委屈的樹

王佩飛

今天是四月的第一個公休日，孔亮笑呵呵地說：我去野杏溝看看咱那寶貝林子，你去嗎？

淑芳抱歉地說：我得去五里坡葉子家，她說找我有事呢。

五里坡是淑芳娘家，葉子是她的同村同學(xué)。淑芳身體不大好，孔亮擔(dān)心她的身子。臉色像漫了層水似的說：你身體不好，打個電話說說，還跑那么遠(yuǎn)。

淑芳說：幾里路，就當(dāng)散步，沒事。

孔亮聽了，欲言又止地猶豫了一會，就推著自行車出門去了野杏溝。

孔亮所在的這個小縣城，是個名副其實(shí)的山城，四周全是大大小小的砂石山、土丘，孔亮家就在城邊岔路口一旁緩坡上。當(dāng)初，孔亮家住在縣城邊上的野杏溝村，前些年拆遷，一家人進(jìn)了城，四年前，村子后面的土山搞承包，孔亮不顧家人反對，承包了野杏溝一個約莫二十多畝地的小土山。親朋好友都?xì)馑?，笑話他犯傻，這幾年，那些溝溝峁岇都值錢了，大伙才知孔亮有頭腦，有遠(yuǎn)見。

孔亮的不悅，淑芳也沒在意。待孔亮騎著自行車走了，淑芳就鎖上門，提著一個紙箱子出了門，小區(qū)對面，就是岔路口，淑芳卻沒往南面的五里坡方向去，而是往北，拐上一條羊腸路，急急地往梨花溝去了。

此時，岔路口一旁土山上的一棵沙棗樹后，有一個人正苦著臉，屏氣凝神地盯著淑芳的行蹤。

這人，正是孔亮。

待淑芳上了羊腸路，孔亮重重地嘆了口氣。從土山下來，將車子寄放在路口的修車鋪里，悄悄跟在了淑芳的身后。

跟蹤淑芳的念頭，在孔亮腦子里已盤桓很長時間了。春節(jié)前，孔亮無意中在梨花溝的路上撞見了淑芳。當(dāng)時，淑芳顯得很慌亂，很緊張，說她是看同學(xué)葉子去了。葉子家在梨花溝東面的五里坡，怎能走到這荒野溝埂呢。當(dāng)時，孔亮也未多想。春節(jié)期間，同學(xué)相聚時，孔亮聽到一個與淑芳有著很大關(guān)聯(lián)的消息，說周偉快出獄了，他讓周大伯承包了梨花溝那片三百畝荒地栽樹?？琢廉惓ｓ@愕、惶恐，他不由聯(lián)想到那次在梨花溝撞見淑芳的事，莫非，她心里還戀著他，還和他藕斷絲連，還去看望他爸了？這個消息像毒蛇似地噬咬著他，折磨得他寢食難安，惶惶不可終日。

今天，孔亮下定決心要探出個水落石出。

塞上的四月，日頭已有了幾分火氣，寂寥的野地里，不經(jīng)意間冒出一簇簇、一窩窩醒目的蒼翠。燕子開始忙碌了，在山包上、在泛綠的樹林中上下翻飛。翻過了幾個土包，前面就是梨花溝，淑芳離了羊腸土路，上了梨花溝埂?？琢僚率绶伎匆?，一貓腰下到了梨花溝底。梨花溝也被叫做禍害溝，聽老人說，以前常年有水，雖說那水大多只是一線細(xì)流，卻豐富了溝旁人家的生活。后來，那水?dāng)嗔髁?，梨花溝就變成了一條泄洪溝，方圓幾十里地只要下了大雨，溝里就黃浪翻滾，常有人和牲畜被禍害。

雨季還沒到，溝底干干的，向陽一面的溝坎鉆出了一簇簇絨絨的嫩芽兒，有甘草芽、苦菜芽、芨芨草、冰草……孔亮自小在這里長大，熟悉這里的一切。少時，他和伙伴們經(jīng)常來這里挖野菜?；丶沂帐昂蟀枭锨逵?、香醋，一盤可口的涼菜就有了。溝坎上方，杏花稀疏地開了，柳枝也軟起來了。要在往常，孔亮?xí)S手折上一支，左擰右旋，幾下子抽去芯子，一支柳笛就被做成了。嗚里哇啦的一陣亂吹，好不愜意。今天，孔亮滿腹心事，沒了那個好心情。他小心翼翼地走著，和淑芳保持著一段合適的距離。他怕淑芳發(fā)現(xiàn)他。那可就麻煩了，淑芳肯定會和他大鬧。他甚至都想好了，萬一淑芳發(fā)現(xiàn)了，他就抱頭回竄，死也不認(rèn)賬。他怕因此傷了淑芳的心，更怕離開他。這可是摘他心肝，要他性命的事。

原來，孔亮和淑芳的結(jié)合，極富傳奇色彩，孔亮格外珍惜這樁婚姻。因而，他最怕淑芳掉淚，淑芳那淚花兒一閃，孔亮就疼的心尖兒打顫。大伙兒笑話他對淑芳就像是漢奸見了日本太君，連骨頭都軟了。就連母親也惱他，說她這個兒子是個賤骨頭?？琢羺s不那么認(rèn)為。他說這不叫怕，叫心疼。還說怕媳婦是一種幸福，他這輩子娶淑芳就是來怕的。

淑芳裊裊婷婷，輕盈地行走著，陽光穿過溝埂上那些疏落的樹木，給她的身上灑滿了暖意?？琢梁鋈挥X得自己很卑鄙，不由躊躇不前。

就在這時，淑芳一閃，下了溝頂。梨花溝口到了。

孔亮的心一沉，想，我這是為了愛?？琢劣辛死碛?，氣壯了幾分，一貓腰，也上了溝頂。

淑芳已下到了東坡。

東坡其實(shí)沒有坡，高高低低地布滿丘包，這里原來是一片荒灘，在坡底土山的山腳下，曾經(jīng)有幾戶人家，后來被政府搬遷走了。眼前，早先那些平頂土房都坍塌了，卻在廢墟中新起了兩間扎著籬笆院子的草屋。草屋門虛掩著，淑芳似乎猶豫了一下，將紙箱放下，便返身往回走。

孔亮躲在一叢雜樹后面，納悶地想，這里住的是誰呢？就想去草屋看看。待淑芳走遠(yuǎn)了，孔亮正欲起身，這時，就見草屋一側(cè)的林子里閃出一個人來?？琢林杂X得這人是閃出來，是因為他的腿瘸了，走路一晃一晃的?？琢馏@愕地差點(diǎn)喊了起來。這個人，正是周偉的父親周大伯。

猛然間，孔亮醍醐灌頂?shù)孛靼琢耸虑榈脑?，十幾年前的往事又一幕幕閃現(xiàn)在眼前——

孔亮和淑芳可以算作青梅竹馬。兩家都住在野杏溝那塊，前后村，相隔不到二里路，自小學(xué)至高中都是同學(xué)。在懵懂少年時，孔亮就暗戀淑芳。上高中時，學(xué)校在縣城南面的桃花山，班里的男生女生雖然朝夕相伴，卻個個都表現(xiàn)出一副拒異性于千里之外，老死不相往來的模樣，鮮少有男女對話。但是，當(dāng)畢業(yè)的鐘聲敲響之際，有些勇敢的男生終于忍耐不住了，有效仿司馬相如琴心相挑，試圖歌以詠志；有的故作老成若無其事地坐于心儀的女生背后癡癡相望。而孔亮心里，則裝滿了淑芳，當(dāng)時的淑芳，婷婷玉立天真爛漫，臉上帶著些許天生的傻氣，更增添了幾分嫵媚。

每天早上，同學(xué)們都在半山腰晨讀用功，作高考最后沖刺，孔亮卻心不在焉，不時地如饞牛偷吃草般，望著不遠(yuǎn)處的意中人倩影暗自發(fā)呆。晚自習(xí)后，在朦朧月色里，則又含情脈脈地站在偏僻處，目送歸鴻般地遙望意中人回到女生宿舍。他一次次地在暗暗立誓：這輩子非淑芳不娶。

孔亮之所以有此自信，是因為他和淑芳自小青梅竹馬，從小學(xué)起就是同學(xué)，兩人也相處得很要好。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淑芳的傻氣誤導(dǎo)了孔亮。高一那年，淑芳已出落成一個大姑娘，一次她去孔亮家玩，村里人打趣說她是孔亮小對象，孔亮窘得汗顏滿面，她卻沖著孔亮直笑，還替孔亮擦了額頭上的汗水?？琢辆鸵詾槭绶紣鬯?，自那以后，他對淑芳，很有點(diǎn)護(hù)花使者的味道。

沒曾想，在畢業(yè)前的半個月里，孔亮才知自己自作多情，人家淑芳早已是芳心有屬了，這位白馬王子就是周偉。

周偉是北面梨花溝人，他家就在梨花溝口東坡土山下。周偉長得身高體健，英俊瀟灑，且少年老成，胸懷大志，是學(xué)校里眾人矚目的才俊。而孔亮皮膚黝黑，身材瘦小，同學(xué)們常打趣他是水泊梁山好漢白勝，這也就難怪淑芳為啥棄孔亮而對周偉以身相許了。

孔亮將自已和周偉暗作一番比較后，覺得淑芳和周偉男才女貌，是天生一對，孔亮自己心里就覺得凄涼，跑到學(xué)校西面的橋頭下抹了半天眼淚。

畢業(yè)后，周偉考取了林業(yè)學(xué)院，淑芳和孔亮落榜了。不久，孔亮家所在的村子的土地被征用了，孔亮被招進(jìn)了縣環(huán)衛(wèi)公司，而淑芳則到了縣種子公司打工。這期間，周偉畢業(yè)了，被安排在市林業(yè)部門工作，就在兩人準(zhǔn)備結(jié)婚時，周偉突然變了心，周大伯不依，去市里責(zé)罵周偉，讓他回心轉(zhuǎn)意，沒想遭遇車禍，殘了一條腿。淑芳痛不欲生，連班都上不成了，山水下來那天，就一頭扎進(jìn)了野杏溝。

之前，孔亮聽到了消息，心里莫名地興奮，常懷著賊心去勸淑芳，想著法兒逗她開心。那天，在淑芳扎進(jìn)野杏溝時，孔亮正巧又來找她，當(dāng)時，孔亮見淑芳癡呆呆地立在溝坎上，就覺得要出事。當(dāng)淑芳扎進(jìn)溝里時，孔亮撕心裂肺地呼喊著淑芳的名字，跟著山水狂奔了一百多米，舍身忘死撲進(jìn)洪水里截住了淑芳，他緊緊抱著淑芳，兩人被山水一直沖到野杏溝口，水勢緩了，孔亮才拽住一根樹枝，脫離了險境。而那時，淑芳已衣不蔽體，人也昏了過去。

一個多月后，經(jīng)過孔亮百般努力，淑芳嫁了孔亮。周偉則在一年后參與斗毆，致死人命，被判了8年徒刑。

婚后的淑芳，絕對是一個好妻子。許多年來，她相夫教子，孝敬老人。為了家庭，她任勞任怨，更重要的是她為他守住了一個秘密，這個秘密有關(guān)男人的尊嚴(yán)，比男人生命還重要。許多年來，孔亮對淑芳，除了無怨無悔的愛，更有發(fā)自心底的感激。

原來，那天孔亮在野杏溝的洪水中救淑芳時，襠部被什么東西撞了一下，紅腫的嚇人，加之五月的山水冰涼，又受了寒，生理發(fā)生了病變。新婚之夜夫妻溫存時，剛勉強(qiáng)進(jìn)入就轟然坍塌了。許多年來，都一直處在似舉不舉之中。這也就是淑芳在生了壯壯后不再懷孕的原因。對此，父親時常冷著臉色，母親更是整天唉聲嘆氣，有時還指雞罵狗地數(shù)落淑芳只給孔家生了一個孩子。

其實(shí)，最痛苦的人就是淑芳了。她正處在女性最美好的年華，二人世界的生活剛剛展開，卻不得不面對這個難以啟齒的殘酷現(xiàn)實(shí)。

孔亮幾乎喪失了生活的勇氣，他覺得自己已沒資格再做丈夫了。他勸淑芳離婚，卻又怕淑芳離婚。因為，一旦這個秘密被公開，他就沒有臉面活在這個世上了。為此，他甚至想到了自殺。誰知，淑芳在痛哭一場后，滿懷深情地告訴孔亮，她愛孔亮的人品，愛孔亮對她的愛。為了這個家庭，為了壯壯，她要為他守護(hù)這個秘密，真心實(shí)意地和他過一輩子。

淑芳的決斷使孔亮產(chǎn)生了強(qiáng)烈的負(fù)罪感，這種負(fù)罪感變成了一種動力。他承受著煎熬拼命地工作、掙錢，拼命地做家務(wù)，盡可能地補(bǔ)償淑芳，還背著外人一次次地尋醫(yī)問藥，期盼身體能恢復(fù)正常，享受男歡女愛這一人生之樂。然而，生理上的病變沒有治好，他卻又被檢查出患先天性心臟疾病，孔亮便覺得自己是個十惡不赦的罪人了。不怕一萬，就怕萬一。為了免除淑芳和壯壯的后顧之優(yōu)，給她們的生活留條后路。他承包了野杏溝一處荒山，開始種樹。

壯壯是個男孩子，上學(xué)，買房娶媳婦都得花錢，有那片樹就夠了。

望著淑芳的背影，此時孔亮的心緒很復(fù)雜。淑芳這是給周大伯送物什來了。這說明她還記著周大伯對她的好，記著周偉的情啊！他長嘆一聲，雙手抱頭，惶悚地躺在地上。一直以來，他都覺得淑芳不是實(shí)體，只是個仙女般的影子，好似從來沒有抓住過她。無論想到她，看到她，還是摸到她的時候，總是這種感覺。覺得她總有一天會飛走，像織女一樣消失在藍(lán)天中。淑芳使他自卑，絕不僅僅是自己有病的緣故。她的一切都顯得那么美好，文靜，美麗。在許多夜晚里他難堪得無地自容的時，她像一只安靜的小鹿，沒有一點(diǎn)埋怨的意味。他知道這意味著她已不指靠他了。令他在感到溫暖的同時，又感到強(qiáng)烈的悲哀，甚至后悔當(dāng)初娶了淑芳。當(dāng)時，父母強(qiáng)烈地反對，說淑芳性子烈，動不動就尋死尋活的，攏不住。但他卻實(shí)在太愛淑芳了。想到她，都透不過氣來。結(jié)婚那天，他不停地問自己，這是真的嗎？不是在做夢吧？他一下下咬自己的舌尖，咬痛了，覺得是真的。不咬了，又覺得是夢。他就那樣在夢夢幻幻的感覺中進(jìn)入了一個男人人生最難堪最黑暗的境地，終而進(jìn)入了難以言說的痛苦。

好在上天垂憐，淑芳懷了壯壯。

一串滾燙的淚水不知何時滾出了孔亮的眼角。

淑芳走遠(yuǎn)了，她一定是回家去了。她是愛自己，愛這個家的，不然怎能十幾年空守著無用的丈夫，又對他關(guān)愛有加呢！孔亮便給自己找了個理由：淑芳畢竟和周偉相愛一場。如今他落難了，遭了報應(yīng)，她幫襯他一點(diǎn)，這說明她善良，這才是值得自己心愛的女人那！想到這里，孔亮有了幾分寬慰，心里才感覺好受了些。他便努力克制自己，不再去想周偉，不去想那些難堪的事情。

離了東坡，孔亮沒有回家，而是徑直去了野杏溝。溝口，緊緊立著兩棵刺槐，當(dāng)年，孔亮就是在這里拽著緊靠溝埂的那棵剌槐的枝杈把淑芳救了上來，這兩棵刺槐是她倆愛情的見證。如今，刺槐長大了，樹冠渾圓，像是展開的華蓋，在山風(fēng)中耳鬢廝磨，發(fā)出一陣陣竊竊私語。那個被孔亮拽斷的枝杈的截口，已長成了樹干的斑駁痕跡。也許是潛意識里對剌槐的感恩，孔亮的林子里幾乎全是剌槐，它們就地形而生，隨地勢而長。有的甚至倒掛在壁崖上，根系就露出了地面，裸露在沙石縫里，盤旋屈曲，如虬龍一般，婉轉(zhuǎn)出一種不屈不撓的力量，蓊郁成一種非凡的氣勢。這種氣勢，時常會讓孔亮感受到一種洶涌的力量，一種生命力的磅礴?？琢镣鼌s了痛苦和悲傷，揮起了鋼鍬，開始了一個丈夫，一個父親對妻兒飽含心血的勞作……

日頭西墜時，孔亮回到家。淑芳迎上去，撣去了孔亮肩頭的灰塵，說眼睛怎紅紅的？

孔亮說迷了沙子。

淑芳說我給你吹吹。

孔亮便順從地坐到沙發(fā)上，像個孩子似的將頭靠在淑芳胸前，讓淑芳給他一遍遍吹拂眼睛。此時，孔亮覺得自己幸福死了。

晚飯后，淑芳給孔亮說：我這身體，怕是要比你早走。

這是淑芳常說的話。她身體不好，孔亮每次都給她寬心，說她是庸人自擾。便說：怎么可能呢，你身體多好啊，起碼能活九十九。再說，女的一般都比男的長壽，要走，也是我先走吧?？琢琳f的是實(shí)話，他那個病確實(shí)很兇險。

沒想，淑芳一語成讖，真的要走了。

第二天一大早，葉子來電話哭訴，婆婆又挑唆兒子和她過不去，她沒法活了。淑芳是個熱心人，吃過早飯，她便去看葉子，剛出了小區(qū)大門，就感覺頭暈?zāi)垦＃幌滤さ沽?。拉到醫(yī)院里，經(jīng)檢查是較嚴(yán)重的腦梗塞，基底動脈狹窄，腦動脈供血不足。搶救了兩天兩夜，病情才穩(wěn)定下來。

這兩天兩夜，孔亮沒合過眼，也沒吃過一口飯，眼睛都哭腫了，人也突然間蒼老了。待淑芳解除了病危警報后，孔亮去單位請了長假，把兒子托付給父母，自己就在醫(yī)院里守著淑芳。望著病床上的妻子，孔亮心里歉疚到了極點(diǎn)。他對不起她。這十多年來，她雖然有個丈夫卻守著活寡，不知道她是怎么度過那些漫漫長夜的。盡管從她表面上看不出多少痛苦。她從來也沒有抱怨過什么，但是，他能夠體會到妻子深埋在心里的痛苦。他要想盡一切法子來補(bǔ)償她。很多時候，他都是在她熟睡之后才悄然睡下。她感動極了，在躺了兩個多月后，就不停地念叨說自己沒什么大礙了，可以回家了。他敷衍她說，明天就辦手續(xù)回家。但是，這么重的病，怎么能放棄治療呢？

三個月后，淑芳的病好了，家里的積蓄也花光了，準(zhǔn)備辦理出院手續(xù)時，還差一筆錢，孔亮正準(zhǔn)備去借錢時，淑芳突然想起家里還有一筆錢，不多不少，整整一萬塊。那是結(jié)婚時孔亮家給的禮錢，母親給她做了私房錢。有了這筆錢，淑芳的醫(yī)療費(fèi)就夠了?？琢谅犃?，心中的愧疚又增添了幾分。

這筆錢淑芳沒有存到銀行，許多年來一直放在臥室那個條柜里?？吹綏l柜時，孔亮心里一下輕松了許多。這可是件值錢的物件，是祖輩傳下的舊物。他曾在市里一家古物店里看到過這種柜子，說值五萬元。有了它，淑芳的營養(yǎng)費(fèi)就不愁了。他打開柜門，柜子底角下方找到一個書包，這個書包孔亮很熟悉，是淑芳高中時用的。書包里，果然有一疊錢，還有一封沒有封口的信，他本沒在意，可信封上那個收信人的名字很是扎眼?？琢帘灸艿啬闷鹦欧猓@是一封沒有寄出的信，信封上周偉那兩個大字觸目驚心。他顧不上多想，心驚肉跳地取出信紙，是一張剪自《婦女生活》的剪報：

處女為什么不落紅

……一般來說，處女膜的破裂是由性行為導(dǎo)致的，但這并不是絕對的。有的女性的處女膜雖然完整，但已經(jīng)不是處女了；有的女性確實(shí)是真實(shí)的處女，而處女膜已破裂。相反，有的處女，因某些意外，使處女膜破裂，如有的女性在兒童期無知，將小玩具插入陰道，有的遇到外傷、或尖銳物碰巧抵在外陰部，有的洗滌或陰道塞藥造成損傷，也有的是處女膜本來就很脆弱，從事劇烈運(yùn)動時便破裂了。據(jù)科學(xué)調(diào)查顯示，有百分之三十左右的處女是不會落紅的。處女膜破裂就意味著發(fā)生過性行為的說法是不科學(xué)的……

孔亮醍醐灌頂般地突然明白了，周偉所以拋棄了淑芳，是因為淑芳不是處女。淑芳要用這張剪報告訴周偉，她是清白的。這就是說，周偉早和淑芳已經(jīng)那個了……淑芳未見紅，周偉絕情而去。怪不得新婚之夜，淑芳鋪了條毛巾，卻不讓他開燈。第二天，那條毛巾再也沒有見過。

那么壯壯呢？壯壯提前一個多月就生了，淑芳說是早產(chǎn)，可新婚那晚，自己不成功呀？那么兒子呢？我那小牛犢似的兒子呢，莫非……孔亮的頭腦快要炸裂了，他不敢也不愿往下想，一種從未有過的恐懼攫住他的心頭，不由撕心裂肺地嗥叫起來：殺人！我要?dú)⑷耍?/p>

可是，殺誰呢？

殺周偉？他在牢里；殺壯壯？他是個無辜的孩子，也是自己一把屎一把尿撫養(yǎng)大的，是跟自己最親的人；那么，是殺淑芳了？他孔亮殺淑芳？把那么好那么溫順的一個女人、他這輩子最心愛心疼的這個女人殺死？呵呵呵，孔亮痛到極處竟然大笑了起來。

山環(huán)水繞地思前想后，孔亮的眼睛都被淚水泡腫了，所有的憤怒痛苦悲傷委屈過去之后，孔亮再次回憶起那晚的情景，那晚雖說不成功，他確實(shí)是在進(jìn)入了淑芳身體時泄了的，也許，就讓淑芳懷了壯壯了。再說，周偉是方臉，箭眉，還有點(diǎn)鷹勾鼻，壯壯是圓臉臥蠶眉，直隆隆的鼻子，虎頭虎腦的，也不像周偉呀？他是淑芳生的，就是我的兒子！孔亮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的草繩，心情漸漸平和起來，想：愛一個人，應(yīng)該包容她的缺點(diǎn)。當(dāng)初，周偉和淑芳是真心相愛的，有什么事不可以原諒呢？再說，周偉拋棄了天底下最好的女人，受到了老天的懲罰，也算是報應(yīng)吧。一時，孔亮覺得自己并不窩囊，而是很偉大，像個真正的男子漢。

孔亮就把書包和那張剪報一起扔進(jìn)垃圾桶里了。

從醫(yī)院回來，孔亮讓淑芳臥床休息，自己去市場買菜。淑芳關(guān)上房門，在那個條柜里翻了起來。

她是在找那個書包。

原來，孔亮回來拿錢后，淑芳突然想起書包里還有一張沒有寄出的剪報，那是她深藏心底永遠(yuǎn)的痛楚。周偉給了她人生最美好的愛情，也給了她今生最殘酷的傷害。她要讓周偉知道，她是無辜的。他委屈了她，毀了她，一輩子都欠著她。但不知什么原因，這封欲證明自己清白的信始終沒有寄出。

條柜翻了個底朝天，那個書包不見了。淑芳心虛了，有種大禍臨頭的感覺。顯然，淑芳是怕孔亮發(fā)現(xiàn)這個秘密?，F(xiàn)在，她真的格外珍惜這個家，珍惜孔亮這個人。

莫非孔亮把書包藏起來了？淑芳顧不上病后體虛，又翻箱倒柜地找了起來。書包還是沒找著，孔亮藏在衣柜里的病歷卻被找了出來?？粗v上那些心慌、心悸、氣短、胸悶、頭暈，心絞痛，注意突發(fā)急性心梗，建議定期檢查，及時安放支架，改善心臟功能文字，淑芳明白了孔亮為什么說他要走在自己前面，他是怕家人擔(dān)心，掩瞞了自己的病情啊！淑芳一時百感交集，不由失聲慟哭。

淑芳哭了好一陣子，不見孔亮回來，就不由擔(dān)心起孔亮的安危來。就走到窗前，沖院子里望著，盼著孔亮身影。窗頭一側(cè)墻上，掛著一幅大相片，相片里，壯壯騎在爸爸的肩上，手里像騎士似的舉著孔亮使喚的那把鋼鍬。鍬頭亮亮的，顯示著一種無堅不摧的堅韌。原本是淡黃色，呈現(xiàn)著生命初始狀態(tài)的明凈的剌槐鍬把，已被孔亮汗水浸潤得透出一種暗紅色的生命亮度，閃爍著金屬般的光澤，讓人能感覺出時間深處，那些生命中最本質(zhì)的東西。淑芳的目光深情撫摸著照片里的人和物，心里默默地對壯壯說：兒子，你要記住，你爸爸是天底下最好的父親，是你在這個世界上最親的人。

孔亮買菜回來了，淑芳焦急地問：我那個書包呢？

孔亮說：書包？還找那老古董干啥，早讓我扔垃圾箱里了。

那里面的東西呢？

啥東西？沒見呀。不就是一萬塊錢嗎？

真的沒別的東西？

沒有?？隙]有。我還看了一眼，里面空空的。

淑芳放心了，想那書包是兩層，也許那信和錢分開裝的。再說薄薄一張紙片，也許孔亮真的沒發(fā)現(xiàn)。壓在心頭的石塊突然卸掉了，淑芳悲喜交加地一頭扎進(jìn)孔亮懷里，不停地捶著胸脯，好我的死人呀！好我的死人呀！你這是死心眼兒！

淑芳的舉動讓孔亮很激動很幸福，結(jié)婚多年了，淑芳從未這么動情過，孔亮的身心有了一種從未有過的感覺，暖暖的，像是一股熱流，令他陶醉。他知道淑芳為什么如此動情，心里更為自己那個舉動而自豪，嘴上卻木訥地不知說什么是好，只是緊緊地將淑芳擁在懷里，臉上也已淚流滿面。

淑芳說：我這病把家里花窮了，往后這日子就艱難了。

孔亮說：錢是人掙的，只要人在，日子不愁。再說，咱家并不窮，家里還有寶貝和銀行呢。

淑芳仰起臉，忽閃著淚眼，不解地問：寶貝？銀行？

孔亮說：咱家這條柜就是個寶貝，十幾年前我在市古物店里看到過這種柜子，說值五萬元?，F(xiàn)在怕是十萬元都不止。還有野杏溝那片林子，不就是綠色銀行嗎。那些樹再過幾年就成材了，到時，壯壯上大學(xué)、買房子的錢就都有了。

你怎么想到承包那個山包栽樹呢？

我——孔亮本想把自己的病告訴淑芳，但還是轉(zhuǎn)口說：我怕我走的比你早，你生活沒依靠，有了這片林子，我就放心了。說著，孔亮又開玩笑地說道：哪一天我真的走了，你還年輕，就再去找一個心疼你的人吧。

淑芳聽了，仰起頭，癡癡地盯著孔亮的臉龐，孔亮老了，額上皺紋，臉色蠟黃，胡子見白，這是剛年近四十的人嗎？說實(shí)在的，許多年來，她對他只有感恩，只有義務(wù)，卻獨(dú)獨(dú)少了愛，甚至對他生理的疾病也從未指責(zé)，漠視了他的存在。還時常對他使小心眼兒，耍小聰明，就連去看望周大伯也瞞著他，躲著他。而他卻想做一棵大樹，拼命地想把樹冠生長得茂盛再茂盛，能給親人遮風(fēng)擋雨，能給妻兒更多的蔭涼；為此，他無怨無悔地委屈自己，辛苦自己，也忘記了自己，從來沒有怨言?，F(xiàn)在，這棵大樹身體垮了，過早地衰老了，他是需要別人的理解，別人的照顧啊！剎那間，這個人對妻兒的種種的好一齊涌上淑芳的心頭。這才是個有情義的男人，這才是個值得自己一生去愛的男人?。∈绶及俑薪患乇ё】琢?，貼在他的耳邊泣不成聲地說：你莫嚇我。兒子是你的兒子，你想當(dāng)撒手掌柜，沒門。你的病我知道了，就是賣掉了那個條柜，那片林子，也要把你的病治好。我要跟你過完這輩子。我要跟你過完這輩子……

這天夜里，孔亮竟然有了感覺，像是一場久違的春雨，那么酣暢淋漓，那么豐沛滋潤。淑芳喜極而泣，小鹿似的臥在孔亮懷里，咬著他的胸脯，嚶嚶地哭。孔亮愧疚地說，誤了你多少年了，真對不起你。淑芳難為情地笑了，說，孔亮，好日子在后頭呢，我還要給你生個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