪f這話時,眼神飄忽地望著堂屋外的大山。
“爹,說啥胡話呢!您的身體這么好,還有好日子等著您呢?!?/p>
父親十年前就已經(jīng)請風(fēng)水先生在當(dāng)門的地里看了風(fēng)水,一直念叨著先把“觀兒”修了,免得死后來不及辦。用青石鑲嵌成的“觀兒”能長久地保持墳?zāi)估锏母稍铮踩硕∨d旺的家庭,在長輩高齡后,都會事先備好上等的棺木和修好“觀兒”,這是洪水村的風(fēng)俗。
“我知道你們擔(dān)心我,可我在城里住不習(xí)慣,連個擺龍門陣的人都沒有。你媽要給你大哥家?guī)Ш⒆樱覜]意見,她本身也習(xí)慣過城里人的日子。你媽年輕時就很妖艷兒,這下更是常把‘與時俱進’掛在嘴邊,覺得自己很跟得上趟。這不,這次還跟著你大哥一家出國去妖艷兒了,也不擔(dān)心死了不好收腳跡。我沒咒她的意思,她愿意留在城里就留,想回來,我這里有大瓦房可以遮風(fēng)擋雨。別小看這幾間大瓦房,可是你媽跟我年輕時拼了老命修起來的?!?/p>
吳九夾了筷子雞肉放進嘴里,嚼吧幾下咽肚后,接著對沉默在一旁的兒子說道:“我知道你是個孝順孩子,走的又是正道,我很放心。你爹我這輩子沒別的奢望,希望你們個個都平安健康就好。但你們有你們的日子,我有我的活法兒,咱們也民主一把,誰也別勉強誰,好吧?反正你們?nèi)值苣抢?,我都不會去住了。?dāng)然,你要是在我‘走’之前結(jié)婚,我還是要去一趟的?!?/p>
吳九越說越傷感,引得吳廣心頭越發(fā)難過,一時間又不知道講啥好,只好不耐煩地沖父親說道:“你今天是咋啦?盡說些胡話。你一個人住在這里,叫我們怎么安心?你這次偷偷跑回來,知道我多著急嗎?大哥二哥還不知道,要知道的話,還不得急死啊?!”
吳九見兒子生氣了,不再說啥,但還是強調(diào)了自己的立場:“不管你怎么說,反正我是哪兒都不會去了。你們想我多活幾年,就別管我。我在這里想干啥就干啥,舒心自在得很?!?/p>
吳廣包里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他昨天就已經(jīng)交代秘書科的同志,沒有啥重要的事情不要輕易打擾他。掏出手機一看,是分管副市長打來的,趕緊走到院壩外面去接,信號還是不太好,聽了個大概:下面的一個區(qū)縣遭遇了地質(zhì)滑坡,死了好幾十人,讓他馬上趕回去,參與救援安置工作。
吳廣放下電話,為難地看著父親,把電話里的事情說了說。
“趁天還沒黑,你趕緊收拾東西走吧。我送你到崖邊,那條路上雜草少些,好走點兒。我這里你就別擔(dān)心了,好手好腳能吃能喝的,再說還有酒二伯做伴,不會有啥事兒的……”父親知道兒子有大事兒要做,催他趕緊回去處理事情,人命關(guān)天,耽誤不得。
看著躺椅上呼呼大睡的酒二伯,還有一臉焦急神情催促自己離開的父親,吳廣鼻頭發(fā)酸,用力吸了兩口氣,簡單地收拾了一下行李,朝集鎮(zhèn)的方向趕去。
吳廣不敢回頭,硬著心腸一直朝上爬去,直到爬到接近場鎮(zhèn)的山埡口,才敢回頭看去。遠遠地,梁子包上的父親已經(jīng)變成一個小黑點了,看樣子一直沒回家,一直看著自己朝上爬??粗呀?jīng)被荒草和雜樹淹沒的洪水村,感覺正像夢一般地漸漸遠去,神思恍惚,甚至有些懷疑自己是否真的在這里存在過、生活過?;蛟S,這一切都只是自己做了一場關(guān)于故鄉(xiāng)的夢罷了。
還有此刻正在夢里神游的酒二伯,恐怕這次真的是跟他最后一次見面了,還有更多的叔伯嬸娘兄弟姐妹們,那一張張熟悉的面孔,像芝麻一般散在各個城市角落里的他們,為了各自的生活掙扎著忙碌著,恐怕這輩子連再見一次的機會都沒有了。
吳廣朝著父親站立的方向,用力地揮了揮手,然后轉(zhuǎn)身,朝著集鎮(zhèn)的方向,孤兒般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