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仙全傳》作者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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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仙全傳》，又名《有象列仙全傳》，或《有像列仙全傳》，首刊于明萬歷二十八年(1600)夏日，為明“玩虎軒”書坊主汪云鵬刊刻?！恫赝獾罆穫饔浬裣深愂珍浘啪?，其中前八卷題吳郡王世貞輯次，新都汪云鵬校梓；第九卷題新都后學(xué)汪云鵬輯補(bǔ)。據(jù)筆者統(tǒng)計，全書共有五百二十二個人物傳記，涉及到仙道人物五百八十余位。這些仙人起自上古，迄于明代弘治末年，其人物之多為明代神仙傳記之最。更為可貴的是，本書前八卷每卷末尾還附有精美插圖，這些插圖皆為人物版畫，全書共計版畫一百九十三幅，為明代徽州著名畫工黃一木鐫刻。這些版畫用筆細(xì)致，造型優(yōu)美，線條流暢，構(gòu)圖清晰，疏密合理，充分體現(xiàn)了徽派雕刻雋秀、健美、婉麗的特點，被鄭振鐸譽(yù)為“典型的最上乘的徽派木刻畫作品”。這些版畫的插入無疑增添了本書的色彩，使其更受讀者的歡迎，故知本書取名為“有象(像)列仙全傳”，乃是因為有像有傳的緣故。

然本書前八卷之輯次者是否真為王世貞倒頗值得懷疑。這是因為一者王世貞現(xiàn)存文集里并未提到或記載本書。二者，官方正史里亦未說王撰有此書。三者，王世貞對列仙雖有所了解，但未必有如此之興趣，這可從他的一些文集中看出。如他在《弇州四部稿》卷一百二十五《吳參議》一文中就說：“閑時嘗讀《列仙傳》，恨太苦寂寞。公所統(tǒng)諸洞天與塵界絕，金紫呵從，煙霄日月邊，乃知寰海內(nèi)自有一種富貴——神仙也，公前身想是玉皇香案吏耳?！笨梢?，王世貞對神仙雖有所了解，但并不艷羨，這是因為他覺得神仙的生活太苦太寂寞，并不那么灑脫，而他對吳參議的贊揚(yáng)亦不過是一種調(diào)侃和安慰罷了，并非真心羨慕。四者，本書記載的仙道人物大多在王世貞的文集里找不到蹤影，即或少數(shù)有載，也與本書差異甚大。如《列仙全傳》卷一“洪厓先生”條曰：

洪厓先生，或曰黃帝之臣伶?zhèn)愐?，得道仙去，姓張氏；或曰堯時已三千歲矣。漢仙人衛(wèi)叔卿在終南絕頂與數(shù)人博，其子度世問卿曰：“同與博者為誰？”叔卿曰：“洪厓先生輩也?！?/p>

而王世貞《弇州四部稿·續(xù)稿》卷一百七十一《錢舜舉畫洪崖先生》一文則云：

洪崖先生固張氏，乃黃帝之臣伶?zhèn)愐玻灰娪谛l(wèi)叔卿傳，再見于班孟堅賦，三見于郭景純詩，四見于陶貞白《真誥》。

可見，兩書對同一人物的記載很不一致，后者對“洪厓先生”的概括雖很簡略，但涉及的方面更多。若《列仙全傳》果為王世貞輯次，那么同樣的人物在他的筆下怎會有不同的記載？

故綜上分析可知，本書前八卷的輯次者并非王世貞，而是另有其人。筆者將本書與此前各種神仙傳記作一比較后發(fā)現(xiàn)，本書與成于此前的明人張文介的《廣列仙傳》頗有關(guān)聯(lián)。張文介，字惟守，號少谷山人，龍游(今浙江龍游縣)人，生卒年不詳。據(jù)黃虞稷《千頃堂書目》記載，文介撰有《少谷集》、《題行集》、《代贄集》、《醉吟集》等作品；另編有《廣列仙傳》七卷，收錄于《藏外道書》傳記神仙類。據(jù)《廣列仙傳》卷首序知，文介有感于劉向《列仙傳》和陶弘景《神仙傳》(筆者按：《神仙傳》的作者應(yīng)為葛洪)“所載僅漢晉以上人，而六朝逮今闕焉”，于是“搜群書，并二傳舊所載者，共得三百四人，合而梓之，名曰‘廣列仙傳’”?？梢姡慕槟擞幸庥诶^承劉向、葛洪的事業(yè)，故編撰了《廣列仙傳》一書。從《廣列仙傳》之《采輯群書目錄》看，其資料主要來源于古代的史書、山志、諸子、小說、類書等?！稄V列仙傳》共有二百八十六個人物傳記，自先秦的老子到明代的王曇陽，涉及仙道人物三百余位，增添了許多漢晉以后的人物，其所收仙人之多遠(yuǎn)遠(yuǎn)超過了劉向的《列仙傳》和葛洪的《神仙傳》，確實彌補(bǔ)了漢晉以后仙人闕載的遺憾。由該書序末之題署知，《廣列仙傳》一書成于明萬歷十一年(1583)六月，比首刊于萬歷二十八年(1600)的《列仙全傳》早了十七年。

若將這兩書仔細(xì)比較就會發(fā)現(xiàn)，它們在很多地方頗為一致。如《列仙全傳》一書卷首有李攀龍序，而《廣列仙傳》一書卷首有張文介序，兩序的內(nèi)容幾乎完全相同，不過有數(shù)字相異罷了。如張文介序中的“介”(指張文介)字在李攀龍序中被改為“龍”(指李攀龍)字，張序中的“三百四人”(指《廣列仙傳》所記仙人總數(shù))在李序中被改為“四百九十七人”(指《列仙全傳》前八卷所記仙人總數(shù))，張序末尾之題署“時萬歷十一年癸未夏六月吉”在李序中被更換為“新都汪云鵬書”，而其余文字全部相同。甚至張序中的錯誤李序亦照抄不誤。如謂劉向、陶弘景二人皆有《神仙傳》，而事實是漢代的劉向確曾撰有《列仙傳》，但《神仙傳》一書的作者是晉代的葛洪，而非南朝的陶弘景。若此序果為李攀龍所作，他怎會犯如此低級錯誤？且即或李攀龍偶有失誤，王世貞亦能發(fā)現(xiàn)而糾正之，但奇怪的是這兩位文學(xué)大家居然都沒有發(fā)現(xiàn)這個低級錯誤而讓其在眼皮底下溜過，這實在超出了人們的想象。況且，李序末尾之題署也未署上李攀龍的名號和創(chuàng)作年月，而只以“新都汪云鵬書”六字收尾，這種做法也讓人驚詫不已。故我們完全有理由相信，《列仙全傳》卷首之李攀龍序乃抄自《廣列仙傳》之張文介序，而“李攀龍”之名亦不過后人假托而已。

其次，《廣列仙傳》一書共有二百八十六個人物傳記，涉及到的仙人有三百余位，而這三百余位仙人中除薛道光、白玉蟾、王曇陽三人外，其余全部見于《列仙全傳》，且內(nèi)容基本相同。如《廣列仙傳》中的“洪厓先生”條云：

洪厓先生，或曰黃帝之臣伶?zhèn)愐?，得道仙去，姓張氏；或曰堯時已三千歲矣。漢仙人衛(wèi)叔卿寓終南絕頂，與數(shù)人博，其子度問叔卿曰：“向與博者為誰？”叔卿曰：“洪厓先生也?！?/p>

較之于《列仙全傳》中的“洪厓先生”條可知，兩書所記基本相同，不過有數(shù)字相異罷了。而兩書中其他相同人物的記載亦大體如此。

由上可見，《列仙全傳》一書抄襲了《廣列仙傳》。只是作者在抄襲時，并非一字不易，而是略有改動。如《列仙全傳》對《廣列仙傳》的人物排序便有所調(diào)整，對其中的文字也有改動，對其內(nèi)容也稍作增減，但這些小的改動似不能改變其抄襲的性質(zhì)。也就是說，《列仙全傳》幾乎將《廣列仙傳》中的內(nèi)容全部抄入，這些純粹來自《廣列仙傳》的內(nèi)容就占了全書的一大半。因此，謂這樣一部抄襲之書為王世貞所作似乎有些不太可能，王世貞怎會做如此拙劣之事？且即或王真的這樣做了，也一定會被人發(fā)現(xiàn)而受到指責(zé)，可其時并沒有這樣的記載。故筆者以為，認(rèn)為本書前八卷為王世貞輯次的說法并不可靠，也就是說本書前八卷所題“吳郡王世貞輯次”字樣肯定是別人偽托，造假者冒用了王世貞的大名。而其之所以要這樣做，無非是想通過假托名人的辦法來抬高本書的價值，拓展其銷路。造假者可謂煞費(fèi)苦心，以為他這樣做神不知鬼不覺，沒想到其行為最終還是被人識破。

那么，本書的真正輯次者到底是誰？這其實只要把本書從頭到尾翻閱一遍便知：書中有一個人物的名字貫穿了始終，這人就是刊刻本書的書商汪云鵬。如本書卷首之李攀龍序是以“新都汪云鵬書”六字收尾的，本書前八卷卷首皆題有“新都汪云鵬校梓”字樣，第九卷卷首刻有“新都后學(xué)汪云鵬輯補(bǔ)”字樣，全書卷末之后序也是以“萬歷庚子夏日汪云鵬序并書”結(jié)束的。可見，汪云鵬的名字貫穿了全書的始終。由此我們可以斷定，本書的真正輯次者應(yīng)該是“玩虎軒”主人汪云鵬，而非他人。

那么，汪云鵬為什么要假托王世貞、李攀龍的大名，而不署上自己的大名或假托其他名人呢？這可能是因為本書的主要抄襲對象《廣列仙傳》一書的最后一個人物傳記“王曇陽”出自王世貞之手，故汪自然便想到將本書的編輯權(quán)冠到王世貞名下。又由于李攀龍與王世貞同為當(dāng)時“后七子”的代表人物，兩人關(guān)系密切，故汪又將張文介序改到李攀龍名下，且將序中的幾個關(guān)鍵字作了更換。另外，由于擔(dān)心其抄襲行為被人發(fā)現(xiàn)，故汪又特意將《廣列仙傳》中的仙傳次序打亂，重新編排后編入本書；后又從它書中摘抄一些仙人傳記補(bǔ)入。這樣，至少從表面上看，本書的面目就與《廣列仙傳》不一樣了。汪肯定會為自己的行為自鳴得意，以為做得神不知鬼不覺，天衣無縫，然沒想到終究還是留有破綻。

至于汪云鵬為什么要這樣做，個中原因何在，陳大康在《明代小說史》一書中曾有解釋：“在嘉靖、隆慶朝，新問世的通俗小說很少，而這不多的作品中，相當(dāng)大的一部分又都出自書坊主之手。一直到萬歷朝的中后期，整個創(chuàng)作界的情形也仍然是如此，就這半個多世紀(jì)而言，幾乎可以說是書坊主們主宰了通俗小說的創(chuàng)作?！度龂萘x》、《水滸傳》的刊印傳世，使人們開始對通俗小說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并希望能讀到更多的作品，可是此時一般文人尚不屑于從事這種新的文學(xué)樣式的創(chuàng)作。于是，廣大讀者的迫切需要便與書稿的嚴(yán)重匱缺構(gòu)成了一對尖銳的矛盾。書坊主熟悉個中情形，且敏銳地意識到這是新的財源所在，他們又有一定的文化基礎(chǔ)，在這特定的條件下便自己動手編撰作品?！边@就是汪云鵬們編撰本書的原因。

至于書坊主編撰之后為什么不署上自己的大名，而要假托名人，這其中的原因又何在，譚帆在《中國小說評點研究》中也有精彩的分析：“(書坊主們)已認(rèn)識到‘名公’、‘名士’之評點能擴(kuò)大小說的銷路。由此以后，書坊主便在通俗小說的刊行時以‘評點’相號召，且已不滿足用籠統(tǒng)的‘名公’、‘名士’以廣招徠，而是堂而皇之地‘請’出了當(dāng)時的社會名流，尤其是在公眾中聲名顯赫的人物，此舉最為盛行的是萬歷中后期到明末這一階段?！笨梢姡偻?、聘請名人評點小說是萬歷朝以后書坊主們的慣用伎倆，而這種做法不僅盛行于通俗小說的評點領(lǐng)域，其實同樣也盛行于文言小說的編撰領(lǐng)域。只不過本書的編撰者并非真的名士，而只是書坊主自己編撰后假冒名士而已，這種做法似乎又比真的請名士來編撰更低劣一些。

當(dāng)然，書坊主假托名人刊刻小說的做法并不是一種正常的現(xiàn)象，它是文學(xué)沾染了商業(yè)氣息的一種表現(xiàn)，是一種赤裸裸的逐利行為。但毋庸置疑，這種行為在客觀上也促進(jìn)了小說的傳播，尤其是在小說不受重視的年代，它在某種程度上起到了抬高小說地位、擴(kuò)大小說影響的作用，因此其對小說的發(fā)展也有有利的一面。

汪云鵬，明“玩虎軒”書坊主，新都(今安徽黃山市)人，主要活躍于萬歷時期。生卒年不詳。汪曾經(jīng)刊印過《琵琶記》、《西廂記》等許多附有精美插圖的戲曲本子和書籍，本書的編撰便也采用了這種慣常形式，可見汪將其主要精力放在了小說、戲曲這類通俗書籍的刊印上。不過，本書雖為汪云鵬抄襲《廣列仙傳》及其它舊籍而來，又假托了個名人編輯者，但它仍然是明代篇幅最大的仙人傳記，且黃一木鐫刻的插圖十分精美，為版畫中的精品，故其價值仍不可低估。

注

① 鄭振鐸《中國古代木刻畫史略》，上海書店出版社2006年版，第106頁。

② [明]王世貞《弇州四部稿》，《四庫全書》第1281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108頁。

③ [明]汪云鵬《列仙全傳》，《藏外道書》第31冊，巴蜀書社1994年版，第583頁。

④ [明]王世貞《弇州四部稿》，《四庫全書》第1284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468頁。

⑤ [明]張文介《廣列仙傳》，《藏外道書》第18冊，巴蜀書社1994年版，第436頁。

⑥ 陳大康《明代小說史》，上海文藝出版社2000年版，第249-250頁。

⑦ 譚帆《中國小說評點研究》，華東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1年版，第74頁。

*本文為2009年國家社科項目《〈道藏〉中的小說文獻(xiàn)研究》(批準(zhǔn)號09BZW039)階段性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