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益穩(wěn)
在第二次中風和八十歲生日來臨之際
父親終于有了心愛的手機
以及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號碼
15138012558
我常常在夜晚悄悄撥通,這個
傳遞生命信息的號碼,低沉的老聲
從手機那端傳來,仿佛告訴我
這個地下工作者,組織還在
組織無非是我欲罷不能的家
三月草頭青八月桂花黃
冷風暖雨層次分明,父親的
聲音衰退得更層次分明
我是娘身上掉下的一塊肉
父親如今卻成了我身上一塊贅肉
雞肋般用處全無,真正剮掉又一定很疼
父親的聲音在手機那端,一旦不響起
這端聲音的性質隨之驟變,我輩
人生標尺,也向終點移動了一大截
今年以來手機那端的聲音
話語漸次變短,陽氣漸次變弱
無人應答的那一天,正一天天逼近
撥打這生命的密碼如履薄冰
生怕不小心撥錯一個數字
一下子撥達另一個世界
一條河流劈開兩岸菜花
春天隨即一分為二,一片春色
就變成了兩片,河流村莊作乘數
菜花作被乘數,老家做乘法的春天
一下子擴大到難以想像的規(guī)模
菜苔一夜之間把春天拔高幾寸
卻將我懷念比下去好幾丈
三百公里外的春天
大于六百公里內的懷念
那么多雄雌激素競相膨脹的花
蠶豆花豇豆花蕎麥花洋槐花
卑微的花,養(yǎng)人性命的花
把金錢的空氣擠得亂顫
最關鍵的是菜花橫空出世
老家的春天才高人一頭呀
有空隙的菜芯都渴望被填充
水能沿著風向站起來
風繼而將勃起的狀態(tài)嫁接到
千奇百怪風景的菜地里
嘻嘻真怪,懷孕的青菜
將嬰兒挺在身肚之外
真像我的心跳藏在三百公里外
眺望啊眺望,三百公里外的
那個瘦挑男孩,正在用沉默的微笑
迎接從春天墳頭爬歸的母親
忙里偷閑的母親腋下夾著
一截青黃不接的菜花胎
母親走后,日復一日
老父漸漸養(yǎng)成開燈睡覺的習慣
一輩子精打細算的他
年暮惟一不吝嗇的舉動
無所謂浪費什么電費了
慘白燈光映照下的父親
依然老嘴張開鼾聲如雷
猙獰中隱藏著安詳
我隨手關了一下燈
老父瞬間一骨碌驚醒
指著燈泡對我怒吼
它就是你娘
呵,燈亮著
娘就在
夢里夢外心里踏實
大地與天空夾縫間
仰望或者俯視一朵灼灼桃花
不外乎正面反面
一面活像金幣造型
一面活像母親笑臉
財富和親人同時出現
思戀一下子抵達春天的心臟部位
神魂癡迷看桃花
將一面設定為正面
該死的一面常常不是反面
桃花升仙高空或潛入地層
向上能綁住行云的步伐
向下可鉚住逝去親人的心跳
我有時想一桿子捅下頭頂白云
有時想一鍬挖出桃樹千年老根
新城高層公寓十九層窗口
贗品青花瓷瓶內一朵桃花
無論怎么欣賞
正面反面均是亡母的笑臉
光鮮欲滴的桃花光澤
罩不住整座高樓投來的灰色陰影
這樣虛幻的春天
生死距離約等于零
我的母親,中國一位普通農婦
喬布斯,美國蘋果公司總裁
他們竟因同樣的毛病
2011年同月同日辭世
一個在長江蘇北平原的五架梁瓦屋
一個在美國帕拉奧圖的鄉(xiāng)間別墅
母親的葬禮可比喬布斯的葬禮高調
吹吹打打全村上百號人馬自發(fā)集合
祭在靈前的兩只土疙瘩蘋果
就摘自門前樹上
多像我瞪著白多黑少的大眼睛
母親肯定不懂牛頓的蘋果
更不懂喬布斯的蘋果
但母親的蘋果樹長得又高又旺
假如她看到門前樹上掛滿喬布斯的蘋果
一定會心疼得反復啰嗦
誰把好端端的蘋果咬豁了口唉
迎著陽光打開蘋果電腦或手機
每次我都恍惚可見
家鄉(xiāng)樹上的蘋果全長滿牙齒
大街水果攤上的蘋果全在哭泣
誰又能在蘋果另側再咬一個豁口
讓我的痛苦在母親與喬布斯之間
保持相對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