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永玉的《北向之痛——悼念錢鐘書先生》不應選作中學教材

陳福季

（濰坊醫(yī)學院 圖書館，山東 濰坊 261042）

2008年8月，人民教育出版社出版的普通高中課程標準實驗教科書語文選讀課本《中外傳記作品選讀》收錄了黃永玉的《北向之痛——悼念錢鐘書先生》；2011年8月，上海教育出版社出版的《語文》八年級第二學期（試用本）收錄的《錢鐘書先生》由《北向之痛——悼念錢鐘書先生》改題而成；2013年，《新高考（高二語文）》第1期的“拓展閱讀·美文廣角”再次轉載了該文。根據(jù)以上事實可以知道，人們多么喜歡將黃永玉的這篇文章選作中學教材。遺憾的是，該文涉及到郭沫若的文字浮夸過甚，錯誤百出，且無端地攻擊先賢郭沫若，選為教材，大跌眼鏡，誤人子弟。

該部分文字為：

80年代我差點出了一次丑，是錢先生給我解的圍。

國家要送一份重禮給外國某城市，派我去了一趟該市，向市長征求意見，如果我畫一張以“鳳凰涅槃”寓意的大幅國畫，是不是合適？市長懂得鳳凰火里再生的意思，表示歡迎。我用了一個月時間畫完了這幅作品。

…………

眼看代表團就要出發(fā)了。團長是王震老人。他關照我寫一個簡要的“鳳凰涅槃”的文字根據(jù)，以便到時候派用場。我說事情簡單，回家就辦。

沒想到一動手問題出來了，有關四個字的材料一點影兒也沒有?！掇o源》、《辭?！?、《中華大辭典》、《佛學大辭典》，《人民日報》資料室，遍北京城一個廟一個寺的和尚方丈、民族學院，佛教協(xié)會都請教過了，沒有！

這就嚴重了。

三天過去，眼看出發(fā)在即，可真是有點茶飯不進的意思。晚上，忽然想到遠在天邊、近在眼前的救星錢先生，連忙掛了電話：

“錢先生，平時絕不敢打擾你，這一番我顧不得禮貌了，只好搬師父下山?！P凰涅槃’我查遍問遍北京城，原以為容易的事，這一趟難倒了我，一點根據(jù)也查不出……”

錢先生就在電話里說了以下的這些話：

“這算什么根據(jù)？是郭沫若一九二一年自己編出來的一首詩的題目。三教九流之外的發(fā)明，你哪里找去？鳳凰跳進火里再生的故事那是有的，古羅馬錢幣上有過浮雕紋樣，也不是羅馬的發(fā)明，可能是從希臘傳過去的故事，說不定和埃及、中國都有點關系……這樣吧！你去翻一翻大英百科……啊！不！你去翻翻中文本的《簡明不列顛百科全書》，在第三本里可以找得到?！?/p>

我馬上找到了，解決了所有的問題。

所引上面一段話可說是錯誤百出，實在是毫不負責任、毫無意義之言。黃永玉夸說自己費了“三天”時間幾乎查遍了所有的辭書、“遍北京城一個廟一個寺的和尚方丈，民族學院、佛教學會都請教過”，憑他的兩條腿，“三天”之內能做得到嗎？我量他是做不到的，豈不浮夸過甚？在“這就嚴重了”的緊急關頭，他向錢鐘書的一個求教電話就“馬上找到了，解決了所有的問題?！卑彦X鐘書說得比神還神，是北京城里一個學問可以通天的人。然而且慢，錢鐘書不僅沒有黃說得那么神，而是錯誤百出，還無端譏諷、否定攻擊了名家郭沫若。其錯至少有以下三處：

其一、錢鐘書把郭沫若寫作《鳳凰涅槃》的時間弄錯了。

錢說《鳳凰涅槃》“是郭沫若一九二一年自己編出來的一首詩的題目?！边@里就把時間弄錯了。該詩的落款為“1920.1.20”，同年1月 30日、31日發(fā)表在《時事新報·學燈》上，收入1921年8月出版的詩集《女神》中。所以，這首詩寫于1920年1月，不是1921年。說是郭沫若“自己編出來的一首詩的題目”倒是不錯的，確是他“自己編（創(chuàng)作）出來的”而不是抄襲別人的卻署上自己的名字，絕不似錢鐘書在清人厲鶚編撰的近7000頁的《宋詩紀事》上寫上據(jù)說不到20頁的“批注”，而在遼寧一家出版社出版的厲鶚這部《宋詩紀事》上卻成了“錢鐘書著”了。

其二、錢鐘書說郭沫若的《鳳凰涅槃》是“三教九流之外的發(fā)明”完全背離事實。

錢鐘書說郭沫若的《鳳凰涅槃》是“三教九流之外的發(fā)明”是何意思不好理解，但不屑之意溢于言表，其本身卻又是完全違背事實的。因為“鳳凰涅槃”的傳說在“三教九流”之內的典籍上多有記載，如《詩經(jīng)》《孟子》《史記》等儒家經(jīng)典著作中都有“鳳凰”的傳說，“涅槃”更是佛教中大量使用的說法，還有涅槃宗及《涅槃經(jīng)》等佛教經(jīng)典著作，怎能稱之為“三教九流之外的發(fā)明”呢？即使在《辭源》、《辭?！分袥]有“鳳凰涅槃”的詞條，卻都有“鳳凰”、“涅槃”分列的詞條，二者之意合起來，也正是“鳳凰涅槃”之意，完全吻合絕不牽強。就是在《現(xiàn)代漢語詞典》中也有“鳳凰”詞條：“古代傳說中的百鳥之王，羽毛美麗，雄的叫鳳，雌的叫凰。常用來象征祥瑞?！保?13頁）怎說是“有關這四個字的材料一點影也沒有”呢？豈非怪也歟？下面且只引《辭海》（上海辭書出版社1979年縮印本）上的注釋：

鳳凰亦作“鳳凰”。古代傳說中的鳥王。雄的叫“鳳”，雌的叫“凰”，通稱“鳳”或“鳳凰”。其形據(jù)《爾雅·釋鳥》“鶠鳳其雌皇”，郭璞注“雞頭，蛇頸，燕頷，龜背，鳥尾，五彩色，高六尺許?！薄睹献印す珜O丑上》：“鳳凰之于飛鳥?！薄妒酚洝と照吡袀鳌罚骸傍P凰不與燕雀為群。”（第340頁）

涅槃：佛教名詞。梵文(NYVāna)的音譯，舊譯“泥洹”，音譯“滅度”。或稱“般涅槃”（梵文 Pa Yini Yana），意譯“入滅”、“圓寂”。佛教所指的最高境界。佛經(jīng)說，信仰佛教的人，經(jīng)過長期“修道”，即能“寂（熄）滅”一切煩惱和“圓滿”（具備）一切“清凈功德”。這種境界，名為“涅槃”。后世也稱僧人逝世為“涅槃”、“入滅”或“圓寂”。（第939頁）

再如《詩經(jīng)·大雅·卷阿》中有“鳳凰鳴矣，于彼高崗；梧桐生矣，于彼朝陽?！薄睹献印贰妒酚洝贰稜栄拧返热寮医?jīng)典著作中也都有關于“鳳凰”的記載，其他更不勝其記。而“涅槃”更是佛教中幾乎須臾不可分離的說法，有一個支派叫“涅槃宗”，還有其經(jīng)典著作《涅槃經(jīng)》等等。黃永玉怎就不看事實，而聽信錢鐘書那什么“三教九流之外的發(fā)明”的不屑之語呢？

郭沫若正是根據(jù)天方國、儒家及佛教典籍記載的鳳凰傳說，再加上自己豐富的想象，十分巧妙地創(chuàng)作了“鳳凰涅槃”的動人故事和感人形象，以之比喻當時舊中國的毀滅和新中國的再生。也正像作者自己所說：“‘五四’以后的中國，在我的心目中就象一位很蔥俊的有進取氣象的姑娘，她簡直就和我的愛人一樣。我的那篇《鳳凰涅槃》便是象征著中國的再生?！边@贏得了中外人士的一致稱贊，幾乎沒有異議。實際上王震找黃永玉畫《鳳凰涅槃》的寓意正在于此，且看《王震傳》對此事的詳細記載：

1986年4月，王震率中日民間人士會議中方代表團出席在東京召開的中日民間人士會議第三次會議。會議閉幕后，王震一行訪問了廣島。廣島是座聞名于世的城市。因為就在幾十年前，它曾于一瞬間毀于‘二戰(zhàn)’原子彈的烈火。王震應主人之邀走進新建的廣島市政府大樓。當時，一樓大廳尚未裝潢點綴，方案正在考慮中。王震沉思片刻后向廣島市長荒木武夫明確表示，贈送兩件永久性紀念品可供一樓裝潢。

王震回國后，就請著名畫家黃永玉創(chuàng)作了一副長7.5米、寬2.5米的巨幅國畫“鳳凰涅槃”。鳳凰，與龍共為華夏先祖的圖騰，象征幸福、祥瑞、太平、喜慶。涅槃，佛門用語，將佛門大師生命的結束解釋為永生。而“鳳凰涅槃”的故事卻出自當代大文豪郭沫若那飽滿的激情的演繹：古天方國有一神鳥名為菲尼克斯，歲滿500年時，集香木自焚，復從死灰中新生，鮮美異常，并不復死。王震欲以中華民族的精神世界、絕妙的藝術表現(xiàn)敘述一座日本城市的故事，使人在涵蓋萬千的藝術作品前撫節(jié)長嘆，由此思考過去和未來。

這幅中國巨畫和湖南醴陵燒制的一對特大瓷瓶被一同送到了廣島。翌年櫻花盛開的時節(jié)，王震率中國代表團專程前往出席廣島隆重舉行的市政府大樓落成典禮和大廳內“鳳凰涅槃”揭幕儀式”。

這與郭沫若在《鳳凰涅槃》詩前的寫的“小序”的內容和精神是一致的，且看“小序”：

天方國古有神鳥名“菲尼克司”（Phoenix），滿五百歲后，集香木自焚，再從死灰中更生，鮮美異常，不再死。

按此鳥即中國所謂鳳凰也：雄為鳳，雌為凰?？籽輬D云，鳳凰火精，生丹穴。廣雅云：鳳鳴曰唧唧，雌鳴曰足足?！?/p>

本來這個小序就是黃永玉畫《鳳凰涅槃》巨幅國畫故事的來源，他接受了上級指示畫《鳳凰涅槃》就是襲用郭沫若的詩題與寓意，至少應懷著感激之情創(chuàng)作，畫面上再抄上郭沫若該詩前的小序就會珠聯(lián)璧合十分完美，既符合王震團長所要求的“文字根據(jù)”，也完全稱意于他畫前去拜求的日本國廣島“市長懂得鳳凰火里再生的意思”，不是一樁佳話，非常好嗎？可他不，他要造神吹捧錢鐘書，他要“吸著娘奶還要罵娘”式地否定攻擊郭沫若，所以就浮夸為“有關這四個字的材料一點影也沒有”、“我查遍問遍北京城”“一點兒根據(jù)也查不出”。這不僅他辦不到，而且他到底查過問過沒有也值得懷疑。如果真查問過了，哪個大學以上學歷的人不知“鳳凰涅槃”？特別是學文科的；哪個和尚方丈能不知“涅槃”？連“涅槃”都不知還能算和尚方丈？我也不相信黃永玉自己連“鳳凰涅槃”都毫無所知！

其三、錢鐘書指教查找的《簡明不列顛百科全書》第三本里根本無“鳳凰涅槃”的詞條。

錢鐘書說：“你去翻翻中文本的《簡明不列顛百科全書》（以下簡稱《百科全書》），在第三本里可以找到”的話也是完全不符合事實的。因為在《百科全書》第三本（卷）里不僅沒有“鳳凰涅槃”的詞條（整套《百科全書》也無此詞條），而且連“鳳凰”的詞條也沒有。只是在第6本（卷）和第13卷（本）里才分別有中國和埃及關于“鳳凰”傳說的詞條。前者fenghuang（鳳凰）在275頁，主要講的中國有關“鳳凰”的傳說。后者phoenix（鳳凰，也即郭沫若詩前小序中說的“菲尼克司”）在256頁，主要講的埃及有關神鳥“菲尼克司”（鳳凰）的傳說。這見于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2007年4月修訂版《百科全書》。此書上兩處的“鳳凰”詞條共千余字，雖在文字上詳細點，但釋文盡是含糊其辭的古代“傳說”、“古代各種說法”、“另一種說法是”、“在傳說中”、“鳳凰的故事可能源于東方”等，基本上與希臘沒有關系，更不是“希臘傳過去的故事”。釋文雖長，但關鍵的問題也沒有超出郭沫若“小序”的核心內容，也遠不及他“小序”中概括得簡明扼要精華無遺。那《百科全書》第三本（卷）里“鳳凰涅槃”四個字倒真是連個影兒都沒有，可黃永玉卻能“馬上找到了，解決了所有的問題”。他到底找到了些什么？解決了什么樣的“所有問題”，他也無一字交代，只是這樣打馬虎眼地搪塞過去了。那白紙黑字清清楚楚地印著“鳳凰”、“涅槃”且有大段釋文的《辭源》、《辭?！返赛S永玉倒說“一點影也沒有”；真正“一點影也沒有”的所謂《百科全書》第三本（卷）他倒能從中“解決了所有問題”。這豈不是太不可思議了嗎？

黃永玉還說自己幾乎查遍了所有的工具書也沒有查到“鳳凰涅槃”的影兒時，還特別舉到查了《中華大辭典》云云。中國至今根本就沒有一部叫《中華大辭典》的工具書，也當然就如他師傅錢鐘書教導他的那樣“哪里去找？”（據(jù)網(wǎng)上獲悉：2009年臺灣有人建議編一部名曰《中華大辭典》的書，現(xiàn)尚在編撰中。）

看！就是這樣一篇錯誤百出、明明“吸著娘奶還要罵娘”式地無端攻擊否定郭沫若、有嘩眾取寵之心無實事求是之意、內容浮夸虛假的文章也選作教材，委實是盲目之極、大跌眼鏡、誤人子弟！

語文教材所選之文首先要思想先進，實事求是，誠實寬恭，教人真善美；其次要文采奕奕，不吹不拍，更不能無緣無故地攻擊任何人。黃永玉這篇屢屢選作教材的文章，可說是反其道而行之。如此文章選作教材，誤人子弟，實在應該從語文教材中驅逐出去！

[1]黃永玉.北向之痛——悼念錢鐘書先生[A].中外傳記作品選讀[C].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2008.

[2]郭沫若.鳳凰涅槃[A].《女神》及佚詩[C].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

[3]郭沫若.學生時代·創(chuàng)造十年[A].郭沫若.郭沫若全集文學編·第12卷[C].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2.

[4《]王震傳》編寫組.王震傳[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