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在欽,楊石峰
視野(Horizon)是指從一個特殊有利的角度把一切盡收眼底的視覺范圍??达L景,觀地貌,論作戰(zhàn),我們都注重視野;對于歷史,我們也會選擇特定的角度來觀照與敘述。劉恒是一個不斷把敘事視野定位于個人獨到視角的作家,他力圖實現(xiàn)“從民族寓言到家族寓言,從宏觀到微觀,從顯性政治學到潛在存在論”的位移,從《狗日的糧食》、《伏羲伏羲》到《蒼河白日夢》、《逍遙頌》等無不顯示出劉恒個人化視野選擇對歷史的別一樣認識,個人化視野選擇使作品人物從舊歷史小說的抽象觀念主體成為有具體人性的主體,帶來了歷史的個體言說與當下言說性特點,個人化視野是承認有缺陷、有差異、有局限性的視野,是一種民間看取世界與承納歷史的認知方式。同時也意味著歷史認識的片段性與歷史的不確定性觀念的認同。
在傳統(tǒng)歷史主義小說中,主人公多是階級、社會地位之代言人,人物類型化、觀念化、大寫化,英雄化,全民視野或王者視野給了他們太多社會、階級的桎梏。但新歷史主義作家卻青睞于小寫的人,充滿欲望、鮮活生動的蕓蕓眾生賦予了歷史千姿與百態(tài),對于他們的描述也相應地眾說紛紜,歷史一下子顯得復雜多義了,格林布拉特說,“我不會在這種混雜多義性面前后退,他們是全新研究方法的代價,甚至是其優(yōu)點所在。我已經(jīng)試圖修正意義不定和缺乏完整之病,其方法是不斷返回個人經(jīng)驗和特殊情境中去,回到當時的男女每天都要面對的物質(zhì)必需和社會壓力上去,并落實到一部分享有共鳴性的文本上”。這種共鳴性文本,在劉恒看來,可以建立在個人化視野對歷史主體存在的關(guān)注上。通過個人化審視,觸及到人性的深處。雖然與傳統(tǒng)歷史小說一樣擁有對歷史主體的塑造,但在劉恒個人化視野中,歷史的主體不再是全民視野下高大全式的英雄人物,不再是階級斗爭的樣板型的演義者,不再是一種“主題先行式”的臆造觀念人物,而是一些活生生的有著卑瑣欲望與渾噩人生的生命主體,《狗日的糧食》中的楊天寬,在食與性的對壘中倍受煎熬,中國有古話云:食色,性也。但楊天寬卻體驗著這兩種人性根源的不可調(diào)和的矛盾,食的失去(花費二百斤谷子)換來性的滿足(買個老婆),能處于心滿意足的狀態(tài)嗎?“值也不值?他思來想去,覺得還是值,總歸是有了老婆。”楊天寬的小九九并不如意,性的滿足背后接踵而來是食的困擾(“兩谷夾四豆”的孩子帶來口糧的緊張),在食與性,性與食的雙重擠壓下,主體已經(jīng)喪失了原有的完整性,楊天寬惱怒于老婆癭袋遺失糧證而變得殘暴異常,癭袋也因自己的過失而徹底精神崩潰,這時的主體已經(jīng)徹底臣服于食之下,這是劉恒對作為主體的人的脆弱面的直視,這種脆弱面也是“人性”題中應有之義。雖是殘忍,但卻呈現(xiàn)出人——作為血肉之軀的真實性,也就有理由相信,這種對人的觀照更能貼近歷史的真實。在《伏羲伏羲》中,劉恒把筆觸指向了性與亂倫,在《力氣》中,展示了作為人的基本生存所需與滿足所需的條件,在《殺》《龍戲》《連環(huán)套》中,充滿欲望的主體也多為欲望所鉗制,這些狀態(tài)就是劉恒筆下主體的真實生存境況。對于主體人性欲望的發(fā)現(xiàn),得益于作者獨特的個人化視野,回顧20世紀中國當代文學中對于作為生命主體的人的敘述,無論是十七年的頌歌式描述,還是八十年代初的傷痕與反思潮流,都把主體作為了政治或社會的代言人,是政治主體在戰(zhàn)爭中高歌猛進,是社會主體在狂熱后舔傷與反思,但卻遺失了對作為真正主體的人的終極關(guān)懷。而劉恒新歷史主義小說中對個人化視野的發(fā)掘,成功了完成了從顯性政治學到隱性存在論的轉(zhuǎn)變,剝離了個人對政治的盲目附庸,而凸顯了個人對主體存在的本真感受,也體現(xiàn)了他對歷史的一種獨特的認識與觀照。
在新歷史主義作品中,“作家毫不在乎地暴露‘我’的存在和‘我’的主觀見解的滲入,甚至常用‘我想’‘我猜測’‘我以為’等輕佻的口吻陳述歷史,填充各種空白之處,裁斷模糊的疑點?!边@種對歷史的言說方式,直言不諱地宣稱其所講的歷史,是個人認識到的歷史,個人視野下的歷史,其歷史有別于一元“正史”。對政治風云變化的年代所進行的描述 ,避開了民族存亡與革命運動的大規(guī)模全景式描寫,而多寫心史情史、野史稗史,他們“善于將‘大歷史’(History)化為‘小歷史’(history)?!薄皩⒁曇巴度氲揭恍ㄊ芳摇恍蓟螂y以發(fā)現(xiàn)的小問題、細部問題和見怪不驚的問題上,而成為一個‘專史家’”。把單數(shù)的大寫歷史轉(zhuǎn)變成復數(shù)小寫歷史,歷史也就呈現(xiàn)出各種不同的畫面。在劉恒的長篇小說《蒼河白日夢》和《逍遙頌》中,作者或是敘述者便用一種獨特的個人化視野,將一段歷史進行了完全不同的闡述。《蒼河白日夢》中,劉恒在他筆下的“耳朵”的個人視野中把一個革命的故事改寫成為了一個被壓抑的性欲望的故事。曹家二少爺曹光漢留洋回家,賑濟災民,辦火柴廠,受革命者影響試做炸藥,最后被清政府處以絞刑。在別人(曹老爺、曹老太太、大路、革命者鄭玉松)眼里,試做炸藥,被捕,被處以絞刑都是革命者的英雄壯舉,但劉恒卻通過作品主人公之一的“耳朵”的個人化視野將這些革命壯舉徹底的解構(gòu)了?!岸洹弊鳛椴芾蠣敯才旁谧约业拿芴脚c奴才,正如他自己所說,“我的人生閱歷是我的財富,他們的一部分是靠爬房頂積累起來的,”“我只配爬房頂,拿眼睛看。只配蹲在老福居的茶館里喝茶,拿耳朵聽。現(xiàn)在呢,拿嘴說?!弊桊^,特別是爬房頂給了他一個審視曹家各個成員的極好的視域,整個故事也在“耳朵”的觀察與敘述中寫成?!耙惶ど衔蓓?,我覺得我是這里的主人了?!贝_實沒有講錯,那一刻的“耳朵”不僅已經(jīng)是曹家的主人,儼然也成為了歷史的主人。趴在房頂上,掀開瓦楞,歷史也被撕開一道口子,露出了異樣的一面,“革命家”曹二少爺只不過是一個性虐狂,一個心理極度變態(tài)者,他在新婚前夜用繩子勒自己,求少奶奶用鞭子抽打自己,他對自己的否定更是觸目驚心:
我是個廢物,什么事也做不成,我生來是給人預備著毀掉的玩意兒,擺在世上丟人現(xiàn)眼,做什么用?我想做的事情一件件有多少,哪一件做成了?我算什么東西?要在世上受這個苦?我為旁人操心,是操心了和我一樣的廢物,長著人臉人牙,全是兩條腿的畜生!你讓我怎么辦?畜生橫行的世上哪兒來的公平,要公平有什么用?沒用的東西何必讓它擱在世上,我要弄碎了它!我是天下第一個沒用的東西,我拿我怎么辦?我怎么就不能讓自己燒起來!怎么就不能把自己搗成碎片兒,炸飛了它!
二少爺?shù)倪@段自言自語無疑是對自己“革命”舉動的最好注解,這一幕也正好是“耳朵”一人私下偷窺的的所見所聞,二少爺?shù)囊幌盗小案锩鼔雅e”只不過是要想方設(shè)法來毀掉自己而絲毫沒有革命的信念,從這種意義上說,劉恒已經(jīng)通過“耳朵”的個人化視野將本為世人所謹敬的革命斗爭解構(gòu)為一個性變態(tài)者的自我折磨與發(fā)泄,轟轟烈烈的辛亥革命歷史在個人的視野中就有了另一番景象,“所謂‘歷史本體’”,“只是每個活生生的人(個體)的日常生活本身。但這活生生的個體的人總是出生、生活、生存在一定的時空條件的群體之中,總是‘活在世上’‘與他人同在’”。有多少個體存在,就有多少個人化的視野,而這些個人化視野中的歷史,當然也呈現(xiàn)出色彩各異的景觀。“耳朵”眼下的辛亥革命就是這樣與少爺?shù)男宰儜B(tài)契合著。劉恒新歷史小說中對于辛亥革命的描述(《蒼河白日夢》),對于文化大革命的講述(《逍遙頌》),都避開了大寫的作為教科書的“講壇歷史”和作為學術(shù)探究的“論壇歷史”,無論是《蒼》中把革命寫成一個白日夢還是《逍》中把文革寫成幾個少年的勾心斗角、猥褻亂搞,劉恒的新歷史小說都告訴了我們個人化視野下歷史的復數(shù)小寫化(histories),歷史只不過一段延伸的文本,文本作者是諸個體,歷史是諸個體的“諸表述”(representations)。
劉恒用個人化視野來觀照歷史也帶有當下性的特點。在傳統(tǒng)歷史主義者看來,歷史是一個透明確定的實體,我們的目的就是穿過時間去觸摸這一實體,這種對歷史的看法建立在語言的透明性確定性以及邏各斯中心主義的假定性上;相反,在新歷史主義者看來,“歷史本來面”已經(jīng)難以尋覓,一方面,對于歷史的認識不可避免帶有當下接受主體的各種語境的影響;另一方面,以前的歷史文本也只是對歷史的一種闡述,而通過這些歷史文本對歷史加以認識,只可能是對歷史的“闡釋的闡釋”,而且是一種當下語境下的再闡釋。格林布拉特認為,新歷史主義者的任務是“盡可能找回文學文本最初創(chuàng)作與消費時的歷史境遇,并分析這些境遇與我們現(xiàn)在境遇之間的關(guān)系?!痹趯v史進行理解時,“是不可能遺忘自己所處的歷史環(huán)境的?!边@種新的歷史觀打通了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連接起“話語講述的年代”和“講述話語的年代”。在《蒼河白日夢》中,一開頭,敘述者便道明“說起來話長了,我從頭給你講,人都是怪東西,眼皮子前邊事記不住,腿后跟跺爛的事倒一件也忘不了?!睌⑹稣摺岸洹北砻髯约核v述的歷史年代已經(jīng)久遠,但整個敘述又被歷史的聆聽者用當下的年代進行了記錄,小說分為兩部,分別錄于一九九二年三月和一九九二年三月至四月,每一部又詳細的按日期以“某月某日錄”的形式分為若干小節(jié)。這樣的小說結(jié)構(gòu)安排不無深意,頻繁的當下時間出現(xiàn)在作品中,讓讀者在講述者娓娓道來的歷史漫步時又時時不忘這段歷史只是一位老者自己當下的講述,歷史已經(jīng)不是“非講述、非再現(xiàn)”的歷史真實,而恰恰只能是講述與再現(xiàn)。劉恒似乎覺得當下的時間編碼仍然不足以讓讀者意識到“耳朵”個人講史的當下性,在講述歷史時,他又不厭其煩地插入了年事已高的百歲“耳朵”在敬老院里對孩子喋喋不休的“閑話”——“咱們下回再講”“這是近代史”“孩子,記住我的話”“孩子,你不聰明”等等,根據(jù)筆者的統(tǒng)計,在章節(jié)的結(jié)尾處,劉恒總共就用了不下十個“孩子”這個詞,把讀者拉會到聽老人講故事的場景,把歷史置于當下講述與個人講述的語境中。更甚的是,在當下的語境下,插入老者“耳朵”對敬老院生活的敘述,聆聽者便在過去·當下的時間隧道中穿梭,歷史與當下也在“交流”中互相形成。在《逍遙頌》中,雖然沒有在文本敘述中將讀者一次次從文革歷史中拉曳出來,但作者仍給了我們體會歷史個人敘述當下性特點的蛛絲馬跡,在《逍遙跋》中,作者感嘆到“鉆出那孔垃圾道于今已超越二十年。歲月蕩盡這段間隙,漆黑無助的感覺仍在。何止感覺,有時竟暗知自己仍在一眼無盡頭的洞里跋涉,身心幾近糟朽和頹敗。”這段歷史已經(jīng)逝去二十多年,如今剩下的是一種感覺,這種感覺不僅是關(guān)于過去的,更是關(guān)于當下的,《逍遙頌》中寫歷史,不僅是寫對過去的一種感覺,更是寫當下的一種個人心境。“在這一切奉獻都被接受或不接受的情況下,我把他獻給或塞給我自己。我把他永久地扔給我本人了?!边@樣直白的自我安慰,是不是作品內(nèi)容出于個人化視野原因的一個反證呢?蒙特魯斯說,“我們的分析和理解,必然是以我們自己特定的歷史、社會和學術(shù)現(xiàn)狀為出發(fā)點;我們所重構(gòu)的歷史(histories),都是我們這些作為歷史的人的批評家所作的文本建構(gòu)。”這樣,劉恒小說個人化視野下所體現(xiàn)的敘述的當下性,就不難理解了。
傳統(tǒng)歷史主義小說采用全民視野所要達到的是對歷史宏觀、整體、全面的把握,過去評價史詩性作品的最高褒獎莫過于贊譽其為所描述社會的一部大百科全書,人們通過閱讀歷史小說,了解當時社會的風土人情、主要人事等,在科學求真與自由解放理性的指導下,傳統(tǒng)歷史小說作家竭盡全力的采用全民視野對社會進行多角度的觀照,描述社會的方方面面。但新歷史主義小說家卻用自己獨特的個人化視野來窺視歷史的只鱗片爪,“對意識歷史中的‘裂縫’,‘非連續(xù)性’和‘斷裂性’感興趣,對意識歷史中的多種時代之間的差異,而不是類同感興趣?!碑斎?,采用個人化視野,企求對歷史的整體性認識也是做不到的,在劉恒的《蒼河白日夢》中,“耳朵”只看得見自己感興趣的,和要他去看的那些,他看到了曹二少爺?shù)淖儜B(tài)舉動,看到了二少奶奶與洋人的偷情,看到了曹老爺變態(tài)的求生措施等等,看到了一個“淫”字,唯獨沒有看見的辛亥革命的腥風血雨。在百年的歷史長河中,“耳朵”也只不過選取了短短十年來作為對歷史的講述?;蚪厝r間上的一段,或聚焦空間上的一斑,這是劉恒個人化視野選取視角的方法。在《逍遙頌》中,作者把歷史場景定位在了一棟廢棄的教學樓,幾個少不更事的青年赤衛(wèi)軍身上,而文革武斗文斗的壯烈場景幾乎沒有。歷史就如同一株枝繁葉茂的參天大樹,個人化視野下,劉恒只是拾取了其中的一枚葉片,一葉障目的尷尬勢必存在,對歷史進行巴赫金式的“狂歡節(jié)”式個人化敘述,帶來了歷史的不確定性,對此,以色列評論家里蒙.凱南認為,個人化視野往往具有不可靠性,“不可靠的根源是敘述者的知識有限,他親身卷入了事件以及他的價值體系有問題?!边@三條“耳朵”都具備:其一,作品設(shè)置的“耳朵”是一個沒念過書的16歲的“仆人”,沒有知識、沒有文化。其二,他作為當事人,卷入事件之中,并一直不知天高地厚地暗戀著二少奶奶鄭玉楠。其三,“耳朵”沉迷于一個“淫”字,成天做著意淫的白日夢,他在公共準則、公序良俗、道德標準、價值體系等方面都有問題。比如認為他是單身漢,可以不受約束甚至可以胡來,認為結(jié)了婚的人才要講道德等等??梢哉f,少年“耳朵”少不更事而老年“耳朵”又老來糊涂,一切都具有不可靠性或不確定性。小說家劉恒恐怕也同樣面臨著癭袋、天寬、天青(《狗日的糧食》《伏羲伏羲》),以及諸司令、部長們(《逍遙頌》)的生存、生活困惑。對歷史的個人化書寫帶來眾語說史的自由開放局面,帶來了新的歷史觀,但一味執(zhí)各家之言,也有滑入歷史相對主義泥淖的危險。
質(zhì)而言之,20世紀80年代后期,在西方特別是英美新歷史主義批評理論的影響下,一批中國當代先鋒作家擯棄傳統(tǒng)歷史觀念,用一種全新的歷史觀審視歷史。劉恒作為其中的最有代表性的一員,用自己獨特的個人化視野觀照歷史,對歷史進行別樣敘述。個人化視野的選擇,雖然有滑入歷史相對主義的可能,但作為一個嚴肅創(chuàng)作態(tài)度的作家,劉恒把好了敘說與戲謔的準繩,他的新歷史小說,為我們更好地認識歷史提供了參照。
注釋:
①王岳川.《重寫文學史與新歷史精粹》[J].當代作家評論.1996,(6).
②Stephen Greenblatt.Renaissance Self-Fashioning.[M].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80.5.
③南帆.文學的維度[M].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1998.p244.
④朱立元.當代西方文藝理論[M].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97.p406.
⑤李澤厚.歷史本體論[M].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2.p13.
⑥Stephen Greenblatt.Shakespearean Negotiations[M].California:University of California,1988.5.
⑦⑧劉恒.黑的血 劉恒自選集(第一卷)[M].北京:作家出版社,1993.p479,p481.
⑨蒙特魯斯.詩學和文化政治[A].H·A·威瑟.新歷史主義.紐約,1989.p23.
⑩張京媛.新歷史主義與文學批評[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3.p113.
?里蒙·凱南.敘事虛構(gòu)作品[M].三聯(lián)書店,1989.p1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