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海升沉錄》：一部急就章式的未竟之作

··

晚清革命派文學在政論文方面以章太炎為代表，在詩詞領(lǐng)域以秋瑾和柳亞子、陳去病、高旭發(fā)起成立的南社為代表。而在小說領(lǐng)域，則以黃世仲為代表。他的小說作品數(shù)量最多，成就和影響最大。黃世仲以小說為武器，倡導革命排滿，因其作品中的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刻畫，緊張曲折的故事情節(jié)，貼近一般大眾審美接受心理的傳統(tǒng)章回體形式等，在當時海內(nèi)外產(chǎn)生了很大反響，起到了很好的宣傳發(fā)動、鼓舞人心的作用。

黃世仲(1872—1912)，字小配，號棣蓀，別署禺山世次郎、棣、老棣、黃帝嫡裔等，是近代著名的資產(chǎn)階級革命宣傳家和文學家。黃世仲以筆為矛，寫有大量政論文章，在批駁保皇立憲和宣傳革命排滿方面，發(fā)揮了積極作用。他在文學領(lǐng)域涉獵極廣，著有小說、報告文學、戲劇、文學理論、政論文等，而主要文學成就體現(xiàn)在小說方面，是一位聲震華南及南洋一帶的小說家。在短短十余年的創(chuàng)作時間里，黃世仲共創(chuàng)作中長篇小說15部，內(nèi)容上都以反映揭露現(xiàn)實、宣傳種族革命為主，是革命派小說家中最為高產(chǎn)、成就和影響最大的一位。他的代表作《洪秀全演義》，章太炎極為贊賞，親自為之作序，在當時起到了很好的宣傳作用，“出版后風行海內(nèi)外，南洋美洲各地華僑幾于家喻戶曉，且有編作戲劇者，其發(fā)揮種族觀念之影響，可謂至深且巨”。

相比較于《洪秀全演義》及得到頗多論及的攻擊、批駁康有為的小說《大馬扁》，黃世仲的另一部代表作《宦海升沉錄》(又名《袁世凱》)，則顯得有些寂寂無聞。這部反映袁世凱前半生事跡情狀的小說，以袁世凱為中心人物，貫穿起了自1895年中日甲午戰(zhàn)爭至1909年袁世凱被罷黜的晚清十余年間的軍國大事，并旁及李鴻章、張佩綸、榮祿、醇王、翁同和等許多人物。與黃世仲的許多為達宣傳目的而多方篡改史實(如《洪秀全演義》)或進行人身攻擊(如《大馬扁》)之作相比，《宦海升沉錄》較為尊重史實，比較客觀地展現(xiàn)了歷史人物與歷史事件的原貌，同時在藝術(shù)上也較為嚴謹，遠超一般社會小說之上。惜乎由于黃世仲以主要精力投入革命活動的宣傳、發(fā)動方面，以及這部作品問世于袁世凱被罷黜的當年，未及進行時間、藝術(shù)上的沉淀、積累，屬于急就章式之作，在很多方面留有不足和缺憾，從回目上看雖已結(jié)束，但實際上是一部未完成之作。

一、以袁世凱為中心的晚清人物形象展現(xiàn)

黃世仲的小說向以宏大敘事為主，《宦海升沉錄》也概莫能外。小說以袁世凱為中心人物，縱貫晚清最后十余年的歷史風云變幻，正如黃世仲之兄黃世耀在該書序言中所稱，是要“作清議之《春秋》，編個人之《綱鑒》”。在短短二十二回的篇幅中，小說不僅較為詳盡地描寫了袁世凱由道員出場直至入軍機、掌中樞，最后被罷黜遭排斥的個人宦海沉浮的歷史，而且以甲午戰(zhàn)爭、戊戌維新、庚子國難、新政改革幾件大事為主，反映了世紀之交動蕩多變、風云變幻的歷史進程。雖然由于作品容量及作者個人才力所限，不可能作全景式展現(xiàn)，但也從一個側(cè)面反映、暴露了滿清王朝內(nèi)部的種種情狀：不僅有滿漢之間的矛盾，而且有滿洲貴族之間的矛盾。前者以端王、醇王、剛弼為首的封建頑固派極力排擠、打擊袁世凱，為反對組織內(nèi)閣、解散軍機處，醇王竟以短槍威脅袁世凱，幾乎釀出血案。后者如慶王與醇王、榮慶與醇王、鐵良與鐵弼之間的矛盾等。不管是滿漢官員之間的矛盾還是皇室內(nèi)部的矛盾，其焦點都是為了爭權(quán)奪利。他們或狼狽為奸，互相勾結(jié)，或處心積慮，互相傾軋。通過這種種矛盾爭斗的描寫，作品充分反映出滿清王朝已經(jīng)腐敗之極，日薄西山。

早在同盟會成立當年——1905年10月，黃世仲就在香港結(jié)識了孫中山并加入同盟會，擔任同盟會香港分會的交際員，后又擔任庶務(wù)員，并負責聯(lián)絡(luò)廣東會黨。此后他先后參與了廣州黃花崗起義、辛亥廣東獨立諸役。這種身份與經(jīng)歷，使得黃世仲的小說帶有鮮明的政治傾向性。就《宦海升沉錄》而論，這部作品的直接創(chuàng)作動機便是以袁世凱為殷鑒，警醒漢族官僚勿為滿清王朝效力，“蓋恍然于高官厚祿，名動中外，所為媚朝家而忘種族者，一旦冰山失勢，其結(jié)局亦不過若斯也”。黃世仲想借這部小說喚醒像袁世凱這樣效忠清廷、執(zhí)迷不悟的漢族官僚，希望他們幡然醒悟，倒戈反正；否則，袁世凱的下場便是他們的前車之鑒。出于這種創(chuàng)作目的，小說將描寫的筆觸投向政治活動方面，尤其是統(tǒng)治階層的政治活動方面，“一般的暴露官僚小說，只暴露他們的丑態(tài)，而《宦海升沉錄》卻把重心放在政治方面”。小說借庚子國難的發(fā)生，斥責了統(tǒng)治階層為一己之私而煽動拳民盲目排外、仇外，給國家民族帶來了沉重災(zāi)難。端王、剛弼等頑固勢力為爭奪皇位，希冀借團黨擴大勢力，“看著義和團是個有用的人，只道他不費國家錢糧，不費國家器械，皆奮勇赴戰(zhàn)，若能結(jié)合他們，不愁他們不聽自己號令，將來愈聚愈眾，不啻百萬大兵。這時不特謀取大位，外人不敢藉口，就是外人要開仗時，有團黨可用，一來人數(shù)既多，二來又是能弄法術(shù)的，怕還要把外人殺個片甲不留呢！”(第十一回)由頑固派官僚所主使發(fā)動的這場濫殺無辜、盲目排外的運動，最終以喪權(quán)辱國的巨額賠款條約結(jié)束?！痘潞Ｉ龄洝芬泽w制性的批判為主，而非僅僅停留在窮形盡相地揭橥官場丑態(tài)、描摹各種官場軼事方面，這一點使得它在立意與深刻性上遠超一般社會小說之上。

難能可貴的是，小說對袁世凱并無丑化，比較真實地描寫了他的前半生，對他的精明強干、洞曉世界局勢、豁達大度、奸詐權(quán)變等都進行了多方面刻畫。袁世凱出場時僅僅是一個道員，他機警過人，善于察言觀色，結(jié)交權(quán)貴，通過張佩綸結(jié)識李鴻章，并受到李鴻章的賞識，充任駐韓商務(wù)委員。又由于李鴻章的欣賞得以拜見宰相翁同和。他投其所好，獻上古書與古畫為壽禮，被翁視為清流好學之輩。經(jīng)李鴻章保薦，他又結(jié)識了榮祿，被委以訓練新軍的重任，從此掌握了兵權(quán)。后來又假裝擁護新政，扶搖直上，提升為侍郎。經(jīng)榮祿臨終遺摺舉薦，任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后來又入軍機，組內(nèi)閣，卒因權(quán)勢過大遭人嫉恨，在滿清權(quán)貴的排擠打擊下，被迫稱疾引退。小說至此結(jié)束。小說比較真實的描寫了袁世凱飛黃騰達的前半生以及他的權(quán)術(shù)與手段。作者借宴請留學生與義釋刺客兩事展示了袁世凱的權(quán)詐與高超手腕。留日學生發(fā)起組織拒俄義勇隊，派兩人赴天津游說袁世凱。袁世凱非但沒有因革命黨嫌疑逮捕他們，反而以禮相待，設(shè)宴款待，咨以日本軍政，并引導他們參觀軍營，以學成歸來治軍強國相砥礪，言者藐藐，聽者諄諄，將一場轟轟烈烈的群眾運動，消弭于無形，“自此義勇隊雖不十分解散，然不像從前憤激”(第十二回)。在緊隨其后的賈炳仁行刺事件中，袁世凱在衙署中捉住對方后，不是簡單地加以懲治、廣興株連，而是好言勉慰，以國士相期許，以巨款相饋贈，從而巧妙化解了危機，培養(yǎng)了一個潛在的擁躉。但就是這樣一個對清廷忠心耿耿，頗具才干與見識的漢族官僚，最后卻仍不免于兔死狗烹、鳥盡弓藏的命運，作品愈是展示袁世凱的才能與見識，愈能增加對漢族官員的警示，為革命排滿張目，“作者是把滿、漢界線劃清，極寫清廷對漢人官員所能容納的最高限度，以及他們是怎樣的防范排斥。作者恭維袁世凱，其因當是在此”。

同樣出于鮮明的政治目的，小說對康有為(作品中稱康無謂)卻采取了諷刺、挖苦甚至是污蔑的手段加以描寫。戊戌維新失敗后，康有為加強了對海外華僑的輿論宣傳，并謀求華僑的經(jīng)濟資助。1903年，康有為發(fā)表了著名的《答南北美洲諸華商論中國只可行立憲不可行革命書》和《與同學諸子梁啟超等論印度亡國由于各省自立書》兩文，宣傳?；柿?，反對種族革命。當時海外華僑的經(jīng)濟資助是同盟會等革命團體發(fā)動武裝起義、開展革命活動的重要資金來源。如黃興曾赴南洋籌措經(jīng)費，“庚戌(一九〇一年)冬黃克強至南洋籌措廣州起義軍餉，以荷屬各教員燮和及陳方度等多屬湘籍同鄉(xiāng)，且與己感情密切，遂力勸捐除意見，同任艱巨。燮和等欣然從之。是役荷屬同志共募款三萬余元”。同時期又如美洲華僑也是革命黨籌措經(jīng)費的重要地區(qū)，其中僅加拿大華僑據(jù)馮自由回憶，便“計先后經(jīng)余手電匯香港統(tǒng)籌部者七萬余元，占黃花崗一役各地籌餉成績之第一位。查辛亥三月二十九日失敗之后，革命軍統(tǒng)籌部出納課報告收支總數(shù)，收到海外各地義捐共一十五萬七千二百一十三元，而加拿大實居各地之冠”。正是出于宣傳革命思想、爭取海外華僑支持的目的，黃世仲在文字、文學生涯中，對康有為等保皇派進行了一以貫之的批判。初始黃世仲以記者身份(香港《中國日報》記者，這是興中會的第一個機關(guān)報)，發(fā)表了一系列駁斥康有為?；柿龅难哉摚H有文采和戰(zhàn)斗力量。繼而，黃世仲找到了小說這一更好的武器。歷來論者頗多論及的《大馬扁》，便是黃世仲全力攻擊、揭露康有為的一部代表作，書中康有為被塑造成一個欺世盜名、到處招搖撞騙的無賴與騙子形象(“馬扁”二字即“騙”字之分拆)。在《宦海升沉錄》中，黃世仲也不惜以兩回的篇幅，對康有為進行揶揄與攻擊。在近代史上占有重要一頁的戊戌維新，其諸多舉措，在黃世仲筆下，都成了“統(tǒng)不過是說筑鐵路，開礦產(chǎn)，設(shè)郵政，廢科舉，興學堂，裁冗員這等話頭，本是尋常之極”。甚至于作品不惜篡改廣為人知的基本事實，將譚嗣同游說袁世凱改為康有為攜密詔夜見袁世凱。由于康有為“只露出’善保朕躬’四字，給袁世凱略略一看”，不肯以全旨示之，引起了袁世凱的極大疑慮(第六回)。又由于他屢屢催促發(fā)兵，袁世凱被迫得沒法，不得已向榮祿告密。這種混淆是非、違背史實的描寫，不僅曲意維護、洗刷了袁世凱告密的罪行，而且極大損害了作品的真實性與可信度。

二、蹈襲傳統(tǒng)的藝術(shù)特色

盡管身處西學東漸的前沿及新小說發(fā)生、發(fā)展重要策源地之一的廣東、香港，黃世仲的小說卻仍然沿襲了傳統(tǒng)古典小說的框架模式。如果撇開書中人物、故事背景，讀者也許會以為這是一部明清時期的長篇章回體小說?！痘潞Ｉ龄洝芬哺拍芡狻Ｋ捎昧藗鹘y(tǒng)敘事模式，帶有說書人腔調(diào)的全知敘事占據(jù)了統(tǒng)治地位。表現(xiàn)之一是全知視角敘事。中國古典小說由于從說話藝術(shù)發(fā)展而來，因而敘事視角一般采用全知全能敘事視角，以第三人稱進行敘述?！痘潞Ｉ龄洝烦鲇谌婵坍嬙绖P、整體展示風云變幻時代全貌的需要，選用了第三人稱全知敘事視角。敘事者(也就是作者)對人物的所思所想、對事件情節(jié)的發(fā)展進程等了然于胸、洞若觀火，進行了詳盡描述。袁世凱與他的對頭端王、醇王等滿清權(quán)貴矛盾重重，對方使出進讒言、解兵權(quán)、明升暗降等種種手段進行打壓鉗制，袁世凱則是忍氣吞聲、韜光養(yǎng)晦。小說將雙方矛盾斗爭的發(fā)生發(fā)展描摹得絲絲入扣、攝人心魄。如果舍棄了全知敘事方式，也許會增強懸疑感與敘事張力，但無疑故事的緊張、曲折與對普通大眾的吸引力會減弱很多。表現(xiàn)之二是敘事者不時現(xiàn)身作敘述干預(yù)。與全知敘事視角相呼應(yīng)，《宦海升沉錄》的敘事者時常現(xiàn)身發(fā)表評點、議論，進行敘述干預(yù)。最典型的小說的開篇，以傳統(tǒng)的入話形式，用開場詩和楔子反復渲染“兔死狗烹、鳥盡弓藏”的封建社會鐵律。開場詩中寫道：“宦海無端起惡波，功名富貴總南柯。升平不事干城選，鳥盡弓藏奈若何?！苯酉聛硇≌f敘述了春秋時期伍子胥功成反被害的事例，借伍子胥之口揭露統(tǒng)治者的冷酷無情，“要捕狡兔，必用走狗；要射飛鳥，必用良弓。若沒了狡兔飛鳥時，這走狗及良弓，就用不著的。猶之國家有事，就要用能臣，及國家偶然沒事，那些梟雄之主，就懷了個妒忌之心，差不多要把那能臣，驅(qū)的驅(qū)了，殺的殺了”(第一回)。接下來，敘事者猶嫌不足，干脆直接現(xiàn)身，明明白白的指出：“因今日仍有一個人，頗像伍子胥的。那人的出身立業(yè)，雖不及伍子胥的英雄，但講到‘兔死狗烹，鳥盡弓藏’八個字，亦有些相類。你道那人是誰？卻是人人知得的，就是我們中國里頭，河南省內(nèi)項城縣一個故家子，姓袁名世凱，別號慰亭?！北憩F(xiàn)之三是出于對故事情節(jié)的偏愛而造成的敘事中斷。小說以袁世凱為中心主腦人物，反映袁氏的宦海浮沉。但由于作者對緊張曲折的故事情節(jié)的偏愛，在敘述進程中常常宕開一筆，插入一些十分有趣、卻游離于主題之外的情節(jié)，造成了敘事中斷。如剛毅南下查辦財政一事，占了兩回的篇幅，但卻與刻畫袁氏形象無甚關(guān)聯(lián)。尤其是小說后半部，庚子之亂的發(fā)生緣由、段芝貴買妓行賄等，都是打斷正常敘事進程的故事情節(jié)。

與當時數(shù)量眾多、“其記事遂率與一人俱起，亦即與其人俱訖，若斷若續(xù)”的社會小說、官場小說不同，《宦海升沉錄》有一個中心人物貫穿始終，緊緊圍繞袁世凱的官場生涯、宦海沉浮展開眾多晚清人物、歷史事件的描寫與展現(xiàn)。雖有部分情節(jié)旁支逸出，與主題聯(lián)系松散，但總體上都能歸結(jié)、收束于主線。這與當時的一般社會小說“短篇加短篇”的結(jié)構(gòu)形成了鮮明對比。對此，阿英先生給予了高度評價：“在組織上，他(指《宦海升沉錄》)用了一個很強的干線，沿著干線的發(fā)展，寫了晚清十余年的官場政治?！?/p>

《宦海升沉錄》在許多方面都有對其它社會小說的借鑒、模仿的痕跡。這體現(xiàn)了黃世仲博采眾長、為己所用的創(chuàng)作指導思想。但其中的部分情節(jié)也有濃重的模擬、剽竊之嫌，一定程度上削弱了小說的藝術(shù)性。第一、二、三回明顯脫胎于《孽?；ā?，其中對于京中名士翁同和、徐蔭軒等描寫，尤其是翁同和好古成癖、張佩綸懼怕嬌妻、徐蔭軒顢頇守舊等特點，進行了細致描寫。其它如多次的飲酒聚會、論天下大勢、談經(jīng)學治道等，都是在《孽海花》中出現(xiàn)的經(jīng)典性場景。而剛毅南下查辦財政、出現(xiàn)兩次的買妓(戲子)行賄，則更為讀者所熟悉，是《官場現(xiàn)形記》中被反復渲染的重要情節(jié)母題(在其它社會小說如《二十年目睹之怪現(xiàn)狀》中也都出現(xiàn)過類似情節(jié))。此外，《宦海升沉錄》情節(jié)緊湊、文字簡潔，在敘事進程中注意以白描手法刻畫人物，不作直接褒貶，而其義自現(xiàn)。如對張佩綸這個人物，小說僅以他與袁世凱相見晤談這一個情節(jié)，滔滔不絕談?wù)撁朗撑c笑談自己福州兵敗這兩個細節(jié)，便活畫出了這位只會夸夸其談、臨陣脫逃卻恬不知恥的清流名士的形象。而對于袁氏的權(quán)詐機變、豁達大度，小說則是借開脫維護篡改軍情電報的張佩綸、義釋刺客這兩個情節(jié)進行了集中描寫。

三、不足與缺憾

毋庸諱言，《宦海升沉錄》在藝術(shù)上的不成熟、不完善也是較為明顯的。首要的一點便是作者出于宏大敘事的需要，敘事節(jié)奏在第六回之后明顯加快。戊戌政變、庚子國難、晚清新政、編練新軍、拒俄運動等袁世凱或親身參與或有所涉及的事件，無一例外都涵蓋其中。如此眾多的事件被容納在十六回的篇幅中，不可避免的對精雕細琢描摹人物、展示歷史大變局大波瀾中的細節(jié)與浪花，造成了擠壓與忽略。由此也帶來了粗線條勾勒人物、扁平式人物形象等種種弊端。如小說描寫袁世凱初次拜會李鴻章，“但見他生得雙眼閃閃有光，精神奕奕，那是已有六十來歲，那一種氣象威嚴，卻令人可敬”。這種肖像描寫，完全出自于傳統(tǒng)古典小說的程式化、模式化的套路。其他如榮祿、慶王、端王等人物，則幾乎流于符號式。

除藝術(shù)方面外，小說對于袁世凱的贊美、褒揚及諸多溢美之詞，也是影響到小說當時流布及后來評價的重要因素。由于黃世仲在辛亥廣東獨立后不久，便被陳炯明羅織罪名殺害，未及看到袁氏日后之種種丑惡表演，因此，小說在許多方面對于袁世凱進行了極力頌揚，甚至是曲意維護、洗刷。如戊戌政變的發(fā)生，是由于譚嗣同游說袁世凱舉兵勤王，袁世凱向榮祿告密，導致慈禧發(fā)動政變，維新運動失敗。而小說卻描寫成康無謂(有為)深夜拜會袁世凱，僅將密詔上半部“善保朕躬”四字露出給袁世凱，又不出示密旨。這引起了袁世凱的極大疑慮，識破了康無謂的包藏禍心，這才向榮祿告發(fā)(第六回)。這就為袁氏洗刷了罪名。其它如袁世凱入軍機后，為了消除各國對自己被削去軍權(quán)的疑惑，故意放出風聲，要購買百萬槍支、百門大炮，引出一場風波。這就更是將軍國大事視為兒戲，純?yōu)樽髡叩姆箨愌萘x了。

注

①⑥⑦ 《〈洪秀全演義〉作者黃世仲》，馮自由《革命逸史》(上)，新星出版社2009年版，第220、335、171頁。

②③ 黃伯耀《〈宦海升沉錄〉序》，《中國近代小說大系(廿載繁華夢·大馬扁·宦海升沉錄)》，百花洲文藝出版社1996年版，第425頁。

④⑤⑨ 阿英《晚清小說史》，東方出版社1996年版，第159頁

⑧ 魯迅《中國小說史略》，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20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