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文權
(宿州學院外國語學院,安徽宿州234000)
在美國當代文學史上,提到非洲裔黑人女作家,不能繞開艾麗絲·沃克(Alice Walker)。她與托尼·莫里森(Toni Morrison)、格洛里亞·內勒(Gloria Naylor)一起,掀起了上個世紀70年代之后美國非洲裔婦女文學的高潮。艾麗絲·沃克的代表作《紫顏色》榮膺美國國家圖書獎和普利策獎,大導演斯蒂文·斯皮爾伯格(Steven Spielberg)成功地將其改編為一部同名電影,進一步推進了該小說的暢銷,小說也曾一度位居《紐約時報》暢銷書之榜一年半之久。可以說,《紫顏色》已成為研究美國黑人文學、黑人生活、黑人婦女狀況、黑人精神生態(tài)等不可或缺的經(jīng)典文學作品之一。
《紫顏色》采取了18世紀歐洲流行的書信體小說形式,通過給上帝寫信的方式訴說了一名叫西麗(Celie)的黑人女子的內心情感。西麗從小就失去父親,缺乏家庭關愛,她少女時慘遭繼父蹂躪,卻無處訴苦,內心的孤獨找不到可以傾訴的對象,只好給上帝寫信。結婚后她過著屈辱的婚姻生活,麻木地承受丈夫的打罵。后來,在黑人姐妹的開導下,她的自我主體意識逐漸覺醒,毅然離家出走,過著自立自強的生活,終于獲得了精神的自由。圍繞這一情節(jié)主線,作者充分展示了上個世紀初美國黑人女性令人觸目驚心的精神生態(tài)困境,并解釋了黑人精神生態(tài)失衡的原因,最后指出了在作者看來能為黑人婦女精神療傷的生態(tài)回歸之路。
魯樞元先生將生態(tài)批評劃分為自然生態(tài)學、社會生態(tài)學、精神生態(tài)學。魯先生認為,精神生態(tài)學是以人的內在情感與精神生活為研究對象。學者劉文良也提出了類似的觀點:“人類不但是自然性的存在,同時也是精神性的存在,在自然生態(tài)和社會生態(tài)之外,還有一個精神生態(tài)系統(tǒng)”。事實上,自從生態(tài)批評細分后,越來越多的學者認識到精神生態(tài)研究的重要性,提倡人與環(huán)境和諧的同時,也要正視人自身的和諧,即所謂人的“內在自然”的精神生態(tài)平衡。精神生態(tài)研究關注人類自身的生態(tài)系統(tǒng)平衡,彌補了此前自然生態(tài)批評的欠缺,一經(jīng)提出即應者甚眾。曾繁仁教授指出,“生態(tài)美學的問題歸根到底是人的存在問題”。甚至有學者主張將“生態(tài)批評”改稱為“人文生態(tài)批評”。筆者即基于生態(tài)批評學的相關理論來探討《紫顏色》對黑人女性精神生態(tài)的探索。
美國黑人文學自誕生之日起就關注非洲裔黑人精神生態(tài)的狀況。美國黑人文學的發(fā)展,同美國黑人文化、種族身份、政治地位、經(jīng)濟狀況等變化密切相關。早期的黑人文學主要是以口頭形式為載體的民間故事和歌謠,通過悲慘的生活境遇,訴說在黑暗的社會現(xiàn)實面前黑人精神上的苦悶和得不到自由的哀嘆。20世紀20年代“哈萊姆文藝復興”時期,黑人作家開始思考黑人精神層面的追求。如黑人作家左拉·尼爾·赫斯頓的代表作《他們的眼睛看著上帝》就是反映了黑人婦女追求自我、追求愛情、探究生活目的的小說。理查德·賴特的《土生子》通過黑奴生活的回憶,探討了黑人種族身份和存在的危機以及在以白人為主導的美國社會中尋求尊嚴與自我的種種障礙。20世紀60年代后一批黑人女作家在美國文壇異軍崛起,以艾麗絲·沃克、托尼·莫里森等為代表,她們關注非洲裔黑人在美國社會發(fā)展過程中被日益邊緣化后的精神狀況。艾麗絲·沃克的代表作《紫顏色》較全面地展示了黑人女性精神生態(tài)的困境。
《紫顏色》反映黑人女性精神的困境,首先體現(xiàn)在女主人公西麗的精神存在上。西麗從小就慘遭家庭的不幸變故,失去了父親,她的媽媽后來改嫁了,又給她帶來新的不幸。媽媽不久后也死了,唯一的妹妹不得不離家出走。一系列打擊讓一個未成年的女孩難以承受,她的內心極度孤獨,甚至找不到可以傾訴的人,給上帝寫信成了她排遣精神壓抑的唯一方式。小說以書信體與上帝對話方式展開故事情節(jié),顯示的不僅是艾麗絲·沃克獨具匠心的敘事技巧,更是作者有意而為之,反映了女主人公壓抑和絕望的精神狀態(tài)。西麗希望通過給上帝寫信獲得救助,擺脫悲慘的命運,但并沒有實現(xiàn)。作為一名貧窮的黑人女性,她給上帝寫信的一個細節(jié)表明她對自己精神存在的懷疑,她下意識地將信紙上“我是(I am)……”劃掉,暗示她對自我主體意識的否定,或許是出于對黑人身份的自卑和懷疑。
其次,黑人女性精神的困境還體現(xiàn)在黑人家庭中愛的缺失。西麗從小就沒有享受過家庭的關愛。她的父親在她小時候就被白人私刑處死,繼父不僅不給她關愛,簡直就是禽獸,多次強暴西麗,導致她兩度懷孕并喪失了生育能力。她的媽媽身體多病,對她缺乏信任,看到她挺著大肚子,不分青紅皂白辱罵她并被活活氣死了。繼父再婚后,賠上一頭牛把他送給一位鰥夫X先生,X先生之所以娶她,是因為家里有四個孩子需要人照顧,而且她“干起活來跟男人一樣”?;楹?,他們缺乏正常夫妻間的關愛,打罵西麗成了X先生日常生活的內容,他為此振振有詞:“老婆都像孩子,你得讓她知道誰厲害,狠狠地揍一頓是教訓她的最好的辦法?!痹诜治龊谌思彝ケ┝υ蚝?,有學者指出,“在《紫顏色》中,愛的缺失或者說愛受到的阻礙無疑是兩性關系不和諧的最重要的原因。當愛讓位后,暴力就成了發(fā)泄怒氣和恨意的有效手段?!?/p>
第三,黑人女性精神的困境還體現(xiàn)在種族迫害給黑人婦女造成的精神痛苦。幾乎所有的黑人作家都不回避種族問題,艾麗絲·沃克也不例外?!蹲项伾分械牧硪晃慌匀宋锼鞣苼喚褪欠N族壓迫的犧牲品,她帶著孩子走在大街上時,遇到了市長夫人,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市長夫人以頤指氣使的語氣讓索菲亞給她干活,當她的女傭。性格粗獷的索菲亞毫不客氣地予以拒絕,引發(fā)了與市長的肢體沖突,結果可想而知,她被打瞎了一只眼睛,渾身上下都受傷了。比肉體傷害更深的是精神上的創(chuàng)傷。3年后出獄,索菲亞不得不委屈自己給市長夫人當傭人,忍受著奴隸般的待遇,沒日沒夜地聽他們使喚,還不能回家見她自己的孩子,就這樣度過了11年。索菲亞說她一天到晚都想著殺人,傷害之深可見一斑?!蹲项伾费芯繉W者Kheven LaGron曾抱怨學者對該事件的精神傷害認識不夠,指出:“人們較少關注市長妻子(白人婦女)對索菲亞持續(xù)進行精神強奸和情感虐待。出事之前,索菲亞有極強的自尊心和自信心,但市長的迫害改變了這一切,他不僅肉體上和精神上打擊她,事后他的妻子也繼續(xù)對她摧殘;而索菲亞的孩子們目睹這一幕時心理上的被“強奸感”也較少引起爭議,批評家忽視了孩子們看到他們的母親在白人社會的無助而產生挫敗感及社會身份自卑感的苦惱”。
盡管作品前半部觸目驚心地展示了黑人女性所遭受的種種精神傷害,但艾麗絲·沃克并不是個悲觀主義者,她在小說后半部努力改變了主人公的命運邏輯,讓她有一個美好的結局。作者在接受中國學者王逢振訪談時曾經(jīng)這樣解釋原因:一是為了紀念主人公西麗的原型——作者的老祖母;二是希望改變以前作品的悲劇結局,嘗試一下寫好人經(jīng)過一番痛苦生存下來并有一個圓滿的結局。法國哲學家羅蘭·巴特(Roland Barthes)有一句名言:作品誕生了,作者死了!這里,我更愿意將《紫顏色》前后人物命運的逆轉解讀為作者對黑人女性精神生態(tài)回歸之路的探索。
作品以處于精神困境中的黑人女性給上帝寫信的方式展開情節(jié),隱喻了黑人女性欲寄希望于上帝幫助擺脫悲慘的命運,可是上帝能拯救黑人女性嗎?作者通過主人公西麗之口否決了那個高高在上的上帝是黑人女性的救星之說:“上帝為我干了哪些事?……他給我一個被私刑處死的爸爸、一個瘋媽媽、一個卑鄙混蛋的后爹,還有一個我這輩子也許永遠見不著的妹妹……我一直向他祈禱、給他寫信的那個上帝是個男人。他干的事和我認識的男人一樣,他無聊、健忘、卑鄙”。西麗在歷經(jīng)磨難中意識到原來心目中的上帝是屬于白人的而且是男性的上帝,根本解救不了黑人女性。這一發(fā)現(xiàn)使她敢于正視自己的精神困境,開始尋找到真正屬于黑人女性的上帝,那個上帝能使她擺脫心靈的羈絆和束縛,能使她不再不敢面對自己,能使她放飛自由,能使她勇敢地向男權宣告:“我窮,我是個黑人,我也許長得很難看,我還不會做飯,有一個聲音在對想聽的萬物說,不過我就在這里”。西麗下決心把上帝徹底趕出自己的頭腦,心靈獲得了從未有過的輕松和愉悅。作者有一段精彩的描寫:“擺脫這個白老頭的第一步是我在樹木中發(fā)現(xiàn)了生命力,后來我在空氣中也發(fā)現(xiàn)了生命力,后來在鳥身上,再后來是在別人身上……我覺得我是萬物的一部分,不是跟萬物毫無關系的、割裂的東西。我知道如果我砍一棵樹的話,我的胳膊也會流血”。由此可見,西麗找到了屬于黑人女性的上帝,其實就是黑人女性自身,即黑人女性自我主體意識的覺醒,它釋放了長期壓在黑人女性身上的精神枷鎖,顛覆了種族文化和黑人男性的雙重專制,為黑人女性找回了人格和自尊,增強了生活的勇氣和信心。
覺醒后的西麗,不僅心理逐漸回歸健康,生理也開始恢復正常。由于小時候慘遭繼父的蹂躪,婚后被丈夫視為不過是一件隨時能滿足需要的工具,她對性一直很恐懼和排斥。她連丈夫名字都不愿意提,稱之為X先生,也從未享受過性的樂趣。在丈夫的情人莎格(Shug)的幫助下,西麗開始了解并欣賞自己的身體,在鏡子前面對自己的身體第一次露齒而笑,并在與莎格的愛撫中喚醒了長期被壓抑的生理欲望。很多人不理解為什么小說中有這樣同性戀的描寫,其實這正是艾麗絲·沃克在為陷入精神困境的黑人女性指明一條走向生態(tài)回歸的道路:既然黑人男性靠不住,可以嘗試發(fā)展黑人女性之間的姐妹情誼。事實上,姐妹情誼在促成西麗精神生態(tài)回歸的過程中起著舉足輕重的作用,不但幫助她樹立了自我主體意識,而且成為支撐西麗在家庭生活中由逆來順受到奮起抗爭的強大精神支柱,并直接鼓勵了原本懦弱的西麗下定決心離家出走,邁上了一條追求精神獨立的道路。西麗離家出走后成立了一家褲子公司,通過自己的勞動獲得了經(jīng)濟上的獨立,徹底擺脫了從屬于男人的第二性的精神痛苦。正如一位學者評價道:“西麗的成長,體現(xiàn)了作者一貫的主張:婦女要想獲得真正的獨立與自由,只有通過保持自我意識,維護精神世界的完整,同時依靠婦女間的相互關心和支持?!?/p>
這也體現(xiàn)了艾麗絲·沃克婦女主義的理念。她認為黑人女性要有自己的追求,有自己的事業(yè),并且能夠經(jīng)濟上獨立才能真正實現(xiàn)男女平等。她在談到《紫顏色》的寫作目的時曾經(jīng)表述道:“我想探索兩性之間的關系,我百思不得其解:為什么女性像男子漢一樣做事會受到譴責?為什么做同樣的事男子被稱為英雄而女子卻被貼上‘蕩婦’、‘叛徒’的標簽?為什么女人該這樣?”在上個世紀70年代的社會背景下,作者的婦女主義理想是女性同男人一樣做事而不受指責。可是,在當時種族文化與黑人男性的雙重重壓下,普通黑人女性要想達到作者所賦予作品女主人公的理想恐怕是很不容易的,但作者關注黑人女性生存的情懷與探索精神是值得肯定的。西麗從精神依附到精神叛逆、從自我失落到精神再生的過程,無疑代表了所有黑人女性精神發(fā)展的歷程,通過黑人女性自身的努力,通過姐妹情誼的幫助是能夠實現(xiàn)精神生態(tài)的回歸的。
《紫顏色》一經(jīng)出版就引起轟動,其強大的藝術感染力使許多讀者感同身受,熱淚盈眶。很多女性讀者紛紛給艾麗絲·沃克寫信,表示作者寫的簡直就是她們自己的故事。這就是文學的魅力,但更重要的原因,我認為是作品將關注的焦點放在多重壓迫下艱難生存的黑人女性的精神層面上,使長期飽嘗精神壓抑的黑人女性極易產生共鳴。我們可以想象一個黑人小女孩無處訴說悲苦只能給上帝寫信的精神孤獨,想象一個在家庭生活中飽嘗男性暴力連丈夫名字都不愿提的黑人女性的精神絕望,想象一個被種族主義者打傷出獄后卻不得不忍氣吞聲在他的家庭當保姆的黑人女性所遭受的精神上的摧殘。
黑人女性擺脫精神困境,首先,不能依靠白人的上帝,能拯救她們的就是黑人女性自身,要樹立女性主體意識,找回信心;其次,也不能依靠黑人男性的上帝,他們的家庭暴力傾向讓黑人女性找不到精神的家園,要依靠黑人女性間的姐妹情誼尋找歸宿;最后,黑人女性要在精神上成長起來,要有自己的事業(yè),自強自立。這就是艾麗絲·沃克探索的黑人女性走出精神困境實現(xiàn)生態(tài)回歸的道路,其獨特的婦女主義視角,正受到越來越多批評家的關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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