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小啞 [散文]
已經(jīng)是第四十一天了。我和我兄弟終于來到了藍馬山腳下。
我父親以前常說,四月是人間最殘忍的季節(jié)。我不解其中的緣由,問他時,他只是說,等你以后去藍馬山便知道了。
現(xiàn)在正是黎明前,我和我兄弟從藍馬山的東側(cè)山脈一路疾行,走了整整一夜。我們只在夜里趕路,是怕嚇壞了路人,因為我們看上去有一點奇怪。我們是一對孿生兄弟,但其實更像是一個人。他缺一條左臂和右腿,而我少了一條左腿和右臂。我們出生在風(fēng)向水瓶座,那一天的星空并沒有什么異象。傍晚,村莊里的巫師把塔羅牌擺滿了院子,摸著我們的殘肢,說牌面暗示,我們十八歲時一起到藍馬山頂采露水,再在月圓之夜涂滿全身,或許能讓未發(fā)育出來的殘肢再度長出。
我兄弟喜歡安靜,擅長思辨,大家都叫他尼采;而我也喜歡安靜,不過我更喜歡寫詩,于是大家就叫我艾略特。許多個夜晚,我們一起閱讀。冬天,我們一起去南方的親戚家避寒。這十幾年來,我和尼采都已習(xí)慣了殘缺的生活。也許我們本就是一個人。三歲時,我們第一次互相為對方穿衣服,速度跟正常人無異。接著,我們學(xué)會了騎馬、打獵、摘草莓,和關(guān)于正常人生活的一切。
奇怪的是,自打我們出生以來,之后每一年出生的孩子都有不同程度的肢體殘缺。常見的是少一只手或者幾根手指,以及少一只腳或者腳趾;也有輕微的,如不長眉毛或者沒有耳郭。最奇的是,前年降生一個可愛的男孩兒,活潑好動,周身都甚完美,他的父母歡天喜地,每日里奉主耶穌之名禱告??墒且荒臧胫?,他們終于曉得了這孩子的殘缺——不長牙。我和尼采獨特而且明顯的身體缺陷,讓村莊里的人再看到缺陷嬰兒降生,都不以為然。見了那些悲傷的父母,僅是寬慰道:艾略特和尼采不是很快樂嘛!
后來不知從何時起,村莊里有條街開始被人們叫作碎瓶大街。
碩大的月亮漸漸隱沒在天際,黎明來了。
我和尼采放緩了疲憊的腳步,看著藍馬山一刻比一刻清晰地呈現(xiàn)在眼前。那是怎樣一座青山呢?那里幾乎匯聚了人世間所有清逸之色。如果上帝能賜給我一種超驗的能力,那一刻的我希望能聽到藍馬山滴翠的聲音。仰首看去,山峰刺入云巔,色黛如玉。晨光中,山腳下,綿延了幾公里的波斯菊,夸張地跳躍著艷麗的生機。
我想起了父親的話,四月是人間最殘忍的季節(jié)。父親是傷春逝嗎?
這時尼采轉(zhuǎn)過頭,笑著對我說,丁香。
對,風(fēng)中果然有一種丁香的氣息,混合著記憶與向往。
尼采,我側(cè)過身子看著我兄弟說,你微笑的樣子好像沐浴著春雨,春雨撥動了遲鈍的根。
親愛的詩人,艾略特,我們趕快上山吧。我好想快點長出新的手腳來。
快走。
我和尼采無法想象,這座玉石般蔥郁的青山究竟有多高。我們手腳少于常人,但上天的恩賜,讓我們將兩條腿和兩條手臂的技巧和力量都集中在了僅有的一條腿和一條手臂上,因此一直以來,我們甚至比常人走得還快。我們沒日沒夜地爬山,穿過一片又一片的云層,仿佛從春天來到了冬天。滴翠的青山和波斯菊都不見了,漫山的積雪像鹽,讓我們并不覺得寒冷。冬天使我們溫暖,它將青山掩藏在一片易被人遺忘的雪海中。
整整一個月,我們終于快要登頂了。白天,尼采突然眼神迷茫地說,艾略特,我害怕。我說,你怕變成一個完美的人嗎?
登頂了。
在那接近明晃晃月亮的山頂,沒有了波斯菊和丁香,沒有了鹽一樣的雪,只見一大片空曠的荒原。我們走了許久,才看到一座小園。園中一個老人走來走去,為花草澆水。尼采跑去問他,這荒原上如何能長起花草來?老人空洞的眼睛,射出空洞的光,說道,這是去年的尸首,埋在這園里就會發(fā)芽。而這芽上的露水,能令你長出手腳來。
我和尼采驚恐地搖頭,向后退了幾步。
老人從鮮艷的綠芽上取下一顆露珠,說,喝吧,喝了這露水,你便立刻成為一個完美的人。雖然你將失去上帝的照看,失去靈魂,即使活著,也如這園中花芽下的尸首,逃不出被埋葬的命運。可是那又能怎樣呢?你已經(jīng)是一個完美的人了。
我和尼采捂住臉,跑開了。
為了迅速回到山腳下,我提議直接滑下去。尼采說,艾略特,我害怕。我說,兄弟,你抓牢我。他的右臂抓住我的腰,我的左臂抓住他的腰。我們就這樣面對面相擁著,仿佛要永遠在一起,然后用我們漂亮健美的兩條腿一路滑了下去。大山之中,我們聽著耳邊的風(fēng)呼呼吹,感到從未有過的自由。
天黑了,又亮了,然后又黑了。
在一叢波斯菊間,我醒來,驚異地發(fā)現(xiàn)自己長出了新的手腳。它們跟我原來的一樣漂亮健美。我要立刻告訴我兄弟尼采,可我卻遍尋不到他。
我大喊:尼采!尼采!
一片寂靜。
我是傍晚回到村莊的。村莊里會走路的人幾乎都跑出來看我。每個人都伸出手來摸我的手臂和腿,仿佛它們是假的;還有好幾個姑娘偷偷盯著我看,羞澀卻貪婪。所有人都忘記了尼采。我在人群中不停地尋找,尋找我的父母。上帝啊,他們沒有來。我一直走,一直到家門口。院子里灑滿明晃晃的月光,像藍馬山頂一樣。我的父親蹲在地上,母親站在一邊,雙手緊握在胸前,向著月亮祈禱。
你殺了尼采?父親問。
沒有。我沒有。
那尼采在哪里?母親問。
我伸出右臂和左腿,說,這里。
我終于有了健全漂亮的手腳,可我卻失去了尼采——我的兄弟。可我知道他就在我的懷里,他說不出話,眼睛看不見,他既不是活的,也未曾死去。他用殘缺的手臂和腿環(huán)抱了我的殘缺,我們于是一起完美。
第二年春天,村莊里殘缺的少年,三五成群陸續(xù)向藍馬山奔去??傻搅讼乱荒甏禾?,一個人都還沒有回來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