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方友
呂公館坐落在城內(nèi)大十字街南邊路東,其主人叫呂光第,清光緒年間拔貢出身,西華縣清河義村人,民初曾任柘城縣知縣,后任鄭州知州。當(dāng)時趙倜為河南督軍兼省長,一次趙倜的母親生日,呂光第前去祝壽,特派人從北京請來一班馬戲團來開封,在趙倜公館門前搭臺表演三日,很是轟動古城。趙倜的母親對馬戲團表演的雜技特別喜歡,得知是鄭州知州所送,對呂光第特別有好感,連在兒子面前為呂光第邀功。趙倜是個孝子,看呂光第能讓母親高興,便調(diào)其為河南省財政廳廳長。級別雖沒變,但畢竟成了省府大員,權(quán)力大,又是“財神爺”,可謂是一肥缺。
呂光第雖系西華人,然清河村距陳州城較近,故在陳州營建府宅。呂公館門樓高大,大門上方掛有黑漆金字長方形大匾一塊,上寫篆書“方伯第”三個大字。所謂方伯第多指地方長官的府第門宅。方伯是過去對諸侯首位的稱謂,也是唐代以后對地方的統(tǒng)稱。呂光第此時高為省財政廳廳長,相當(dāng)于專任一方的地方長官,所以陳州人就對他家的大門以“方伯第”稱頌之。
呂家公館為三進院,院內(nèi)有大過廳,再進為樓院,有堂樓和東樓,整個院落全為磚木瓦房結(jié)構(gòu),布局嚴(yán)謹(jǐn),寬敞闊氣,實為陳州豪宅之一。也就是說,比較上品位。
民國時期,軍閥部隊調(diào)動頻繁,駐軍一到當(dāng)?shù)?,就向地方要錢、要糧、要草料,開拔時要車、要民夫。那時候,縣城商戶各種稅捐多如牛毛,鄉(xiāng)鎮(zhèn)派款名目繁多,百姓們苦不堪言??h政府為應(yīng)付這種雜捐,特成立了支應(yīng)局(專理支應(yīng)過往駐軍招待、應(yīng)酬、支款、支物等事務(wù))。凡部隊到來向地方要糧要錢,均要找支應(yīng)局解決。這雖然是個肥缺,也是個苦差,而當(dāng)這個局長的人選,更需慎重,最好要挑選有后臺的人來擔(dān)任。因為呂光第時任省財政廳廳長,所以陳州城的參議員們就薦了呂光第的侄子呂錫鐘??h長一聽,當(dāng)即答應(yīng),于是,呂錫鐘就一躍當(dāng)上了支應(yīng)局局長。
呂家公館從此更加熱鬧起來。
民國十六年,豫西鎮(zhèn)嵩軍劉振華部的一個旅駐防陳州,旅長姓施,叫施大炮。施大炮是土匪出身,很霸道。他仗著劉振華的勢力,根本不把呂公館放在眼中,對呂錫鐘任意支使,今天要糧,明天要款,忙得呂錫鐘焦頭爛額。
呂錫鐘架不住了,就跑到縣府向縣長提出辭職。當(dāng)時的陳州縣長姓梁,叫梁照煜。梁縣長自然知道個中因由,勸呂錫鐘說:“施大炮只是暫住,總歸要換防的。錫鐘兄只要頂過這一陣,梁某定當(dāng)為你邀功請賞!”呂錫鐘訴苦道:“縣長大人不知,那施大炮蠻橫不講理,貪得無厭,看我連狗都不如!”梁縣長笑道:“常言道,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錫鐘兄還需再忍耐。”看辭不掉職,呂錫鐘只好又硬著頭皮往下?lián)巍?/p>
大概就在這時候,其叔呂光第要路過陳州,趁機回鄉(xiāng)省親。梁縣長聞之,自然不會放過巴結(jié)財政廳長的好機會,就決定在呂公館大擺宴席,請黨政要員、豪紳名士赴宴。當(dāng)然,也有駐軍頭目施大炮。
為使宴席上檔次,梁縣長特請了陳州飯莊最好的大廚來呂公館掌勺,并提前訂購了陳州幾家名吃。如方家燒雞、施家醬蒲菜、段家小籠包子、陳家烤野鴨、邵家棗泥藕什么的,應(yīng)有盡有。當(dāng)然,梁縣長也不放過這個要錢的機會,讓下屬準(zhǔn)備了好幾個批件,爭取為本縣多要點兒經(jīng)費。
呂錫鐘深怕施大炮也借機向叔父提出無理要求,悄悄向梁縣長建議,不讓施大炮前來赴宴。梁縣長思索片刻說:“這樣怕不妥。他是駐軍頭目,如不請他來,禮儀上不到不說,怕是讓他知曉后他會報復(fù)的?!眳五a鐘說:“若萬一他向我家叔父獅子大張口,怕是也不妥。我叔若是不批,日后我與那施大炮更難處。若是我叔批給了他錢,那梁兄你的批件肯定會受影響!屬下還是請縣長大人三思?!绷嚎h長一想也是,禁不住鎖緊了眉頭??扇绾文懿蛔屖┐笈诟把缬植蛔屗肋@件事呢?他讓呂錫鐘幫助想辦法,說是最好兩全齊美為上策。呂錫鐘想了想說:“最好的辦法是讓他自己不能來!”梁縣長問:“那如何能讓他自己不能來呢?”呂錫鐘沉思片刻說:“通常情況下,唯有這幾種原因他不能來,一是他自己不愿意,二是有病,三是軍務(wù)纏身走不開,四是正巧趕上他的上峰召見他。可現(xiàn)在看來,這四種原因前三種都不可能發(fā)生,唯有第四種情況是未知數(shù)?!绷嚎h長點頭稱是,望了呂錫鐘一眼,說:“看來,錫鐘兄早已胸有成竹了,不妨說出來讓我聽聽!”呂錫鐘看了看梁縣長說:“我也沒考慮成熟?!绷嚎h長有點兒迫不及待,很急地問:“成熟不成熟只管說!”呂錫鐘說:“我是想你該通知他赴宴盡管通知,然后再阻止他前來?!绷嚎h長說:“怎么阻止?”呂錫鐘說:“最好的辦法是在他來的路上制造障礙,延誤他的時間?!绷嚎h長一聽這話,怔了一下,問道:“你是說,用人佯裝搞暗殺制造混亂?”說完,梁縣長停頓片刻才又說道:“那樣是不是太冒險了?再說,有省府官員前來,影響不太好。還有沒有比這更好的辦法?”呂錫鐘搖了搖頭說:“沒有了?!绷嚎h長望了望呂錫鐘,好一時才說:“這樣吧,為緩和關(guān)系,我把人情送給你,由你去請他前去呂公館赴宴如何?”呂錫鐘一聽讓他去請施大炮,頗為不解,怔怔地問:“那樣會合適?”梁縣長笑了笑,說:“由你去請,規(guī)格比我高,因為呂廳長是你叔父,你代表的是呂廳長,算是給足了他面子。但是,有一條你記住,要悄悄告知他千萬別當(dāng)面讓梁廳長批錢,就說你叔父最忌諱這個!”呂錫鐘聽到這里,才明白梁縣長的真正用意。他佩服地望了望梁照煜,贊嘆道:“還是縣長大人計高一籌呀!”言畢,便告辭了梁縣長徑直去了駐軍指揮部。
第二天,呂公館里張燈結(jié)彩,陳州黨政官員地方名流皆來拜望呂光第??闪钊似婀值氖牵v軍頭目施大炮卻未前來。呂錫鐘深感不解,悄悄向梁縣長說:“施大炮說好要來,怎么沒來呢?”梁縣長神秘地笑笑,意味深長地說:“這里已沒油水可撈,他來干什么?”
由于沒有施大炮的干擾,梁縣長的幾個批件全都獲批。呂光第簽過字,笑道:“呂某人回鄉(xiāng)一次,要給家鄉(xiāng)的父母官批三十萬大洋,看來光宗耀祖也不是一句話喲!”
梁縣長的批條中,有一張是修葺一座古廟的,需資十萬元。不久,這筆錢便轉(zhuǎn)到了呂光第賬下。
又過了不久,施大炮帶護兵去了呂公館,他與呂錫鐘在密室中說了好長時間的話,看樣子很投機。
據(jù)說是聰明的呂錫鐘借去通知施大炮赴宴的機會,特讓他以地方軍需為由寫了一張十萬元批件,事成之后,二人各五萬大洋。
覃懷公館,又名四圣會館——是周家口的著名公館,名就名在清同治年間,兩江總督曾國藩、欽差大臣李鴻章為鎮(zhèn)壓捻軍,曾先后進駐過這個地方。
據(jù)考,覃懷公館在周家口潁河北岸迎水寺。占地約三十余畝。寺內(nèi)建有山門、東西配房,東偏院有僧室、禪堂九間,大殿為懸山式,內(nèi)塑岳飛、張顯、湯懷、王貴四公像。四人皆懷慶府人,同拜周侗為師,皆宋之名將,精忠報國。在周家口經(jīng)商的覃懷人以有此同鄉(xiāng)引以為豪,捐錢建館,尊稱四圣,作為流落他鄉(xiāng)的精神支柱。
周家口就是現(xiàn)在的周口市,位于淮河上游,潁水、沙河、賈魯河在境內(nèi)交匯,不但是商貿(mào)重鎮(zhèn),也是兵家必爭之地。
事實上,曾國藩兩次來周家口,一次是路過,一次是駐防。路過的時間大概是1840年,他從湖南赴北京任職時,曾小住了幾日。他第二次來周家口是同治五年,也就是1866年,當(dāng)時捻軍在皖北、豫東一帶活動頻繁,他是奉命來“剿匪”的。
捻軍是太平天國時期發(fā)展起來的北方農(nóng)民起義軍,活動在蘇、魯、豫、皖廣大地區(qū)。1864年,捻軍主要領(lǐng)袖張樂行犧牲后,1865年便分兩路開展活動:一路由賴文光率領(lǐng)轉(zhuǎn)戰(zhàn)鄂、豫、皖、魯之間;一路由張宗禹率領(lǐng)進入秦、晉地區(qū),準(zhǔn)備配合西北的回民作戰(zhàn)。
當(dāng)時清軍有四個駐防地點:徐州、濟寧、歸德、周家口。曾國藩于同治四年五月初五接到朝廷快信,命他督師“剿賊”。開初他以徐州為駐地進行指揮,后根據(jù)形勢發(fā)展,方?jīng)Q定移駐周家口。
據(jù)《曾國藩家書》所載,曾國藩于1866年農(nóng)歷八月初九到周家口,即以周家口為老營,坐鎮(zhèn)指揮“剿滅捻軍”的軍事活動。在周家口期間,曾文公就住在這覃懷公館里。
住在覃懷公館里的曾國藩生活極有規(guī)律,除辦公批閱文件和會見客人外,每天讀書、寫字,并堅持散步、下圍棋,同時每月三次寫家書,專差送達。對每月初一、十五的“賀朔”、“賀望”之客一律謝絕。十月十一是曾國藩的五十六歲生日,賓客一概不見,只接見了好友彭玉麟,并與之同吃早飯。
直到傍晚時分,曾國藩才走出書房,在公館院里散步。時至初冬,一切蕭條,公館前庭兩旁卻菊花盛開,養(yǎng)花人是個年近七旬的老者,姓胡,是公館內(nèi)的守門人。兩江總督住進公館,自然是崗哨森嚴(yán),再用不著他守門戶。沒事干,他就每天掃掃院子,擺弄各種花卉。當(dāng)初曾國藩進駐公館時,要求廟院內(nèi)所有閑雜人等掃地出門,一個不留,不想總督大人進院第一眼就見到了庭前的各種花草,問是何人種栽。陳州府役急忙派人查詢,找到胡老漢,通過一番“政審”之類的調(diào)查,見胡老漢并不是“長毛”、“捻軍”之余黨,便破例留下了這位老花匠。也就是說,這軍事要地,胡老漢可隨便出入。
事實上,這胡老漢從小就是孤兒,是跟隨覃懷公館里的老和尚長大的。令人奇怪的是,他在這座廟內(nèi)住了幾十年,卻一直沒剃度出家。據(jù)說那位老和尚就是養(yǎng)花高手,一段時間里,廟內(nèi)的給養(yǎng)就全靠賣花支撐。當(dāng)初老和尚不讓胡老漢出家的目的是想讓他為胡家續(xù)一脈香火,不想胡老漢養(yǎng)花弄草著了迷,一生未娶。后來老和尚圓寂,公館里香火日衰,胡老漢便利用賣花收入,修葺破廟,塑神真身,并給公館請來了兩個和尚,原想再復(fù)當(dāng)年鼎盛,不料曾總督看中了覃懷公館的整潔和寧靜,便在此掛印升帳了。
那時候曾國藩已來周家口兩個多月,幾乎每天都和胡老漢見面,自然已經(jīng)相熟,開初,胡老漢有點兒“怯”總督大人,后見曾國藩和藹可親,滿腹經(jīng)綸,便慢慢自然了。更令胡老漢佩服的是:這曾大人雖官至極品,卻也愛擺花弄草,尤其念起花經(jīng)來,一套一套的,聽得胡老漢瞠目結(jié)舌。因為他一生只重實踐,憑經(jīng)驗弄花,而曾文公卻從理論上講起,一說一個透亮,使得胡老漢豁然開朗,禁不住五體投地,連連地說:“沒想到您這般大學(xué)問!真沒想到!”
九月菊開,十月正旺。胡老漢為讓曾大人散步時賞花悅心,調(diào)情養(yǎng)性,便把盛開的菊花擺得錯落有致,滿院飄香。曾國藩走到花前,很悅心地賞花,時而彎腰聞聞這一朵兒又聞聞那一盆兒,最后禁不住伸手要撫摸,不想手到半路突然意識到什么,笑著對胡老漢說:“只顧醉花,差點兒讓污氣濁了圣潔!”
胡老漢望了曾大人一眼,恭敬地說:“大人,一般人摸花,使花沾染濁氣;而大人若撫摸一下,能使花兒現(xiàn)出靈氣!”
“此話怎講?”曾國藩好奇地問。
胡老漢說:“師傅在世時,每培出一種新品種,必請少女撫花,只有沾了少女的靈氣,才會越開越艷?!?/p>
曾國藩大笑說:“胡師傅真會開玩笑,少女撫花花開更艷,可我一個半百老頭子能給花兒帶來什么呢?”
“大人,話不能那樣說。”胡老漢說:“我?guī)煾嫡f,花開平常人家,只是圖個好看;花開富貴人家,花隨人高貴;花開古廟寺院,就含著某種禪機;花開官宦之家,自然也就有了品位。帝王家的花匠也是六品官哩!”
曾國藩又大笑,說:“胡師傅,這么多天只見你弄花養(yǎng)草,聽我瞎叨叨,卻不曾聽到你有如此高論。今聽你一說,還真是那么回事兒!我問你,這與我撫花有什么聯(lián)系呢?”
“小人不敢講!”胡老漢望了一眼曾國藩說。
“恕你無罪!”
“我?guī)煾蹬R終時對我說,要我無論如何也不要離開覃懷公館,并要我好生養(yǎng)花,說是有朝一日將得到一位貴人的賞識,這貴人將帶我離開這里。但有一條,那貴人必須撫花以后才能答應(yīng)帶我走!”
曾國藩怔了一下,思忖良久方問道:“為什么要那貴人撫花以后才答應(yīng)呢?”
“小人不解禪機!”胡老漢說。
“我現(xiàn)在確實沒帶你走的意思!”曾國藩說,“如果你師傅說的那人是我,那就不妨一試!”言畢,曾國藩伸手撫了一下盛開的菊花。
不想一瞬間,那菊花竟突然枯萎了!
曾國藩目瞪口呆!
胡老漢也目瞪口呆!
曾國藩揚起手很認(rèn)真地看了又看,最后長長地“噢”了一聲,說:“怪不得我養(yǎng)不得花,可能是因為我殺氣太重之故吧?”
……
不久,曾國藩的兒子曾紀(jì)鴻來周家口時,曾文公果真讓兒子帶胡老漢去了南京。
當(dāng)年在陳州城第一個提出婦女放足的,叫龍言公。
龍言公,字又謇,乳名貴秋,陳州潁河人。他幼年聰慧,就讀私塾,考中秀才。1905年3月,曾在北關(guān)小學(xué)堂任教,同年5月,考入中州師范深造,在學(xué)校加入了同盟會,化名龍言公。
1907年龍言公在陳州創(chuàng)辦北關(guān)小學(xué)堂,秘密進行反清活動。這一年,清廷又行科舉,龍先生赴省城應(yīng)試,擢為拔貢。
同年,龍言公再次應(yīng)聘到北關(guān)小學(xué)堂任教。他與堂長崔峨親密合作,以同盟會宗旨“驅(qū)除韃虜,恢復(fù)中華,建立民國,平均地權(quán)”為綱,編寫教材,向?qū)W生灌輸革命思想,培養(yǎng)民主意識,發(fā)動愛國青年,開展反清活動。在新思潮的影響下,學(xué)校辦得朝氣蓬勃,學(xué)生經(jīng)常走上街頭宣傳放足,破除迷信,很是得人心。
不想這時,清巡防營換了個新管帶,姓趙,叫趙勝寶。趙管帶熱衷迷信,一來陳州就到處燒香拜佛,尤其對放足運動,更是反對。據(jù)說這趙管帶有種“金蓮癖”,所娶五房太太全是“三寸金蓮”。一聽說要放足,五個小腳女人怕得要死,一起跪在趙勝寶面前,要他趕快懲罰宣傳“放足”的人。因為她們從四五歲起就被大人用白布條把雙腳纏得緊緊的,肌肉被勒癟,血管被壓縮,骨頭被折彎,一直纏到長大成人,腳成了馬蹄形,走路扭扭捏捏,如果不打上裹腳布,幾乎走不成路,而且要用白酒、醋水天天浴洗才能以解纏足之苦。也就是說,當(dāng)初裹腳時受苦,現(xiàn)在放足也要受苦。如此之苦不但趙管帶的五位姨太太不干,連他的老母親也極力反對。趙管帶的母親聽說要放足,拄著拐杖到前庭,對趙勝寶說:“兒啊,當(dāng)年娘才五歲,你外婆就把我關(guān)在房內(nèi),兩只腳留在門外,用白布狠纏,疼得我腳腫腿腫不能走路,好不容易裹成了,你怎能再讓娘受放足之苦?”面對娘和五位姨太太的強烈抗議,趙管帶決定抓幾個宣傳革命提倡放足的反清分子,當(dāng)然,第一個就是龍言公。
因為龍言公有功名,欲抓必須有罪名,想來想去,趙管帶就想到了龍言公的母親。因為他斷定龍言公的母親也是小腳,如果龍母也反對“放足”,就可以以不孝之罪把龍言公抓起來。
派人暗暗一打聽,龍母果然是小腳。據(jù)說龍老太太的小腳在潁河周圍是出了名的。如此腳小而贏得聲譽的老太婆肯定是反對“放足”的。當(dāng)然趙勝寶雖是行武出身,但并不是魯莽之輩。為拿到確鑿的證據(jù),他先讓人請來龍言公,得意萬分地說:“龍先生,聽說你提倡放足,連令堂大人都反對,不知你如何對待這件事?”
龍言公知道是趙管帶故意找茬兒,想從放足下手查找自己的反清事實,然后再下毒手。他冷笑了一聲,侃侃地說:“大人,現(xiàn)在世上流行一首《纏足痛》,你可有所耳聞?”
趙管帶搖了搖頭。
龍言公說:“既然大人不曾耳聞,鄙人就給你念上一遍:
女子可憐真可憐,
可憐把足纏。
三歲女孩正發(fā)育,
好不該足用白布纏。
小腳一雙,
血淚兩行,
唉!凄慘!凄慘!
同胞姊妹們,
快快放足見青天!
念完,龍言公接著說:“實不相瞞,這首歌詞就是我母親編寫的!”
趙管帶一聽,笑了,說:“怕是先生假借令堂之名自己編寫的吧?”
龍言公也笑了笑,說:“如若大人不信,你我可同去潁河或派人請來我母親,當(dāng)面一試便知真假?!?/p>
趙管帶聽得龍言公如此說,正中下懷,忙派人去潁河請來了龍老太太。
趙管帶對龍老太太說:“久聞您老人家編了一首《纏足痛》,可否讓晚生一飽耳福?”
龍老太太望了一眼趙管帶,戴上老花鏡,說:“我嗓子不好,筆墨侍候!”
趙管帶急忙派人端上筆墨紙硯,放得規(guī)規(guī)正正。龍老太太手持毛筆,很認(rèn)真地寫了《纏足痛》,讓人轉(zhuǎn)給趙勝寶。趙勝寶一看,果然與龍言公背誦的一字不差。
萬般無奈,趙管帶只得放了龍家母子。
路上,龍老太太對兒子說:“這趙某一心要找你的錯,好漢不吃眼前虧,你先躲避一時為好!”
龍言公沉吟片刻,對娘說:“娘,如果孩兒今日一躲,就不會有明日的揚眉吐氣!娘今日為兒受了委屈,是孩兒的不孝。但請娘放心,此仇非報不可!”
果然,辛亥革命勝利后,龍言公當(dāng)上了陳州縣長,而趙管帶卻成了階下囚。一日,審訊趙管帶時,龍言公不但請來了自己的母親,也請來了趙勝寶的娘親。龍言公讓兩位小腳老太太坐在一起,端上水果茶水,然后才讓人帶上趙勝寶。趙勝寶飽受監(jiān)牢之苦,滿身傷痕,面色蒼白,步履艱難地走進大堂。趙老太太一見兒子,一下就撲了上去,抱著兒子痛哭不止。趙勝寶做夢也沒想到娘能來這里與自己見面,禁不住淚流滿面。
沒想到此時,龍老太太兇兇地走到兒子面前,很響亮地給了龍言公兩個耳光,說道:“如果辛亥革命不勝利,我將是趙老太太的下場!你這是替我出氣還是刺我的心?如果趙管帶事兒不大,就趕快把他放了!”
因為趙管帶剛調(diào)來不久,罪惡不大,又因為他剛提管帶沒幾年,以前的問題也能說得清。龍言公就尊重母親的意見,放了趙勝寶。
趙勝寶出獄之后,決定回山西老家當(dāng)百姓。臨走之時,遵照母親的意思,備下厚禮去看望龍老太太。龍老太太對趙勝寶說:“如若我兒犯到你手中,不知你母親能否像我一樣替他著想?”
這話不知怎么傳了出去,趙勝寶的母親聽到之后,想起自己為一雙小腳而要挾兒子去抓人,很是羞愧,竟上吊自殺了。
茗香樓是一座藏書樓,為李云燦所建。李云燦字修敏,號暗齋,陳州人。清光緒九年(1885年)舉人,光緒十六年(1892年)進士。歷任登封嵩陽書院、武陟致用精舍、禹縣潁濱經(jīng)舍山長,河南優(yōu)級師范學(xué)堂監(jiān)督,入民國后任河南教育司司長、參議院議員、眾議院議員等職。平生無他嗜好,獨喜購書。一生購置約三萬卷,藏于家。像《宋元學(xué)案》、《明儒學(xué)案》、《靈鶼圖》、《四部備要》、《清通典》、《清通考》、《經(jīng)籍篡詁》、《皇清經(jīng)解》、《十一經(jīng)音訓(xùn)》等重要圖書均蓋有“毋自欺齋珍藏”篆文長方小印,一般圖書只蓋有“茗香樓收藏書”石章和其他圖章。李老先生年老居家,深入淺出,很少與外界聯(lián)系。李府在陳州城尚武前街,闊闊一宅,三進深。茗香樓在李府后花園東側(cè),緊靠城湖,算是那條街較高的建筑。樓內(nèi)有專制的書櫥,各種書籍分類儲藏,甚為整齊;并編有《茗香樓藏書目錄》,紅格抄本,便于查找。后來李先生還擬定條例,擬在陳州開設(shè)群眾圖書館,以會同好,也算是為家鄉(xiāng)做些薄力之獻。不料計劃還未實施,日寇入侵,為躲戰(zhàn)禍,攜全眷避于項城。
李云燦帶全家逃至項城后,心中一直惦記藏書樓,整天精神不振,日漸瘦弱。家人見他身體將垮,便請名醫(yī)診斷。李云燦說:“我病在心中,能治我病者,非茗香樓不可也!”言畢,便說自己要回陳州。家人聽之大驚,輪流相勸,不行,且病情越發(fā)嚴(yán)重,萬般無奈,只得讓他回陳州。
那時候國統(tǒng)區(qū)與淪陷區(qū)的防線在陳州南姚路口一帶。蔣介石扒開花園口以后,這里淪為黃泛區(qū)。水沖的地方就形成了小黃河,兩岸都有崗哨,盤查很嚴(yán)。因為李老先生當(dāng)時已年過古稀,身體又虛弱,過渡口時就省去了不少麻煩。家人為他備的是輛膠輪馬車,車夫姓黃,叫黃天,是李府的老傭人。另外,為照顧老人起居,還隨車回去了一個廚娘和一個大腳丫頭。也就是說,因為家人都怕日本人,隨李老先生回去的沒一個親屬,而只有三個傭人。不想李老先生為此很高興,說這樣好,我一人獨來獨往,沒親人相隨,省得有牽掛。我也怕日本人,但我更怕身邊無書。若不讓我回陳州我會死得快一些,只要讓我天天坐在茗香樓里,死而無憾!家人看他愛書如命,也只好隨他了。
姚路口距陳州城還有三十華里,臨近中午時,李云燦的膠輪馬車到了南城門,不想過城門時遭了點麻煩。因為查崗的是日本人,他們看李云燦一派儒家打扮,又坐著在當(dāng)時算是較豪華的膠輪馬車,便誤以為是共產(chǎn)黨的游擊隊或其他抗日武裝搞的化裝偵察。當(dāng)然,崗哨里也有偽軍,他們都認(rèn)得李老太爺,忙讓翻譯給日本人講了。日本人一聽是李云燦回了,就拿出一個小本本兒查了查——上面果然有李云燦的名字,就急忙給總部打了電話,經(jīng)過總部同意,急忙放行。
原來日本人也搞統(tǒng)戰(zhàn),每侵占一個城市,就對地方名流進行拉攏納降,然后幫他們搞什么皇道樂土東亞共榮一體的把戲。李云燦官至省教育廳長,又是省參議院、眾議院兩院議員,自然是他們勸降的對象。日本駐陳州長官叫川原一弘,為能爭取李云燦,不但沒破壞茗香樓,而且還特意讓人保護了起來。
這是李云燦做夢也未想到的。
李云燦回到府邸,見日本人非但未動茗香樓,連宅院也沒遭到破壞,寂靜的大院里,只留下他的兩個老傭人,各廳房里的擺設(shè)一動未動,還是原舊一般。李云燦簡直像走進了夢里,雖然還是那個家,雖然日本人什么也沒動,卻使他產(chǎn)生了某種陌生感。因為回來之前,他腦子里充滿了戰(zhàn)爭的瘡痍,現(xiàn)實與想象的反差如此之大,真讓他有點兒始料不及。定神之后,接踵而來的就是另一種恐怖——他頓時感到這個平靜的宅院已成為了一個巨大的陷阱!他一步跳了進來,說不清等待他的是福還是禍。
他知道,自己既然回來了,日本人肯定不會放過他。
果然,第二天,川原一弘就登門拜訪了。
川原一弘年不過四十,個子很矮,他像許多矮個子日本人一樣愛挺背扛胸,而且由于發(fā)育不成比例,頭顱就顯得過大。這種形象很像屠夫,再加上他那很濃的仁丹胡,更給人某種兇殘手辣的感覺。
川原一弘見到李云燦,顯得很高興,說:“我就知道先生會回來的!”
李云燦此時感到自己已走進一個陰謀,心想既回之則安之,很冷地說:“你猜得很對?!?/p>
川原一弘笑了笑,說:“我很理解先生的心情。先生雖然暫時走了,但魂一直就沒離開茗香樓。一個人有體無魂,那只是一個軀殼兒。所以我就一直在等先生。你大概已經(jīng)看到了,你的宅院可以說是陳州城目前最干凈的一座宅院,茗香樓的書籍更是安然無恙?!?/p>
李云燦這才看了川原一弘一眼,問道:“你到底要干什么?”
川原一弘又笑了笑,去了手上的白手套,說:“先生別誤會,我沒別的意思,只是想請您出山,為皇軍推行皇道樂土,讓其在貴國的土地上施行得更圓滿一些而已!”
李云燦深思了良久,問道:“我要不答應(yīng)呢?”
川原一弘的蛇眼里閃出一絲冷笑,說:“我知道先生要這樣回答,與我們配合的社會名流一開始都是你這種聲音,但最后他們還是答應(yīng)了。不過,你若不答應(yīng)我也不強求,只是我將要把茗香樓里的這些書全部取出來!”說完,從袖筒里抽出一沓兒書目單,遞給了李云燦。
李云燦接過書目單一看,雙目頓然睜大,驚怒得嘴巴半天沒合攏——原來書目上全是自己收藏的孤本!他顫抖著手又將書目翻看了一遍,最后長嘆一聲,對川原一弘說:“你們先拴了我的靈魂,然后讓我就范!”
川原一弘“呵呵”干笑了兩聲,說:“話不可那般說,這只不過是咱們合作的一種方式!”
李云燦怔怔地盯著書單,盯了許久,最后長長地嘆出了一口氣,對川原一弘說:“這種事情非同小可,是出賣靈魂的大事!你要容我想一想!”
川原一弘一聽李云燦說這話,也很長地呼出一口氣,說:“好吧,我恭候先生的抉擇!只是不過要有個時限,這樣吧,我限你三日,三日后我希望能聽到先生的佳音!因為我不愿聽到任何與我相左的消息!”
李云燦雙目仍在打直,一天茶水未進。
第二天,仍是茶水未進。
第三天,李云燦走出了臥房,他命家人買來幾十丈白綾,給茗香樓全樓掛白。接著,自己也一身重孝,在樓前擺上香案,開始焚香祭樓。他燃上一爐香,然后長跪于地,很靜地等著川原一弘。
川原一弘來了。
川原一弘一看茗香樓全樓掛白,李云燦也一身重孝,很是不解,問道:“李先生,這是為何?”
李云燦雙目微閉,很平靜地說:“想我李某,一介書生,一不能保家,二不能衛(wèi)國,平生也就這么點嗜好,為我們大漢民族收藏點書籍。可惜,現(xiàn)在也保不住了。為不讓國寶落入你們這群倭寇手中,我只好親自送它們上西天!”言畢,抬眼看了立在樓前的車夫黃天一眼。黃天立刻點燃火把扔入樓內(nèi)。因樓內(nèi)潑滿了汽油,頓時,一片火光。
李云燦站起身,一步步向火海走去。
川原一弘看得呆了,許久才高喊道:“拉住他,快拉住他!”
此時李云燦已走到樓門口,扭臉對著川原大笑三聲,然后就從容地走進了火海里。
李家的傭人一片哭聲。
川原一弘氣極敗壞,將李府傭人都捆綁了起來,審問李云燦是否轉(zhuǎn)移了那些孤本。因為他堅信李云燦愛書如命,決不會將那些國寶級藏書隨他火葬。很可能他燒的只是一座空樓,重要書籍肯定暗地轉(zhuǎn)移了。果然,李家車夫黃天就站了出來,對他說:“轉(zhuǎn)移書籍是我一個人按老爺?shù)闹甘巨k的,你放了他們,我可以告訴你們那些書藏在何處?!?/p>
川原一弘看了看黃天,信了他的話,便放了其他人,要黃天帶他去找書。黃天跪在樓前,磕了三個響頭,哭著說:“老爺,恕小的不孝,為救眾人,我也只好如此了?!闭f完,抹了一把淚水,站起身領(lǐng)日本人去了后進院的一座小樓里。
小木樓是李府的儲藏室,里邊全是破舊的家具和一些壇壇罐罐。黃天領(lǐng)川原一弘和幾個日本人上了三樓。里面果然有幾櫥舊書,但更多的卻是李府儲存的老酒,黃天走上樓,突然就舉起一把鐵錘挨個兒砸爛了十幾個大酒壇,然后堵了下樓口,大笑著對川原一弘說:“老爺命我藏的那些孤本,你們永遠(yuǎn)也找不到了!我今天就是要為老爺報仇才領(lǐng)你們來這里!你們上當(dāng)了。誰也別想下樓了!”說完,就從懷中取出火柴,一下劃著了四五根,扔到了樓板上,頓時,火光四起,小木樓成了一片火?!?/p>
據(jù)年過九旬的一位李府老傭人回憶,那一天的大火幾乎使李府全部化為灰燼,共燒死包括川原一弘在內(nèi)的六個日本人。
畫卦臺為陳州七臺八景第一臺,位于伏羲陵東南一里許的城湖中,占地十畝。四面環(huán)水,臺高出水面六尺有余。原《一統(tǒng)志》稱此臺為“揲蓍臺”,意說伏羲曾在此揲蓍畫八卦?!跺居钣洝分幸舱f畫卦臺乃“伏羲于蔡水得龜畫八卦之壇”,可見其非凡了。
畫卦臺是后人為紀(jì)念伏羲畫卦之功績而修建的,始建何時,已失考。經(jīng)宋、明、清各代多次增建修葺,臺上建筑頗具規(guī)模。到了萬歷之年,陳州知府洪蒸增建卷棚五間,黃瓦八角亭一座,內(nèi)奉宋代鑄造的伏羲銅像一尊。立一碑,高廣各五尺盈,上刻“先天圖”。傳說此圖蘊藏天機,凡人不得解。臺上蒼松挺拔,虬枝繁密。每當(dāng)月明星稀,滿湖浮光躍金,靜聽蛙鳴鶴唳,如入蓬萊。
畫卦臺一隅,住著一戶姓于的人家。父女二人,以打魚為生。于老漢年近古稀,但身板硬朗,能天天下湖。女兒于蓮,年方十九,質(zhì)麗聰穎,能歌善舞。城里城外,頗有些名聲。
日寇侵華第二年,陳州淪陷。于老漢怕女兒遭不幸,便把她藏匿在深湖中,白天送飯,夜里陪女兒在湖中過夜。于蓮整日躲在蘆葦深處,非常寂寞。無事可干,便做蘆笛兒,學(xué)各種鳥叫。時間長了,于蓮竟悟出了不少鳥語。于是人鳥開始相熟。每每聽得哨音,百鳥如朝鳳般聚集在于蓮周圍,喋喋不休,訴說衷腸。
到了嚴(yán)冬,蘆葦被割,湖水結(jié)冰,一片凄涼。于蓮湖中不可藏身,只得回到家中。鳥兒像是舍不得于蓮,每天早晨或黃昏時分,總有成群結(jié)隊的鳥兒在于家小院兒的上空盤旋,嘰嘰喳喳,向于蓮問好。于蓮心喜,取些谷物,讓鳥們吃。事情傳開來,人們便稱于蓮為鳥女——并說她是湖中一只麗鳥轉(zhuǎn)變而成。
消息傳來傳去,就被日軍駐陳州城的中隊長田中角榮知道了。田中角榮很想見一見鳥女。
這一天,田中飯后無事,便自個兒到了畫卦臺處,見到落滿小鳥的院子,他就走了進去。
那時刻于蓮正在喂鳥,聽到柴門響,抬頭一看,見來了個日本鬼子,禁不住面色灰白,驚恐地叫了一聲。于老漢聞之惶惶出門,一見田中,急忙護住了女兒。
田中會講華語,笑笑,說:“驚慌的不要,我只是想看看鳥女!”說著,掏出煙來,遞給于老漢一支。于老漢怒目相待,只是緊緊地護住女兒。田中尷尬地回了手,自個燃了,看了看于蓮,問道:“你就是鳥女嗎?”
“她叫于蓮!”于老漢替女兒回答。
“你怎么能懂得鳥語呢?”田中平靜地問。
于蓮?fù)镏?,見他沒有惡意,便怯怯地說:“聽得多了,也就懂了一些!”
“小時候,我家喂了好多鳥!各種各樣的都有。我每天都是在鳥的叫聲中睡去,又在鳥的叫聲中醒來……”田中滿臉稚氣,沉浸在童年的往事里。
于家父女不解地互望一眼,說不清這個日本鬼子給他們嘮叨這些干什么。
“我母親是位研究鳥的專家,可她卻不懂得鳥語!記得母親常說:‘我要是懂得鳥語該多好呀!’可惜,她老人家已不在人世了!”田中說著,就從兜里掏出一張照片,遞給了于蓮。
照片上是一個身穿日本和服的女人,端莊漂亮,雙目間透出善良和慈祥。她的身上落滿了鳥。
于蓮很是好奇,看看田中,又看看照片,悄聲問,“她是你娘嗎?”
“是的!”田中痛苦地說,“母親死于昭和十一年秋天。那時候,我大學(xué)剛畢業(yè)。埋葬她的那一天,墓地的上空全是鳥!”田中抹了一把淚水,停了片刻又說:“如果母親活著,我一定寫信告訴她這里有一個鳥女,讓她聘請你當(dāng)助手!”
一陣沉默。
“我能給你照張相嗎?”田中突然取出照相機問道。
于老漢急忙用身體遮住女兒,對田中說:“俺不照相!你走吧!”
田中遺憾地收了相機,深情地望了望于蓮,長嘆一聲,郁郁地走了。
這以后,于家父女開始提心吊膽地熬日子,深怕田中來這里無事生非,給他們帶來禍端。等湖里的蘆葦半人高的時候,于老漢就匆匆把女兒嫁了人。
可是,田中一直沒來。
日寇投降那一年,于老漢已下不得湖。孤獨一人,靠編蒲包度日月。一天午后,他正破蒲草,突然聽得叫門聲,抬頭望去,禁不住吃了一驚。
門外站著田中角榮。
那時候的田中面目灰灰,已顯得老相。他對于老漢說:“日本已宣布投降,臨走之前,我想見見鳥女?!?/p>
“鳥女?”于老漢夢囈般地問道,“啥鳥女?”
“就是您的女兒!”
“噢!”于老漢望了望田中,悵然地說:“她出閣了!早就出閣了!”
田中驚詫如癡,雙目里透出遺憾,好一時才說:“那時候我知道你們怕我,所以一直沒敢來打擾!現(xiàn)在我們不可怕了,可她卻……”田中顯得很惋惜。
“你找她作甚?”
“想給她照一張相!”
“為了你娘嗎?”
“是的!”
于老漢望了田中一眼,沉思片刻,突然放下手中的活計,對田中說:“走,我領(lǐng)你去見她!”
于蓮的婆家也在湖邊,距畫卦臺有五里水路。于老漢用船把田中送到的時候,已是半下午時分。
小院很破舊,到處散發(fā)著魚腥氣。田中蹙著眉頭走進院里,連大氣都不敢出。聽到響動,房門洞開,一下子涌出兩三個娃娃,看到田中,同時驚叫一聲,扭頭就朝屋里跑,許久,又簇?fù)碇粋€女人走出來。
走出來的女人又黑又瘦,衣服襤褸,蓬亂的頭發(fā)上系著孝布,眼睛的周圍縈繞著操勞過度的青絲……
幾個娃頭上也戴著孝布。
幾個娃娃好奇地望著田中。
突然,那女人叫了一聲,像是拾起一個遙遠(yuǎn)的夢幻,眼睛里透出驚訝和疑惑,最后咬了一下嘴唇兒,平靜地把目光伸向遠(yuǎn)處。
這時候,于老漢從湖邊走過來,對田中說:“她就是我的女兒!你原來見過的!”
田中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驚訝得目瞪口呆。他望著當(dāng)年如花似玉渾身充滿大自然魅力的鳥女,禁不住頹喪地垂下了腦袋……
遠(yuǎn)處,是一只彈痕累累的木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