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何尤之
我記得是下第一場秋雨的時候,我接到了小彤的電話。當(dāng)時我站在陽臺上,看著外面的秋雨在沙沙沙下著。小彤也給我下了一場秋雨,打濕了我的眼簾。
小彤在電話里說,她受不了他了,要來找我。小彤嚶嚶泣泣,像個委屈的孩子。小彤不是第一次說要來找我,但這次小彤說得堅決。小彤說,我和他手續(xù)辦了,現(xiàn)在我自由了。我說你自由了,可我不自由。你來了,我不能時時陪你。小彤說,我只想在你身邊。我相信總有一天,你會自由的。
我能說什么呢,要來就讓她來吧。如何安頓小彤,這是個迫切的問題。小彤不能住我家,雖然我住三室一廳,安置小彤綽綽有余,可我老婆競瑩怎會容忍?那就租房吧。小彤說。我說,我看行。
可是,租房也不行。在凌州租個一室一廳,月租至少八百。我的工資是透明的,基本工資加崗位津貼加工齡工資等于多少,競瑩了然于胸。我的所有支出競瑩也了然于胸,我不抽煙不喝酒不買衣服不用化妝品。顯然,從我工資里支出房租不可能。那么,從我稿費(fèi)中支出房租吧。我是寫小說的,偶爾有稿費(fèi)。但,這也不合適。房租是固定支出,像女人的大姨媽,月月要來。稿費(fèi)是走親戚,偶爾來一次,何以承擔(dān)房租。讓小彤承擔(dān)房租不現(xiàn)實,她離婚時凈身出戶,連生活費(fèi)都成問題。
在小彤快要啟程的時候,我想到了小閻。小閻是我朋友,離異,一人住著三室一廳,太奢侈了。我給小閻打電話,說小彤要來,住你家行不?小閻說你說行就行。我說行不行先住下再說吧。小閻說好,只要你放心就行。我說我對你有啥不放心的。小閻戲謔地笑,說是,咱倆從來都有福共享。
我和小彤的事,小閻是唯一知情人。一年前我去綏城看望小彤,小閻為我送的行。綏城很遠(yuǎn),和凌州相距兩千里。我是第一次去見小彤,小閻擔(dān)心我。小閻問你很愛她,我說當(dāng)然。小閻說好個梁祝情深!我說第一次見面,帶啥見面禮?小閻想了想,說她是手機(jī)上網(wǎng),大概沒電腦吧?或者不便攜帶。你送她個上網(wǎng)本電腦吧,以后聊天方便。我說這主意不錯!
去綏城前,我和小彤在網(wǎng)上認(rèn)識一年了。認(rèn)識小彤時,小彤剛離婚幾個月,結(jié)束了痛苦的婚姻,小彤心無所依,情無所托,便整天將手機(jī)掛在網(wǎng)上,把日子也掛網(wǎng)上。我那時和競瑩也陷入了冷戰(zhàn)。當(dāng)我總不能擺正寫作和工作的關(guān)系時,我曾一度選擇寫作,荒蕪了工作。這是不明智的,寫作怎能代替工作,稿費(fèi)怎能拯救生存?競瑩對我很不滿,對小說也不滿了,聲稱自我寫小說,她就不看小說了。她為自己不看小說找到了借口,將中國文學(xué)失去了一位忠實讀者的責(zé)任推給了我。事實上我和她結(jié)婚后,就沒見她看過小說。我們開始了喋喋不休的爭吵。我是文化人,文化人應(yīng)當(dāng)清風(fēng)高雅不入世俗,于是我以沉默來對抗,以無聲勝有聲,不吵,不罵,不打,不鬧,我們出現(xiàn)了冷戰(zhàn)思維。
她咋能不看小說呢?小彤說,你能寫小說,她多光榮啊。我要是你老婆,一定很自豪。我和小彤就是從這句話開始,惺惺相惜了。我的彷徨與郁悶,失落與苦楚,被小彤照得無影無蹤。我說你看小說嗎?小彤說不看,看不懂,所以我特欽佩寫小說的人。我們就這么聊著,聊了半年,難舍難分了。我們網(wǎng)戀了,且執(zhí)著。后來,我們想見面了。
綏城對我來說,不止是陌生的地方,還是個陌生的名字。我和小閻在地圖上找到綏城,計算凌州到綏城的距離。小閻是學(xué)理工的,喜歡研究各式圖紙,弄了根直尺,測算兩地距離。小閻說,兩千多里啊,你真去???我說坐火車要幾天?小閻迅速在網(wǎng)上查了,又是一驚,說,二十四小時!我說才二十四小時?我以為要三天三夜呢。
我在綏城呆了一周。因了小彤,綏城讓我倍覺溫暖。小彤慵懶地爬在我懷里,聽我唱歌。我的歌和小彤隔了年代,小彤仍聽得津津有味。小彤說我的歌有費(fèi)玉清的悠揚(yáng)和深情,聽了讓人想愛想哭想往事。我笑笑,一周便過去了。
我以為這是一趟暖春之旅,卻不想竟是冰雪之旅。我回到凌州,半年后,小彤變了。小彤委婉地說,我們有代溝通,你60年的不懂我們80后,比如唱歌,雖然你唱得不錯,但歌太老,唱起來,滿屋落塵埃。比如戀愛,你不懂得浪漫也就算了,還成天說什么淑女乖乖女的,你就差沒讓我裹小腳了。
這是小彤的理由,但不是事實。事實是我離開綏城后,小彤去了趟伊城。小彤的好友小薇在伊城。小彤在伊城見到了小薇和小薇的男友。小薇的男友很帥,很陽光,青春絢麗活力洋溢,舉止投足都很華麗。小彤暗暗將我和小薇的男友比了。我長得不帥,我不夠年輕,我還不是自由人。要說有什么優(yōu)勢,就是小薇的男友不會寫小說??蓪懶≌f有用么?小彤真的以會寫小說自豪么?顯然不是。
從伊城回來后,小彤上網(wǎng)少了。頭像昏沉了一段時間后,有個晚上跳動得厲害。小彤給我留言了,說虛擬的愛畢竟不現(xiàn)實,我們分手吧,我有男友了。三個月后,小彤從網(wǎng)上傳來喜訊,她結(jié)婚了。
小彤消失了,我的空間里從此寒星冷月,冰天雪地。小彤偶爾上網(wǎng)勸我,回你的圍城吧,守一座舊城,遠(yuǎn)比建一座新城容易。
小彤說得沒錯,我沒有選擇。我于是結(jié)束了和競瑩三年的冷戰(zhàn),恢復(fù)夫妻對話,建立和諧家庭。我亦調(diào)整了生活重心,重工作輕寫作,從根本上消除了我和競瑩對立的根源。競瑩對我結(jié)束冷戰(zhàn)表示歡迎,與我重修舊好,共棄前嫌,夫妻進(jìn)入常態(tài)化。至于我心里想什么,競瑩不知道。我還是想小彤,我知道小彤正坐享著另一座城池,我仍是隔城而望,望城興嘆。
我就這樣,過了半年無牽無掛的生活。沒有小彤,我的日子純凈如鏡,除了安心工作,偶爾有小說從時光里穿過。競瑩對我的小說依然不屑,只是不聞不問了,家里的大事小事她都操心去了。我們的對話其實也不多,她忙她的,我忙我的。對話只限于日常的話語互動,而非心情交流。但畢竟夫妻關(guān)系由寒轉(zhuǎn)暖,和諧了。
要不是半年后,小彤來攪局,我的生活會像冬天的湖水,無波無瀾。小彤消失后,我曾為她癡情了一段時光,她的頭像灰暗著,我便偷菜。那天我上來偷菜,小彤的頭像跳了出來,只是一句問候。我啥也沒說。再后來,她頻繁留言,我才知道,她的城狼煙四起,烽火連天。她過得非常不好。她說她現(xiàn)在懂了,真正愛她的人就是我。我說我老了,和你有代溝。小彤說,別再提代溝,我后悔了。
我對小彤的話將信將疑,我對小彤的愛毋庸置疑。小彤單薄的幾句話,扯痛了我。我以為我不在乎她,卻原來,我一直在她身旁從未走遠(yuǎn)。她一招手,我已是千年等一回。她說她很想我,我說我也想她。她說她是身在曹營心在漢,我說我的心落在她那里了。她說她想離婚,我說我……我剛和競瑩修復(fù)關(guān)系,提離婚說不出口。小彤說你們60后的人就這樣,做事粘乎,一點(diǎn)不爽快。小彤說你自己看著辦吧。反正我要離了,我們80后的辦事利索。
小彤真的利索,幾天后就辦了離婚手續(xù)。我覺得不可思議,小彤說有啥呢,沒財產(chǎn)糾葛,也沒豐厚存款,拎一箱衣服走人,就當(dāng)在他們家住了大半年賓館。嗯,還有那臺上網(wǎng)本電腦,你送我的,我得帶走。
正是夏天,凌州下著熱浪,熱流在大地上四處逃竄,見人就追。我坐在電腦跟前,大汗淋漓。80后對待婚姻的態(tài)度,讓我全身燥熱。60后總是想方設(shè)法把家留住,80后卻想守就守,想走就走,把家當(dāng)成了賓館。
我和小彤的關(guān)系又回暖了。差不多火候時,小彤說要來找我,說就想在你身邊,卻沒說要和我締造一段姻緣。我沒有攔她,我沒那個勇氣攔她。一周后,小彤說來就來了。我悄悄去車站接了小彤,然后安排在小閻那兒。
小閻和我是二十年的朋友,而且我們同年同月同日生,天賜良緣啊??上莾赡校且荒幸慌?。也不遺憾,能在蕓蕓眾生中,遇上如此巧緣的人,當(dāng)是罕事。而且我們從相識至今,將對方引為知己,從無怨隙。即使分別成了家,有了妻,除了床上那點(diǎn)事,我們依然是無話不談。
小閻的前妻小孫是外地人,小閻在外地打工時領(lǐng)回來的。小孫是70后,比小閻小了一輪。關(guān)于小閻的婚姻,我不發(fā)表意見。我不知道相差一輪的夫妻會怎么樣。我只羨慕小閻娶了個年輕老婆,老牛吃嫩草,夕陽無限好。但結(jié)婚沒幾年,小閻和小孫的口角多了,兩人分了手,小孫將房子留給小閻,自己回老家了。
離婚幾年了,小閻一直獨(dú)守空房,直到小彤來,屋里才總算有了個女人。
小彤來了,我天天和小彤泡在一起,吃喝玩樂。很多時候,也帶上小閻,三人一起去K歌,去爬山,去看海。晚上,我們把小閻關(guān)在房門外,在二人世界里探索性情的奇特與美妙。
我做不到總是陪著小彤。持續(xù)一個月早出晚歸,已引起了競瑩的猜疑。競瑩一邊盯電視,一邊漫不經(jīng)心地問我,以前天天寫東西,現(xiàn)在咋不寫了?不寫也罷,整天閉門造車,紙上談兵,誰看你那破玩藝兒。我說,沒空寫。競瑩說忙啥呢,早出晚歸的,下月能拿不少加班費(fèi)?。课姨氯?,哪來加班費(fèi)啊,都是趕材料,上面要來檢查呢。競瑩哼了一聲,說那就別干了,光加班不給錢,不是剝削人嘛。我附和著埋怨幾句,敷衍了事。
我和小彤說了。小彤說那就少見面吧,等你出了圍城再說。小彤在凌州人生地不熟,我委托小閻照顧點(diǎn)。小閻說還用說嗎,我和她生活在一個屋檐下。
之后我去小彤那里少了,開始一周三次,后來變成兩次。呆的時間也短,最遲十點(diǎn)半回家。小彤說,你啥時能自由呀?我說難說,我和她剛修復(fù),開不了口。小彤咂著嘴,說你倆不是沒感情嗎?有啥開不了口的!我說那也不能說打雷就下雨嘛。小彤說你咋這么酸呢,還不如人家小閻呢,一點(diǎn)不含糊地把婚離了。我說這個沒有可比性。小彤說你還想離不?我說想,但要時間。小彤說唉,抓緊唄。
這個話題后被小彤反復(fù)提起,爭來爭去都是無果而終。我猜想小彤住在小閻家,不是個事兒,和我在一起,她才踏實吧??晌液透偓摾鋺?zhàn)好幾年,也沒提離婚,現(xiàn)在對上話了,反而沒頭沒腦提出離婚來,情理上講不通。小彤說,離婚不需要理由,不想過了就散伙唄!我隱隱有了擔(dān)憂,小彤哪天不想和我過了,不是說散也散了?
有一點(diǎn)小彤說得對,我和競瑩確實沒感情。盡管我們恢復(fù)對話了,睡在一張床上了,偶爾會有語言和肢體交流,但這種交流很膚淺,僅限于行為本身,就事論事,沒有目的,沒有思想,更沒有內(nèi)涵。
我開始努力尋找和競瑩間的裂隙。小彤來了,我不能吃著碗里看鍋里,我必須有所抉擇。失望的是,我沒找到裂隙。我不得不創(chuàng)造裂隙,在我和競瑩間制造矛盾。菜不買了,飯不做了,不洗衣不洗澡了,一下班就坐到電腦前,拼命寫小說。競瑩如果和我爭吵,就中計了。爭吵后回到冷戰(zhàn),冷戰(zhàn)后沖出圍城,出圍城去小彤身邊。競瑩卻不肯中計,對我寫小說似乎習(xí)以為常了,對我松弛懶散也無動于衷了。我像只蒼蠅,找不到雞蛋的縫。我本是猶柔寡斷之人,不喜冒進(jìn),現(xiàn)在更束手無策了。小彤對我的做法不以為然,每次都駁斥我。我不敢面對小彤了,為了避免爭執(zhí),為了不傷她的心,我只好一周一次去小彤那里。
小閻對我的表現(xiàn)也不滿。小閻說她是奔你來的,你不來看她,啥意思?我說我也不想這樣,我只是暫時避避。小閻無語。我問小閻,你現(xiàn)在有目標(biāo)了嗎?小閻搖搖頭,再婚不容易,要考慮很多。我說慢慢來吧,總有一款適合你。
春節(jié)前,我和小彤說,我要去競瑩老家一趟。三年沒回去了,從我們冷戰(zhàn)開始,一直沒回去。競瑩母親的電話一個接一個。我說我不回去行么?競瑩說,這話你也說得出口?我真是說不出口,這話在我嘴里滾了幾十次,我才說出來。我想到了小彤。讓小彤一人在凌州過年,我于心不忍。小彤果然不高興了,冷冷地說,隨便。我不知所措。小閻說那,我留下陪小彤吧。小閻本想回鄉(xiāng)下老家過年的。
我在競瑩老家呆了二十來天,回來時,凌州是春天,花紅柳綠,鶯飛草長。我去了兩次小閻家,都吃了閉門羹。小彤在電話里說,在外面有事了。一周后,我經(jīng)過月芽路,看新開了家茶葉店。我喜歡喝茶葉,便多看了一眼,就看到小彤在店里。我進(jìn)了茶葉店,問小彤,找到工作了?小彤看到我,似喜非喜的,遲疑了一下說,小閻投資的。哦?我吃驚。小閻開了茶葉店,咋沒對我說呢?我看了看,店鋪二十來平米,八節(jié)立柜,四節(jié)柜臺,有碧螺春、鐵觀音、茉莉花等二十來個品種。我說投資多少?小彤說,八九萬吧。我說生意好吧?小彤說,才開業(yè),說不好。我說,咋沒告訴我呢?小彤說,我以為他對你說了。小彤提到小閻時,說的是他。我說,他沒對我說。小彤說,想說就說,不想說就不說了,沒啥奇怪的。
幾天后去找小閻,小彤房間開著門,人沒在。想必在店里,還沒回來。我謝小閻對小彤的照顧,我夸他是雷鋒,為小彤開了店,卻做好事不留名。小閻搓著手,想說什么,又不知道說什么。我說有話直說,別吞吞吐吐的。小閻說你和競瑩的事咋樣了?我說還那樣。小閻說,還會分么?聽他那口氣,似乎不希望。我說,暫時分不了。小閻不搓手了,望窗外,淡淡地說,你一天不離婚,就要小彤為你等著么?我說我沒這么說,她可以選擇離開我,我不會怪她。
這時小閻的房門開了,小彤走出來。小閻看看我,起身回房,說你們聊吧。
小彤和我隔著茶幾坐下。小彤翹了翹嘴角,說如果我倦了,你會放手嗎?我愣愣地點(diǎn)頭,我會尊重你的選擇。小彤也點(diǎn)頭,謝謝你的尊重。我等得太久了,而且遙遙無期,所以我……要重新選擇。
小彤這么說了,我失落無比。我的謙謙君子,全是偽裝的。我忍著心痛,說,你真的決定了?小彤認(rèn)真地說,是。我說好吧,尊重你。那么請告訴我,幾時萌發(fā)了這念頭?小彤說,春節(jié)的時候。小彤抿著嘴,淚水就迸出來了,說春節(jié)的時候,要不是小閻,你就見不到我了……小彤說不出話了。
這時,房門開了,小閻出來,坐我邊上,講述了春節(jié)發(fā)生的事。小彤抹著淚,又進(jìn)了小閻房間??蛷d成了戲臺,小閻和小彤穿梭著,他方唱罷她登場,弄得我心里怪怪的。
大年初三晚上,我在競瑩老家。我沒想到小彤會發(fā)生什么事,更不會想到小彤與死神擦肩而過。小閻說,幸虧我沒回鄉(xiāng)下。那晚上小閻在房間看電視,小彤去衛(wèi)生間洗澡,洗了半個多小時沒出來。小閻又看了十來分鐘電視,小彤還沒出來。小閻遲疑著,敲衛(wèi)生間的門,里面沒動靜,連水聲都沒有。小閻再敲,還是沒動靜。小閻擰了擰衛(wèi)生間的門,反鎖了。門關(guān)得死死的。小閻大駭,想小彤是煤氣中毒了。衛(wèi)生間的熱水器是用煤氣的。小閻猛地用身體撞門,撞了三下,撞開了。小彤一絲不掛地仰躺地上,白花花的一片。小閻顧不得別的,急忙打120,再幫小彤套上衣服。
小彤直到凌晨四點(diǎn)才醒來,小閻悲喜交錯,緊緊抱住小彤。醫(yī)生對小彤說,幸虧你老公搶救及時,再晚十分鐘,你就沒了。小彤百感交集,想到自己命運(yùn)多舛,差點(diǎn)花落他鄉(xiāng),忍不住抱住小閻的頭,吻小閻的臉。淚水嘩嘩的,流進(jìn)兩人口中。小閻說,你要有什么事,我就沒法交待了。小彤閃著大眼睛,睫毛上掛著淚珠,說,除了沒法向他交待,就沒別的擔(dān)心嗎?小閻明白小彤的意思,沒有說話,只是把小彤摟得更緊了。
出院后,小彤直接住到了小閻房間里。小彤的理由是,我的命都是他撿回來的,還有什么不能給他的?小閻覺得不妥。小彤每天睡在小閻床上,小閻就按捺不住了。小彤為小閻辯解,你有老婆有情人,小閻啥都沒有,這公平嗎?我說不公平,就是到了共產(chǎn)主義,也做不到公平。小彤說,可我是女人,我能給他公平。你不要怪他,是我主動的。我說我不怪小閻,我誰也不怪,我也不知道該怪誰??晌颐黠@覺得,有疼痛在內(nèi)心攪動。我起身,走到陽臺上,做了幾個深呼吸。蔚藍(lán)的天空中有只孤雁,慘叫著從我眼前掠過,緩緩地飛向前方。
我受傷了,只能在深夜里舔著傷口。我寫不下任何文字,暫且中止了寫作。我包攬了所有家務(wù),忙成了機(jī)器人,讓憂傷于我的日子里無處藏身。競瑩對我的反常舉動很不解,但依然是無動于衷。
一月后,傷口不那么痛了,我去了小閻家。去之前,我喝了點(diǎn)白酒,不多,二兩。我不喝酒,一喝就醉。我打著晃兒,站在他們面前。我說我來祝賀你們,在這個游戲里,你們是贏家,我是輸家,輸了女人,輸了朋友。我看得出來,你們過得幸福。我打了個酒嗝,跌坐在沙發(fā)上。我說小閻你聽著,你要悉心照顧小彤,否則老哥對你不客氣!小閻和小彤默默聽著,一言不發(fā)。我的舌頭打著卷兒,不時打個酒嗝,嘴巴丁點(diǎn)兒不利索,話兒連滾帶爬地吐出來。說完了我就往回走,小閻過來扶我,被我反手抽了記很響的耳光。小彤拉過小閻,冷峻地說,讓他走吧。
我那天醉醺醺地回了家,就再沒找過他們。沒必要了,也沒理由。盡管我還是牽掛著小彤,可是,小彤和我還有什么關(guān)系呢?
沒關(guān)系了,不意味著我不想小彤了。相反,我更想小彤。強(qiáng)烈思念的時候,我把責(zé)任歸給了競瑩。若不是她剝奪了我的自由,我怎么會失去小彤?若不是陪她去老家,小閻怎么會有機(jī)可乘?我的強(qiáng)烈的不滿情緒,直接影響了我和競瑩的關(guān)系,雖未陷入冷戰(zhàn),但也是同床異夢,不想說的話,盡量不說,必須說的話,盡量少說。
我又開始寫作了。其實我寫不出東西來,我是故意的,我就想惹競瑩不高興。然而競瑩已經(jīng)見怪不怪了,沒有不高興的樣子。她回家越來越晚了,回來了洗漱完,和我說兩句不痛不癢的話,便回房睡覺了。
我的書房對著小區(qū)的大門,站起來能看到進(jìn)進(jìn)出出的人。我對這些人不感興趣,我只想小彤。小彤和小閻過得幸福么?小閻和70后分手了,換了80后,合得來么?我希望他們幸福,又不希望他們幸福。我想知道這一切,我不止一次想去小閻那兒,但只是想想。我去不合適了,會讓他們不安,特別是小閻,何止是不安,還有尷尬,窘迫,擔(dān)心,厭惡。我太了解小閻,善良而怯弱,固執(zhí)而古怪,一有了心事,會坐臥不安前思后慮,哪怕這心事是多余的,他也放不下。他知道,我不會忘了小彤。他也知道,小彤和他走到一起,是因為出于感激。所以我去了,他恐慌。
我去了小彤的茶葉店,沒進(jìn)去,只在店外徘徊了幾回。后來我還是進(jìn)去了,我以買茶葉的名義。小彤知道我沒別的嗜好,不抽煙,不喝酒,不嫖不賭,只愛茶。我來了,小彤很驚喜,立即給我泡茶。店里沒客,小彤坐下陪我,問長問短,很是關(guān)切,囑咐我多保重。我只喝茶,多話沒說,說了也白說。小彤說,中午我請你吃飯吧。我搖搖頭,丟下錢,拎了茶葉就走。小彤追上來,把錢塞給我,說你可以恨我,但別拿錢來侮辱我。然后溫和地說,喝完了再來拿,生意還可以。我摸了一把小彤的臉,摸到了淚,急忙縮了手,匆匆走了。過了個把月,小彤來電話,讓我再去拿茶葉。之后,每來新茶了,小彤都給我留著。小彤不要錢,我就帶些朋友去買茶。這樣,我就有了見小彤的理由,每月見上一兩面。我們只喝茶,問些生意上的事,不涉及個人問題。小閻也常來茶葉店,但我從沒碰上,碰不上好,碰上了就不好了。
那個晚上我在書房里,沒寫作,也沒開燈,站在漆黑的窗前,看片片葉子黯然飄逝。深秋了,一地的落葉,沙沙飄忽著,像是無家可歸的人,亂了腳步,在焦慮地尋找。我也在尋找,我也亂了腳步。我知道,小彤就站在那個山頂上,像一盞燈,明亮而瑰麗,可我怎么也找不到上山的路了。
許多的落葉在地上突然驚慌四竄,也驚跑了我的思緒。一輛黑色車子卷起一股勁風(fēng),攆跑了落葉,停在了離大門稍遠(yuǎn)的地方。我在墨夜中望著,看是何人驚擾了落葉。車燈滅了,車門久未開。我耐心地等著,等了二十分鐘,車門開了,一男一女從兩側(cè)下來,高大的男人繞過車頭,親昵地將穿著銀灰色風(fēng)衣的女人攬在懷里,在女人額頭上親了親。越過黑夜,那個清脆的響吻直抵我耳際,久久回旋。不大一會,聲音強(qiáng)烈且急促。我一驚,原來有人敲門。開了門,競瑩回來了,身著銀灰色風(fēng)衣。我的臉色旋即銀灰了。我沒說什么,只是在本上記下了這個夜晚。后來,我又記了幾次這樣的夜晚,記了黑車的車牌號。
記到了第十次,我和競瑩交涉了。我翻了記錄給她看,某月某日某時刻,某車某人某牌照。競瑩居然笑了,說不愧是寫小說的,我的日記你都幫我寫了。我也笑了笑,就不笑了。競瑩說我們本來就是維系著,沒必要認(rèn)真。我承認(rèn)是維系著,我說是的,與其維系,不如散了吧。競瑩說,考慮考慮吧。我說,不用了。競瑩說,既然你了如指掌,那好,散吧。散吧。我也這么說。
我和競瑩就散了,我沒啥惋惜的。我卷了衣物和書籍,在紐約城租了房子。現(xiàn)在我自由了,什么煩心事都沒了,我能安靜寫作了。我迅速換了工作,換了手機(jī)號,過上了世外桃源的生活。沒人知道我住哪,沒人知道我號碼。大半年內(nèi),我寫了十來個中短篇小說,在省內(nèi)外的文學(xué)雜志上陸續(xù)發(fā)表了。
轉(zhuǎn)眼又入夏,我在燈下寫作。我把夏天關(guān)在門外,任浮躁和狂熱涌來涌去。房間很靜,只聞打字聲。我的指法越來越熟練了,鍵盤發(fā)出清脆悅耳的聲音,得得得,很有節(jié)奏感,聽了很享受。往往這是我寫作最順暢的時候,我不喜歡這個時候被人打擾,哪怕蚊子也不行。我提前趕走了蚊子,緊閉門窗,關(guān)了手機(jī),關(guān)了電視,關(guān)了任何聲響,讓自己在文字深處暢翔。
偏偏這時,響起了敲門聲,我很憤怒,我沒予理睬。住在這兒,沒人會敲我的門。但敲門聲真真切切地落在我門上,先是敲,后是捶。我料定是哪個冒失鬼敲錯門了。那敲門聲遲遲沒有消失,只是漸漸弱了,一下,一下,像什么東西在門上蕩來蕩去,蕩得我莫名其妙,蕩得我心煩意亂。我決定轟走這個冒失鬼,找回我的寫作狀態(tài)。
開了門,一個身影軟軟地倒了進(jìn)來,倒在我腿上。我正詫異,那身影突然彈了起來,抱住我,哇哇哭了。為什么不開門?為什么?我敲得手都累了。你不開門,我就賴著不走。是小彤!我使勁掰開她的手。你怎么來了?我用疑惑的眼光打量小彤。小彤抹著淚,說我找你找得好苦,嗚嗚嗚。我說你過得好好的,找我干嘛?小彤說我說過,我只要在你身旁,沒有了你,我怎么過得好?我說小閻對你不好?小彤搖頭,是你突然消失了,我就沒法活了。又說,我和小閻分手了。
小彤發(fā)現(xiàn)我消失了,是在我和競瑩散了一個月后。那之后,我再沒去茶葉店,引起小彤猜疑。小彤打我手機(jī),打不通。去了我原單位,保安說離職了。小彤就讓小閻找我。小閻找到競瑩,才知道我離婚了,下落不明。小彤聽小閻說我離婚了,頓時失態(tài)了,說,他自由了,他終于自由了!眉眼之間,閃出光來。小彤要小閻找我,無論如何要找到我。小閻找了,努力地找了,沒找到。小彤以為小閻不想找我,指責(zé)他不夠朋友義氣。小閻反唇相譏,說小彤是舊情未了。兩人吵了若干次,最后小彤搬回自己房間,兩人的關(guān)系結(jié)束了。
現(xiàn)在我和你一樣,是自由人了。小彤伏在我肩上,說。我說那又怎樣?一切都過去了。小彤很吃驚。我說小彤,你不是小鳥,我和小閻也不是寒枝,讓你隨意擇棲。小彤說,我隨意了嗎?我和小閻結(jié)束了,回到你身邊,有什么不可以?我說,你可以,我不可以,那樣我對不住朋友。小彤說,朋友重要,還是愛人重要?我說,一樣地重要,一樣地不舍。小彤嗚咽了,罵我,60后的腦子里都是屎!
幾天后,小彤帶小閻來找我,要我搬他那兒住。咱們?nèi)齻€,一人一間。小閻很坦誠,沒半點(diǎn)兒虛情。看來他和小彤真的結(jié)束了。小彤調(diào)皮地眨眨眼,說朋友很重要哦,你不會拒絕朋友的盛情吧?我說,我要寫作……小閻說,你在你房間里寫小說,她在她房間里玩電腦,我在我房間里看電視,各忙各的,相安無事。累了悶了,聚到客廳里,泡壺茶,聊聊天,多好?
我點(diǎn)頭,算是應(yīng)允。我問小彤,你咋找到我的?小彤說,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其實找你很容易。我和小閻都很莫名。小彤說,你不是在雜志上發(fā)表小說了吧?我就給雜志社打電話,說我是熱心讀者,想聯(lián)系作者,這不就弄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