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族〕李羨杰
要過年了,我卻高興不起來。要是沒這年多好?沒有這年,我就還能在工地干活,吃住都在工地上,和工友們說著笑話,粗話,罵人,打架,一混一天,一混又一天。可現(xiàn)在工地放假了,工友們掙命似的往家跑,只剩下孤單單的我,我就不知這日子怎么過了。
這幫倒霉蛋臨走時個個慷慨得不得了,買吃的,買穿的,洗澡理發(fā),換上新衣服,人模狗樣的精神煥發(fā)。就像他們沒出過大力,沒撅著屁股在大太陽下干過活似的。宿舍被弄得稀巴亂,翻個底朝天,破鞋爛襪子遍地,骯臟的工作服都堆在草墊上,散發(fā)著難聞的氣味。臨走那晚,我們喝酒,這幫鱉犢子挨個給我敬酒,說:張哥,回家別忘給嫂子帶好啊。我說:好好,不能忘,不能忘。上次素蘭來的時候,我們鋼筋班都上我家喝過酒,都見過素蘭。我嘴上應(yīng)著,心里并不是滋味。我和素蘭要離婚了,我不能告訴他們。如果他們知道了,非要刨根問底兒的問為什么。為什么?我也說不出為什么。這離上次他們上我家喝酒才幾天???現(xiàn)在就這樣了,別說他們不信,連我自己也不信。但是,素蘭已搬到尤華家去住了,這就是為什么。
他們走后,我又在宿舍呆了一天。弄得打更的老李來看好幾回。問我:怎么還不走啊?我說:沒有車??墒?,我真的不能再待了,我再待,老李會睡不著的。如果工地丟了東西,我還說不清了。
這宿舍其實(shí)就是工棚子,四面透風(fēng)。他們在時我們二十多人擠在一塊,不覺得冷,現(xiàn)在他們都走了,這宿舍就格外的冷了。
白天我貓在被窩里死睡,實(shí)在睡不著我才出去溜達(dá),隨便吃口東西。大道邊光禿禿的樹上都掛了彩燈,電線桿也掛上了紅燈籠。大街上太冷,我就去大商場里。大商場里暖和。辦年貨的人們擁擠著,像那東西白給似的。我在大商場里轉(zhuǎn)的時間長了,就被幾個保安盯上了,我一看不能再在大商場里待著了。
我是頭年開春來這個城市的。以前我也是打工的,不過那時打工的地方就在離我們遺川不遠(yuǎn)的縣城??h城的活兒越干越少,我就隨鋼筋班的人來這個城市了。
我們鋼筋班二十幾個人,在一塊干活久了,配合得順手,我舍不得他們,他們也舍不得我。每個人的性情啊心性都了解了,相處起來就很那個了。
我們的活兒就是綁鋼筋,木匠把模板支好,我們就開始綁。鋼筋是一座大樓的骨架,這骨架支好了,大樓才結(jié)實(shí)。才來的時候,我非常想家,想家里的素蘭。但工地活緊,一兩個月也撈不著回家。老板怕我們閑著,弄了幾個工地干。如果就一個工地,我們不會這么緊的,反正木匠支完模板之后才輪到鋼筋工,鋼筋綁好之后打混凝土,混凝土打完之后怎么也得過一兩天才支下一層模板。我們干的是月工。就是說一個月干不干都那些錢,我們看圖紙啊,算鋼筋啊都會,老板不舍得我們,我們走了,他上哪去找像我們這樣熟練工???我們綁完這個工地的鋼筋,就去那個工地。等那個工地綁完了,這邊混凝土也打完了。就又開始綁這個工地了。雖然累,但卻是好錢。都說工地老板愿意欠農(nóng)民工的錢,但我們老板不,老板不欠錢就得好好干。我好幾個月不回家,素蘭就有些想我了。
那天我接到素蘭電話時,正在樓頂上綁鋼筋,樓頂上的模板是鋼模,刷上柴油之后,陽光一照都刺眼。素蘭說:張老二,怎么回事你?我說:怎么了老婆?素蘭說:怎么了你不知道嗎?我有些懵了,一想我也沒什么事啊,再一想我就明白了,明白了我偏不說。我就說:怎么了?我哪個月不給你寄錢???素蘭問我:寄錢就行了嗎?我說:那你想怎樣?素蘭說:你,你不是人,你欺負(fù)我。帶著哭腔了。我一聽樂了,我說:好了,好了,老婆。知道你想我了,我也想你呢?,F(xiàn)在活兒忙。我給你掙錢哪,等錢掙足了,我就回去了。素蘭挺好哄,我這么一說,她不吱聲了。我和素蘭感情挺好,雖然還沒有孩子,可我倆不急。等掙上幾年錢再要孩子也不晚。再說,現(xiàn)在養(yǎng)一個孩子得摞上一摞錢。我現(xiàn)在沒有那么一摞錢,怎么要孩子呢?如果有個孩子,也許素蘭就不會那么寂寞了,如果我不來這個城市,素蘭也不會想我了。
以前在我們縣城干活時,我是經(jīng)常回家的。就是活兒忙也能回去,下班就走,第二天早晨就回來了。我那個村子,在遼東一個遙遠(yuǎn)的大山溝里,聽那名吧,就知道多遠(yuǎn)了。叫遺川。意思是差點(diǎn)被遺忘了。據(jù)說當(dāng)初統(tǒng)計我們那里有多少個村子的時候,統(tǒng)計完了,要往上報了,才有人說還有個村子沒統(tǒng)計,問是哪個村子,夾屁溝啊。他們就去我們村看,看過了,嫌夾屁溝難聽,就改成遺川了。到我們村子,從縣城坐車能坐到我們鄉(xiāng),剩下的路,就只有走了。翻山越嶺的,得走上大半天。后來通車了,但一天就一趟。早六點(diǎn)半從遺川出來,下午兩點(diǎn)五十從縣城回去。錯過鐘點(diǎn),就只有走了,或者花錢從鄉(xiāng)里雇車。我那時候回家,隨便找一臺自行車踹開,騎著就回家了,第二天再騎回來。但現(xiàn)在卻不行了,這個城市到我們縣城,坐火車就得兩天一宿,回一趟家,太遠(yuǎn)了。
素蘭打完電話沒幾天,突然來了。老婆來了,我挺高興的。
我請假陪素蘭去市里轉(zhuǎn)了一圈。領(lǐng)她吃了麻辣燙,肯德基,還給她買了頂遮陽帽。眼瞅就種地了,太陽挺毒的,我看城里的女人都戴那種帽子,把臉遮起來,就給素蘭也買了。素蘭臉蛋長得不錯,挺白的。素蘭在農(nóng)村待得時間長了,有點(diǎn)靦腆。我領(lǐng)她去市里,她暈頭轉(zhuǎn)向的,走路緊貼墻根,看見車過來了就抓住我的手。晚上,我們找一家旅店住。在旅店里,素蘭告訴我,她想我主要是害怕,家里就她一個人。她說,有一天狼都進(jìn)院子了。我和素蘭辦那事時素蘭說:張老二,咱們回家吧。
我們村的年輕人,基本都出來打工了,誰還種那兩壟地???去掉種子化肥錢,白忙活了。偌大的溝筒子,就那么幾戶人家,散落在溝溝岔岔里。一整天的,連個人影都看不見。大姑娘小媳婦,半大小伙子,連老爺們都出來打工了。留在家里的,都是老弱病殘。打工的人掙到錢了,就把老婆孩子都弄到城里了。最不濟(jì)的,也在離縣城近點(diǎn)的地方買房子,把家搬去了。土地都撂荒了,誰還種那幾壟地啊?如今素蘭叫我回家,不是笑話嗎?我說:老婆,城里多好???你在家害怕,跟我來吧,咱倆天天在一起,咱倆都掙錢,趁沒孩子,利手利腳多掙錢,掙足錢就回去買房子,生孩子,咱們就再也不出來了。素蘭聽了,半天沒說話,問我:那地怎么辦?不行,地不扔。
素蘭走后,我想這樣也不行啊。素蘭再在農(nóng)村待下去,還不成老太太了?她才三十幾歲啊。這樣想著,過完五一,我就叫素蘭進(jìn)城了。我們不能總分開,那地不種了。五一前后,正是我們那里種地的時候。我怕素蘭把地種上就來不了了。我在城邊租了個房。說是房,其實(shí)就是棚廈子。到城市打工的人,基本上都在城邊租這種房子住。便宜。房子租好了,素蘭就來了。我們買了鍋碗瓢盆,我在工地弄些板子楞子釘了桌椅,床,這日子就過上了。
一開始素蘭找不到別的活兒,就在物業(yè)掃地,一個月八百元錢。把家安頓好之后,我們還請鋼筋班的人吃了一頓飯,喝了一頓酒。我們常年在工地吃飯,都吃膩了。素蘭會做一手好飯菜,我們買了菜叫她做,吃得那個香啊。我好久也沒這么高興了,他們走后,我就著酒勁兒把素蘭抱上床了。
沒等我高興幾天,素蘭就不行了。素蘭老是睡不著。她說城里晚上那個燈啊,車啊吵得讓她忙叨。說城里那個氣味她也受不了,說煤煙味更受不了。我說咱家燒柴哪來的煤煙味啊?她說別人家的煤煙味就夠她受的了。這不是小姐身子丫環(huán)命嗎?說車吵還行,我也嫌吵。我們在城市出口的地方,汽車一天到晚進(jìn)進(jìn)出出,喇叭聲不斷,還有那重型卡車,它們跑在公路上,轟隆隆響,震得房子都顫。要命的還有一趟火車,一到早晨一兩點(diǎn)鐘,就呼嘯著開過來了。不過時間久了我就習(xí)慣了,工地振搗棒的聲音,攪拌機(jī)的聲音我都受得了,別說這些了。素蘭說燈光也吵,這不瞎說嗎?燈光是亮,怎么是吵呢?可她就說燈光吵,說吵得她腦袋里嗡嗡的,怎么也睡不著,用被子蒙住了也睡不著。咱遺川那晚上,真叫晚上,伸手不見五指。再說那個靜啊。城里太吵了。她睡不著,就坐起來和我說話,她說話還有個毛病,得看著你的臉說。她睡不著,我以為過十天半月就會習(xí)慣了,習(xí)慣了就好了。誰知一個多月過去了,素蘭還是睡不著。人一天天瘦,兩個眼眶子都凹陷了。原來豐滿的,洋溢紅光的臉盤也蒼白起來。紅光沒了,整天也沒個笑臉,話也少了。后來,睡覺的時候,素蘭就會突然驚叫著醒來,醒來就兩個眼珠直盯盯地瞅著我,臉色蒼白,頭上,身上全是汗。我就說:素蘭,素蘭,別怕,我在這呢。她看了看,又躺下了??墒沁^一會,又呼啦一下子坐起來了,把我也嚇一跳。她這種樣子,折騰得我也睡不好,第二天上班,迷迷糊糊的。
有一天,素蘭那個物業(yè)給我打電話,說她昏倒了。我趕緊過去了,素蘭手里還拿著抹布,躺在樓道里。那個什么經(jīng)理說:你老婆有病你不知道啊?還叫她來掃地。趕緊弄走,別在我這兒出什么事。我說:操,你老婆才有病。他們馬上遞給我?guī)讖堝X,說這是你老婆的工資。我把素蘭弄到家她就醒了。她說不知為什么,忽悠一下就什么都不知道了。我看這樣下去實(shí)在不行,就叫素蘭回鄉(xiāng)了。白費(fèi),不是城里的命,也掙不了打工的錢,還是撓地壟溝吧。她回家之后,沒去醫(yī)院沒吃藥,就好了。這事整的。這樣,我退了房,回工地了。
素蘭好了之后,給我打電話:張老二你也回來,咱們不在城里待著了,適應(yīng)不了。切!小樣,還會說適應(yīng)了。我說:回去干什么?就擺弄那幾壟地?那咱們驢年馬月能搬出來?。恳惠呑泳屠纤涝谀枪淼胤搅??你看看咱村子,連個年輕點(diǎn)的狗都沒有。素蘭說:張老二,你要是不回來,咱倆就離。老尤家小華子也沒打工,人家不也挺好嗎?怎么過還不是一輩子?老尤家小華子叫尤華,和我歲數(shù)仿佛。光棍一人,守著老娘,守著幾壟地,幾間破房子,跟誰也不來往,話也少。村里的人都去打工了,就他不出去。過年時我們回去,他也不往跟前湊,像沒看見似的。在村街遇上了,他連看都不看我們,我們還得先跟他說話。而他那種神情,顯得十分遙遠(yuǎn)而冷漠,像不是生活在這個世界上似的。曾有人鼓動過他去打工,但任你說得天花亂墜,他就是不動。到現(xiàn)在家里都沒有電視,村村通電話時,他家才有電話。時間久了,誰也不愿意搭理他了。如今素蘭竟拿他來和我比,操!
可聽素蘭說要離婚,我還是有些怕,就回家了。我人回家了,心里卻像長了草,我回到遺川,卻睡不著覺了。夜黑得連一點(diǎn)縫隙都沒有,仿佛是一整塊的,密不透風(fēng),把我捂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透不過氣來。耳朵里靜得能聽見血液在血管里嘩嘩的流動,偶爾聽見的聲音,就是風(fēng)在草尖上的嘆息,蟲子啃咬樹葉。再說白天吧,太陽升起來了,一溝筒子都籠罩在寂寞的陽光里,明晃晃的。時間仿佛是不動的。如果不是剩下那幾戶房屋上裊裊的炊煙,這就是個死寂荒涼的世界。放眼一望,四面都是大山,根本望不出去。手機(jī)在這里連信號都沒有。只有兩根電話線連到山外去了。而我的心思,總愿順著那電線跑到山外去了。那一段時間,我總用我家的座機(jī)給鋼筋班的哥們打電話,我打電話,倒不是有多少話要跟他們說,只是我愿意從電話里聽背景的聲音。有時能聽見指揮吊車的哨子聲,振搗棒的轟鳴聲,工長罵人聲。我就知道他們在干活。有時能聽見羹匙敲打飯盆的聲音,還能聽見別人說話的聲音,我就知道他們在食堂里呢。睡不著我就想工地上的情景,工棚里鬧鬧哄哄的情景,我心里就長草了。這山溝,再待下去我就得瘋。外面的世界多精彩???誰愿意在大山溝里待著啊?那不是浪費(fèi)青春嗎?待了五天,我又走了。我是天不亮偷偷走的,我怕素蘭會阻攔我,我也不愿意跟她磨磨唧唧的。
一出溝門,我那個高興啊,我終于又出來了。我腳步輕快,像逃跑似的,像小鳥出籠似的。看那遺川,四面環(huán)山,就一個出入的溝門,可不像個大大的鳥籠子嗎?哈哈,我終于又出籠子啦。我腳步踉蹌,頭腦暈暈乎乎的,喝醉似的興奮。啊,哥們們,我來啦。啊,城市啊,我來啦。一轉(zhuǎn)過山頭,一望見遠(yuǎn)處的人家,我就唱起歌來。我想著城里熱烘烘鬧哄哄的場面,我的心就飛了。那是多么熱火朝天的生活啊!多有意思??!以前聽大鼓書說:惶惶如喪家之犬,急急如漏網(wǎng)之魚。對嘍,現(xiàn)在的我,就是一條漏網(wǎng)的魚。
我看見了尤華。他坐在溝外的大石頭上,正呆呆的往對面山坡上看。我走到他身邊,他仿佛沒看見我,一動不動地坐著。我說:看什么呢?跟我去打工?。课颐看慰匆娝?,都要這么逗他。他不回答我的話,我順著他的目光看,對面山坡上是一大片洋槐樹林,如今正是洋槐花盛開季節(jié),密密麻麻的洋槐花像一片化不開乳白色的云,隔這么遠(yuǎn)都能聽見蜜蜂嗡嗡的采蜜聲。有一大群飛鳥正從山那邊飛來,嘰嘰喳喳落在了槐樹林里。我承認(rèn),這景色非常美,城里就沒有這景色。但景色再美,能當(dāng)飯吃嗎?能當(dāng)錢花嗎?我站了一會,見尤華不搭理我,就走了。
我回城里后,素蘭三天兩頭打電話,無非就是叫我回家。素蘭在電話里啰啰嗦嗦的說,地里草長得很厚,她一個人拔不過來。遺川誰誰家又搬走了,更冷清了。還說,黃鼠狼把雞都叼走了。反正就是這么些亂七八糟的事,老娘們家就是鬧心,人家搬走就對了,怎么?還叫人家陪著你在大山溝里住一輩子???總得少數(shù)服從多數(shù)吧?你不是喜歡大山溝嗎?喜歡那里黑嗎?喜歡那里靜嗎?怎么又害怕了?我說:素蘭,你還跟我進(jìn)城吧,咱們還租房子。雞呀,鵝呀的,都不要了,不種那幾壟地咱們也餓不死。聽我這么一說,素蘭就沒動靜了。但是隔個一兩天的,素蘭又打電話來,還是重復(fù)那幾句話,煩死我了。后來我一看素蘭的電話,就不接,或者干脆關(guān)機(jī)。再后來好些天素蘭都不打電話了,我清靜了很長時間。但是時間長了,我心里又犯嘀咕了,晚上看工友們趴在被窩里給家打電話,或者家里給他們打電話,我心里就不是滋味了。于是我就給素蘭打,但是打了多少個,卻都沒人接,這素蘭怎么回事?。课倚睦镉行┌l(fā)毛,素蘭以前說過狼都進(jìn)院子了,我就有些怕,別是素蘭叫狼吃了吧?哪天我真得回家看看了。但是這一段時間活很忙,等這棟樓主體干完再說吧。
突然有一天,劉大有來找我。劉大有在紙箱廠上班,他體格不行,個頭矮,沒多少勁兒,干不了工地的活。我們雖然一個村,平常卻不怎么來往,一天天一個個忙得屁顛屁顛的,誰有時間搭理誰啊?劉大有來找我顯得神神秘秘的,像有什么話說,可又吞吞吐吐的不說。正是夏天的時候,工棚里悶得慌,我領(lǐng)劉大有出去了,在冷飲店里要上兩瓶冰啤酒,和他坐在馬路牙子上喝起來。喝了兩瓶之后,劉大有就說:張老二你多長時間沒回家了?。课艺f:兩三個月吧。劉大有說:沒事你回家看看吧。我說:怎么沒事啊,一天忙個雞巴燈樣。劉大有說:再忙你也應(yīng)該回去看看。我說:劉大有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吭趺凑f話吞吞吐吐的?劉大有就說了,說那天他回家,看見素蘭了。看見素蘭很正常啊。劉大有說看見素蘭還看見尤華了。我說這不廢話嗎?他們都是咱們村的人,看見還稀奇嗎?劉大有說不是,看見他們倆在一起了。我一愣,在一起?我們那地方,管兩人上床叫在一起。我一把揪住劉大有的衣領(lǐng)問:真的?你親眼看見的?劉大有叫我抓的直咳嗽,說:什么?。课也贿^就是看見他們在一起拔草。我說:那有什么?。窟€值得你這么大驚小怪的。劉大有說:不是這么簡單,素蘭都在尤華家住了。我急眼了,?。空娴膯??真的,咱一個村的,我能扯這種老婆舌嗎?
怪不得這些天給素蘭打電話沒有人接?。吭瓉硭诶嫌燃?。素蘭跟尤華倆?不可能的,打死我也不相信。素蘭能看上他?但劉大有說的有鼻子有眼的,他不怕扯老婆舌我揍他嗎?
不行,我得回家看看了。我在前方?jīng)_鋒陷陣,后方亂了套怎么行?我沒心思干活了!我想了想,決定回去之前先給素蘭打個電話。我跟劉大有要了尤華家的電話號碼,往尤華家打。尤華他老娘接的,我問尤華呢?她說去地里干活了。我問素蘭呢?她說也去地里干活了。尤華老娘可能這一輩子也沒打過電話,有些興奮,說話聲音很高,啰啰嗦嗦的說素蘭這孩子可好了,做的飯可好吃了。說自從她腿不能動彈之后,她們家就再也沒有吃過一回像樣的飯菜了,尤華不會做飯。素蘭給做飯可真是謝天謝地了,說素蘭就是那個田螺姑娘。還說拴柱子你放心吧,你媳婦在我們家我們絕對不會欺負(fù)她的。這都說些什么亂七八糟???要是這么任她說下去,我的電話費(fèi)非得給她說干了不可,我告訴她叫素蘭回來給我打個電話,然后“啪”的掛了。拴柱子是我的小名,村里上歲數(shù)的老人都這么叫我。
晚上,素蘭果然給我打電話了。我劈頭就問:怎么事啊你?搬到小華子家住了?過上了?。克靥m說:對啊,過上了,怎么了?你不是不回來嗎?你不回來我害怕,我就上小華子家了,怎么了?還挺理直氣壯的,還他媽的有理了。我說:過上了好啊,過上了咱倆就離了唄。素蘭說:你瞎說什么啊?我不過暫時在他們家住罷了。我說:那還不是過上了,行了,別說了,我什么都明白了。素蘭說:你不明白,你根本就不明白。我說:行,你明白,我沒有你明白,好了,咱不說了,等到時候離婚吧。這還有什么說的???這不明擺著嗎?孤男寡女的,都在一塊吃住了,一個說什么也不出來打工,一個不適應(yīng)。還說什么???
此后,素蘭再也沒有給我打電話,不給我打更好,我還不愿意想這事。為了不想這事,我拼命干活。這種事跟誰也不能說,說出來丟人。我們鋼筋班的哥們挺尊重我的,覺得我干活啊,喝酒啊,說話處事啊什么的都一套套的,如果知道我戴了綠帽子,我這臉往哪兒擱???那一段時間我使勁兒干活,有時加班加點(diǎn),他們不愿意干,我就自己干。我說你們都回去,這點(diǎn)活我自己就行。我主要想一個人待著,想一個人靜一靜。
轉(zhuǎn)眼就到八月十五了,年年八月十五和國慶節(jié)都趕在那幾天,今年也不例外。八月十五和國慶節(jié)是國家法定假日,工地放假。我們鋼筋班的人都回家割地了,我打算趁這機(jī)會回去看看,如果素蘭真在小華子家了,我們就把離婚手續(xù)辦了,明年我再找另外一個工地,離開這幫哥們,他們就不會知道我這事,也就不會笑話我了。
我到家挺早。下了火車,我二話沒說,雇了臺摩托就走了。我不知為什么那么著急。我到了鄉(xiāng)里,想去打聽一下辦理離婚手續(xù)的事,但是鄉(xiāng)里都放假了,得七八天之后才上班。我就只好走了。天不冷,這時候正是遺川最漂亮的季節(jié),沿途的莊稼地里,零零落落有幾個人在收割苞米,有牛車悠閑地在地里走著,車上滿載著金黃的苞米棒子。趕車的人晃著兩條腿坐在車轅子上,啊啊呀呀地唱著歌。山上的樹葉子紅的黃的綠的很好看。小河的水清亮,被太陽一照,明晃晃泛著銀光。大地里的莊稼都割倒了,空蕩蕩遼闊闊的。在城里打工回來的小青年們,還穿著在城里的那套花里胡哨的衣服在地里忙活著,挺顯擺的。這樣的情形其實(shí)挺讓我那個的,但一想到素蘭和尤華,我心里就不好受起來。
村里很安靜,主要是沒有幾戶人家了。老毛家扔下的房子在山坡下,屋瓦坍塌下一個大坑,房架子都呲牙咧嘴的露出來了。老劉家的那個房子倒了,大概是今年夏天漲水時給沖的吧?春天走時還好好的呢。我家院子里蒿草都長到一人來高了,一進(jìn)院子就有一大群麻雀撲啦啦地飛了起來。門窗緊閉,窗玻璃蒙上了一層厚厚的灰。房門是緊鎖的。苞米倉子、牲口棚子里空蕩蕩的。我呆呆在院子里站了一會,去了尤華家。
尤華家院里堆著小山似的苞米棒子,一些雞鴨就在苞米堆邊上嘬苞米粒子吃。我推門進(jìn)屋,尤華老娘像一截木頭似的在炕上坐著。她的腿雖然不能動彈了,但是嘴卻能動彈。她一見我就說:拴柱子回來啦,你找素蘭吧?她在地里干活呢。我什么話也沒說就出屋去了。
其實(shí)走到院里我就明白了,院里晾衣繩上晾著的都是素蘭的衣服。那粉紅色的褲衩和奶罩子還是我給買的呢。操,這東西都晾出來了?我低頭從素蘭的奶罩子下面走過,出去了。
我去了我們家的那塊地。我走到那里的時候,看見素蘭正挑著一挑苞米棒子往回走。苞米棒子挺沉的,壓得扁擔(dān)一顫一顫的,壓得素蘭一晃一晃的。素蘭走著走著不時擦一下臉??匆娢?,素蘭愣了一下,喘著粗氣說:回來啦。我沒有好氣的說:回來辦離婚手續(xù)啊。素蘭什么也沒說,繼續(xù)往前走,肩膀上的扁擔(dān)吱吱呀呀的響。我問:小華子呢?他怎么不挑苞米?素蘭說:他沒在家。我說:是害怕我還是躲著我???素蘭說:說什么啊,人家出門辦事去了。我說:哎呦,還挺護(hù)著他哈。素蘭說:不跟你啰嗦了,沒看見我忙嗎?我說:他也太不會心疼人了,我老婆這么好的人給了他,還舍得叫干活?素蘭說:你瞎說什么???我說:來吧,我給你挑吧。說著,我去接下素蘭肩上的扁擔(dān)。素蘭說:那我回地里扒苞米去了,挑回去就倒在院子里啊。嘖嘖,還真不客氣啊,我雖然這么想著,但是看素蘭一個老娘們干這種活,還是不忍心。得了,就當(dāng)學(xué)雷鋒了吧。我挑了一上午苞米,到底把那塊地的苞米都挑回來了。
中午,素蘭做了我最愿意吃的面湯。這面湯是用粉只做的。蔥姜爆鍋,添水,放調(diào)料。水開了之后,把調(diào)好的粉只用兩根筷子挑起來,一圈一圈往鍋里淋,粉只遇開水定型了,就成了面湯。好了之后,打幾個雞蛋花,也可以隨自己喜好放各種作料,什么辣椒啊,青菜的都行。
吃飯時,素蘭告訴我今年莊稼哪樣豐收了,哪樣欠收了。我心不在焉嗯啊的應(yīng)著。尤華老娘的話挺多,一個勁兒夸素蘭能干,家里家外都是把好手。老尤家自從尤華老娘的腿癱了之后,那口飯就是湊合著的,這都多少年了。以前我們都不愿意去尤華家玩,就因為他家太埋汰了。那口吃的,那個穿的叫人看不上眼。如今,素蘭來了,把尤華家收拾得利利索索的,我看著這種利索,心里更不得勁兒。這利索應(yīng)該是給我收拾的。不是嗎?
下午,還是干活。起我們家的地瓜。素蘭拔地瓜秧子,我刨,素蘭把地瓜都?xì)w攏一堆之后,我就往家挑。我挑地瓜時,素蘭就把地瓜秧子的葉子都擼下來,素蘭會用那葉子梗腌咸菜,挺好吃的。干活時,素蘭和我說她搬到尤華家純粹因為害怕。這么大一個溝筒子,我一個人害怕?,F(xiàn)在說這些還有用嗎?心虛吧?我想。所以不論素蘭說什么我都嗯啊的應(yīng)著。素蘭說,她告訴尤華和他老娘別多想,我一個人害怕,到你們家住,也不白住,什么活我都能干。洗衣做飯不用說,下地干活也不白給。正好你家缺人手,咱們互相幫助,誰家的收成還是誰家的。你幫我收我?guī)湍闶?,都不吃虧。真不知素蘭腦袋瓜怎么長的,竟想出這么個主意。也趕上了尤華這種人,竟然同意了。我想:害怕怎么不上別人家???偏偏上尤華家?按她這么說,留在家里的人都這樣合伙住,那不有熱鬧看了???王傳根老爸和許懷意老媽搬一塊住,劉大有的爺爺和秦冬冬的奶奶搬一塊住,狗剩子老婆和于洋磕巴老爸搬一塊住……我心里給留在遺川的幾戶人家配對,想一想自己就笑了。素蘭問:你笑什么?我說:不笑什么。我想:你就編吧,這么編下去,都能寫小說了。誰信?。?/p>
尤華不知道跑哪兒去了,晚上也沒回來,如果他回來了,我從他嘴里還能套出話來。他老實(shí),不撒謊。尤華家東西屋,南北炕。素蘭把尤華家西屋收拾得干干凈凈的,安排得和我家一樣。她愿意這樣就這樣吧,反正我們那房子也要倒了,如果哪天來場大雨把房子淋倒了,把素蘭壓在下面還壞了呢。晚上素蘭問我在哪屋睡,我說在東屋睡。素蘭說你睡小華子的行李啊?我說嗯。我看出素蘭想讓我上她西屋睡,但我不是那樣的人,都這樣了我還和你睡?小華子在北炕,他老娘在南炕。素蘭想說什么,但是卻沒說。她去西屋,就把門插上了。裝,就跟我裝吧。我看你裝到什么時候。
我大咧咧地往行李上一躺,閉上眼睛假裝睡。看你們能把我怎么樣,哼。過了一會,就聽尤華老娘說:拴柱子啊,做人可不能昧良心啊,你媳婦待你可好了啊,你可不能欺負(fù)她啊,別看她搬我家來了,她和小華子可沒什么,她一直就在西屋住著,小華子也一直就在你那炕睡。我雖然癱了,可心不癱。你別聽人瞎說啊。小華子可沒你這福。我不說話,我就聽她還怎么說,我就看他們這戲還能演到哪。如果沒事,小華子怎么不在家?還不是躲著我?如果沒有鬼,怎么老是解釋啊?尤華老娘還在絮絮叨叨的,我睡著了。
第二天,我非常想和素蘭去鄉(xiāng)里把離婚手續(xù)辦了,我一天都不想耽擱了。但一想鄉(xiāng)里放假了,辦不了,就沒提起這個話頭。后來素蘭去地里干活,我也跟著去了。但我一看不是我家的地,我就生氣了。那是尤華家的地!我想如果現(xiàn)在能把離婚手續(xù)摔在素蘭的臉上多好啊?于是,我像突然想起來似的說:哎呀,不行,工地還等著我回去搶工期呢,我怎么把這個事給忘了,我得走了。過幾天等工地忙完了,咱們就把離婚手續(xù)辦了,到時候咱們鄉(xiāng)里見。素蘭聽我這么一說,哭了。說:你欺負(fù)我!然后就扯住我的胳膊不讓我走,我一甩胳膊說:哭什么???到底誰欺負(fù)誰啊?你不是找到能陪你在大山溝里住著的人了嗎,你們就好好過吧。對了,做一對神仙伴侶。祝福你們了。我不行啊,我還是滾滾紅塵中人,咱們橋歸橋,路歸路。扔下這些話,我就走了。我想:不能等了,就是等尤華回來了,就是問了,就是說了,他們存心糊弄我,還能跟我說實(shí)話嗎?那我還等什么勁兒呢?等著幫他們干活,秋收?我閑的呀?
回到工地,我心里反而輕松了。這事吧就怕有結(jié)果,不論好事壞事,有結(jié)果就出頭了,出頭就不鬧心了。這一段時間工地的活兒更忙了,我總想抽空回去和素蘭把離婚手續(xù)辦了,但是老也沒有時間,回去就得請假,請假就得說出原因來,如果我說了,老板就會知道了,那工友們也就知道了,知道了怎么看我???我不能說的,不能說我就沒法回去了,沒法回去就不能辦理離婚手續(xù)。去他媽的,算了吧,反正也是沒有家了,反正也沒老婆了,辦不辦理那個離婚手續(xù),還不一樣嗎?虧著沒有孩子,如果有孩子,就鬧心了。沒了家怕什么???反正我到哪兒都打工,沒了家更沒牽掛了,沒了家到哪兒就都是家了。這么一想,我心里好受了不少,這以后啊,我全國打工去,全國流浪去,走到哪干到哪,干到哪走到哪。
可是,有一件事卻叫我挺鬧心。
和素蘭結(jié)婚之后,我養(yǎng)成一個習(xí)慣,兜里不能揣錢。錢一揣我兜里,我就不放心,我就總想摸一摸,怕丟了。只有把錢交給素蘭,我才放心。我兜里最多就揣個十元八元的,再多就不行了,再多我就忙叨了。就是走路撿的錢,我也交給素蘭。只有把錢交給她了,我才放心。結(jié)婚這么些年,我從來沒有偷著攢錢,不知為什么。你說我攢錢有什么用啊?反正只要我用,素蘭就給。那我還偷著攢錢干什么?就是喝酒,打麻將,和她要錢,她也給。就是存錢,我也讓她去存,我不去存錢。到現(xiàn)在我都不知道怎樣存錢。
開工資時,工友們都把錢存在一個存折里,到時候一塊往家郵,或者回家時取出來揣回去。我不行,我不存錢,每次開工資,我都急急忙忙把錢郵回家去,然后打電話問素蘭錢收到了沒有,她說收到了,我就放心了。覺得身上像卸下了幾十斤重的東西。出了這事兒,開工資那天,我手里拿著錢,不知怎么辦好。放在工棚里,我不放心,干活時候老想著那錢能不能叫木匠給偷了,木匠宿舍緊挨著我們宿舍。我們干活的時候,木匠休息。如果過去一個人,去我們工棚里拿點(diǎn)東西,不像拿自己的嗎?錢是不能放在工棚里的,但揣在身上,我也不放心,總怕干干活就把錢弄掉了,干干活兒,我就摸摸兜,就怕兜漏了,就怕錢掉了。有時候,我找個墻根去尿尿,也會把錢掏出來數(shù)一數(shù),看看一分沒少,我才又小心翼翼地揣起來干活。當(dāng)然,如果把錢放在工棚里,干活時我就會魂不守舍,總惦記著往工棚那看。下班之后,我第一件事不是吃飯,而是急忙把手伸到藏錢的地方,摸摸它們在不在。明明知道在了,我也會拿出來,走到外面去,左右看看沒有人,又?jǐn)?shù)上一遍。就這樣的,我覺得錢放在哪都不安全,放在哪都不放心。我不時挪動藏錢的地方,這事可真折騰人。那天沒有活,我揣著錢來來回回從工地到銀行走好幾遍,最終還是沒有存錢。再說,存錢還得密碼,誰能記住?。咳绻?,錢不是取不出來了嗎?要是存折也丟了呢?最后,我決定把錢給素蘭寄回去,管她現(xiàn)在還是不是我老婆呢!一想到把錢給素蘭,我心里就輕松了。那天,當(dāng)我填好了匯款單,把錢寄出去之后,我“呼”的出了口長氣,覺得精神了不少,一塊石頭終于落地了。干活專心了,睡覺香甜了,也不再魂不守舍的了,我這是怎么了?
沒想到過了幾天素蘭打電話來了,張老二你什么意思你?你不是告訴我和尤華倆好好過嗎?還寄錢干什么?嘿嘿,錢到她手里啦,這我就放心了。我一放心,心里就舒服了,我一舒服,說話就有了興致。我好久沒聽見素蘭的聲音了,就想和她多嘮幾句。我說:哈哈,收到錢啦?收到了好,收到我就放心了。素蘭說:你什么意思你?你不是要離婚嗎?還寄錢干什么?我說:知道,知道,我知道,你說也怪了,錢在你那里,我就是放心。這么些年,你還不知道我???我不能自己揣錢,你替我保管著吧。素蘭說:這算什么事???誰替你保管錢???快說,你的地址怎么寫,我郵回去。我一聽,急了,她要給我郵回來,這怎么行???我說:素蘭啊,我求你了,你就幫我保管保管吧??丛谠蹅兌嗄攴蚱薜姆萆希憔蛶蛶臀野?。素蘭聽我這么一說,沒動靜了。過一會她又說:也不是那回事啊。我說:什么這回事那回事的,素蘭,我給你保管費(fèi)還不行嗎?再說那錢你想花就花吧,想怎么花就怎么花。素蘭“哼”了一聲說:誰稀罕花你的錢!然后就掛了。我心里那個高興啊,別聽她“哼”了一聲,說明她答應(yīng)替我看管錢了。其實(shí),上次回來之后,我干活的時候,吃飯的時候,睡覺的時候,總能看見素蘭挑著一擔(dān)子苞米棒子的情形,總能看見素蘭拔草的情形,總能看見素蘭一個人在大太陽下鏟地的情形。那個家撂給她一個人,也真不容易。老毛家坍塌了的屋頂,老劉家倒塌了的墻壁,都像電影一樣在我眼前過。我覺得有些對不住素蘭。那錢就是她都花了,我也不在乎的,我想給她點(diǎn)補(bǔ)償。
過后想一想,我還是有些不明白。是呀,我什么意思呢?我什么勁兒呢?媽的,老子在這兒拼死拼活的掙錢,給他們倆花?我這不是賤嗎?人家都那樣了,都和尤華過上了,我這算什么呢?想想尤華這個人,我倒不煩他。他就那樣,卻不討人嫌。在村子里,他就像一個局外人,和誰都沒有仇,沒有怨,甚至和誰都沒有口角過。像溝里的一塊石頭。但是煩不煩和花不花錢也扯不到一塊???不煩的人多了,都給他們錢花嗎?我心里掰扯了半天,也沒掰扯清楚。算了,不管了,不想了,先這么著吧。
就這樣的,就要過年了。臘月二十四了。
我毫無目的地走在大街上,感覺格外的冷和孤獨(dú)。想著過年時我們遺川的熱鬧勁兒,我心里就不是滋味了。城里過年肯定比我們那兒熱鬧,但城里怎么熱鬧也沒我的份啊。我沒有親人,沒有家,沒有熟悉的人,那么這種熱鬧就和我不發(fā)生關(guān)系了。反而越是熱鬧,我就越會孤獨(dú)。但這大過年的,我能上哪里過?。?/p>
今年,這個城市流行一種放歌的小匣子,這匣子可不是半導(dǎo)體收音機(jī)或者小型錄音機(jī)那東西。這玩意很小,但放出來的歌聲卻很大。原來是有一個什么卡,可以從電腦里下載好多的歌。素蘭愛唱歌,以前在家時她整天哼哼著歌,人到哪里,歌聲就飄到哪里。我就想給素蘭買一個。一直沒時間買?,F(xiàn)在有時間了,我就買了,買完之后我才想起我們要離婚了?,F(xiàn)在這東西怎么給素蘭?。课易诖蟮肋呄肓税胩?,決定還是回去過年,順便把小匣子也給素蘭帶回去,就是離了,我還想看上她一眼,再說,反正我也要走了,再也不回來了,一輩子再也不見村里人了,管村里的人怎么看我呢?我還有那些錢在素蘭那里呢,這小匣子就算給她的保管費(fèi)吧。我要走,也得把錢拿回來啊。但是回去就上老尤家嗎?這大過年的在人家過?我猶豫了。又一想八月十五和十一我都在老尤家過了,過年就不能嗎?誰叫我老婆在他們家了?
想到要面對村里人,我又猶豫了。想到一個人在異地他鄉(xiāng)過年,我心里酸酸的。
就在我左右為難的時候,素蘭突然打電話來了:張老二你在哪???你還磨嘰什么???村里出去打工的人都回來了,你怎么還不回來?。课艺f:回去?回去我上哪???素蘭說:我在哪兒你就上哪兒唄。我說:你在老尤家我也去老尤家啊?她說:對啊,咱倆的離婚手續(xù)還沒辦呢,你回來吧,我叫小華子去接你。說著,電話就掛了。
我正愁沒有臺階下呢,那就回去唄。有什么?。糠凑@回回去,我再永遠(yuǎn)也不回來了。村里人愿意怎么看就怎么看吧。
我決定回去。
尤華在鄉(xiāng)里接過我手里的東西,我也就不客氣的讓他拿著了。我接到素蘭的電話之后買了許多東西,有吃的有穿的。不管怎么說是過年,我不能弄得太寒磣了,就算是給他們的禮物吧,管他們怎么想呢?走著走著,尤華突然說:這事不怪我,是她自己搬來的。這人平日不說話,冷丁說話嚇?biāo)廊?。我沒有吱聲,過一會,他又說:我們也沒那個。我本來抱定心思不理他,不和他說話,但這時我卻不能不說話了:什么?你們沒在一塊?你說是真的?尤華說:真的,我們分開住的,她在西屋,我和老娘在東屋。我想起八月十五回去的情形,突然問:八月十五你去哪兒了?尤華想了想:八月十五?啊,我相親去了?我說:相親?尤華說:對啊,我相親去了。小娟看中我了,我在她家干了三天活兒。她今年初三就來我家,我們約好過完年一塊出去打工。我把尤華上上下下的瞅了瞅,說:打工?你不是不出去打工嗎?尤華說:以前我老娘沒人照顧,現(xiàn)在你家嫂子搬來了,她照顧我老娘,我老娘給她做伴,我就能出去打工了,況且小娟也逼著我出去打工,她說只有打工掙到錢了,我倆才結(jié)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